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蘇藍這一天心情還算不錯。
她剛跟主設計師心平氣和地吃完了一頓午飯, 對於對方額頭上隱隱冒出的汗水視而不見,又微笑著強調了一下自己需要收到東西的日期。
蘇藍:“一個月。”
設計師:“這, 我們會儘量……”
蘇藍:“‘儘量’不是一個決定詞。”
設計師被對麵黑裙的女人盯得心底發慌, 深呼吸了很久,勉強道,“額飾可能有些困難。您需要的鑽石量太大, 我們需要從聯邦各地安排安保措施送來再定做……”
蘇藍聽了一會兒,問:“戒指呢?”
“戒指,戒指近期就可以。”
終於有題能答了, 設計師鬆了口氣,“我們已經完工一半了, 您需要的話,最快這兩天就能給您看成品。”
對麵的女人微微一笑。
蘇藍從建築裡出來走了半條街了,設計師還弓著九十度的腰在自家家門口目送她遠去。
攔了輛車, 蘇藍坐進後車廂。
鐘予剛回她的消息, 手機震動了一下。
鐘予:【是……這樣嗎?】
鐘予被她哄了半天,停頓了很久, 才乖順地給她發來了張他手的照片。
鐘予:【為什麼要拍手?這樣可以麼?】
蘇藍懶洋洋地點開, 不禁唇角翹起。
照片上的那隻手對著室內的燈光,白皙又纖長, 骨節分明,像是藝術品。
蘇藍的目光在他的無名指上輕輕掃過。
戒指。
戴上去應該很漂亮。
【真漂亮。】
蘇瀾誠心誠意地誇獎:【我隻是覺得你的手好看,想多看兩眼】
對麵忽地不回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發回來兩個字。
鐘予:【謝謝。】
蘇藍都能想象到他臉紅著回消息的模樣。
好乖。
蘇藍又問了些彆的:【你已經到地方了麼?】
鐘予:【嗯。】
蘇藍:【那你先忙吧, 之後再說。】
鐘予頓了頓:【好。】
兩天沒見到鐘予了。
蘇藍微微眯起眼看向窗外, 景物正在飛速倒退。
他離開前的那次,鐘予去了她的公寓。
蘇藍記得, 那天鐘予掉眼淚掉得厲害,身體都被反複折騰得軟得要命,卻一直纏著她怎麼都不肯鬆手。
越欺負他,他哭得越厲害,但手又抱得更緊。
“又不是最後一次做了。”到最後蘇藍都難得良心發現,無奈地抓住他痕跡遍布的手腕,“等你回來,我們還可以繼續,你都累成這樣了,放心,你不在的時候我不會去見彆人……”
她哄著他,試圖將他從自己身上拽下來,想要帶他去洗澡。
但鐘予淚水迷蒙,黑發被汗水打濕黏在臉上,他咬著唇搖頭,隻是跟她啞啞地求道,“要我,好不好?”
於是浴缸的水又濺了一地。
鐘予的唇又軟又熱,他像是想要感受她的存在一般,急切地想要被占有,被填滿,被頂撞,然後呼吸起伏之間,他獻祭一般地仰起優美的脖頸,任她索取。
窗外暴雨磅礴。
蘇藍卻感覺漫山遍野的都是玫瑰香氣。
蘇藍抱著鐘予睡得很沉,早上醒的時候,卻發現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起來了。
明明前一天還累得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她醒來,鐘予已經換好了衣服,乖乖巧巧地在門邊跟她說早安。
她洗漱完出去,發現鐘予又已經換上了圍裙,給她端上來了做好的早飯。
溫柔又恬靜的黑發美人垂著眼,小心地將餐盤放到她麵前的桌上,木盤碰撞,發出輕巧的清脆一聲。
手因為脫力,都有些輕微地顫抖。
蘇藍驚訝地看他忙碌。
一切都自然又細致,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開始準備了。
“我不知道你起來會想吃哪一種……所以都做了一份。”
鐘予穿著件淺色的圍裙,脖頸上還帶著她留下來的紅痕。
蘇藍在他身後係帶的蝴蝶結上盯了一會兒,才低頭去看他手裡托著的早飯。
色澤鮮豔的班尼迪克蛋盛在烤得脆香的吐司上,嫩黃的荷蘭醬浸滿了酥脆的吐司,剛端上來就香氣濃鬱,令人食指大動。
鐘予又雙手端上來一個白瓷小碗,裡麵是她熟悉的香菇雞茸粥,熱氣嫋嫋。
“粥熬了很久,另外的是剛做好的,蘇藍,你想先嘗嘗看嗎?”
他輕輕抿唇衝她笑了一下,淺笑盈盈。
蘇藍有些恍然。
超市的購物袋還放在走廊,是她公寓樓下超市的牌子。
鐘予早上起來,自己去買的食材?
“你多早起來的?”
鐘予頓了一下,“也不算很早。”
“你自己去買東西,又處理食材又做飯,這些至少得花上個幾個小時吧?”
蘇藍捏起他的圍裙一角,將他拉近到跟前,手指摸上他眼下淡淡的倦色,微微蹙眉,“昨晚你才睡多久,那麼累還做飯,不要身體了?”
鐘予乖乖地低下頭任她摸,長睫輕微地顫動,“……下次不會了。”
“要很久見不到你,蘇藍,我想……你能多記得我一點。”
貼得很近,他微微撩起眼,眼眸目光和她對上,眼尾的淚痣漂亮極了。
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稍微大膽了一點。
鐘予湊上去,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像是討好。
親完了,他也並不撤開身子,就借著這樣很近的距離,輕聲問,
“蘇藍,我離開的時候……能不能給你打電話?”
“一周一次……就可以了。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他的眼睛在她點頭之後,像是點燃的明燈一般,亮了起來。
視線掃到一旁的餐盤。
“啊……好像有點涼了。我去重做一份……”
“不用。”
他的手腕被她握住,蘇藍把鐘予拉到了腿上坐著,手指隨意地繞上了他身後圍裙係帶的蝴蝶結,一圈一圈。
“我們玫瑰這麼賢惠,做事情也應該有始有終,你說對不對?”
她把叉子塞進他手裡,“握住。”
“不用重做了,這份就挺好的。”女人輕輕笑起來,“你喂我吧。”
最後一頓飯吃了特彆久,鐘予被摁著腰壓到餐桌上的時候,除圍裙之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眼睫都抖得厲害,最後小聲乞求掙紮道,“能不能……能不能反過來……”
“正麵?為什麼?”
鐘予不說話了。
他見她鬆了手,自己撐著手臂轉了過來,挺起了胸脯,他避開話題,拉過她的手,“蘇藍,你不是喜歡麼?”
兩人的手交疊,她的手被拉進圍裙胸前的布料底下。
鐘予就這麼乖乖地喂完了她一頓早飯。
最後說好的白天就走,鐘予在她家裡睡到晚上,才勉強恢複了點精力。
走的時候,蘇藍把他送上車前,鐘予又輕輕拽了下她的袖子。
“蘇藍,如果我做錯了一件事情……”
他咬了下唇,“你能不能不要怪我?我會努力都彌補回來的。”
“什麼事情?”
蘇藍隨口問。
過了一會兒,見鐘予垂著眼沒說話,她想了想,“那得看是哪種事情。”她掐了下他的臉。
像是聯姻,就不可以。
手下鐘予的臉的皮膚細膩,“電話不要一周一次了。我會經常打來查你崗的,知道了嗎?”
鐘予輕輕地嗯了一聲。
“不可以不接我的電話。”蘇藍又重複了一遍,鐘予的臉太好摸,她有點愛不釋手。
想到一段時間摸不到,蘇藍內心還有些遺憾。
鐘予上車離開的時候,還從車窗裡眼巴巴地回頭望她,車子啟動了,他還就那麼一直望著。
像是被人拋棄的小狗,看起來格外可憐。
車最後消失在街尾,卷起幾片路上枯黃的落葉。
收回視線之前,蘇藍緩慢地眨了下眼。
是她看錯了?
鐘予好像哭了-
從記憶裡醒來,蘇藍坐的車正好駛到了一個路口。
她看了眼鐘予最後給她回複的“好”,摁熄了手機屏幕。
鐘予最近在做什麼?
貴族雖然清閒,但時不時還要去領地一趟。蘇藍雖然理解,但總有些不耐煩。
鐘予最後透過車窗看她的那一眼,淚眼朦朧。
莫名地讓她……有些奇怪地心煩意亂。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
咚咚。
忽地,有人挎著籃子敲了她的車窗。
“小姐,您要買花嗎?”有人探著頭問。
在治安管理極好的都城,這算是極為少見的事情。
司機眉頭倒豎,剛想斥退人,就聽後麵的女人降下了車窗玻璃。
她似乎停頓了一下,向外問了一句,
“你有玫瑰嗎?”-
最後,蘇藍捧著那一束玫瑰花,走進了蘇家大門。
蘇梓本來興高采烈地迎上來,但看到自己姐姐手裡的玫瑰花的時候,臉色就僵硬地垮了一瞬。
“姐……”
蘇梓偷摸摸溜到蘇藍身邊,看著她將玫瑰花枝放進了空的花瓶裡,心虛道,“家裡也有花園,我們剪幾支彆的插進來不好嗎?”
“你看這玫瑰,都有點蔫了,花瓣還有些破破爛爛的,明顯都快死了。你在哪裡買的?”
“家裡花園裡有好多薔薇,長得也差不多……痛!”
話沒說完,就被自己姐姐屈了手指,彈了下腦門。
“彆亂說話。”
蘇藍插好了玫瑰,捧著那個瓶子,將臉埋進去輕輕嗅了一下。
甜香的玫瑰味便充盈鼻間。
不過蘇梓說的沒錯,這束花的確快死了。
蘇梓跟著她的腳步上樓,一直走到她原來在蘇家的房間。
“姐姐不住下來嗎?”
蘇梓睜大眼,揉了把自己的紅發,充滿希冀地問,“不如你回來住吧?我們還像小時候那樣,可以每天相處,你工作我也不會打擾你……”
蘇藍推開門。
房間裡麵的陳設還跟她記憶裡的一樣,許多在她“死”後從鐘家搬來的東西也被分門彆類地細致地擺好了。
蘇藍順手將花瓶放在一旁的茶幾上。
她拉開了旁邊幾個櫃子的抽屜,翻找了幾下。
“我原來在鐘家的東西都在這兒?”
她又開了幾個抽屜。
蘇梓點頭:“衣服和大的裝飾品在儲藏室,小件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是麼。”
“怎麼了?”蘇梓茫然了一下,也踏進來,“姐姐,你在找什麼?我幫你找找。”
“戒指。”
“什麼戒指?”
“結婚戒指。”
“結婚……”
蘇梓嚇一跳,“什麼?!”
他的分貝一瞬間太高,蘇藍皺了下眉。
她正蹲在一個櫃子前,聞聲轉過臉來,“你知道在哪麼?”
蘇梓囁嚅了幾下,“姐姐……你原本……不是,不是從來都不戴那個戒指嗎?”
戒指屬於舊世的傳統,新世聯邦之後,很多新人已經不會再戴戒指了。
蘇藍和鐘予當初的婚禮排場盛大,所有環節麵麵俱到,他們自然每個人也有一枚戒指。
但蘇藍從來沒有戴過。
也算符合新世習慣,從來沒有人說這件事的閒話。鐘予那時候也很配合她,她說沒必要戴著,他的那枚,就也從來沒出現在他手上過。
現在的蘇藍忽然想起來這件事。
她想找到她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
蘇梓有些吞吞吐吐,手指絞在一起。
蘇藍眯了下眼,“說話。”
蘇梓從小就最怕她這個眼神,眼睛一閉,乾脆地說了出來,“我……我給姐姐整理東西的時候,看到那個戒指,我就想反正姐姐也不喜歡……”
“你扔了?”
“沒,沒有!”蘇梓趕緊道,“我就……我就在收其他東西的時候,順手一扔也扔進了儲藏室……”
在蘇藍的目光之下,蘇梓又結巴地補充了一句,
“……沒帶盒子,直接扔的,”
房間裡安靜了片刻。
蘇家的儲藏室尤其大,他們的父親又是個品位不佳的狂熱收藏家,將整個儲藏室堆疊得滿滿當當。
在這個儲藏室裡找戒指,大海撈針。
蘇藍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
“叫人來,一起找。”
那是鐘予原來送她的。
等見到他,她還想給他看看。
蘇家的傭人因為這件事情,全部放下了手裡的活,一齊湧入儲藏室去找東西了。
蘇梓小臉煞白地跟在蘇藍身後,見自己姐姐眼神瞟來,身體顫了一下,也跟著加入了找戒指的隊伍。
手機震動傳來。
是鐘予。
他居然主動打電話了?
蘇藍頓了下,接了起來。
“玫瑰,怎麼了?”
不遠的蘇梓一驚,找東西的手都停了停。
電話對麵沒有聲音。
蘇藍疑惑地又看了下手機,的確顯示通話中。
儲藏室裡信號不是很好,蘇藍不確定他有沒有說話。
她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問道,“玫瑰?”
這回過了一會兒。
對麵傳來了鐘予的嗓音。
他的聲音很輕,還有點啞。
“蘇藍……”
“怎麼了?”
又是一陣無聲。
蘇藍等了幾秒,乾脆地走出了儲藏室的門,來到走廊上。
“鐘予……”
沒等她開口,鐘予說話了,“……沒什麼。”
“我隻是……”
他輕輕頓了頓,努力地壓下自己的情緒。
“我隻是很想聽聽你的聲音……”
“我的聲音?”
對麵笑了起來,女人的笑聲傳來,“現在不是聽到了麼?怎麼了玫瑰,這麼想我?”
“……嗯。”
鐘予輕輕點頭,“很想你。”
他坐在病床上,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溫度是溫熱的,隔著皮膚和衣服傳來。
他懷著和蘇藍的孩子。
女人的輕笑聲還在耳邊,她心情很好一般地跟他說著話,鐘予時不時回應一聲。
醫生剛剛才從病房裡離開。
鐘予抬起眼,看著被風吹起一角的窗簾,怔怔地睜眼望著。
眼淚落下,毫無知覺。
幾分鐘前,醫生說的話還在他的耳邊。
“鐘少爺……您真的確定嗎?”
醫生不忍道,轉過了屏幕,把畫麵指給他看。
鐘予剛要說出口的“確定”,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慢慢咽在了嗓子裡。
他怔神地望著。
“它……是個女孩。”
第82章 第82章
掛完了電話。
鐘予一個人靜靜地坐著。
他靠在病床上, 出神地望著窗簾之外的院子。
進入秋季的都城,梧桐樹的落葉已經開始滲出了一種濃鬱的焦糖色澤, 枯黃的葉子鋪滿了窗外的小徑。
鐘予好像被景色吸引了似的, 一瞬不瞬地盯著。
房間裡沒有其他人,隻有他自己。
但她的語氣她的嗓音似乎還在耳邊,鐘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現了某種輕微的幻覺。
是個女孩。
鐘予手還放在小腹上。
這四個字, 反反複複地,來來回回地在他腦海裡撞響,砸在心臟之上, 帶來一種複雜的痛意。
鐘予怔怔地想。
如果是個女孩……應該會很像蘇藍吧?
會笑起來像她嗎?冷著臉的時候也會像她。
她會有跟蘇藍一樣的眼睛嗎?
那雙看上去含情的溫柔的眼睛。
鐘予閉了閉眼。
他想起了小時候的蘇藍。
張揚明媚的,從花園的小徑裡忽然跑出來, 抓住了他的手的蘇藍。
“你要做我的新娘。”天光明豔之下,她這麼說。
……
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鐘予闔著眼,眼睫劇烈地顫著。
他咬緊了唇, 唇上的痛感也沒有辦法緩解他心臟攥緊了時候的絞痛。
他舍不得。
這四個字, 酥酥麻麻地從心底蔓延上來。
鐘予意識到了這件事情之後,沒有任何想象中的輕鬆, 反而痛苦隨之加劇了。
他舍不得。
他肚子裡的孩子……會長得像蘇藍。
鐘予狠不下心做不出決定。
他好舍不得。
……
呂醫生進來的時候, 房間裡靜寂無聲。
蒼白著臉的少爺靜靜地垂著眼,手還撫在自己的小腹上。
場景看上去寂寥寡淡, 明明該是溫馨的畫麵,醫生心裡卻湧出來一陣說不清的悲涼。
醫生試探地問,“少爺——您決定了嗎?”
窗外的梧桐葉搖搖欲墜,終於掙紮出了枝條的束縛, 唰啦啦落下, 掃過他們房間的窗戶。
鐘予似乎被那個聲音驚醒了一般。
他慢慢轉過臉,臉上的淚痕還沒有乾。
白如新紙的臉上倦色濃重, 他像是掙紮了很久,也無法從厚厚的冰層下破出找到氧氣。
“我……”
“這可是您跟小姐的孩子。我知道您是想要它的……為什麼不留下來呢?”
呂醫生下意識在他說話之前插了嘴,勸道,
“您當初知道的時候,那麼高興,我跟管家都看在眼裡,為什麼這麼快又決定不要它?”
呂醫生走到床邊,放緩了聲音。
“您要是擔心名聲,這個孩子就算……就算是私生子,它也會是鐘家目前唯一的下一任繼承人,相信老爺太太也會接受它的,少爺……”
這些都不重要。
鐘予知道自己在害怕的是什麼。
他跟蘇藍,一切都在朝著更好的方向進展,他沒有辦法承受會有事情打破這種微妙的平衡。
得到過的人,要再經曆失去,會更加痛不欲生。
鐘予害怕了。
手又撫上小腹。
但……
“還有多久?”
鐘予忽然問。
呂醫生愣了一下,這句話沒頭沒尾,但他莫名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一沉,“您是說……”
“我還可以留它多久?”
鐘予問,輕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語氣卻格外冷靜,
“我記得你說過,在一個期限之前,不會太傷害身體。就定在那之前吧。”
心思繞一圈回來,呂醫生嗓子哽了哽,“您還是做出決定了麼。”
“嗯。”鐘予應了下。
嗓音充滿了倦意,輕了下去,“……在那之前,我現在你這裡住著。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在這裡。”
呂醫生頓了頓,輕聲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鐘予目送著呂醫生出去,他的視線又轉向自己的小腹。
他沒有辦法移開目光。
像是一場夢一樣。
就讓他再做這場夢久一點,再久一點。
如果因為留戀美夢不願意醒來,就當他貪睡了一會兒好了。
美夢是會醒的。鐘予清晰地知道。
但在那之前……
他順著被單躺下,將自己蜷縮進柔軟的被子之中,垂下眼睫。
讓他在這場白日夢裡呆久一點吧-
“——小姐,戒指找到了。”
一場浩大的尋物活動一直持續到夜裡,才終於有人在某個貨架的底層角落發現了枚戒指。
戒指被蘇梓一把抓去,紅發少年膽戰心驚地雙手捧著那枚戒指快步跑到蘇藍麵前,低下頭認錯,
“姐姐,戒指。我看了,戒麵還都是完好的,我沒有弄壞!”
蘇藍嗯了聲,接過戒指,捏在指間轉了一圈,就是落了層會灰,的確沒有擦痕。
“幸好你沒弄壞,不然壞的也不隻有戒指了。”
“?……!”
少年渾身一抖。
“上樓了。”
“啊……哦!我跟姐姐一起!”
鐘予跟她的結婚戒指是低調的,當初設計師問他們意見的時候,蘇藍隨口說了句“正常就好”。
她交出去的那枚就是讓設計師自己做的。
設計師選材,設計師畫圖,設計師最後交出樣稿來,她看了一眼感覺差不多意思,就點了頭。
鐘予似乎也一樣。
他跟她交換戒指的時候,遞過來的也是枚看上去並不出彩的款式。
現在這枚戒指就被捏在她的指間。
儲物室的光線不算太好,蘇藍轉身出了門,順著樓梯往上走。
蘇梓亦步亦趨地跟她出來,“姐姐,你找戒指做什麼?這都過了這麼久了……”
“作參考。”
“參考?”
終於走到了一處光源不錯的地方,蘇藍對著走廊牆壁上的側燈看了看戒指,將上麵的灰拂去,細細打量。
“看上去還是很普通。”難道鐘予喜歡這種審美?
雖然蘇藍覺得鐘予這個人淡濃都相宜,極光綠的寶石襯他的眼睛,簡單的設計襯他的氣質,但她還是有點舉棋不定。
“那個……姐姐。”
少年這個時候開口了。
他瞅著她手裡的那枚戒指,有點欲言又止,“這個戒指……”
“怎麼了?”
少年抓了一把自己淩亂的紅發,剛剛在儲藏室的一番亂翻亂找已經讓他整個人有些灰頭土臉。
他拿過蘇藍手裡的戒指,將它舉高對著燈光換了個角度。
“——你需要這麼看。”
見蘇藍的目光看過來,少年又補充道,“當時我……我不喜歡這個戒指,也是因為我看到了這個設計……”
設計?
蘇藍順著他的視線方向看過去。
那枚看似普通的戒指,在特定對著光的角度之下,內壁鏤空的寶石之間,隱約閃過一些微弱的光。
“生死,都無法將我們分開”。
他們結婚誓言的最後一句。
蘇藍微微怔住。
在他們結婚儀式之後,他們兩人的戒指曾經被鐘予收起來過一段時間,最後回到她手上的時候,蘇藍看都沒看,就讓人收回了盒子裡。
永不見天日。
一直到現在。
她才第一次認真端詳了它。
蘇藍還記得,就在他們婚禮的那天,他們兩人回到休息室,她開著玩笑讓鐘予跟她一樣敲敲木質的窗欞。
她說,這樣可以讓說出去不吉利的誓言都被神明原諒。
鐘予當時紅著眼圈看著她,沒有回應。
在那之後,他卻讓人將這句話刻在了送她的戒指上。
刻得隱秘又小心,隱藏得很好。
像是知道她並不會多看一眼這枚戒指一般。
於是,那就成了鐘予單方麵對她許下的誓言。
蘇藍有些怔神。
原來,從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決定好了?
在那之後的所有……
“——姐姐?”
蘇梓在一旁打量她的神色,少年結巴道,“你,你之前說要參考——是什麼意思?”
他咽了咽口水,“你不會,不會是有什麼心儀對象了吧……那個,我聽說,皇族的那個皇子……”
“不是他。”
“不是他?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少年剛舒上一口氣,轉瞬又覺得不對,
“等下,不是他——那說明是彆人?”
少年頓時炸毛了一般瞪大了眼,“姐姐?!你又要聯姻了?跟誰?!”
蘇梓上前一步,嘴巴一扁又要哭出來,少年身高腿長的,說著就要去抱自己姐姐,“彆啊,姐姐,你才剛又回到我身邊一會兒,不要這麼快就離開我——嗚嗚嗚——”
黏人起來真的沒完沒了。
蘇藍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拉遠了點兒,她另一手手指收攏,將戒指收進掌心。
“你不是已經開始叫鐘予姐夫了麼。”
“鐘予?”
蘇梓一愣,心裡不好的感覺冒了出來,“不不不,我那個稱呼隻是為了方便!那個隻是個官方稱呼!在我心裡我還沒有認,我可以馬上改口!……”
蘇藍語氣很淡定:“你可以不用改口了。”
蘇梓傻了。
他一直僵硬在原地,直到自己姐姐已經鎮定自若地轉身走了之後,他才忽地反應過來。
姐姐——姐姐又要跟鐘予結婚?!!
幾年前聽到自己姐姐要結婚的記憶又全部重現。
他迅速追上去。
“不行,我反對這門婚事!”
“你反對也沒用。”
“我叫他姐夫隻是出於禮貌——”
“禮貌不錯,繼續保持。”
“姐姐!”
最後,少年在門口追上了她,紅發少年眼圈微紅,直直盯著她,
“當年你跟他結婚是因為家族聯姻……那這次呢?”
“你這次也是因為利益聯姻,才要跟他在一起的麼?”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忍著眼淚。
“是嗎?”
蘇藍腳步頓了下。
她還記得很久以前,在決定完蘇家跟鐘家的婚約之後,父親興高采烈地在家庭晚餐上宣布了這個消息。
當時的蘇梓直接摔了刀叉,飯都沒吃就上樓了。
在得到消息之後那幾天,蘇梓哭到上氣不接下氣,飯也不吃,門也不出,整個人雨打浮萍,一個人躲在房間裡掉眼淚。
繼母實在沒有辦法,千載難逢地敲她的門,讓她去哄哄弟弟。
蘇藍最後還是進了他的房間。
蘇梓夾尾巴的小狼似的,可憐兮兮地蜷在她懷裡一團。
蘇藍忍下彆的念頭,耐心哄他,“阿梓,放心,這隻是利益聯姻,一筆交易而已。”
少年仰頭問她:“你不喜歡他?”
蘇藍懶得想這有什麼關係,實話實說:“不喜歡。”
“隻是交易?”
“隻是交易。”
最後蘇梓才慢慢緩過來,出席他們婚禮的時候,少年在台下,全程麵無表情。
從回憶裡出來,蘇藍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下現在麵前的蘇梓。
蘇梓跟那個時候相比,長高了不少,也成熟了一些。
但這眼眶紅紅盯著她的表情,卻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沒有長進。
蘇藍歎了口氣,她又想點煙了。
“這次要是你不想的話,婚禮可以不用來。”
她說。
一句話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少年麵色一變,臉瞬間煞白。
“姐姐,這次——你喜歡他了,是嗎?”
蘇藍沒有回答。
她下了台階,躬身坐進了車裡,車門被傭人關上。
車子啟動,窗外的少年仍遠遠地留在門廊,像是被什麼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像尊雕塑。
蘇藍收回了視線。
她展開手指,掌心仍然躺著那一枚戒指。
煙被點燃。
蘇藍難得地吸了一口,呼出的氣息煙霧繚繞。
蘇藍忽然很想見鐘予。
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後,她頓了頓。
原來想見一個人,是這種感受麼?
氣霧之中,蘇藍體會著這種心臟的跳動。
真奇妙。
終於,在煙快要燃儘的時候,蘇藍打了兩個電話。
一個打給設計師,告訴他戒指做好了就趕緊給她送上門。對方感覺心臟病都要突發,但還是恭恭敬敬地說好。
另一個打給了鐘予。
“嘟……嘟……”
短暫的鈴聲過後,鐘予接了起來。
他的聲音有些疲倦,但還是聽起來很高興。
“蘇藍?”
他慢慢地念著她的名字,似乎是在抿唇笑,“你給我打電話了。”
一個陳述句。
蘇藍頓了下,“你是睡了麼?我吵醒你了?”
“嗯……沒有。”
鐘予的聲音很輕,“我還沒有睡著,怎麼了?”
蘇藍停頓了一會兒。
“你在哪裡?”
對麵呼吸聲都靜了。
蘇藍看著手裡的煙的火光慢慢湮滅。
她說,“我想見你,鐘予。”
沒有說話。
對麵靜了很久。
蘇藍覺得有些奇怪,剛想再說點什麼,就聽鐘予開口了。
“蘇藍,我也想見你。”
他輕輕地說,似乎有些啞,“但我們一個月後再見,好不好?”
蘇藍蹙了下眉,“為什麼?”
她坐直了點身子,車窗打開,從窗戶縫隙裡吹進來的夜風讓車裡的溫度也降了些下去。
她聲音放軟了一點,“怎麼需要一個月?鐘家的事情這麼忙麼?就得你一個人做?”
對方靜了一會兒,小聲地“嗯”了一下。
蘇藍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但鐘予繼續開口了,“蘇藍……我好像有點困了,我們可以之後再說麼?”
蘇藍頓了頓。
“好,那你先睡吧。”
“……嗯,晚安。”
“晚安。”
掛上了電話,蘇藍摁了摁太陽穴。
她又想起鐘予離開時那張淚眼朦朧的臉。
還是不對勁。
是哪裡不對勁?-
車停下在高級公寓樓下。
蘇藍打開車門,走過花園,卻看見樓下有個熟悉的身影。
居然是胡如。
穿著軍服的短發女人蹲在台階上,點著隻煙,抽著時不時還咳嗽兩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肩膀上都落了層霜,濕漉漉的。
見蘇藍走過來,胡如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褶皺,深吸了口氣,解釋道,
“霍遊寒告訴我你住在這裡。”
蘇藍點了下頭,“這樣。”
“他給了我你的電話,但我覺得還是當麵比較好。”
胡如的目光在她臉上打量著,似乎想看出一些端倪。“我想跟你聊一聊。”
蘇藍不置可否。
當初婚禮上那份禮物送出去,她就知道胡如大概率會猜出來點什麼。
畢竟蘇藍送給她的那種型號的槍,胡如高中時候就想要,不厭其煩念念叨叨一千遍,全在她的耳邊,被她也差不多嫌棄過一千遍。
這件事情隻有她們兩人知道。
看到胡如大喇喇出現在她家門口,蘇藍並不太奇怪。
“走嗎,上去,去我家。”她說。
胡如點點頭,“好。”
兩人順著公寓的大門,走進了電梯。
胡如進電梯前把煙頭摁滅了,丟進了垃圾桶,蘇藍看了眼她身上的軍服,隨口問道,
“之前你不是說沒什麼假期麼?這沒幾天怎麼又出來了?”
胡如吸了吸鼻子,“特批的假。”
“怎麼還給特批?你立功了?”
“我沒立功,非要說的話,算是我老婆立了功。”
蘇藍笑了聲,“這是個什麼說法。”
“上麵允許我出來一趟。”胡如說,“我老婆他懷孕了。”
蘇藍按下電梯按鍵的手一頓。
停頓了幾秒。
她慢慢地重複了遍這兩個字,“……懷孕?”
第83章 第83章
“……懷孕?”
電梯裡靜了片刻。
“恭喜啊。”蘇藍收回眼神, 笑了一下。
她的手指從電梯按鍵上拿下來,莫名關節有些僵硬, 她揉捏了一下, 這才收回掌心。
哪裡不對勁。
來到她家裡,蘇藍開了酒櫃,毫不吝嗇地開了兩瓶多年沉澱的酒, 她跟胡如兩人歪倒在落地窗前的軟榻上,把價值連城的酒對瓶喝。
好友重逢,自然是有很多話要說。
胡如先罵了她很久, 罵罵咧咧拍地毯,最後又試圖跟她來個熊抱, 被蘇藍嫌棄地一巴掌推開。
“AA授受不親。”
最後還是給她熊抱了。
酒斷斷續續喝到第三瓶,胡如臉都喝得暈紅,頭暈目眩地對著窗外夜景發呆, 都城的夜景在喝醉的人眼裡就像是被打翻的油畫顏料似的, 黏黏稠稠,很難清洗, 潑在了玻璃上。
在油畫裡膩歪的胡如, 她聽見自己的好友冷不丁問,“你老婆懷孕是什麼樣?”
“哈?我老婆?”聲音拔高。
“你們怎麼發現的?”
剛挺起身子的胡如唰地一下又癱下了, 不清醒地想了下,“其實本來也沒發現。還挺陰差陽錯的。”
“說說看。”
“嗐。你知道的,孕夫麼……都有點容易情緒波動,那幾天我老婆就老是生氣, 氣完了就哭, 我本來以為他就是不高興。”
胡如回憶,“結果有天哭著哭著……他就吐了。”
“後來想了下, 其實征兆挺多的。比如身體上……咳咳咳,這個不能多說,總之那些懷孕的特征,細細比對一下,都能對得上。”
蘇藍隨口問:“你們不吃藥?”
“吃啊,怎麼不吃。”
胡如說,“我跟老婆是想要孩子來著,但最近他研究所事情還忙著呢,不是個好時機,我倆每次都吃藥。但你也知道吧,蘇藍,藥效這個東西標榜了99.9%有效,就說明有0.01%會是漏網之魚……”
“臉太黑或者手太紅的人,一般就有這個概率……”
“……”
蘇藍沒回應。
啪地一聲,點燃了火機,煙霧彌散。
胡如在地毯上滾了個圈靠過來,“怎麼?蘇大小姐,你有新情況?”她勉強打了個手勢,
“你不是不要小孩的麼?這不就有的鬨了……”
“沒有,彆瞎說。”
窗外的天都被她們喝到亮堂了。
蘇藍瞥了眼蒙蒙亮的天,從胡如嘴裡把叼著的煙取出來,摁滅了,踹了她一腳,“要睡去客房睡,彆在這兒燒我的地板。”
胡如搓了把臉:“你呢?”
蘇藍:“我出趟門。”
胡如:“哦,買藥去?”
蘇藍:“……”
神他媽買藥。
蘇藍踹了踹地上胡如的胳膊,“去客房睡。有事給霍遊寒打電話,他把你弄來的,他該全權負責下你。”
胡如死魚一樣應了聲好。
翻了個身,她呼嚕地又自言自語般說了句什麼,蘇藍腳步頓了頓。
拎了件外套,蘇藍這就出了門。
秋天的清晨寒風一吹,蘇藍本來就沒多少的醉意也全醒了大半。
最後胡如含糊著說的那句話,還在她的耳邊。
“蘇藍,你不知道嗎?……我老婆跟我說,你跟鐘予結婚的時候,玫瑰很想要你的孩子的。”
煙快要燒到手。
蘇藍慢慢地嘖了一下。
她踩過了路邊的落葉,打了霜的落葉都蔫得要命,擦上去無聲無息。
鐘予當初……
可並不是這麼跟她說的。
如果是現在的話……
口袋裡有什麼硬物,蘇藍摸出來,發現是之前找到的那枚戒指。
晨光熹微,戒指銀亮亮的。
天已經亮起來了。
蘇藍順著街道慢慢地散步。
等到晨光完全明亮,蘇藍想起昨晚的電話,打給了鐘予。
她莫名地想見他。
“鐘予……”
“您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請您稍後嘗試。”
冰冷的機械音響起。
還沒起來麼?
蘇藍等了半小時,又打了一次。
她坐進了以前經常去的華夫餅的早餐店。
老板熱情地給她端上來熱氣騰騰的華夫餅,澆上了色澤濃鬱的楓糖漿。
“您慢用。”
“謝謝。”
電話裡的撥通音再繼續,
“哢”一聲響之後,又是那道機械的女聲。
“您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請您稍後嘗試。”
正要再撥,蘇藍的對麵,坐下來一個人。
金發的皇子淺笑盈盈地對她彎了眼睫。
“好巧。”
萊斐爾金色的發辮輕輕掃過肩頭,他躬了點身子向前,幾乎貼得親昵。
“你上次給我點的那份華夫餅,我很喜歡。我也成了這裡的常客呢。你是不是挺久沒來了?”
不速之客。
蘇藍並沒有在意他,又打了一遍電話。
同一個提示音。
“你一直躲著我,我就隻好來見你了。怎麼樣,你有再考慮考慮我的提議嗎?”
蘇藍皺起眉。
昨天晚上和鐘予的對話又浮現出來。
蘇藍莫名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她現在沒心情和萊斐爾虛以為蛇,冷淡地掃他一眼。
“沒興趣。”
“真的不再想想?”萊斐爾又躬前一點,“我看你最近老是在看珠寶,難道你有比我更好的人選了?”
他目光掃到蘇藍手邊的戒指,“這枚戒指就不錯。”
“如果你想,我甚至可以再退一步,皇室的收入我都可以讓一部分給你,隻要你跟我生下一個繼承人……”
捏著那枚戒指,蘇藍盯過去,內心翻湧,像是有什麼呼之欲出。
蘇藍站起身來,直接結了賬,並沒有再理會萊斐爾。
萊斐爾也並不在意,目送著她出門。
不遠處有閃光燈閃過。
出了店鋪,蘇藍直接打給了鐘予的管家。
她開門見山:“鐘予在哪?”
管家驚愕半晌,“少爺目前去鐘家領地,需要一個月才能回來。您找少爺有什麼事麼?”
“您需要的話,我可以幫您轉達給少爺——”
蘇藍語氣平靜,“鐘家領地,具體是哪?”
管家頓了頓:“少爺的個人行程,是保密的。我沒有辦法告訴您。”
蘇藍:“他手機關機,我需要聯係到他。他身邊跟著的人是誰?”
對麵倏地沉默了。
“非常抱歉。”管家最後艱難地說。
接下來的電話,驚人地全是盲音。
“嘟——嘟——”
尖銳的鈴聲,在寂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夜深人靜的時候。
鐘予其實幻想過和蘇藍的孩子。
跟蘇藍打完電話,鐘予靜靜地關了機。
在病床上沉沉睡下,鐘予夢到了以前的事情。
作為鐘家唯一的繼承人,小時候的鐘予對自己分化後的性彆沒有什麼特殊的期許。但因為蘇藍,他開始期望自己能分化成一個Omega。
一切她喜歡的,他都想成為那個模樣。
他努力地拾掇自己,去學她喜歡的東西,到最後,他十五歲那年,進入了和她一所的高中。
少年時期的鐘予,在他安靜地喜歡蘇藍那麼多年之後,第一次正式和蘇藍見上麵。
少年的暗戀酸澀又甜,充滿了幻想和憧憬。
蘇藍並不知道,學校裡那天他意外分化她背他去醫務室的時候,鐘予有多高興。
分化期最為難受的那幾天,鐘予躺在床上,冷汗浸濕衣衫,他心裡卻甜滋滋的。
——那天她背他的時候,叫了他聲“玫瑰”。
那以後……她也許,也會記得他的名字?
光是想象一下蘇藍叫他名字的場景,鐘予就覺得很甜蜜了。
鐘予開學前就聽說,蘇藍喜歡漂亮的Omega,曖昧對象一大把,交往的人都從教學樓排到校門口。
學校裡的人都這麼說。
鐘予聽了之後安靜了好一會兒,但又忍不住憧憬。
——那他呢?
鐘予不那麼確定地想。
他也許……算是漂亮的。
而且現在的他,也是一個Omega了。
蘇藍……蘇藍會喜歡他嗎?
蘇藍也會對他感興趣麼?
鐘予允許身邊呆了一個喜歡蘇藍的同伴,又跟同伴一起加入了蘇藍的社團。
每一次蘇藍在的訓練,他都在。
蘇藍記得了他的名字。
蘇藍會跟他笑起來說話。
蘇藍會吃他做的甜品,會彎起唇說謝謝。
一切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那一個個課間和放學後,鐘予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聽到周圍一片此起彼伏的“蘇藍學姐”的驚呼聲,轉過眼,就看見高挑的少女靠在他們班的門口。
她揚了揚眉,笑起來。
天光被她襯得都黯淡了下去。
然後,鐘予附近的一個少年站了起來,歡樂地像隻小鳥一般撲進了她的懷裡。
“學姐。”少年甜甜地叫她。
蘇藍嗯了一聲,手揉了把少年的頭,收回視線的時候目光掃過鐘予,頓了頓,隔著人群對他也笑了下。
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鐘予靜靜地看著。
深夜的時候,鐘予咬著唇,安靜地想著白天的場景。
少年失去困意,在夜裡側臥在枕頭上,一聲不吭。
蘇藍的曖昧對象連接不斷,換個不停,她似乎永遠沒有空窗期。
但就算這樣,她的風評依舊很好,想要跟她交往的人數不勝數,跟她交往過的人念念不忘。
蘇藍依舊對他會笑,會打招呼,有時候還會幫他忙。
時間過了很久,鐘予終於發現了。
蘇藍的確喜歡漂亮的Omega,傳聞並沒有錯。
——除了他。
鐘予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
他茫然又無措。
最後父母讓他挑選聯姻對象,鐘予沉默了很久,他隻想要蘇藍。
父母沒有辦法,互相搖頭歎氣。
給蘇家送出消息的那幾天,鐘予晚上整晚都睡不著,輾轉反側,緊張地盯著天花板出神。
少年緊張又心悸,想要聽到回答,又害怕聽到回答。
那幾天,他在學校裡遇到蘇藍,蘇藍看上去很正常,遠遠看到他,依然會投來目光,輕輕地一點頭。
什麼都看不出來。
最後讓他驚喜的是,父母說,蘇家的長輩也有意向,他們可以坐在一起喝次茶。
“喝茶隻是流程,一般同意喝茶,就是板上釘釘。”
“怎麼會有人會拒絕鐘家。”母親歎氣說,“鐘予,你就等著婚約吧,會如你所願的。”
鐘予好高興。
他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他要成為……要成為蘇藍的新娘了。
他會和蘇藍在一起,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邊,他能跟她一起登上神台,念出誓言,然後,然後……
鐘予幸福地想著,少年的心羞澀地砰砰作響。
然後……也許結婚後的某一天,他會有蘇藍的孩子。
他會努力做一個賢夫良父,不會讓蘇藍擔心。
然後事情在喝茶的那天,一切急轉直下。
……
在剛結婚不久的那段時間裡,鐘予還仍然留有一段時間的幻想。
蘇藍和他搬進了同一個家。
她很少回來,但每次她回來的時候,鐘予都很緊張。
他想要靠近她,想要多跟她說一點話。
可他不能喜歡她。
他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說。
鐘予隻能冷下臉來,強迫自己轉開目光,像是風平浪靜的潭水。
夜裡寂靜的時候,鐘予躺在自己一個人的臥室裡,發現原來他跟蘇藍變得比高中時候都不如。
至少……
原來他們還可以一起看流星雨的。
少年的心逐漸一點一點灰敗下去。
像是被炭火燒儘了的灰燼,風一吹洋洋灑灑,哪裡都尋不見了。
熱潮期沒有被撫慰的Omega很痛苦,高敏感度的鐘予尤為痛苦,抑製劑打下去,他哆嗦地咬緊牙關,渾身冒冷汗。
在那痛苦失神的一瞬間,鐘予有時候就會茫然地想。
也許有一天他跟蘇藍有孩子的話,她會多看看他。
會多回家幾次。
會能讓他多見上她幾麵。
多跟他說上一點話。
那樣的話……說不定,說不定有一天……
她會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他。
……但鐘予知道她不想要孩子。
知道的那天,是在一場宴會上。
那天人前的蘇藍依舊格外溫柔地挽著他的手,跟其他賓客聊天。
“你們結婚也有一年多了吧?感情這麼好,怎麼還沒孩子呀?”
客人揶揄道,“按你們倆的長相,就應該多生幾個,提高一下我們這個圈子裡下一代的平均顏值,也算是做做福利了。”
“他說的對。”
有人插話進來:“是啊是啊,我家還等著和你們的孩子聯姻呢。”
“彆插隊,我先報名的!哎,蘇藍,誰不想跟你們孩子定娃娃親呀,尤其還是玫瑰……”
玫瑰生的。
說話的人自知失言,幾人嘻嘻哈哈一頓鬨,把這番話繞過去了。
鐘予卻微微怔住。
那場宴會到一半,蘇藍跟他到陽台上去透氣。
離開了人群和喧鬨聲,他們倆之間又恢複了那種疏離的氣氛。
拿著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鐘予垂著眼,感覺自己耳尖都在發燙。
那些人隻是在開玩笑。他告誡自己。
都是玩笑話。
蘇藍卻先開口了。
“鐘予,你怎麼看的。”
鐘予頓了下,“孩子?”
“對。”
她轉眼過來,淡金色的眼眸非常平靜,像是在談論一件公事,“你是獨子。鐘家需要後代麼?”
鐘予微不可查地怔了下。
還沒等他回答,蘇藍又繼續說,“應該是需要的吧。鐘家畢竟是貴族,需要至少一個血緣直係的繼承人。”
她似乎是想要點煙,但最後煙盒隻是在手裡轉了一圈,又收了回去,“蘇家倒是無所謂,有蘇梓在,他比較聽長輩的話。”
鐘予麵色平靜地回望她,其實內心早已經慌亂了不少。
“你是怎麼想的。”鐘予問。
蘇藍轉了轉自己雞尾酒杯子裡的橄欖串,先問了句,“你的心上人呢?我一直沒問過你,她有孩子麼。”
鐘予彆過臉,輕聲道,“……還沒有。”
“那她想要跟你有一個嗎?”
鐘予一怔。
蘇藍看他表情,反而笑了一下,“彆把我想得太高尚,我沒有替彆人養孩子的打算。”
“如果你們鐘家需要一個繼承人,那這是你們的家事,我不會乾預。但提前說好,我不喜歡小孩,出於這點,我建議你先考慮考慮彆的選擇。”
鐘予撩起眼:“比如?”
“比如跟你的心上人有一個孩子。”
蘇藍拿著橄欖串在自己的杯子裡轉了一圈,“如果你真的想要一個你心上人的孩子,也不難,我們可以過幾年就離婚。貴族離婚不算是什麼大事了,手續麻煩點,但最後我們都可以得償所願……”
後麵的話,鐘予都沒聽見了。
得償所願。
這四個字,像是打碎了鏡子的尖銳利器,他的手掌觸到了鋒利的玻璃邊緣,又把它牢牢攥緊,深深紮進手心。
鐘予說,“我不想要。”
蘇藍愣了下。
他的表情過於冷淡和銳利,像是山巔上的玫瑰有著刺,此刻儘數彰顯,竟然有些急促的佞氣。
他冰涼的綠眸移開,重複道,“我沒有興趣。”
身旁靜了片刻。
蘇藍笑起來,說“好”。
“原來我們一樣。”她說。
第84章 第84章
幾天後。
“蘇藍, 這真的假的?”
胡如給她發來那篇帶著大幅照片的報道的時候,蘇藍正在開車。
“就剛剛發出來的, 我身邊人全傳飛了!你難道還沒看見?”
風聲颯颯, 揚起她耳邊的碎發,
切了自動駕駛,蘇藍眯了眯眼, 摘下了墨鏡,女人的臉上難得地帶了幾分倦色,像是幾天都沒休息好。
她看了下標題。
【皇室皇子與貴族新貴戀情曝光, 婚期公布在即?】
標黑加粗。
“什麼玩意。”蘇藍說。
她現在沒心情關心這個。
胡如還在叫:“你沒看到嗎?你的側臉都在那張照片上,你手上怎麼還捏著枚戒指?這不是純粹給人找話題嗎!”
過了會兒, 胡如試探又問:“你真要跟皇子結婚?”
蘇藍:“……”
蘇藍:“你看我的後腦勺寫著高興嗎?”
照片上,黑發女人和皇子萊斐爾在一家普通的平民餐廳對桌而坐,兩人麵前各放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華夫餅。
照片是從蘇藍斜後方拍的, 隻拍到了萊斐爾笑靨如花的模樣。
黑發女人隻有小半張臉出鏡, 看不清表情,但令人格外注意的是, 她的手上捏著一枚戒指。
本來皇子過去有婚約的事情隻在上流階層流傳, 這一張照片一出來,瞬間打通了上下兩方的信息渠道, 頓時民間也開始飛傳起了八卦。
尤其是那枚戒指。
媒體瘋了——婚戒,皇子,貴族,熱搜不是信手拈來?
胡如說:“難說, 皇子的確長了張你喜歡的臉。”
蘇藍把車停在路邊。
公路旁荒涼, 隻有一家便利店,蘇藍很難得喝速溶咖啡, 但她不該挑剔的時候能對自己的口味置之不理,易拉罐的拉環被起開,咖啡被她當藥一口悶下。
胡如:“不然你怎麼解釋那枚戒指?”
蘇藍又灌了口咖啡,苦得她皺眉:“那是我的戒指。”
胡如尖叫:“他給你買了戒指?!進展這麼快?!”
蘇藍:“那是鐘予買的。”
對方陷入了一陣不短的沉默。
胡如:“鐘予?”
蘇藍:“幾年前的結婚戒指。”
胡如像是個家裡斷網的人:“不行,不行,你得給我解釋一下……”
蘇藍把咖啡喝完,易拉罐順手扔進垃圾桶,撞出當啷一聲。
“胡如,我問你。”
蘇藍揉了揉太陽穴,看了眼手機上自己雇的人發來的“暫無結果”的消息,聲音平穩,
“如果一個人想躲著你,不想讓你找到,他最有可能躲去哪?”
胡如停頓了幾秒,感覺她語氣不對,“家裡?”
“不在。”
“朋友那裡?”
“他不會讓彆人知道行蹤。”
“他失聯幾天了?”
“快一周。”
胡如沉默了一會兒。
“是你跟鐘予的事麼?”胡如忽然道,“我說呢,上次來我婚禮的時候,鐘予已經沒有穿黑衣了。原來是因為和你重逢了。”
蘇藍沒說話。
她坐上車,重新戴上了墨鏡,遮住了眼下淡淡的微青。
“我有鐘家的權限,但沒有查到他的行蹤。如果設置成了私密行程,也不會在麵板上顯示。”
蘇藍說,“鐘家各個領地我讓我的人去查了,沒有動靜。”
“鐘家就是這點,你不想讓人知道你的蹤跡的時候,沒有人能查得到。”
這幾天,光是都城附近她就轉了個遍,蘇藍甚至還飛了一趟去他們當初婚禮的海島,一無所獲。
細想之下,蘇藍不算驚奇地發現,她跟鐘予其實並沒有那麼多能夠留下回憶的地方,她能想起來的地方——寥寥無幾。
她給鐘予發的消息無一例外,石沉大海。
如果不是她猜想的那件事——鐘予怎麼會突然逃走?
蘇藍點起了根煙。
現在煙草味也沒辦法平息她內心翻湧的煩躁。
電話那裡也靜了很久。
蘇藍:“我先掛了。”
剛要掛斷,胡如突然說了一句,“蘇藍,有沒有一種可能。”
“什麼?”
“鐘予並沒有把行蹤對你屏蔽。”
掛上電話。
蘇藍要啟動車的手停了停。
她往後靠去,手架在車窗外,細煙被她夾在兩指之間,安靜地燃著。
沒有屏蔽?
怎麼可能。
蘇藍微微眯起眼。
沒有航行的行程,沒有行蹤的記錄,領地也毫無動靜。
關於鐘予的一切都空白如紙。
除非沒出都城。
但她所有的醫院也讓人去查了,蘇家名下有診所,她自己也在不少醫院占了股份,不至於一點風聲都沒有聽見。
要是真是她猜測的那樣的話,鐘予身邊肯定跟著個醫生,還會有必要的醫療設備。
如果鐘予真在鐘家某個私宅裡藏著,她也沒有任何辦法……
蘇藍揉了下眉心,正要從窗外收回手,忽地,她頓住了。
點著煙的那隻手上,停過一隻蝴蝶。
蝴蝶振翅。
蝶翼輕輕一點,從她的視線裡掠過。
蘇藍愣了下。
像是過去的記憶開了閘門。
那七日的記憶流水一樣回溯湧來,像是湍急的溪水,一下漫過她。
……醫生,私宅。
蘇藍眼前閃過那個白色的藥瓶。
記憶裡白大褂的醫生和鐘予站在白色小樓的門前,黑發美人的臉上帶著疲倦卻滿足的笑意。
他握緊了藥瓶。
蘇藍摁滅煙,啟動了車。
一腳油門踩下,車在公路上甩出一道漂亮的線條-
鐘予坐在院子的長椅上。
難得的沒下雨的日子,梧桐樹焦黃的落葉滿地,看上去將這一片天地都覆蓋了個儘。
他身後的小白樓,就在這梧桐樹林裡安靜地像童話裡人物住的房子。
鐘予仰著頭,出神地望著天空。
旁邊有人坐下。
“少爺,您說您找我都是什麼事。”呂醫生歎了口氣,“這次也是,幾年前那次,也是。”
“那瓶自.殺的藥……幸好您沒用。”
鐘予輕輕地嗯了聲。
他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不然,他也再也遇不到蘇藍了。
呂醫生盯了他一會兒,半晌,將一杯水和一瓶藥放在他的身邊,“這次您,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鐘予隻是說:“謝謝。”
呂醫生搖了搖頭,他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最後嘴唇動了動,還是咽了回去。
長椅上隻剩下鐘予一個人。
秋天寒氣重,鐘予披著件毛絨絨的毯子,手還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最近他似乎養成了這樣下意識的習慣。
不知道的時候不會在意,一旦知道了它的存在,鐘予就沒有辦法移開自己的注意力。
像是某種本能。
鐘予的手邊放著一份報紙。
紙質媒體在新世已經不算時興,但那些小報仍然有著他們的受眾。
鐘予在這裡離群索居,就成了這些受眾其中的一員。
今天報紙送來地格外得晚,管家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將它送到了他的手裡。
“少爺,這隻是一張照片。”管家說。
展開封麵,鐘予看見了那張紮眼的照片。
鐘予的目光長久地落在照片上黑發女人手邊的那枚戒指上。
偷拍的照片像素不高,但那樣亮晶晶被她捏在指間的東西,的確是枚戒指。
標題也刺眼,一行字將兩人的關係千絲萬縷地連係在一起,像是鐵板釘釘。
他們看上去似乎很般配。
“我知道了。”鐘予看了很久,隻是平靜地這麼說,拿了報紙出去。
現在,坐在長椅上,鐘予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坐了多久了。
他緩緩地摸著自己的小腹。
心裡緩緩地陣痛,攪得人發麻。
他想要回去。
想要一切都回到原點。
蘇藍一定覺得自己任性又匪夷所思,突如其來地鬨失蹤,像是人間蒸發。
可是鐘予很害怕。
在蘇藍問出他在哪的那一刻,鐘予隻覺得心跳停滯,瞬間手腳冰涼。
在那一刻,他竟然下意識覺得,隻要他消失一段時間,將所有事情都解決,一切都會回到原點。
鐘予知道這是下下策。
但他該怎麼辦?
隻要那個“會被她厭惡”的念頭一閃而過,鐘予就像是所有的堅持都斷裂崩碎,退無可退一般,放任自己墜入深淵。
但你看,鐘予……
再躲下去,她就不要你了。
鐘予麵上平靜,手卻顫抖地握住身旁的藥瓶。
彆不要他。
摸上玻璃杯,溫水早就變得有些涼,鐘予也並不介意。
他數出了藥片,一片,兩片,三片。
藥片是白色的,看上去單純無害。
呂醫生也跟他保證過,這是最好的藥,隻要之後好好調養,不會對身體有什麼影響。
隻要他吃下去就好了。
鐘予盯著掌心的藥,長睫微微垂著,掩蓋了眼裡的神色。
但……
正要把藥片送進嘴裡的時候,鐘予停頓了下,又慢慢地停下了動作。
拂在小腹上的手一點點收緊,抓緊了衣服的布料。
這是他跟……
他跟蘇藍的孩子……
旁邊突地傳來了一個聲音。
“——怎麼不吃了?”
鐘予一驚,倏地轉臉。
風塵仆仆的女人黑衣短靴,就倚在旁邊的梧桐樹旁。
似乎是因為剛來得急,她隨意盤起的頭發都淩亂了不少,黑發散落在她的臉頰側,襯得她那雙眼更加亮。
她胸膛微微起伏著,不帶情緒地看著他,雙手交叉靠在那兒,聲音也輕飄飄。
“猶豫什麼?不是要吃下去麼?”
幾天沒見了。
鐘予呆呆地望著她,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下去,就那麼一動不動地望著。
像是在夢境裡一般。
蘇藍怎麼會在這裡?
她怎麼會知道?
這裡明明是他沒有登記過的私產……
鐘予下意識回頭看向白樓,想找呂醫生的身影,又聽耳邊傳來一聲。
“躲著好玩麼,鐘予。竟然還玩失蹤。”
她走上前來,短靴在枯葉上踩出清脆的脆響。
這一聲響像是驚醒了鐘予一般,他臉色瞬間蒼白下去,抬眼望著蘇藍,咬了下唇。
鐘予往後縮了一點,握著藥的手下意識攥緊了,他張了張嘴,“對不起,蘇藍,我……”
“一周了。”
“對不起,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走到長椅前,蘇藍扭頭掃了眼鐘予身側那份報紙,發現封麵竟然是那張照片,標題顯眼,她輕輕嘖了一聲。
“報道你看了?”
鐘予輕輕點頭,“嗯……看了。”
“怎麼想的?”
蘇藍竟然唇角一扯,露出個笑,“看你那麼關注,想為我送新婚祝福?”
鐘予一抖。
顫抖之間,他忽然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驚愕抬眼,眼圈慢慢就紅了。
“蘇,蘇藍?……”
鐘予結結巴巴地問,一雙眼抬起望著她,試圖想從她眼裡讀出什麼,心臟的絞痛來得劇烈又突然,他努力地咽了咽嗓子,問道,
“報道說的是真的麼,你真的……要結婚?”
“對啊,不然呢。”
“可你之前和我說,近期,不會……”
鐘予沒說下去。
蘇藍依舊維持著那個笑,直接點了頭,笑意不到眼底。
“我的確是在打算要結婚了。你呢,你怎麼想的?”
她居高臨下地抬手捏住他的下巴,抬高,動作不算溫柔。
盯著他眼眸裡水霧漫起,卻又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的模樣,麵無表情。
“你準備怎麼做?”
“我……”
鼻尖泛上酸意,眼眶也燙,鐘予動彈不得,艱難地垂下眼睫看向彆的地方。
蘇藍要結婚了。
她還是要結婚的。
她要跟彆人……
鐘予勉強道,“我……就像之前說的那樣。”
“如果你還想要我,我可以……可以做你的情人……”
蘇藍都要被他氣笑了,“怎麼做情人?地下情人?見不得光?”
“我們倆準備個房子,或者包間酒店,你被我召之即來,呼之即去,弄個金屋藏嬌?”
鐘予眼淚還是沒忍住湧了出來。
他輕輕地點點頭,咬了下唇,“蘇藍……如果你想,我都可以。”
對麵的女人沒有說話。
半晌,她走近了一步。
“很好。”
鐘予貼在自己腹部的手忽地被覆上了另一隻手,鐘予一驚,她的手心溫熱,聲音卻極冷。
“——孩子呢,你也自己養?”
鐘予震驚地一顫。
她果然——果然還是知道了。
鐘予臉瞬間毫無血色。
他仰頭看她,聲音都哆嗦,“蘇藍,我不是故意瞞你,我……”
他試圖去抓她的衣角,捏緊了在手裡,像是捏著最後一根稻草一般,“我可以不要它,我可以處理好,我不會,不會給你添麻煩……一切都會回到正常的樣子,我保證,好不好?”
鐘予仰著頭祈求她,一聲一聲,淚水往下落。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是麼?我看你很舍不得。”
一瞬間,鐘予嗓子都像被攥緊了,說不出話。
他垂下頭,眼淚直直砸在衣服上。
“為什麼舍不得?”
她問。
鐘予努力地壓住自己的哭音,他另一隻手鬆開她的衣角,覆在她的手上,貼緊自己的小腹。
“蘇藍……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他做夢也想要的跟她的孩子。
“我跟你的孩子……”
“他說,它是個女孩,它會像你,我想,也許它會有你的眼睛……”
她沒有說話。
鐘予感覺眼淚都要從眼眶裡流乾了,他等了好久,感覺心都一瓣瓣碎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
梧桐林間靜謐無風,鐘予視線模糊,什麼都看不清。
垂著頭小聲地,他哽咽著,不敢去看她的神色。
“蘇藍……你還要我嗎?”
美麗的黑發青年此時看上去脆弱地要命,像是輕輕敲一下,支撐他的力氣都會全部破碎一般。
高處,不知道哪來的一陣風,將樹葉吹得簌簌作響。
恍惚之間,鐘予似乎聽到她嘖了一聲。
是錯覺麼?
緊接著,他整個人就被她攔腰抱了起來。
“蘇藍?……”
“閉嘴。”
女人抱著他,大步穿梭在梧桐林間,踩過厚厚疊疊的枯黃落葉,她的步伐有力又利落,不一會兒就帶著他出了白樓院落的門。
鐘予眼淚斷了線的掉,眼前朦朧一片,他隻知道緊緊地抓著女人的衣襟,仰頭望她。
他被她扔進車裡的時候,還呆呆地追隨著她的身影。
“我很生氣。”蘇藍平靜地說。
昏暗的車內光線中,蘇藍的神情隱隱綽綽,意味不明,幾乎有些銳利感。
她按著他的肩頭,將他摁在車座之上。
“這件事情跟我有關,但你沒有選擇告訴我,你選擇了一個人做決定。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裡。”
“你說它是我的孩子,難道我不該擁有話語權麼?”
“我要不來,你準備怎麼做?吃了藥不要它,還是要它,一個人把它撫養長大?”
她話音咄咄逼人,鐘予害怕地渾身顫抖,縮了縮,但他很聽話,她不讓他出聲,他就咬著唇哭得無聲無息,可憐極了。
他手裡一直攥著的藥被她奪走,當地一聲扔進了垃圾簍。
“從今天開始,你不可以離開我的視線,明白了麼。”
她一字一句地說,像是警告,語氣不容置喙。
看他麵色慘白渾身僵直不反應,蘇藍重複,聲音極冷。
“鐘予,說話。”
鐘予淚如雨下,隻知道胡亂地點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蘇藍,對不起……”
“手機給我。”
鐘予顫抖地將早已經關機的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給她。
蘇藍掃了眼,也重重扔進了垃圾簍。
她的手指摁上他柔軟的唇瓣,力道並沒有收力,近乎讓鐘予痛得蹙眉。
“鐘家那裡我會跟管家交待,接下來你的行程都屬於我。”
她的拇指順著他的唇瓣強硬地探入,進入他的口腔,與他的唇齒糾纏,被濕熱裹挾住。
侵略性極強的占領,宣示自己的所有權。
她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表情甚至非常平靜,沒有起伏。手指繞弄著他的柔軟舌尖,語氣溫和。
“我尊重你的意見,你有異議,可以現在提出來。”
第85章 第85章
蘇藍開的車。
後座, 鐘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身體撐起來,挪到蘇藍後排對角線的車窗邊乖乖坐好。
做這些動作的時候, 他儘量無聲無息, 試圖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希望她注意到自己。
車行駛在一條公路上,鐘予隱約知道應該是出城的路, 但這些念頭隻在他腦海裡不留痕跡地飄過一瞬。
斜前方的女人並沒有開自動駕駛,她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墨鏡遮住了半張臉, 從鐘予的角度,隻能看到她的側頰。
烏黑的碎發被車窗外漏進的風揚起, 又輕輕落下。
“不睡一會兒?”
女聲冷靜又平穩。
被她發現自己在悄悄瞥她,鐘予睫毛顫了一下,彆開眼, 手指攥緊, “……我不太困。”
“是麼。”
女人不置可否。
“路上還有段時間,你最好睡一覺。”
鐘予很慢, 很慢地嗯了一聲。
“你旁邊夾層裡有毯子和枕頭。”
“……謝謝。”
鐘予聽話地打開夾層, 從裡麵拿出這兩樣東西,將毯子展開披在了身上。
暖融融的柔軟毯子, 帶著被熏過的淡淡香氣。
枕頭被他拿在手裡一會兒,又放在了一旁。
“不躺下來?”
鐘予乖順地靠在遠處,小聲道,“嗯……不用。這樣就好。”
他想多看看她。
她也沒再說話。
毯子下, 鐘予的手輕輕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
他果然……還是給蘇藍添麻煩了。
明明她都要結婚了, 他卻在這個時候給她找事,讓她花那麼多精力來處理自己的問題。
鐘予覺得自己糟糕透了。
他應該早一點……把這件事情解決好的。
鐘予轉眼茫然地看向窗外, 公路旁的景色像是被什麼人攥住向後拉去一般從他的眼前劃過。
高處的道路標識一閃而過,方向箭頭分叉,指引車輛駛向不同的目的地。
蘇藍要帶他出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