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秀文一怔:“母親——”
司夫人眼睛一抬,目光冰冷:“你父親在做正事。你一個後宅女兒家跑去做什麼?不知輕重!”
司秀文被罵得怔住了。隱約想起來最早的時候,司夫人似乎也阻止過她往書房跑,但後來就不再管了……
司夫人並不理睬她麵上神色如何變化,隻冷冷地道:“你年紀也不小了,過些日子成了親,莫不成在婆家也要時常往前院跑?如此不成體統,豈不讓人笑話你父親不會教女?節後你就隨我回京城,把《女四書》翻出來再好生讀一讀,也知道‘規矩’二字該怎麼寫。”
司秀文聽見成親二字,心裡就是一緊,下意識地向司敬文看了過去,卻見司敬文盯著眼前的酒杯,仿佛根本沒聽見司夫人在教訓她。
司夫人看她被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頓,卻還沒露出什麼明顯的忿然或委屈之色來,心中稍稍滿意,暗想好在還沒有狂妄到一絲委屈都受不得,如此就還有教導的餘地。
須知嫁人為婦,與在自家做姑娘截然不同,哪怕心中不服,至少表麵上也不可失禮,否則一個忤逆婆母的帽子扣下來,任是哪個媳婦也吃罪不起。司秀文這臉上能端得住,至少第一關是過得的。
如此,司夫人便不再教訓她,隻叫下人去問了問,得知司儼還不曾出來,便叫人將酒菜送過去,自己領著兒女用過飯,各人自去休息。
司秀文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好容易得了嫡母的話,退出房來就拉住了司敬文,急急道:“哥哥,難道母親將我的親事定下來了不成?”嫡母來了杭州可從沒見過袁家人,若是定了親事,絕不是袁家。
司敬文眉頭一皺:“婚姻大事,哪有你一個姑娘家自己過問的?”但到底是疼了許多年的妹子,看她一臉惶然,還是忍不住安慰道,“父親母親自有道理,定會給你挑一個才華橫溢,妥當上進的。”
他這是為了安慰妹子,豈不知司秀文一聽才華橫溢四字,隻覺得仿佛一瓢冷水澆了下來。袁勝玄雖然比之普通武將文雅許多,肚裡也有些墨水,但以司家標準,還遠遠夠不上這四個字,既有這個話,那必然是在文官清流中結親了。
“哥哥——我,我不嫁!”
司敬文隻當妹子是戀家,搖頭笑道:“傻丫頭,女大當嫁,哪有不嫁的道理?好了好了,快回房去吧,這是驛站,被人瞧見不成體統。”
司秀文一腳深一腳淺地回了自己房中,失魂落魄般坐了半晌,才忽然抓住了小紅的手:“你去瞧瞧,袁二少爺來了不曾?”
小紅嚇了一跳:“姑娘,今日是中秋……”誰家不是闔家團聚,袁二公子為什麼會跑到驛站來啊?
“你去。”司秀文抿緊嘴唇,一臉決然,“若是他今日不來,便是我與他沒有這個緣分,我也就從此死了心。若他來了,你便對他說,我要見他,若是他不肯跟著你來——那也就罷了。”若是他真的來了,那就是天意!
司儼可不知道女兒已經抱著破釜沉舟的念頭了,他正在跟幾個心腹下屬談話:“據這些日子的調查,倭寇之患確是有的,沈家奏折之內所言,並不算誇大。”隻不過本地海匪人多,甚至有些還是錯把倭寇當本地海匪給報了上來,就顯得倭寇不那麼紮眼了。
幾名下屬都點頭。這個結果是他們在各處沿海村鎮仔細查問出來的,找的都是田間地頭的農戶,或撒網捕魚的漁民,全是那頂不起眼的百姓。若說這些人都是沈家收買了來蒙騙禦史的,那沈家從西北帶來的五百人馬全撒出去恐怕都不夠。
而且這幾名下屬有的是司儼的門生,有的是他在都察院的下屬,都是相交數年,對其人品甚有信心,也絕不會被沈家收買。相反,這些人都生怕他的名聲受玷,巴不得能查出沈家有問題來呢。故而交這調查結果上來的時候,人人都有些心情複雜。
“先生——”其中一個就忍不住叫出了舊日稱呼,“如今,該如何是好?”
司儼便歎了口氣:“說起來,既然沈家沒有誇大,我當日的彈劾便是錯的,該向陛下告罪才是……”
那學生忍不住便道:“雖說沈家對當日戰績沒有誇大,可他後頭的話卻也未免有些危言聳聽。自前朝那次倭患之後,倭寇也並未有大舉入侵,並不似沈家所說,將為肘腋之患。如此,先生彈劾他也並不算錯。”
另一人也點頭道:“且咱們做禦史的,原有彈劾之職,風聞奏事亦是尋常。大人若是因此告罪,言官因言獲罪,日後誰還敢直言呢?到時候恐怕人人鉗口,反不利於言路開闊了。”
司儼便默然,似乎有些心動。
他素來名聲好,簡直就是清流中一杆大旗,跟著他的人無不希望這杆旗屹立不倒,不染點塵,如此既是保了司儼之名,對他們這些景從之人亦有好處,於是紛紛附和。
司儼聽他們七嘴八舌說了幾句,便歎了口氣道:“容我再想想。今日中秋,原該闔家團聚儘享天倫的日子,倒是勞動各位跟著我出來。我已托驛丞備下酒菜,各位不妨小飲幾杯。南節先慢一步走,我還有話問你。”
諸人便皆起身道謝。其實他們這些在京中做小官的,多有家中清貧者,說個布衣蔬食也不算過份。司儼家中富裕,既備酒菜自不會吝嗇,倒也是難得打打牙祭的機會,便說說笑笑都出去了,隻留下韓南節一人在書房之中與司儼相對。
韓南節便是那日被沈雲殊綁去桂池村,叫他親眼看見丁守備率人打扮成海匪模樣進村的那個年輕官吏。他是個八品小禦史,在京城裡沒根沒基,司儼卻是甚為欣賞他,便將他也塞進了這次欽差隊伍之中,不想卻偏偏正被他看見了這事兒,回來便秘密回報給司儼,除此之外不曾向任何人透露過。
司儼聽房外靜了,便道:“這幾日可有人向你問過此事?”
他不必細說,韓南節也明白:“是有人拐彎抹角打聽過。下官隻說去過,但見村民在修繕房屋,說是有官軍來村裡抓過海匪,後查知乃是有人陷害,雖是燒了幾間屋子,卻也留下了賠償的銀子。”
他也不說自己沒去過桂池村,卻將時間往後延了一日。
司儼便點點頭:“做得不錯。”桂池村不小,若一味說不曾去過反易於引人疑心,倒不如這般說,倒能打消那些人的懷疑。
韓南節便試探著道:“大人這奏折——”他總覺得司儼不會不上請罪折子。這位大人素來都是推崇君子坦蕩蕩的,便是有錯也不該藏著掖著,那反而落了下乘。
司儼難得地笑了一笑:“這奏折,我暫時不上。”
韓南節先是一怔,隨即便有些了悟:“大人是疑心……”若不然為什麼隻留他一個人呢?這顯然是對丁守備的說辭根本不相信啊。不過說真的,連他都不相信呢。隻不過若說那丁守備身後還有人,可就有點太駭人了,那可是手握江浙一帶軍權的……
司儼卻是在此時似乎明白了為何沈家父子會被調到江浙來,隻是這話他還不欲與韓南節說。從自己女兒身上,他算是知道了口風不嚴的危害,韓南節也還年輕,雖然品性是他看好的,卻也怕他還缺曆練,不如少知道些的好。
不過有些事卻是他一直知道的,那倒可以跟他談談:“此事,細想起來頗多可疑之處。”
這還要從那王禦醫向自己傳遞消息開始。當時他聽見“殺良冒功”四字便覺得頭皮發炸,全被吸引住了,此時回想起來,其實直到如今也並沒聽得市井之中有此傳聞,那王禦醫是從哪裡聽來的?似這等聳人聽聞之事,隻消有一半點兒消息就會傳得滿城風雨,如何一個養在府中的禦醫都知道了,市井之中卻無傳聞呢?
如此一想,司儼不得不懷疑,王禦醫乃是被人指使才透露消息給他的。恰好官府那邊的曆年記錄又確與沈家上報數目相差一百餘人,那麼屠掉桂池村,這一百多頭顱也就補上了。
倘若沈雲殊沒有阻攔那丁守備,隻怕此時他就會認定沈家的確殺良冒功了。而沈雲殊當時若是拖延一二,等那丁守備真將村子屠了一半再出現,可就是鐵證了。
正因這鐵證沒有到手,司儼才真心地覺得,沈家的確是保國衛民之人,不忍用百姓的鮮血去換來自己能扳倒對手的“鐵證”,這樣的人,斷不會誇大其辭以爭奪功勞,更不會行殺良冒功之舉!
那麼,如果沈家沒有問題,有問題的就是袁家了。若依他的脾氣,此刻就要上表彈劾,請朝廷自丁守備下手,查一查袁家了。
可是,如果皇上調沈家父子前來江浙,那皇上多半也是疑心了袁家,但為什麼卻不明說,還要在朝堂上做出傾向於袁家的舉動來呢?
司儼若隻是個一味隻知梗著脖子的人,也走不到如今了。他想了又想,越想越覺得此事甚為複雜,他現在若是就這麼直愣愣地捅出來,未必就是件好事。
“我想,先上奏折向陛下言明,倭患為實。”司儼思慮再三,決定還是不對韓南節說太多,“袁家鎮守江浙,對此先見不明,理當彈劾。更有那丁守備,險些因誤聽消息而殺害良民,也該懲處。”
韓南節連連點頭,卻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司儼要特意將自己留下卻隻說這些。便聽司儼緩緩道:“你帶著我的奏折先回京城,就說我還要在此地再細細調查倭寇之患,屆時,你要借遞奏折之機向陛下秘奏,你在桂池村所見。”
他看著韓南節似乎有所悟的目光,又叮囑了一句:“隻要將事實奏於陛下一人即可。”這年輕人踏實能乾,也有機靈勁兒,聽說家裡父母俱亡,若是司秀文能嫁了他,倒可少受些束縛,日子也能過得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