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再過幾日,姨娘更要後悔了。”門口忽然傳來沈雲殊的聲音,掀開簾子走了進來,神色複雜。
許碧頓時笑了,起身迎他:“不是後天才能回來嗎?怎麼這會兒就到了,九煉也不早告訴我一聲。”袁家一倒,整個江浙的殘餘海匪似乎都安生了好些,沈雲殊在家裡呆的時間久,前幾天忽然說有軍情,匆匆趕去了營裡,沒想到今天就回來了。
“這個時辰到家,中午一定又沒好生吃吧?”許碧一邊幫沈雲殊寬去外頭的大衣裳,一邊叫知雨,“先叫小廚房下碗雞湯麵來,也不用太多,倒是那個醬瓜條什麼的上一碟,有甜味兒的點心配一碟。”以前她都不知道,沈雲殊居然喜歡吃甜的。
知雨忙去小廚房轉一圈,先打了洗臉的熱水來,許碧親手投了帕子叫沈雲殊擦了臉,才接上剛才的話題:“姨娘要後悔什麼?”
沈雲殊隨手把帕子往水盆裡一扔,拉著許碧坐到羅漢床上,歎道:“梅家父子才進京城,就得了皇上召見。皇上試了梅大兄的學問,給他一個六品頭銜,讓他去修書了。”
雖然梅沈兩家的親事做罷,但因沈家消息掩得緊,梅家父子並不知曉香姨娘背地裡做的手腳,還對沈雲婷有幾分愧疚,倒更跟沈雲殊親熱,如今竟成了通家之好,直接兄弟相稱了。
許碧險些噎著:“梅大兄去修書了?”
“是啊。”沈雲殊不老實地摸著媳婦兒的手,卻也不耽擱他說話,“其實先帝那會兒就想修書,隻是因為太子和端王之事,先帝一病不起,這事兒也就耽擱了。如今西北平安了些,東南也還好,皇上就想起了此事。正好明年春闈,新進士少不了,人手足夠。梅家伯父是大儒,皇上召見之後就說起修書之事,梅伯父說自己年紀大了,這些年心思多在民間之事上,於學問上反而有些荒疏,就推薦了梅大兄,說他於雜學上還下過幾分工夫,這修書,自然是集天下書籍之大成,梅大兄於此還能效幾分力。聽說皇上當場就傳了翰林院掌院學士與國子監祭酒來,讓他們與梅大兄談論雜學,結果……”
“結果梅大兄贏了?”許碧不滿他又賣關子,“講話講一半,討厭!”
沈雲殊嘿嘿一笑:“你這不都猜著了嗎?梅大兄旁征博引,掌院學士與祭酒最後也甘拜下風,稱讚梅大兄博學。梅大兄說,翰林院要供奉朝廷,國子監則育天下英才,自然走的是正統,他是雜學旁收,故若論雜學自是略有心得,若論書經文章,則他不如。”
“沒想到梅大兄還真是挺會說話的。”梅若明瞧著有點兒書呆子樣,沒想到君前奏對還挺有一手的。也難怪,梅汝清帶著兒子出來遊曆,不就是為了彆讓兒子讀書讀成呆子麼。
沈雲殊笑道:“梅大兄是個說實話的人。皇上聽了頗為高興,說修書就是要海納百川,當即就賜梅大兄進士出身,封他為從六品修撰,入翰林院修書了。”
“從六品——”許碧想了一下,“就是新進士入翰林,一般也是從七品編修開始的吧?”
“還得是考得好的。”沈雲殊點頭,“若是不好的,外放地方為官,最多也就是七品縣令,有些還未必就能得著缺呢。”京官慣例是比外官要高些的,雖然編修也是七品,縣令也是七品,但前程卻是不同的。
許碧不由歎了口氣:“這事,香姨娘知道麼?”
“如今父親禁了她的足,隻許她往婷兒院子裡去,大約是不知道罷。”沈雲殊如今對香姨娘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不知道才好,姨娘這——素來明白的人,到了婷兒身上怎麼就糊塗了呢?”
許碧瞄了他一眼,沒說話。沈大將軍與香姨娘的那一番話,夫妻兩個知曉之後都極是無語。沈雲殊尤其尷尬,前有沈卓,後有香姨娘,都是他親近的人,叫他在許碧麵前如何抬得起頭來……
沈雲殊很有些惆悵地想,他夫綱不振,就是由此而來啊。
既然夫綱已經不振了,沈雲殊也就不鑽這牛角尖,更不再說這些叫人煩心的話,隨口轉了個話題:“說起來,父親給表妹看了一門親事。”連玉翹的年紀委實不算小了,這孝也出子,再不說親,按這個年頭的算法,就得拖成老姑娘了。
“什麼親事?”許碧也對此很感興趣。
“衛所裡的一個小旗。”沈雲殊看許碧有點糊塗,給她解釋,“手下也管著十個人呢。雖是軍戶,但父親瞧著他武藝還不錯,人也仔細,日後還能再升的。本人今年二十二了,隻因爹娘都早沒了,自小住在叔叔家裡,沒人替他張羅親事,方拖延至今。這不是今年剿匪麼,他頗立了點功勞,遂升了小旗。他嬸嬸看他當了官兒,就想把娘家侄女兒嫁給他,他不肯,跟叔叔吵翻了,索性也不回家去了。”
既然沈大將軍看中,沈雲殊自然跑去把人家打聽了個底兒掉:“表妹若是定了他,上頭沒有公婆,想來不會挑剔她從前定過親的事兒。不過,那家的嬸嬸隻怕少不了要生些事端。若不是看著這一年表妹性情變了許多,父親怕也不敢挑這個人。”
說著,沈雲殊就不由得握了許碧的手:“都是你用心……”這一年來,連玉翹的變化實在不小,再不是當初剛見麵時隻會說自己命苦的那個哭包了。這變化是如何來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不說沈雲殊,就是沈大將軍,在外頭打了大半年的仗,回家來見了連玉翹,都要對兒子說一聲“許氏有心”。
許碧笑笑:“也是表妹自己想立起來……”世上許多女子都是這般,有的時候隻是比彆人少了一個機會,既然她能拉連玉翹一把,又不費多少力氣,為什麼不拉一下呢。若是她當初不肯伸手,又哪有後來連玉翹拒不做妾,把沈夫人噎個好歹的事兒呢?
沈雲殊也想到了這裡,不由得笑了一下,道:“你看這門親事怎麼樣?我倒是打聽了,人還不錯,踏實肯乾,人緣也好。”他壓低聲音,“再者,因他爹娘早沒了,當初他嬸嬸也說他克父克母的。”
一樣都是被人說命硬的,想必同病相憐,更會相互體諒罷。許碧沉吟道:“不如找個機會,讓他們也見上一見。”
沈雲殊撓了撓頭道:“隻怕表妹……”連玉翹雖然跟從前不同了,可若說讓她去相看,怕是她也不好意思。
許碧掩嘴一笑:“何必說是相看。眼看就是中秋,譬如說去看燈,若在外頭遇著,少不得同行一段唄。”
沈雲殊一拍大腿:“看燈沒什麼意思,‘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咱們去海寧看潮如何?”
“海寧?”許碧瞠目結舌,“那麼遠,怎麼去?彆說二妹妹,夫人絕不肯她去那麼遠的地方,就說婷兒,如今還不大能見風,哪兒能跑到海寧去?”
沈雲殊乾咳一聲:“本來也沒想帶他們去……”他當初隻想帶自己媳婦兒去好不好?就是連玉翹,也隻是個捎帶腳的。
許碧哭笑不得,掐了他一下:“你也好意思說。”要真是隻帶著她去看潮,其餘家人都不去,那可真不知彆人要說什麼呢。
“怕什麼。”沈雲殊如今越發的皮糙肉厚,隨便許碧怎麼掐都巋然不動,“隻說我去海寧探查匪患,順便帶著你和表妹就是了。難道你不想去?”
許碧當然想去啊。她上輩子還沒去錢塘看過大潮呢。何況這回要去,是跟著心愛之人去的,那滾滾江潮看起來自然更有一番滋味。
沈雲殊嘿嘿一笑:“你想去就行。放心,都是我來安排。”
沈雲殊說辦就辦,過不了幾日,闔家就都知曉大少爺和大少奶奶過了八月節打算去海寧一趟。原本是要帶著家裡眾人一起去的,隻是二少爺和二少奶奶新婚,並不打算出門;大姑娘病尚未愈,二姑娘嫌路遠,最終隻有表姑娘跟著一起去了。
香姨娘得了消息的時候正在沈雲婷屋裡坐著。如今進了八月,風越發涼了,沈雲婷屋裡的窗戶都不大敢開,更不敢讓風吹到臉上。
香姨娘看女兒眼中淡淡的失望,心都要碎了,勉強道:“待你好了,明年去看也一樣的。”
沈雲婷淡淡點了點頭,低頭去看書了。香姨娘強笑道:“這看的是什麼呢?怎麼我一個字兒都不認得?”女兒這一病之後,話愈發地少了。
沈雲婷頭也不抬:“是講倭語的。”
香姨娘擰緊了手裡的帕子,隻怕自己控製不住麵容扭曲。顯然,沈雲婷到如今也都放不下梅若明呢。這,這都是許氏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