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等她嫁了人,她就非常賢惠了。上孝公婆,下撫兒女,中間還要伺候丈夫以及管理他的妾室。自己沒生出兒子來,就把庶出二子記在名下。總之不管誰說起她,都挑不出毛病來。
沈夫人能跟董夫人交好,至少她自己也要是個名聲好的,不然董夫人絕不會跟個妒婦或刻薄原配之子的繼室交往,這樣人早被她鄙視死啦。
所以在沈家,香姨娘隻要恭順,沈夫人就不去動她。許碧嫁進來之後,沈夫人也從來不拿什麼婆婆的款兒要她站規矩之類,除了把著中饋不放以及在沈雲殊身邊早早放個不安份的丫鬟,看起來簡直是中國好婆婆,而且就算放丫鬟這種事,在這年頭也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這就來問題了,既然沈夫人要名聲,那麼對她來說,最好的安排當然就是把連玉翹嫁出去,給她找一門看起來很光鮮的親事,這樣才顯得她賢惠。而把連玉翹逼去做尼姑,對她簡直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她為什麼要做呢?
沉吟一下,許碧先叫芸草去打聽一下此事,接著就擺開紙筆,她要給連玉翹擬一份計劃表。
沒錯,她就從來沒想過要叫連玉翹去出家。連玉翹可能懦弱沒本事,但這不是她就要被扣上“克夫”的名聲而一生悲苦的理由!就衝她是真心實意地不想給沈家再添麻煩,許碧就想給她扭一扭,看究竟能不能把她的思想給扭轉過來。
沈雲殊說連玉翹自己立不起來,這是事實。但他想的也隻是給她找個厚道的人家,卻沒有想過要教她自己立起來,這是不對的。人不自立,誰也扶不住你!
“每日卯中即起,習五禽戲兩刻鐘。早飯後,讀書習字作畫一個時辰……”知雨看著許碧在紙上寫,越看越是詫異,“午後小睡三刻鐘,刺繡三刻鐘,踢毽子三刻鐘……”
“怎麼了?”許碧斟酌著寫完,看知雨一臉驚訝,笑問道,“哪兒不對?”
知雨心裡已經猜到了一些,小聲道:“姑娘,您不打算讓表姑娘出家吧?”
“誰說的?”許碧眨眨眼睛,指著紙頁最後道,“這裡不是寫了嗎?戌時讀經半個時辰,學做晚課。”
知雨怎麼看都覺得不對。真要是去做尼姑,一天就讀半個時辰的經就行了?而且前頭這寫的是什麼?為什麼早上不讀經,而是讀書呢?
許碧笑了起來:“把大少爺給我的那本遊記拿來,一起送給表姑娘,就說我給她安排的,就先讀這本。不過這書是大少爺給我的,她得自己抄一本,正好權做練字了。上麵還有幾頁畫兒,也請她照原樣畫上。”
知雨咋舌道:“還要畫畫兒?”那本遊記是個舉人遊曆蜀中時的趣事,此人書畫俱佳,配的幾副圖或遙山近水,或野草閒花,雖隻淡淡點染,卻生趣盎然。就是臨摹也要自己有些底子才行。
許碧微微一笑,把紙卷起來:“給表姑娘送過去,就說是我說的,她既是要去庵堂裡,就都得聽我的,這上頭怎麼寫的就要怎麼做,一絲兒也不許差。否則到了庵裡,經書也不會抄,挑水拾柴也做不了,還叫什麼清修呢?難道進了庵堂還要丫鬟小廝地伺候不成?哦對了,若沒毽子,就自己做一個,府裡要雞毛還是有的,自己動手罷。”
知雨應了。許碧看看屋子內外再沒人,便壓低聲音道:“你先問問青螺,今兒表姑娘究竟怎麼就突然想起要出家?然後捉空兒去芥子居,跟百靈多說說話。”
知雨剛剛點著頭,忽然聽到許碧提芥子居,頓時一怔,試探著道:“姑娘,該不會是……”是疑心香姨娘嗎?
“既然芸草說是香姨娘來過之後表姑娘就在屋裡哭,那問問也無妨。”許碧淡淡地道,“或許香姨娘隻是無心觸動了表姑娘的傷心之處呢,那我也該給姨娘提個醒兒,免得她一片好心,最後倒落了不是。”
知雨覺得這個話裡似乎還有彆的東西,但她一時品不出來,便應了一聲,把那本遊記尋出來,往連玉翹的院子裡去了。
連玉翹正坐在屋裡發呆,看了這張紙,又把那遊記拿過來翻了翻,不由得就有些慌。她父親是秀才,可並沒怎麼教女兒讀書識字,她也不過就讀過幾本女四書什麼的,這遊記裡的字怕也還有不識得的,更彆說抄了還要畫。
知雨便笑吟吟地道:“奴婢隻是來傳話的,表姑娘若覺得不妥當,不如自己去跟我們少奶奶說?”
連玉翹正處在“是不是又給姑父一家添了麻煩”的惶恐之中,哪敢自己去許碧麵前拒絕,隻得接了書道:“我抄就是……”
青螺卻拿著那“計劃表”仔細看了又看。她識的字更少,但許碧這表格上都是常用的字,她勉強也讀下來了,心裡就更覺驚疑,小聲道:“那,那經書……”說是晚上讀經,可沒經書啊。
“哦——”知雨眼睛一眨,“家裡沒這東西,少奶奶說這就安排人去買。表姑娘也知道,如今家裡老爺少爺們都不在,就隻有女眷,本該關起門來過日子,也不好總支使著人往外跑。表姑娘先看著這一本,等回頭經書買來了……”
“我就先看這個。”連玉翹連聲答應,隻覺得自己又給許碧添了一重麻煩。青螺卻隱隱地覺察了什麼,也忙道:“這毽子我會做,勞煩姐姐回去跟少奶奶說,我們姑娘一定好生照著這個,這個‘計劃表’來,都聽少奶奶的安排。”
知雨笑了笑,把青螺拉到一邊:“說到底,少奶奶都不知道表姑娘究竟是怎麼就生出這個心思了。你總要跟我說說,等大少爺回來,少奶奶才好交待啊。”
連玉翹這一場雖然隻是在許碧院子裡鬨的,但有好幾個下人看見她紅著眼圈在兩個院子之間來回,消息自然立刻就報到了沈夫人處。
沈夫人剛從董家回來,聽見這個不免有些煩躁:“這是鬨什麼呢?”外頭風波不平,家裡就不能給她省省心?跟連家沾了邊的,果然都是麻煩。
沈雲嬌湊過來抱著她手臂道:“娘彆管她了。她就是那樣的人,一日按三頓地哭,少哭一頓都不自在。”這個表姐剛來的時候,她看在父親的麵子上也勉強對她表示了一點親近,然而沒說過幾句話就不耐煩了。
沈夫人歎口氣:“娘知道。她的事你也彆管,少往她那兒去。”這克夫的名聲可是沾不得。沈雲嬌年紀也不小了,若是被連累了,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她就不免有些怨怪前頭的連氏,人都死了,還要弄出這麼個娘家侄女來惹麻煩。她倒是沒有女兒,不怕被連累名聲呢。
等沈雲嬌走了,紅羅才上前一步,小聲道:“如今少奶奶正在查呢,問是誰怠慢了表姑娘。”
沈夫人本來就鎖在一起的眉頭就更解不開了。連玉翹一來,香姨娘就跟看了親閨女似的往上貼,這會兒說怠慢,除了說她還有誰?
“家裡下人,確實是有說表姑娘命不大好的……”紅羅委婉地道,“其實就連大少奶奶,奴婢瞧著也不是很親近表姑娘,隻是日日往那邊送東西……”
沈夫人冷笑了一聲:“她倒會作態。一邊假親近,一邊往我頭上扣帽子。”話是這麼說,她自己卻也有點心虛。因她確實也覺得連玉翹不吉利,家裡這些下人敢這般傳話,也是因她這個主母先有了態度的緣故。
紅羅心裡明白,嘴上卻道:“大少奶奶慣會討大少爺歡心的,大少爺又總對夫人有些偏見,若是這樣傳下去,老爺隻會信大少奶奶的話,畢竟是大少奶奶和大少爺一起把表姑娘接回來的。”
“這可怎麼辦?”沈夫人按著太陽穴,“這外頭欽差的事我還沒打聽明白呢,哪裡顧得上她!”杭州城裡傳得沸沸揚揚的,說這欽差來了對沈家很不利,甚至還有說欽差現在病倒是沈家下藥了,這不是要逼著欽差跟他們沈家作對嗎?
“夫人若是給表姑娘找個人家……”
“不成!”沈夫人斷然道,“她有克夫的名聲,這親事可怎麼找?何況找一門親事哪是那麼容易的,若是將來有個什麼不好,不是都要怪在我身上?你給我去查,誰說表姑娘克夫的,統統抓起來打板子,不許再給我傳半句謠言!否則有個克夫的表姐,連累了我的嬌姐兒可怎麼好!”
紅羅就有些為難。這克夫的話,沈雲嬌身邊的丫鬟就說過,這可怎麼抓?而且,就連她也私下裡跟人說過呀,難道還要自己去領板子不成?
沈夫人這幾天煩躁得嘴裡生了一排燎泡,火氣上頭時不免就想要遷怒,黑著臉道:“你們也是!我忙得顧不上,也不知道得了消息早來與我說一聲兒!如今鬨到這樣,如何收場?”
紅羅不由得心裡一顫。她後頭的人生還指望著沈夫人的好心情,連忙跪下請罪,一麵心思電轉,小聲道:“夫人,其實奴婢倒有個念頭,隻不知使得使不得……”
“什麼話還要藏著掖著!”沈夫人餘怒未休。
“奴婢想,若是讓表姑娘給大少爺做妾,這後頭的事兒不就與夫人無關了嗎?”
“做妾?”沈夫人倒是從未想到過還能這樣,第一個念頭就是,“老爺怕是不會答應。”
紅羅卻覺得自己這個主意不錯:“夫人方才也說了,表姑娘有克夫的名頭,到外頭不好找親事。可大少爺當初不是說,這都是定親的那家運氣不好,與表姑娘無關?那大少爺自然是不在乎的,納了表姑娘不是正好?橫豎是自己表妹,不比叫表姑娘嫁出去伺候外頭的公婆小姑強?不是奴婢說句僭越的話,表姑娘那性情,哪裡是能當家的呢?”
“再說了。這人留在府裡,克夫的名聲自然也就不會傳到外頭去,也就連累不到咱們姑娘了不是?”紅羅越說越順,“而且表姑娘有自己表哥和姑父護著,日子自然過得好,這嫁到誰家去,能有這些好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