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玉翹聽了這話,卻不由得聯想到自身,有些心虛起來,小聲道:“表嫂是——覺得納妾不好?”
許碧淡淡地道:“好不好的是各家的事,但沒人會喜歡夫君納妾的。若不然,當初表妹又何必往江浙來呢。”
連玉翹咬了嘴唇,小聲道:“但,但也有些,有些是沒了法子,隻得與人為妾……”
“實在沒法子,當然也是情有可原。”許碧把弓拉開,搭箭上弦,“譬如像表妹那般,被家中逼迫。但即使那般,表妹也逃出來了,可見大多時候,都是天無絕人之路。許多人口中說是沒了法子,其實不過是覺得自己另走一條路太辛苦,貪戀做妾的榮華享受罷了。不然,隻見著情願往富家裡為妾的,卻沒見哭著喊著去給乞丐做妾的。”
連玉翹臉上有如火燒,隻覺得自己當時那一點兒動搖都被挖了出來,明明白白地擺在陽光下頭叫人看。頭都抬不起來,聲如蚊蚋地道:“有些……便是想逃,逃出來了,日子也難過……”
許碧手一鬆,箭射出去,正中靶心:“表妹這話說得不假,過日子的確不易,人都是趨利避害,想過好日子,不願吃苦,這也是人之常情。隻是既選了這條道,就彆怪做妾之後不自在,彆怪上頭大婦不寬厚,也彆想著生養的兒女能跟自己親近。這世上沒有白吃的飯,更沒有彆人種樹,你隻管摘桃子的好事兒。”
連玉翹嘴唇咬得緊緊的,半晌喃喃道:“表嫂,你說,你說那人若是不做妾,嫁到外頭去,能,能過得好麼?若是,若是跟我一樣,名聲不好……”
“我不知道。”許碧抬手指了指前頭,“表妹看看,前些日子我也想不到,今兒就能射中靶心了呢。表妹從前,也沒想過自己能隻帶一個丫鬟,從西北走到九江吧?”
連玉翹似有所悟,喃喃地道:“可,可我命不好……”
“命都是彆人說的。表妹若真信了自己命不好,那就誰也救不得了。”許碧又從箭壺裡拔出一支箭,搭在弦上,“人必自助而後人助之,而後天助之。這話是《周易》裡寫的。都說文王作《周易》,能卜萬事,可就是這本卜算的書裡卻說‘人必自助’,可見命沒有個定數,你怎麼做,它就會是怎麼個樣子,便是命由天定,還有個‘人定勝天’呢。”
“人定勝天……”連玉翹眼睛亮了亮,卻又有一絲畏怯,“真,真的能麼?”
“表妹若是不逃出西北,現在會是什麼樣子?”許碧反問,“那是不是表妹的命?”
連玉翹低下了頭:“那時候,都是青螺拉著我,若不然……”她自己是沒有勇氣的。
“青螺再拉,也要表妹自己肯走,若不然,難道青螺能扛了表妹走不成?”許碧點點她手裡的弓,“表妹開始還說自己定然學不會呢,現在不也能射中靶子了麼?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端看肯不肯邁步罷了。”
“那——”連玉翹緊張地捏著手裡的弓,“表嫂覺得,我,我能行麼?”
許碧笑了笑:“說實在的,表妹能從西北走到九江,就已經是許多女子做不到的了。”她不能左右連玉翹的想法,但至少可以把想說的話和該說的話都說了,讓她自己去做選擇。
香姨娘在客院裡等了好久,才見連玉翹心事重重地回來,連忙拉了她手道:“又去射箭了?如今天氣涼了,仔細吹風,病一場不得了。”
連玉翹最近這些日子自覺身子輕健不少,更沒有什麼頭疼腦熱的,便笑了一笑道:“姨娘放心,我這些日子好得很,並不覺得冷。”
香姨娘便噓寒問暖了一番,才緩緩地道:“這些日子,夫人倒是透了一點意思出來——大少奶奶身子不大好,想著留你在家裡,也替她分分憂……”
連玉翹臉色就有些變,香姨娘連忙道:“你是大少爺的表妹,夫人說了,要正經聘你做二房。咱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的,雖不是正房,可比外頭有些人家的正房還要強得多……”
她看連玉翹的臉色更白,緊抿著嘴唇不吭聲,便更放軟了聲音道:“你不曉得,大少奶奶自小身子弱,怕於子嗣上有妨礙,你若是留下,你們兩個處得好,不比外頭抬進來一個淘氣的強?”
這幾天她自覺也抓住連玉翹的心思了。榮華富貴什麼的,連玉翹雖說應該也是喜歡的,但這丫頭心裡總惦記著是給沈家添了麻煩,又總惦記著許氏對她好,與其像沈夫人那般隻會說什麼二房,倒不如從許氏這裡下刀呢。
果然連玉翹目光閃動,欲言又止。香姨娘心中滿意,拍了拍她的手道:“這事兒,你也想想,想來過幾日夫人也會問你的意思。我說句逾越的話,少奶奶是個好相處的,日後你們也是姐妹相稱,豈不比到外頭去的強——”
“我不——”香姨娘還沒說完,連玉翹就突然迸出了兩個字。
“什麼?”香姨娘一怔,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不想做二房。”連玉翹臉都漲紅了,好容易才把這句話擠出來。
香姨娘一時竟未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連玉翹的嘴卻又緊閉上了,跟個蚌殼似的。香姨娘看得頭疼,耐著性子柔聲道:“是怕大少奶奶不好相處?可這些日子姑娘也該看出來了……”
連玉翹聽著她說,心裡卻想起許碧說的摘桃子的話。雖然表嫂沒有明說,可她覺得,表嫂是不喜歡她給表哥做妾的,而且,表嫂看不起那些自甘為妾的,對她好,也許正因為她是不肯做妾而逃出來的,表嫂覺得她這樣做是對的!
香姨娘看連玉翹不言不動,也摸不準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隻得祭出殺招:“倒不是我想勸著姑娘給人做妾,實在是姑娘若嫁到外頭去,將來一旦有個什麼事,恐怕又有人會說姑娘‘克夫’……”
這兩個字兒原在連玉翹這裡是禁忌,香姨娘也是從不明說的,此刻一說出來,連玉翹就忍不住心裡緊了一下,臉色又發白了。
香姨娘心裡一喜,便不再多說,隻看著連玉翹。誰知連玉翹臉色白了一陣兒,擠出來的話卻是:“我不怕。”
表嫂說了,命都是彆人說的,路卻是自己走的。表嫂說,她敢不聽兄長的話逃出來,能從西北走到九江,就已經是很多女子都做不到的了。表嫂誇過她的針線好,還說她寫的字也越來越好了,她並不是一無所長的。
連玉翹緊緊地捏著雙手,感覺自己拇指指節上已經生了一層很薄的繭子,那是拉弓的時候扳指磨出來的。記得最開始的時候,聽說表嫂要學射箭,她多驚訝啊。可是現在,她也能把箭射到靶子上了。表嫂還說要帶她一起學騎馬,說不定她也能學會呢。
“姑娘——”香姨娘吃驚得簡直要說不出話來了,“姑娘說什麼呢?難道真不怕……”
連玉翹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若是,若是我真的克夫,那我就不能,不能留下,不然豈不是要克了表哥嗎?”
“那都是外頭人的閒話。”香姨娘也急得有點要出汗了,“姑娘來了這些日子,大少爺不但沒事還立了功,可見那都是假的。”
“若是假的,那我還怕彆人說什麼?”連玉翹聲音也大了一點兒。沒錯的,姨娘和哥哥也說她克夫,可還是要把她給彆人做妾,那要納她做妾的人怎麼就不怕被克了?可見這都是假的,都是他們想叫她乖乖聽話,才編出來的瞎話!
香姨娘怔在那裡,無言以對,半晌才道:“說是這麼說,就怕萬一將來出個什麼事,那家人不講道理,認定了姑娘克夫,不要姑娘了怎麼辦?”
連玉翹不禁瑟縮了一下,但隨即道:“那,那我就回來,姑夫和表哥不會不管我的。”西北也是有寡婦的,有些會回娘家跟著兄嫂住,也沒見人家就去死了。
“可姑娘也不能一輩子指望著老爺……”香姨娘無力地道,她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原以為已經拿捏住了連玉翹的軟肋,可怎麼到頭來什麼事情都不大對了呢?她也不能說沈大將軍和沈雲殊日後就不會再管連玉翹,於是真的辭窮了。
連玉翹看著香姨娘離開,才有些惴惴地看向青螺:“青螺,我,我這樣……”究竟對不對呢?
青螺一直跟在她身邊,自然是把許碧的話都聽在耳朵裡的。她比連玉翹還世故些,當然不會相信許碧所謂的“某家聘了個二房”的說法,那分明說的就是連玉翹呢,也隻有自家姑娘聽不出來,還當成了真的。
所以,她對許碧的態度當然也看得更清楚——這位大少奶奶分明是不肯讓表少爺納妾,連玉翹若隻是表妹,她自然會對表妹好,可若成了“妹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青螺心中也極是矛盾。原先她也覺得留在府裡是最好的,姑娘這一輩子也就不必再吃苦了。可如今——大少奶奶顯然不容人,可姑娘跟著她這些日子,看得出來她又實實在在是為了姑娘好。
看著連玉翹紅潤了許多的臉頰,青螺是半句埋怨的話也說不出來,最終也隻是說了一句:“不管姑娘去哪兒,奴婢總跟著,是好是歹,奴婢都陪著姑娘便是。”橫豎她是姑娘的人,姑娘如今要自己拿主意了,那不管最後怎樣,她總跟著姑娘,一輩子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