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何從前不說?”司夫人輕輕一笑,不無諷刺,“連你兄長反對你尚且不滿,何況我是嫡母……”
司敬文隻覺得臉上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作痛,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兒子錯了……”
他知道司秀文在母親眼裡其實是一根刺。父親與母親少年夫妻,身邊並無他人,唯是生他之後,母親傷了身子,有幾年都在家中養病。恰巧那時父親換了任上,母親不能跟隨,等父親任滿歸來,身邊便多了個妾,以及才降生不久的庶女。
母親不曾問過那妾的來曆,甚至在那妾病死之後,還痛快地答應了父親,將司秀文記在自己名下。但她對司秀文最多也不過是時時叮囑丫鬟奶娘們好生伺候,與她親自對兩個兒子噓寒問暖是不同的。尤其司秀文開始讀書識字,司夫人就立刻給她單獨安排了一處院子。
司敬文知道此事,但總覺得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尋常,司儼官至右僉都禦史,隻在孤身上任時有過一妾,數遍朝堂也是數得上的,實在算不得負心。何況稚兒無辜,司秀文又是尚未記事便死了生母,隻將司夫人當做親生母親一般,便是有什麼氣也不該撒在她身上。
故而當初司秀文十二歲時,司夫人提出不讓她再跟著父兄讀書,他便不同意。母親那裡他自是不敢頂撞,卻因為兄長讚同母親而與兄長口角了幾句。
最終司秀文當然是繼續在前院書房裡念書了,而且還得了父親的誇讚。他自以為是替母親周全了這件事,卻不想原來母親的意思竟在這裡。
司夫人歎了口氣,伸手把兒子拉了起來:“起來罷。其實你也沒什麼錯。我雖不曾存心想著壞秀文的前程,卻也不能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我隻說了我該說的話,聽與不聽,隨你父親。至於你,你是我兒子,我卻是不能怨你的。”
司敬文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司夫人歎道:“不用這般模樣。秀文如今犯錯,比將來嫁了出去再犯錯要好得多。去與你父親說,既是還拿她當女孩兒養,就叫她安份過女孩兒該過的日子。如今扳回來,為時未晚。”
司敬文有些恍惚地答應著,從司夫人房裡走了出去。他走到司儼房外,就見司秀文帶著個丫鬟站在廊下,滿麵不安之色。
“你怎麼在這裡?”司敬文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微微皺起了眉頭。
若是往日,他也不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司秀文是自知犯了錯,來尋父親坦白的。
可是剛才與母親談了一番,他才忽然發覺,司秀文一個女兒家,原不該就這麼大喇喇走到這裡來的。彆說父親房裡如今還有隨行的人,就算沒有,司秀文也該先叫人來回稟,得了父親的同意再過來才是。
“你快回去,這裡不是你該站的地方。”司敬文壓低聲音,臉卻板著,“若是被人看見不好。”
“我來向父親領罰……”司秀文敏銳地察覺到司敬文的態度有所改變,心裡頓時更虛了。
“那也該等父親得閒時再來。”司敬文沉著臉擺擺手,“趕緊回去罷。這是驛站,不是咱們家裡。”司家有規矩,便是司秀文在前院書房裡,也不會輕易被人撞見。可這裡是驛站,欽差雖指定是司儼,卻也不可能讓他一個光杆前來,自然還有隨行之人,都在此地出入,說不定幾時就遇見了。
司敬文這會兒有點後悔了。司夫人原是不想帶司秀文來的,是他想到司秀文一片孝心要來服侍父親,就點了頭。可這會兒看來,便是司秀文沒有今日嘴快說錯了話,也不該叫她來這裡。女孩兒到底是女孩兒,若是被外男衝撞了,對她的名聲不好。
“快回去!”司敬文聽著父親房裡有動靜,似乎裡頭的人要出來,無暇多說,像趕小雞一般揮手,“以後不要隨便來這裡。快走快走!彆叫人看見。”
司秀文從來沒有看過司敬文如此疾顏厲色,怔了一怔才小聲應了聲是,扶著丫鬟轉身就走,才一走到司敬文看不到的地方,眼淚就忍不住湧了出來。
她的丫鬟小紅還沒見過自家姑娘這樣流淚呢,忍不住慌了手腳,也顧不得看究竟走到了哪裡,隻忙著掏帕子要給司秀文擦淚:“姑娘,姑娘,二少爺不過是怕姑娘被人看見罷了……”
今日她也跟著去了靈隱寺,隻是還有些懵懂,隻隱約知道姑娘說錯了什麼話,卻不知曉究竟錯在何處,能惹得二少爺這般發怒,隻得拿好話來安慰司秀文。
司秀文捂著臉隻管疾走,直到自己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來:“是我錯了,可,可我是無心的,方才也隻是想要去向父親請罪……”
在寺中之時,二哥雖然想要教訓自己,卻並沒有如此嚴厲。不,不止是嚴厲,簡直是有些嫌棄一樣要趕她走了。前後不過這一會兒時間,二哥怎麼會轉變如此之大呢?方才,方才二哥也不過就是在母親房裡呆了一會兒而已啊……
難道是母親說了什麼嗎?是了,母親一向不喜歡她跟兩位兄長相處太多,早幾年就說過她不必再去前院書房與兄長們一起讀書。那時她以為母親是怕她耽誤兩位兄長科考,但如今看來,也許隻不過是不喜她與兄長們太過親近罷了。
司秀文雙手掩麵,根本不辨方向,才拐過一處牆角,就跟人撞了個滿懷。幸而那人及時伸手輕輕扶住她的肩頭,待她站穩又連忙放開:“抱歉,是在下不曾看路——司姑娘?”
“袁二少爺?”小紅一眼就認了出來,“二少爺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望司伯父——”袁勝玄目光關切地投在司秀文身上,“司姑娘這是怎麼了?”
小紅這才發現走的方向不對,連忙把帕子塞給司秀文,將自家姑娘擋在身後,勉強笑道:“姑娘身子有些不適……”
這借口爛極了。袁勝玄眉頭就微微皺了皺:“是誰讓司姑娘受委屈了?”
司秀文拿著帕子,躲在小紅身後匆匆拭了拭臉,低頭道:“並沒有。隻是昨夜不曾睡好,今日有些頭痛……”
她這麼說,袁勝玄就不再追問了,柔聲道:“司姑娘是擔憂伯父的病吧?不必擔心,王禦醫已說了,伯父不過就是水土不服有些腹瀉,如今眼見著一日比一日輕,再有幾天就可痊愈了,斷然不會有事的。司姑娘儘管放心。”
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了頓,臉上帶出一抹羞澀:“我,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伯父有事的……”
其實他今日過來,是為了來探司儼的口風。王禦醫那個笨蛋,不知從哪個下人處聽到了一點沈家“殺良冒功”的消息,居然就跑去司儼麵前通風報信,還洋洋自得地回來向他表功。殊不知他們現在還沒有把七星礁上的事打掃乾淨呢!
他的計劃,原是先把七星礁上的血戰痕跡悄悄清掃些,再將島上的房舍燒去,使人無法從島上的痕跡分辨出究竟有多少人,這才能把殺良冒功的話傳播出去。到時候謠言已成,司儼再去查看時隻能按曆年當地官府上報的公文來核對,沈家也就辯無可辯了。
奈何王禦醫這個蠢貨,竟然為了在他們袁家這裡賣好,自己先跑去與司儼說了。他也是才知道,司儼動作快得很,一聽到這消息,立刻就派了隨行的人往七星礁去了。
雖說欽差就隻他一個,可隨行諸人卻不少,而且裡頭有些是皇上從宮裡撥出來的侍衛,行動起來迅捷隱蔽,等他們接到消息的時候,這些人居然已經雇了漁民出海往七星礁去了。
若是袁勝玄在營中,他會立刻派人將這一行人全部殺掉,然後推到海匪身上。如此一來死無對證,二來還能反駁沈雲殊“儘殲杜氏匪幫”的戰績,縱然司儼會起疑,可他沒有證據,又能怎樣呢?
隻可惜,為了應付司儼,他得留在杭州城裡,而父親和大哥,卻未能下這個決心,以至於司儼派去七星礁的人手,已然有人回來報信了。
既然如此,滅口已經沒有了意義,看來這個殺良冒功的計劃多半是不成了。袁勝玄心裡恨恨,卻又不能埋怨父親和兄長,隻得往驛站這邊來,以探望司儼的病情為借口,想著再打探一下消息。
說起來他運氣還算是很不錯,還沒到司儼的住處,倒先撞上了司秀文——跟著司家人的探子已經把上午司沈兩家在靈隱寺的衝突報上來了,隻可惜那探子離得遠,不知怎麼最後就是司家落了下風。
不過這時候他當然是要裝做並不知情了,因此隻管微微低著頭,仿佛有點局促不安地道:“司姑娘彆擔心,都有我呢。”說罷,又抬起眼睛,大膽地看了司秀文一眼。
這一眼看得司秀文心裡猛地一緊,仿佛忽然鑽進去一隻小兔子似的,蹦個不停。她不得不把目光避開,細聲道:“多謝袁少爺了。”
袁勝玄頓時就笑了起來,一臉高興的模樣:“姑娘這麼說,我就慚愧了。”
他笑得一臉陽光,就好像這八月初的天氣,晴朗得晃眼。司秀文悄悄抬眼看他,隻覺得方才的滿腹委屈似乎都隨著他的笑容飛走了,令她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