司秀文之父司儼是朝中有名的“強項禦史”。先帝在位時,他曾彈劾端王的舅父,一月之內連上六次奏章。端王私下使人去說情甚至威脅,統統無用,甚至連端王都被他以妨礙朝廷公務為由彈劾了一次。
當時端王軍功正著,又得先帝喜愛,舅父卻被彈劾得被罷了官,自覺臉麵上過不去,便在節慶宮宴之上借酒蓋臉,要難為司儼。誰知司儼便是正麵對上了親王,都不曾說半句軟話,先帝也隻能笑著說他能與當年的強項令相比,將鬨僵的場麵輕輕抹了過去。自此司儼就多了一個“強項禦史”的綽號。
佑王自己為了不招皇帝的忌憚,恨不得關起門來過日子,可是卻不想把女兒也拘在府裡。那些手握實權的大臣家裡的姑娘結交起來還要忌諱著些,似司儼這樣的清流倒是全不必顧忌的。
且司秀文也是家中獨女,自幼與兄弟們一同教養,琴棋書畫都來得,隻因為是庶出的,在外頭便有些被彆家嫡女排斥。小郡主自覺自己也不遜那些世家的嫡出姑娘,在這一點上便與司秀文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反而對那些唯唯喏喏的庶出女孩兒有些看不上眼。
佑王雖是天潢貴胄,卻是個富貴閒人,司家與他來往也不算阿諛,亦不必有結黨之憂,故而也不禁著女兒。一來二去的,兩人倒成了閨中密友,小郡主有什麼邀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司秀文。這次生辰,自然也不例外。
此時洗月自也不敢怠慢,忙陪笑道:“司姑娘說的正是,就是那個沈家。”
司秀文便輕笑了一聲,向小郡主道:“可真是巧了,我正想著不知沈家人是個什麼模樣,今日竟就碰上了呢。郡主可能叫那位沈少奶奶過來見見?”
小郡主不明所以,道:“這有什麼不能的。洗月去請便是。隻是這沈家究竟是什麼人,難道是極有名氣不成?”
司秀文眼見許碧已經跟著洗月走過來,便笑道:“郡主在府裡怕是不知,這沈家甚是可笑。自到了江浙便寸功未立,眼看著臉麵上過不去,便將倭人的癬疥之疾百般誇大,無非是要爭軍功罷了。如今這名聲,已經傳得滿京城都知曉了呢。”
許碧這會兒已經走到不遠之處,司秀文的聲音又不曾放低,一字字都被她聽了個清清楚楚,頓時就惱火起來,揚聲道:“這位姑娘見識著實不凡,想必是去過江浙,見識過倭人劫掠的了?”
司秀文輕嗤道:“我雖不曾去過江浙,但也聽說過東瀛之事。那東瀛扶桑不過一小小海島,離我盛朝又遠,能有多少兵力?豈不就如癬疥一般。倒是有些人,肆意誇大,也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許碧報之以嗤笑:“這位姑娘幸好是站在京城之中說這些風涼話,若是將這話說給那些被倭寇劫掠殘害的百姓聽,說給那些與倭寇死鬥致傷致殘乃至於犧牲身亡的將士們聽,隻怕是要挨耳刮子的。”
司秀文的臉猛地漲紅了:“你——”她出身書香之家,平日往來也多是文雅的女孩兒們,說句話都要講究個婉轉,幾時聽過“挨耳刮子”這樣直白無禮的話?
許碧截口道:“豈不聞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位姑娘怕是平生連個東瀛人都不曾見過,卻在這裡大談什麼癬疥的話,豈不可笑?古有紙上談兵,今有空中談倭,我可真是長見識了。”
司秀文素來自詡詞鋒犀利,有乃父之風,怎肯被這沈家少奶奶壓倒,冷笑道:“若依你這般說,朝廷要處置諸事,都要親眼得見不成?那隻怕朝中諸公都不必做事,隻管到處去巡視便是。”
然而要說辯論,許碧從來不怕,立刻還口道:“若是事事皆信於人,朝廷為何要設監察禦史巡察地方?隻管聽各地官員奏事便是了。”
剛才她聽洗月管這女孩兒叫司姑娘,就猜她會不會就是那個要跟袁家結親的司禦史家女兒,這會兒便故意拿禦史來說事兒,覷著司秀文嗤笑道:“該不會姑娘如此有見識,卻不知禦史是做什麼的吧?還是以為禦史乃是風聞奏事,朝廷也就可以風聞斷事了?聽幾句閒話,便當成實證,不加查驗妄下結論,朝廷官員若都如姑娘這般,著實可怕。”
司秀文父親就是禦史,怎可能不知禦史的職責?一張清秀的小臉又紅了一層,已然有些壓不住怒氣,冷笑道:“什麼閒話!袁大將軍鎮守江浙十餘年,便是與這些海寇周旋,屢立戰功,難道還會說謊不成?”
許碧暗道果然是這個丫頭,頓時對她的印象又差了兩分,報以冷笑道:“沈大將軍亦是鎮守西北十餘年,打得北狄不敢大舉入侵,難道這樣人就會說謊?”
鎮守邊境,戰功累累,這些與說不說謊根本沒有必然聯係。不過司秀文既然是這個邏輯,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要論起戰功來,難道沈文就比袁翦差不成?
司秀文果然噎了一下,但隨即強辯道:“有些人到江浙一年,卻是寸功未立;有人卻能清剿海匪老巢,斬首數百,卻不知究竟誰的話更可信呢?”
許碧哼了一聲:“我不曉得誰的話更可信,隻知道這十餘年海匪都未能清剿,卻不知是誰人之責?”
司秀文耳根都紅透了,怒氣衝衝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那茫茫大海,本就出戰不易,海匪又熟悉地形,自然是難以清剿。自前朝起,數百年海匪未絕,如何能讓人在十餘年內便將其清剿!”
許碧譏諷地一笑:“原來姑娘也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也知道海匪熟悉地形難以清剿,奈何厚此而薄彼,十餘年未竟之功,竟必欲委於一年之內不成?”
這下司秀文真是無話可說了。她曉得自己是有些失了冷靜,說話太急,被這位沈少奶奶抓住了把柄——袁家是鎮守江浙十餘年,沈家卻是才去了一年,拿戰功說話,的確是很不公平。
許碧還在侃侃而談:“至於倭寇之事,彼雖國小,野心卻極大。且正因國小物少,才更覬覦我盛朝。須知饑餓之獸,卻比吃飽了的更為危險。姑娘既對東瀛所知不多,還是莫要輕下結論為妙,免得誤聽人言,自己倒成了笑話。”
畢竟司儼的名聲很好,許碧雖然覺得他“眼瞎”,但看在他硬骨頭的份上,還是打算點一點司秀文。倘若能因此攪和了袁司兩家的親事,那倒是件一舉兩得的好事——既給袁家扯了後腿,又積了德呢,畢竟袁勝玄這種人,誰嫁他誰倒黴!
司秀文緊緊抿著嘴唇沒有立刻說話。她沒少讀書,自然知道許碧這饑獸理論有些道理。然而想到那日偶遇的袁家二公子,心裡不由得又動搖起來。
那日她想去書齋挑幾本新出的遊記,半路上馬車卻被迎麵駛來的車給撞了。她本有些不悅,那邊卻下來一個嬌怯怯的女孩兒,自言是初來京城不熟道路才令馬車相撞,言詞甚是謙卑。司秀文從她的丫鬟口中聽出這女孩兒也是個庶出的,平日裡謹慎慣了,這會兒撞了彆家車馬,便十分惶恐……
司秀文自己是庶出,自是難免對同為庶出的女孩兒有些憐惜,見狀反安慰了她幾句,方知對方姓袁,也要去書齋挑幾本琴譜。既是撞壞了司家的馬車,袁姑娘便請司秀文坐了她車一同前往。
誰知在書齋正挑著書,那袁姑娘的兄長倒來接妹妹了,聞聽妹妹撞了彆家的馬車,連忙又替妹妹說了幾句賠情的話,且親自護著馬車,將司秀文送回了家。
恰好司禦史並不在家中,便由司秀文的二哥出麵,與那袁公子交談了片刻,方知道他原來是太後娘家的堂侄,如今鎮守江浙的袁大將軍次子袁勝玄。
司秀文的二哥與他交談之後,倒是說他腹中頗有些文墨,並非一般行伍之中的莽夫,倒是投了契。隻是礙著司禦史正要彈劾沈家,不好與他多做往來,但若在外頭偶爾相遇,倒是也要攀談一番的。
論起來,司秀文至今也不過隻見到了袁勝玄兩次,然而那人的神態容貌,卻是一想起來便如在目前,竟是記得格外清楚。
司秀文自小在家中做男兒教養,親戚中的堂表兄弟不必說,便是司儼一些同年家中的子弟也見過些,然而袁勝玄卻與他們都不同。
那些書香之家的子弟,多數白皙溫雅,便是最不羈的少年,也還是文質彬彬的。可袁勝玄卻是膚色黝黑,眉目張揚,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像似一頭年輕的野獸,既讓人覺得有幾分危險,卻又帶著野性的吸引力。
司秀文從未見過似他這般的少年郎,幾乎連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她仔細地傾聽父親談起袁沈兩家之爭,並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對沈家起了厭惡之心,是以今日聽說來的是沈家女眷,便忍不住想要出言譏諷一二。至於這厭惡究竟有幾分是因為看不起沈家爭功之舉,又有幾分是因為袁勝玄,卻是連她自己都不知曉。
這會兒聽許碧侃侃而談,司秀文那一顆心在胸中左右搖擺了片刻,終究還是傾向於袁勝玄的那邊占了上風。隻是若再拿海匪倭寇之事說話顯然無用,司秀文驀然間想起一事,一時間不暇思索,脫口便嗤笑道:“若說笑話,沈家少將軍逼奸母婢,這才是笑話呢。”
沒錯,她在聽到外頭傳聞時,對那位沈少將軍實在是不齒。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可以勢逼人,竟要鬨出人命,這便落了下流。想那位沈大將軍當年在西北也是戰功累累的,怎的竟養出這等的兒子來?都說有其父方有其子,若兒子如此,那父親之德性也頗可疑,難怪會鬨出爭功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