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這一帶的守軍,大多都是本地人。袁翦既然要養寇自重,那自然時不時的就要給海匪一些甜頭。這些甜頭是什麼?還不都是當地百姓商賈的血汗乃至性命?這些軍士既是本地人,你怎麼知道被海匪劫掠過的商船裡沒有他們家的貨物,被海匪殺害的百姓不是他們家的親人?
縱然袁翦是上官,下頭的人也不是一群木偶,真能讓他如臂使指的。沈家人要做彆的,他們未必肯跟隨,但要說打海匪,他們一定會出力的。
“而且——”沈雲殊把聲音放得更輕了,“江浙這邊的人用不得,還有彆的地方可借力呢。”
彆的地方?許碧疑惑地想了一下,猛然想到了一個答案:“福建?”那六個劫持了蘇阮的倭人,可不就是從福建摸進來的!怪道從那之後沈雲殊再沒提過這事兒,原來是暗地裡已經把這一條用上了。
沈雲殊微微往後一仰,仔細地看了許碧一眼。其實剛才他說了那句話便微微有些後悔——這種事兒原不該跟後宅女眷說的,一則是怕嚇著她們,二則也是怕女眷們不知輕重,有時候說漏了些什麼。
不過他隻是這麼提了一句,許碧就能想到福建,委實是讓他有些驚訝於她的敏銳。到底這個女孩兒,許家究竟是怎麼養出來的?
許碧看他眼神深沉,頓時理解歪了,連忙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我知道了,慎言。”卻見沈雲殊微微皺眉,也學著她做了個動作:“這是何意?”在嘴上抹一下,就是慎言?
“呃……”許碧大汗,這隻是個下意識的動作而已,卻忘記了這個時代根本沒有拉鏈這種東西,“我是說,就像用泥抹牆縫一樣……”
“你見過抹牆縫?”沈雲殊更疑惑了,“一般翻修宅子,都會把女孩兒們隔開,畢竟這些工匠都是外男,又是粗人,哪能讓家裡姑娘們見著呢?”
許碧暗叫不好,支吾道:“在鄉下的時候見過……”這越說漏洞越大了,趕緊轉移話題,“這麼說袁勝玄該頭痛了,真可惜不能看見他無計可施的模樣啊……”
袁勝玄確實是頭痛。他跟著司敬文去了司家,原是想勸勸司儼的,卻不想司儼整個兒是個油鹽不進,他絞儘腦汁繞著彎地勸,說得口乾舌燥,最後換來的還是司儼一句話:“清者自清,何懼之有?”
這簡直是塊臭石頭!
袁勝玄隻覺得碰了滿頭包,看著司儼下巴上那跟主人一樣似乎總是彆扭著的三綹清須,簡直恨不得給它拔下來!都說驢脾氣倔,可順著毛摸總還能哄好的,這司儼卻是頭根本不長毛的驢,不管你怎麼摸都不成!
然而在司儼麵前,他卻半點不敢露出不滿的意思來。因為剛才他才隱晦地說了一句若司儼去了,隻怕會有人在背後議論袁家,司儼便先露出了不悅之色,反而把他教訓了一頓。
大意不過就是說人生在世,理當如中流之砥柱,無論遇到何等衝擊,都該自巋然不動。若是因為有些小人如蒼蠅一般在周圍嗡嗡,就束手束腳,那便不是真君子、大丈夫了。
袁勝玄聽得頭昏腦脹。他固然也是讀過書的,然而武將讀書,多數以文字通達即可,能讀懂兵書,能自己寫份文書,也就足夠了。即便他算是個愛讀書的,遠比一般武人要博學,也頂不住司儼句句引經據典。
什麼“火不熱貞玉,蠅不點清冰”呀,什麼“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呀,什麼“鵷雛飲醴泉,鴟咄以腐鼠”呀,有些他知道,有些他都不大明白究竟是什麼意思就被灌了一耳朵,隻覺得腦袋都在嗡嗡作響了。
儘管他聽到一半就明白想勸服司儼是不大可能,連忙閉嘴不再與司儼辯駁,但後頭光是應喏,也足足應了十幾聲。好容易司儼住了口,他用眼角餘光看看屋角的沙漏,都已然漏了大半了。
居然惹上這麼一塊臭石頭,袁勝玄心中真是始料未及,甚至有點兒後悔了。司儼上本彈劾沈家之後,的確是應者景從,單是禦史們的奏章就上了幾十本。無奈這個時機不太好,一個選秀就將京中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如此多的奏章原該讓朝堂震動一下的,結果卻被選秀之事抵消了不少。
而司儼此人,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他這幾年的行事,袁勝玄原以為他會對沈家一追到底,咬死不放。誰知皇帝在朝堂上提到被倭寇劫掠殺害的百姓,又拿出前朝寧波城被倭寇攻破的舊事,他居然就順風轉了舵。雖然還是參沈家,卻讚同皇帝巡察倭患的主意,說是不以惡小而不查,海匪須剿,倭寇亦不能容。
袁勝玄當真是搞不明白,難道說這司儼還真是能不顧自己那清高的名聲,一心隻為百姓著想?抑或是他脾氣就彆扭到如此地步,一定要親自去江浙找出實證,證明他彈劾無誤?無論是哪一種,隻怕太後選中他,都是打錯了主意。
他心裡翻江倒海似的,待司儼教訓完了,便開口告辭。一旁的司敬文卻笑道:“舍妹一會兒就回來了,袁兄不如就留下來用晚飯,正好也接袁姑娘回去。”
袁勝玄一怔,這才想起來今日袁勝蓮跟著司秀文去了佑王府。他今早正是借著送妹妹過來的幌子,拉了司敬文去茶樓的。
想到袁勝蓮,袁勝玄心裡略鬆了一點兒。說起來這個妹子雖然是庶出的,但還有幾分聰明,又肯聽話,還是挺好用的。之前他想結識司家兄妹,長房那個蕊丫頭就端著個臭架子,絕不肯半路上去攔人,還是袁勝蓮出麵。如此看來,母親讓她一起入京倒是有先見之明,至少還讓他多了個幫手。
如今,說不得也還要靠袁勝蓮了。這丫頭能放下身段,哄人倒有一手,這才多少日子,就哄得司秀文肯帶她同去與小郡主作伴了。既然司儼這裡油鹽不進,那他就得在司秀文身上下點工夫,真要是這門親事成了,不信司儼就能連女兒也不管了。
隻是司家刻板,僅僅他在京城呆的這幾十天,斷不可能讓司家應承下親事。再過幾日他非得回江浙不可,必須在離京之前把司秀文握在手裡才行。偏偏對這等人家的女孩兒,想要私定終身那是絕不可能的,就連輕佻些的舉動都不能做,隻能叫袁勝蓮去吹耳邊風了。聽袁勝蓮的意思,司秀文似是對他的英武頗有好感,那他是不是應該找個機會,在司秀文麵前展示一下身手?
袁勝玄一邊在心裡打著主意,一邊應付著司敬文,誰知還沒到晚飯時候,便聽門外隱隱有些亂糟糟的。
司家雖是清流,卻並不清貧。尤其司夫人進門時帶了大筆嫁妝,這也是司儼這個禦史能做得水潑不進的原因之一。一家子都不缺銀錢,想要抵住賄賂自然更容易些。再加上他六親死絕,有些人便是想從司家族人身上下手,都找不到門路。
因此,司家的宅子並不算小,下人也不少,但進出都極有規矩,似前院待客之所,那是斷不該有混亂之聲的,必然是出了什麼事。
司敬文眉頭微皺,袁勝玄忙道:“司兄有事儘管自便,我在這裡喝茶便好。”
司敬文猶豫一下,還是搖了搖頭。司家有規矩,他既是在待客,就沒有把客人扔下的道理,縱然是關係親近的朋友也不行。若是出了什麼事需要他出麵,自然有人來稟報。
不過沒等他說話,就聽院子裡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是衝著這裡來的。接著便聽有丫鬟的聲音:“姑娘慢一點兒,仔細腳下!”
“秀文?”司敬文訝然起身。司家隻有司秀文一個女兒,自幼也是跟著他們兄弟一起讀書的,但前院這地方,司秀文卻不常來,更不必說直闖了。
“二哥!”司秀文一頭紮進廳中,目光一掃就看見了袁勝玄,“袁二少爺——”
“秀文!”司敬文眉頭一皺:“出了何事?”
大熱的天,司秀文走得滿額細汗,見了袁勝玄便有些愧疚:“袁二少爺,令妹,令妹在佑王府裡……”
“蓮兒出事了?”袁勝玄也吃了一驚,在佑王府裡出事?難道是,觸怒了佑王妃不成?
有太後在,京城諸事就沒有袁家不知道的。彆看小郡主得佑王寵愛,佑王妃卻是並不喜歡她,自然也不會喜歡圍繞在她身邊的姑娘們。莫不是袁勝蓮不懂規矩,在佑王府做了什麼出格之事,招惹了佑王妃?
袁勝玄尚未想完,司秀文眼圈已經微微一紅:“勝蓮她為了救郡主,從假山上跌下來,跌斷了腿。”
“為了救郡主?”袁勝玄頓時鬆了口氣,不是在佑王府觸犯了什麼規矩就好。
“是。”司秀文有些自責,“都怪我。不該說去假山上。郡主踩到青苔滑了腳,勝蓮想拉她回來卻一起跌了下去。郡主摔在她身上——郡主無事,勝蓮卻摔斷了左腿……”
袁勝玄這才想起來扮個好哥哥模樣,一臉焦急道:“那蓮兒呢?她在何處?”
“郡主將她留在佑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