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在頃刻之間,再度歸於平靜。
因為景昀終於放下了抬起的左手。
然後景昀攤開了右手。
從見到慕容灼時起,她的右手就一直隱沒在寬大的袍袖中,攥成拳頭。此刻她攤開手,一些淺淡的微光便從掌心徐徐散開,像螢火蟲般縈繞在景昀周身,煞是好看。
很快,它們沒入了景昀的衣衫之中,又在沾到肌膚的那一刻歸於無形。
方才硬接社稷圖規則降下的雷霆時,景昀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這一刻卻終於忍不住蹙起了眉,掩住口輕咳起來。
咳嗽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因為痛苦。
撕裂已久的神魂一角重新融入,當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更是一件無論怎麼謹慎都不為過的事。
但她就站在那裡,站在園林之中,站在一片廢墟的亭前,很隨意地攤開手,將收攏來的神魂碎片送入了自己的神魂之中,就像她很隨意地舉起手,迎向從天而降的那道天雷那樣。
這種風輕雲淡的隨意,另一個人和她非常相似。
——江雪溪。
這種隨意來自於自身的強大,以及對自身強大的自信,更來自於心境。
景昀的咳聲很輕,很快止住。
她離開亭前,朝園林前方走去。行經湖畔那片潮濕的草地時,隨意地拂了拂袖子,將草地間那幾條被波濤帶上岸,正在無助掙紮的魚兒送入了水中。
她開始在園林中行走,步伐不急不緩,偶爾停下腳步四處顧盼,像是在遊園賞景。
這處園林極美,但即使再美,又有什麼魅力能夠讓景昀在這危急的關頭停下腳步?.
風筏穿越雲層,自天邊而來,當它來到杏山前的那一刹,杏山下布設的陣法自動生出感應,儘數散開,任憑它越過重重守衛,降落在了杏山腳下。
陣法外更遠的地方,已經停駐了少數風筏飛舟雲輦之類的飛行法器。那是距這裡較近的一些門派,得知社稷圖中生變,心急如焚,竟然先道殿一步趕到此處。
道殿這艘風筏足有五層,極其奪目,停駐在地麵上,便如同一間極其高大的殿堂。
道殿正使從風筏上走了下來。
為尊者諱,身為道殿正使,大名自然不會任由隨意稱呼,這位正使並沒有取過道號,世人便仿照舊例以姓氏稱之。
她姓鐘離,所以世人便稱她為鐘離。
她已經數百歲,卻看不出年紀,容貌隻算清秀,眉眼間卻另有一種極其玄妙的神韻。
她立在那裡,就像一縷柔和的風,一片青碧的葉,一捧梅上的雪,一張靜默的琴。仿佛她就是天地間的一部分,無論她置身何處,所有人都會認為她本就該在那裡。
這是一種境界極為高妙的表現,證明鐘離已經觸摸到了大乘巔峰的那道門檻,能領悟到一部分天地規律並化為己用。
看到鐘離的那瞬間,杏山內外所有人都不由得鬆了口氣,緊接著同時拜倒,格外整齊。
“拜見正使大人!”
鐘離溫聲道:“不必多禮。”
張三真人和柳真人在人群的最前列,同時上前,喚道:“師姐。”
鐘離搖了搖頭,止住了他們即將出口的話,反而轉過頭:“等一等。”
身後的風筏上傳來動靜,是隨行前來的道殿弟子。
一名弟子推著一輛輪椅,朝風筏下走來,其餘幾名弟子簇擁在輪椅後,神情很是謹慎。
輪椅中坐著個年輕人,容貌生的很好。更難得的是,他有一雙明亮而乾淨的眼睛,像一把擦淨了、出鞘的劍,卻並不顯得鋒芒逼人。
風筏下,隨侍的弟子們爆發出驚呼聲。既是因為這位傳聞中閉關五年的大師兄突然現身,又是因為他居然坐在了輪椅上。
“大師兄!”
張三真人上前一步,原本仿佛永遠耷拉著的眉毛猛地挑起,像兩把出鞘的劍:“宣白!”
輪椅上的年輕人低下頭,對著眾位前輩師長謙和地行禮。
年輕人叫李宣白,是道尊膝下首徒,中州道殿最受敬愛的大師兄。
早在五年前,李宣白忽然消失在道殿中,對外的說法是他觸摸到了破境的門檻,準備嘗試著衝擊煉虛境。
倘若他真的破境成功,那便會成為近三百年來最年輕的煉虛境強者。五年前是如此,五年後仍是如此。
隻有道尊、正使等極少數道殿的大人物才知道,李宣白其實早已跨過了那道門檻。
他消失在道殿中,不是因為他要閉關潛修,而是因為他去了北方那片終年繚繞著風雪的冰原。
營帳中,鐘離三兩句講完了李宣白五年來的去向,而後道:“兩日前,宣白趕回道殿,帶來了一個消息。”
“魔族最深的冰淵中那位幽夜君,疑似離開了冰原。”
兩日前,正是社稷圖開啟的時候。
營帳內所有人的臉色,都隨著鐘離的話一點點沉了下去。
那當然不是針對鐘離抑或李宣白,而是因為鐘離話中那個可怕的猜測。
“……此次進入社稷圖的魔族中,很可能就有幽夜君。”
“為什麼?”有人問,“這說不通啊!”
的確,身為魔族數百年來的最強者,道殿最為忌憚的存在,幽夜君在魔族的地位,幾乎與千年前玄真道尊在人族心目中的地位相仿佛。
這樣無上尊崇的頂尖大魔,怎麼可能親身前來,甚至將自己的修為掩藏起來,混進社稷圖之中。
“因為幽夜君可能快要死了。”
李宣白的聲音從一側響了起來:“所以她要在社稷圖中尋找能夠延長她壽命的存在。”
作者有話說:
注:修正了上一章一點小小的bug,景昀離開離秋城秘境時,距離進入社稷圖過了一日多,和慕容灼見麵時,已經過去了兩日。不過這一點不重要,知道有個時間差就好。
另外,本周這個單元應該就會完結,因為我真的很想把本卷最後一章卡到九十九……
第98章 98 絕音徽(二十四)
◎景昀挑起了秀麗的眉梢。◎
一位觀星閣長老想起了典籍中的一些記載, 驚聲道:“吞日功?”
鐘離正使道:“沒錯。”
吞日功是典籍中一門很有名氣的魔族功法,當然不是什麼好名聲,而是惡名。
這門功法是魔族一位先代君主所創, 從功法本身來說, 極為高妙。但從修行方法來說,又無比的血腥殘忍。
說的簡單些,這門功法的本質實際上就在它的名字裡。
——吞。
這門功法的精髓便是吞噬, 以吞噬來掠奪力量。
以此化為壽元,延續性命。
這門功法實在太過殘忍詭譎,偏偏對修行的要求又很高,隻有血統極為純正、境界極為高深的魔族才能修習,基本上是為曆代魔君量身打造的延壽功法。自從千年前那位魔君死後,魔族元氣大損, 下一代魔君壽元不過數百年, 甚至未曾將吞日功修到大乘。
而今李宣白說幽夜君快要死了。
她的血統同樣純正, 她的境界極為高深,她是魔族皇室功法最為正統的傳人。
然而現在,她進入了社稷圖中。
社稷圖中有什麼?
有數千名年輕的道門弟子,還有……上清宗祖師們留下的神識。
上清宗曆代祖師中,不乏有大乘上境的強者, 哪怕故去千餘年,哪怕隻是一縷神識, 依舊不是能夠小覷的存在, 更彆提他們的神識中, 依舊承載無數典籍功法傳承。
若非如此, 為什麼各門各派的頂尖弟子依舊要擠破頭搶著進入社稷圖, 又為什麼無比期望能夠在那幾處前人去過的秘境中遇上機緣?
營帳外, 風筏上隨行的道殿精銳將杏山腳下層層圍住,連吹來的風聲都變得肅殺。
營帳內,氣氛卻陡然變得極為凝重。
“鐘離大人。”有長老按捺不住心中焦急,迫不及待地開口,“請您拿個主意。”
所有希冀的目光,從營帳各處投到了鐘離的身上。
鐘離道:“我與道尊已經調集精銳,並通傳各派召集人手,倘若魔族離開社稷圖,自然要將他們留下。”
緊接著她望向李宣白,以目光詢問他是否能撐得住。
李宣白點了點頭,一旁的道殿藥閣閣主目露擔憂,卻終究沒有開口阻攔。
鐘離平淡清秀的麵容浮現出肅穆之色:“各派弟子入社稷圖者,如今還剩多少?”
不待其他門派反應,柳真人已經揮手祭出了生死簿,呈到鐘離麵前。
鐘離看著生死簿上明滅的人名,思及死去的道殿弟子,心情大為沉鬱,然後轉過頭,朝李宣白投去詢問的目光。
“宣白?”
李宣白坐在輪椅中,仰起頭望著生死簿上的名字,忽而一笑:“岑師妹與蘭揚也在。”
他能潛往冰原五年,少不了右司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因此和右司中一些隊伍極熟。看到柳蘭揚和岑陵的名字,知道他們還活著,不由得大感欣慰。
他轉過頭,朝鐘離正使點了點頭.
道殿在社稷圖外采取行動,準備救援困入社稷圖中的年輕弟子,並應對幽夜君為首的魔族時,社稷圖內的各處情形也逐漸開始轉變。
百花原中的弟子們自不必說,跟隨慕容灼前往離秋城秘境暫避。此外,散落在其餘秘境中的弟子們,逐漸從遭遇魔族突襲、同伴背叛的一係列變故中驚醒過來,在幾個為首弟子的號召下各自聯合聚攏,組織人手開始防守甚至反擊,不斷聯係同門,預備著全力壯大力量,應付社稷圖中出現的魔族。
社稷圖極大,魔族數量終究極為有限,這些弟子們組成的隊伍雖說沒有幾個真正遭遇魔族的攻擊,但另有一樁好處——大量弟子彙聚在一處,人群中的內奸很難在眾目睽睽之下下手。
所以,從昨夜開始,各門各派弟子傷亡人數不斷下跌,到鐘離正使乘風筏至此時,社稷圖內的情形已經大大好轉,至少命牌命燈熄滅的速度不再令人觸目驚心了。
社稷圖中和社稷圖外發生的事情,景昀全然不知。
她仍然停留在園林中,不疾不徐地向前行走。
和煦的春風拂麵,風中夾雜著清新的氣息。很快柔和的春風裡多出了幽然的蓮香,湖麵上菡萏初開、紅蓮盛放。
岸邊的幾棵大樹樹冠繁密,日光穿透樹葉間的縫隙,在地麵上投下散碎的光點,那些細碎的光芒漸漸變大,變成了跳躍的明亮光團。
枝頭的葉子垂落,變得金黃,柔風冷了下來,隨著冷風一同吹來的,還有細細的雪粒。
隨著景昀走過園林中的那條青石小徑,轉瞬間,四季便在她的身邊次第輪轉。
鵝毛般的雪片飄落之前,景昀來到了園中一條潺潺流過的溪水畔。
這條小溪連接著那片青碧澄澈的湖水,溪水異常清澈,有小指長的魚兒遊過,溪底的鵝卵石圓潤可愛、清晰可見。
景昀來到了溪畔。
她站在草地與溪水交界的地方,溪水輕輕蕩漾,觸及了她的靴尖。
景昀低下頭,雲羅後那雙美麗卻沒有神采的眼睛注視著溪水,像個夏日裡貪玩想要踩水,又害怕被父母責怪的小姑娘。
雪越來越大,天邊染成一片純白,溪水忽然開始結冰,一層極薄的冰層泛起,迅速延伸開來,不知是不是錯覺,那冰層表麵籠罩著淡淡的黑氣,顯得有些肮臟,又有些詭譎。
那層薄冰像蟲蛇般蜿蜒著,蔓延向景昀的足底。
景昀低著頭,美麗的麵容沒有絲毫變化。
她不退反進,朝前邁出一步,來到了冰麵之上,穩穩踏在了薄冰某一處位置。
緊接著,她腳下的冰麵寸寸碎裂開來。
一聲極其尖厲陰冷的銳響從遠處驟然響起,其中飽含著無數痛苦驚恐的意味。
景昀淩空立在水麵上,腳下踩住了一團扭動掙紮的黑氣。
那團黑氣不斷掙紮顫抖,便像是溪水裡跳上岸的一條魚,正在無助地求活。
景昀足尖微微用力,就要碾碎那團黑氣。
此時暴風吹起,漫天雪片狂舞,雪片後無數暗光激射而來,像是無數把鋒利的飛刃。
飛刃顏色暗淡,表麵卻隱隱浮動著一層詭譎的光彩,那是因為它沾滿了魔毒的緣故。煉虛境以下的修行者隻要沾上半分,立刻便是化為血水的下場。
無數把飛刃近在眼前,除了退避無路可走。倘若景昀慢上半息,就會被這些飛刃紮成刺蝟,倘若她立刻退避,又斷然來不及碾碎足底的那抹黑氣。
景昀麵不改色,雲羅被風吹動,兩端垂落的係帶輕輕飄舞,像是因為什麼都看不見,所以才能如此從容。
她碾碎了那抹黑氣。
風雪的另一端,尖利的痛呼再度響起,其中仿佛浸透層層鮮血,飽含說不儘的恐慌痛苦。
飛刃即將及身。
景昀忽然消失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溪水之上,漫天飛刃失去目標,風雪中似有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轉了那些飛刃的方向。
飛刃倒飛而回,沒入風雪深處。
景昀重新又出現在原地。
雪片飄落,這讓她心頭有些不喜,於是揮了揮手。
狂風平地而起,席卷雪片無數,甚至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將天際落下的驟雪儘數裹挾,而後吹散。
天空變得晴朗,細細的雪粒落下,在天邊柔和的日光照耀下,還未及地便已化作微涼的雪水。
這才是秘境本身的雪景。
她抬起頭,靜靜望著來時的青石小徑。
終於,小徑遠方出現了幾個身影。
黑衣女童從小徑的另一端走來,身後跟著三名古怪的隨從。
鬢發散亂的貴婦、不住吐血的書生,以及抬起頭神色警惕的士卒。
景昀挑起了秀麗的眉梢。
“原來是你。”她靜靜道。
見到這名黑衣女童的第一眼,景昀就知道她是幽夜君。
不僅是因為那張清稚小臉上冷漠的神情和眼底毫無掩飾的煞意,還因為絕世強者之間微妙的感應。
當日在杏林城中,景昀和慕容灼準備出城前往杏山,路遇天衍宗弟子出言不遜,於是一言不合起了衝突。
抽身離開時,景昀曾經感受到路旁酒樓中投來的一道目光。
幽然、森冷、玩味、審視。
所以察覺到那道目光時,景昀放出了自己的神識,侵入投來那道目光的酒樓窗口,窺見一個朦朧的側影,又在對方察覺之前一沾即走毫不停留。
那看似隻是短短一刹那的交鋒,對於景昀來說卻已經足夠。
當黑衣女童的身影出現在景昀麵前時,她幾乎立刻就想起了從窗中落下的那道目光。
幽夜君道:“原來是你。”
當日她望見景昀和慕容灼時,看出那兩張尋常的臉隻是幻化而出的易容術法,因此當她看見立在溪畔的景昀時,自然也就想起了酒樓下街畔那個霜白的身影。
那時,不但景昀心中升起了淡淡警意,幽夜君又何嘗不是如此。
景昀問道:“幽夜君?”
幽夜君沒有回答,小臉上滿是漠然之色。她身後的士卒與貴婦卻同時握住了手中兵刃,麵上露出森然冷色,像是隨時準備動手,用性命來捍衛殿下的尊嚴。
但無論是景昀還是幽夜君,都沒有分出絲毫注意力去關注他們的舉動。
幽夜君神色冷漠,徑直朝前走去,向著景昀的方向。
說的準確一點,她不是朝著景昀的方向行走,而是景昀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行走的方向上。
幽夜君的眼底除了森然和煞氣,什麼都沒有。
這並不是眼神空洞,而是真正的目下無塵。
這世上有什麼值得被她看在眼中?
沒有。
伴隨著幽夜君舉步前行,跟在她身後的三名隨侍猛地動了。
士卒張大口,發出一聲暴戾的嘶吼。
吼聲響起時,就連飄落的風雪都因為他的聲音而停滯了刹那。
他的吼聲像雷鳴般炸響,其中自有精妙之處,若是尋常修行者在此,隻怕早已被震得倒地不起,嘔血連連。
伴隨著那聲嘶吼,士卒憑空抽出了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那狼牙棒大的驚人,士卒舉著它,就像舉著一座假山。
他舉著那座假山般的狼牙棒,重重起跳,看似笨拙瘦弱的身體離開地麵,來到了半空中。
那名貴婦站在另一邊,舉止很是端莊,眉眼卻嫵媚動人,又彆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風情。
她的手腕上,係著一串乳白色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珠串。
她嫣然一笑,扯斷了腕間的珠串。
那些珠子浮在半空,忽然變得大如首級,每一顆都散發著乳白色的淡淡光暈,顯得既神聖又邪惡。
它們在空中打了個旋,朝景昀急速飛去,風雷之聲隱顯。
狼牙棒如山砸落。
落日珠逼近眼前。
就在這時,那名書生也動了。
他方才分出天識潛入溪水中,意圖偷襲景昀,那抹天識卻被景昀直接碾碎,受到反噬,所以他一直在吐血。
但即使不斷吐著血,他手裡依然始終捧著一本書。
這一刻,他將手中的書冊一展。
天地間忽然暗了。
他們出手時的力量,分明已經遠遠超過了化神巔峰,社稷圖的抹殺力量卻沒有降下。不知是因為他們和景昀一樣,已經擊退了自天而降的天雷,還是另有彆的手段。
景昀並不關心。
她抬起手,在虛空中抓了一把。
一把通體透明、流光溢彩,由靈氣幻化而成的長劍,出現在景昀手中。
她提起劍,出手就是道殿秘劍中威力最大的天地無塵。
士卒出手最早,來得最快。
他的狼牙棒看似笨拙,實際上卻是魔族極為出名的一件法寶,勢不可擋,落定如山。
然而這座山沒能落下,而是懸在了半空。
因為一道劍光迎麵而來,阻住了它。
劍光與狼牙棒相遇,而後繼續向前,仿佛沒有遇著絲毫阻礙。
士卒有些惘然,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下一刻,他忽然憤怒悲痛地咆哮起來,聲音比方才的怒吼還要響亮,卻極為滑稽可憐,像一隻受了傷無力奔跑的黑熊。
因為他的狼牙棒斷開了。
這件魔族有名的法寶,迎上了從溪畔踏雪而來的劍光,然後就這樣輕易地斷掉了。
這該是多麼鋒利的劍意,多麼可怕的修為?
那道劍光繼續向前,中途變招。
這次依然是道殿秘劍中的一記劍法,叫做天落河傾。
這記劍法是景昀的師尊淩虛道尊所創,名字出自一句數千年前的古老詩詞:勢從天落銀河傾。
劍如其名,這記劍法不是道殿秘劍中威力最大的,卻是劍勢最廣的。
落日石從四麵八方疾飛而來,堵死了景昀眼前所有去路,而後遇上了這一記天落河傾。
劍光與柔光交相輝映,被落日石阻了一息時間,而後發出驚人震響,數顆落日石轟然跌落,劍光如電朝前急掠。
貴婦花容失色,劍風帶起她的兜帽鬢發,隱約可見兩隻小小的魔角。
她朝後急退。
但劍招已然再變,越過貴婦,斬向那名吐血的書生。
書生手中那本書乃是重寶,更勝落日石與狼牙棒,照理來說,景昀這一劍變招兩次,沒那麼容易斬落他手中的書冊。
但書生已經受了傷。
他應該及時退避,卻已經來不及了。
又或者,即使他能退,也不能在幽夜君的麵前退。
天光乍亮。
書生再支撐不住,跌跪於地,捧著手中的書冊,書冊本身尚且完好,他卻直不起腰,隻能連連咳出乳白色的血來。
從景昀出劍,到三魔相繼敗下陣來,至此不過三息時間。
那三隻大魔毫無停滯,貴婦召回散落的珠串,士卒握緊手中折斷的狼牙棒,書生咳著血撐起了身體。
這一幕顯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壯。
他們當然還有力再戰,但是在景昀輕描淡寫斬出一劍,連退三魔之後,他們再強行出手,顯然除了受更多的傷之外毫無意義。
幽夜君的腳步停住了。
她停住腳步的瞬間,那三隻魔族同時止住了動作。
幽夜君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三名隨侍停下。
她的眉有些淡,更顯稚氣,挑起時像水墨畫中的山巒。
“中州道殿還有你這樣的人物?”幽夜君道,“你是鐘離?”
景昀並未否認前半句話,隻道:“我不是鐘離。”
幽夜君道:“你是誰?”
她清稚的麵容毫無表情,眉梢卻揚起,眼底終於不再空蕩一片,映出了景昀的影子。
此次隨侍幽夜君前來的魔族,不但是精心挑選、修為精深的大魔,更兼對幽夜君十分崇敬忠心,是魔君精心挑選的結果。
沒有君主能夠忍受一個淩駕於自己之上的存在。
倘若幽夜君得手北歸,魔族聲勢更加強大,揮師南下亦有了更大可能。
倘若幽夜君馬失前蹄,死在冰原之外,對魔君來說,結果也很不錯。
幽夜君不是不知道魔君心中的盤算,但她並不在乎。
因為她對那個蠢貨已經很不滿了,她決定回去之後就殺了他。
正因為這些大魔對她忠心,所以幽夜君明白他們的境界。
按照人族的境界換算,這三隻大魔都有煉虛境的修為。
縱然受限於社稷圖,這三魔並未全力出手,但很顯然,景昀也仍留有餘力。
這個發現並不足以讓幽夜君多麼畏懼,在她眼中,人族也好,妖魔也好,與任人宰割的牛羊無異。
即使人族道尊在此,她也有信心勝過對方脫身離去。
真正讓她忌憚的是,她看不出景昀的深淺。
作者有話說:
勢從天落銀河傾——《題醉中所作草書卷後》 陸遊
第99章 99 絕音徽(二十五)
◎景昀道:“你不如我。”◎
離秋城秘境中, 一切都已經變得大不相同。
街道上摩肩接踵的行人不見了,平直的長街旁繁華的商鋪中空空蕩蕩,許多弟子或坐或站分散其中。
這些弟子的人數比之百花原中多了很多, 並且還在不斷增加, 這是因為同在社稷圖中的弟子之間互相設法傳訊,更多弟子趕來,而且慕容灼還在外麵搜尋其他人的蹤跡, 並且不斷將他們帶回來。
柳蘭揚、岑陵與其他幾個修行者坐在長街最中央的位置。
他們這些人修為較高,處事經驗豐富,年紀輕輕便在修行界有些名氣,故而各自分工,共同負責維持場中秩序。
柳蘭揚傷的最重,隻能靠坐在一旁店鋪中搬出的美人榻上。秘境中傷勢回複困難, 索性便讓他與一名受了傷的九華宗弟子擔負起登記弟子名單的職責, 凡是進入離秋城中的修行者, 都要一一前來登記身份,而後才能離開這條主道,到兩邊商鋪中休息。
修行世族上官家的幾名弟子主修醫道,故而清點了場中醫修之後,便各自分組來往穿梭, 替秘境中受了傷的修行者療傷。
岑陵和另一位散修挑選了自己認識的、較為可靠的弟子,開始維持場中秩序。
這裡的許多修行者都受了傷, 連日來飽受驚嚇, 又困又倦。有的支撐不住, 倒頭睡在地上, 鼾聲如雷;有的傷痛難忍, 同伴驚恐不已;還有的提心吊膽兩日, 終於見到了熟識的好友同門,禁不住抱頭痛哭。
但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都在這座秘境本身。
“天哪,這裡就是傳聞中的離秋城,我原本隻在道典上看過,沒想到竟有一日能親眼見到這座雄城。”
“上清宗仙子的神識居然在此,若是,若是能得仙子指點一二……”
場中修行者七嘴八舌地議論,很多人時時刻刻注意著四周,希望那位離秋城秘境的主人能再度出現。
可惜他們注定要失望了。
上清宗覆滅千年,容嬅看見這群年輕人,思及自己的宗門,心情大為鬱鬱。她隻在慕容灼帶人到達此處時,為他們再度打開了離秋城的秘境大門,而後便消失在了他們眼前。
一小部分弟子的心情則隻剩下緊張。
有人惶恐地環顧四周,小聲道:“這裡是離秋城……那,那位裴仙子既然能把我們帶進來,想必是道殿或是大派的隱世前輩,我們……”
這些弟子在百花原中曾經質疑過慕容灼,當然他們沒有如長風山那名弟子般擁有非同尋常的勇氣,並不敢當麵質疑,但背後卻說了不少話,如今想來,隻覺惶恐不已。
“真正的大能怎麼會進這裡來……”有人底氣不足地道,不知是不是想要安慰自己。
不知是誰冷笑道:“真正的魔族都能進這裡來,道門的大能為什麼不能進來。”
喧鬨中,柳蘭揚放下筆,長舒一口氣。
旁邊和他一同登記的弟子揉著手腕:“可算寫完了。”
這名弟子傷勢稍輕些,放下筆便撐起身,朝街道兩邊的建築細細打量,讚歎不絕於口。
“這裡就是離秋城啊。”
“這裡就是離秋城。”柳蘭揚笑著接口。
他見那名弟子左右逡巡,似在尋找什麼,示意他往遠處看去。
窮儘目力,能看見長街遠處的巍峨城牆,以及城牆上巍峨高聳的角樓。
“是不是那個?”
弟子眼前一亮。
“道典中記載,淩虛年間,魔族南下進犯蒼州,殺到離秋城下,正逢年輕的玄真道尊與數名年輕弟子至此,便是在這座城中掀起了赫赫有名的離秋城血戰。”
柳蘭揚亦歎道:“那可說是極慘烈的一場戰事。”
秘境中的虛空之上,容嬅睜開眼,為這句話有些悵然。
那當真是極慘烈的一場戰事。
時至今日,她識海深處還清晰烙印著城中活人相食的淒慘場麵。
那時離秋城城中完全斷糧,修行者尚可辟穀,不至於饑餓難忍,城中百姓卻不能不飲不食。
正是從那以後,容嬅再也不肯吃肉了。
那名弟子道:“當日想必玄真道尊就是立在這座角樓之上,說出那句話的,真是何等氣魄,好生威風!”
他指的是道典中記載的一句很有名的話,當年離秋城中,魔族壓境,眼看便要城破,城中百姓驚惶逃散,守城的年輕修行者們也恐慌不安。
唯有玄真道尊依舊鎮定,使得年輕修行者們以為道殿援兵立刻就要到來,按捺住恐慌的心緒繼續堅守,竟然又強行將離秋城守了三日,方才等來了道殿援兵,解了離秋城之困。
有人問玄真道尊,既然當日並不知曉道殿何時來援,為何在生死危機近在眼前時,仍能保持從容風範。
玄真道尊便道,我主修劍之一道,隻要劍還在手中,有戰力便可舉劍迎敵,無戰力仍可還劍自刎,生死仍在自己手中,為何要因此恐慌不安?
這句話後來經過潤色修飾,寫入了道典之中。
道殿秘劍劍譜第一頁,那四個大字與這句話一樣,說的其實是同一個道理。
——劍主生殺。
容嬅眉頭下意識蹙起來。
她不喜歡景昀,從年幼時便如此,從初見時便如此。
但……即使她也不得不承認,景昀的心性,確實遠勝於她。
不過,她和景昀彼此相看生厭了那麼多年,要承認對方比自己強,真是一件讓人不悅的事啊。
容嬅的目光移向渺遠的天際。
她不喜歡景昀,同樣也不大願意和景昀的朋友慕容灼打交道。但無論如何,終究是同道中人,即使不提景昀允諾將她帶出社稷圖一事,容嬅也不願意看到她們出事。
慕容灼從離秋城中離開,似乎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
她纖長的細眉倏然蹙起,麵色忽然變了。
下方城中傳來了動靜,似乎發生了什麼變化。但此刻容嬅顧不得關注那些城中的弟子了,揮手召出雨霖鈴。
銅鈴來到空中,迅速變大,轉瞬間遮天蔽日,以至於離秋城中長街上的天色都暗淡下來。
驚呼聲響起,下方長街之上有人呼喚著她,聲音很熟悉,好像是慕容灼帶來的弟子中那個叫做岑陵的女弟子。
容嬅全然不理。
事實上,她也根本沒有時間理會了。
雨霖鈴重重落下,將整條長街罩入鈴中。
下一刻,秘境轟然震動,氣流颶風般盤旋在天地之間。
容嬅驀然噴出一口血來。
無數氣流仿佛失控的蛟龍,來回穿梭,虛空中張開漆黑的空間裂縫,像是一隻隻深邃的眼睛。
偌大的離秋城秘境此刻如風浪中的小舟,開始劇烈地顛簸起來。但無論如何顛簸,多麼大的動靜,那些可怖的空間裂縫和氣流不住侵蝕著雨霖鈴的鈴身,卻始終無法撕裂雨霖鈴中的那條長街.
“岑師妹!”李宣白高聲喚道。
所有人焦急的目光投來,緊張地注視著李宣白手中那隻紙鶴。
一片寂靜,沒有回音。
岑陵未曾說完的話就像烈日下暴曬的小水窪,輕飄飄地消泯無蹤了。
饒是鐘離正使,也不由得蹙起眉尖。
她身後一位煉器閣長老立刻舉步上前,接過李宣白手中紙鶴仔細端詳片刻,搖了搖頭:“千裡鶴沒有問題。”
這個答案使得所有人的麵色更難看了。
用於傳音的千裡鶴沒有問題,那麼問題隻能出在社稷圖中的人身上了。
社稷圖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以至於道殿最後的備用手段、右司最隱秘的傳訊方式千裡鶴都失去了作用。
李宣白好看的麵容終於變得沉凝,轉向鐘離正使道:“師叔,我想親自進去。”
鐘離正使想也不想,立刻道:“不準。”
李宣白堅持道:“師叔,千裡鶴無法使用,社稷圖內外失聯,必須有人進入社稷圖……”
鐘離正使打斷了他:“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無論誰去,你都不能去。”
“是啊。”另一位長老開了口,擔憂道,“你傷的重,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冒險。”
李宣白揭開蓋在腿上的毛毯,站了起來。
長老:???
鐘離正使按住了眉心。
李宣白笑了笑,笑容頑皮中略帶羞澀道:“師叔放心,我傷的並沒有那麼重。”
長老有些錯愕,鐘離正使卻已經回頭,難得疾言厲色斥道:“胡鬨。”
輪椅後兩名弟子領會到鐘離正使的意思,連忙衝過來一左一右將李宣白再度按進輪椅中。
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場中所有人立刻都看出了問題。
李宣白居然真的被按了回去。
李宣白跌坐椅中,扶額苦笑。
人們看著他蒼白消瘦的麵頰,始終收在袖中的右手,以及苦笑的神色,心中生出很多感慨,年輕的弟子們更是麵露崇敬,滿臉敬佩。
潛伏魔族五年,所遭遇的艱難困苦想來絕不會少。幽夜君離開冰原乃是魔族內部極為機密的消息,李宣白卻能察覺出種種蛛絲馬跡,並從中推斷出結論,說明他在魔族內部潛伏的身份絕對有著不低的地位。
更何況,他為了趕回道殿報信,行藏泄露,卻還能在魔族一眾高手的圍剿下逃出生天,本身亦足以令人驚歎不已。
熟悉李宣白的弟子更是心中悲切,大師兄何等驕傲,如果不是虛弱至極,怎麼會願意坐著輪椅出現在眾人麵前。
這種猜測如果讓李宣白知道,肯定要大呼非也——他坐輪椅當真不是虛弱到走不動路,而是太累了,坐輪椅省力氣。
但無論李宣白怎麼辯解,鐘離正使看他的眼神和說話的態度都很堅決。
——不行。
李宣白潛伏魔族五年,並在行藏泄露的情況下脫身歸來,已經足以證明他的能力。無論名望、地位、修為,李宣白都是道殿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道殿竭力培養的下一任道尊。
鐘離正使萬萬不能允許精心教養的未來道尊傷勢未愈冒險入內,她無情地鎮壓了李宣白,而後道:“我會親自帶人進去。”
社稷圖千年來由道殿掌管,身為道殿正使,鐘離自然知道一些秘法。
但這種方法太過冒險,如果不是幽夜君親至,如果不是社稷圖中還困著那幾千年輕弟子,這種秘法可能永遠都派不上用場。
鐘離緩緩背起雙手,雙目直視前方。
所有人知道她接下來所說的話必然十分重要,場中一片寂靜,人人屏氣凝神。
下一刻,驚呼聲自帳外響起,劃破了帳內靜謐肅穆的氣氛。
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赫然正是社稷圖所在的方向。
鐘離正使豁然轉頭,場中人人變色。
嘩啦一聲帳幔掀開,道尊幼徒梅照霜急奔而入,拜倒在地:“師叔、大師兄,社稷圖生變!”
帳幔的簾幕隨著梅照霜奔來,被急急掀至一旁,正隨風飄舞不休。
從那簾幕的縫隙中,可以清晰地看見,天空之中社稷圖的那道石門虛影忽然開始劇烈地震顫,越來越淺、越來越淡。
——社稷圖的門要消失了.
慕容灼站在血泊中。
乳白色的魔血與殷紅的人血混在一起,變成了有些惡心、又有些詭異之美的粉色。
慕容灼全不在意。
她攥緊了手中的扶光劍,目光鎖定了對麵的貴婦。
士卒在她的身後,書生隱匿在更深的暗影裡。不遠處地麵上七零八落躺著數具屍體,有被啃食到一半的人族修行者,也有趕來護駕反被慕容灼殺死的魔族強者。
她儘可能地尋找了社稷圖中的年輕弟子,把他們送到了離秋城,這個過程中遇到了很多質疑和抗拒,起初慕容灼還會試著心胸寬大地為他們的生命做出些努力,到最後毫不猶豫掉頭就走,去尋找不那麼費力氣說動的弟子們。
帶回數撥弟子之後,慕容灼徑直折回了她與景昀見麵的那處園林。
仙神之間自有感應,景昀揮手撕裂空間,祭出仙神手段時,慕容灼已有感應。
鳳凰本來就是空間道法的行家。
儘管景昀沒有讓她回來,但慕容灼仍然覺得自己該回來做些什麼。
然後她在這裡遇上了五名魔族。
幽夜君率十隻大魔潛入社稷圖中,至今還剩五隻。
遇上慕容灼之後,還剩三隻。
三魔一人靜靜對峙,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慕容灼沒有出手,因為她很疲憊,而且受了不輕的傷,非常痛,痛到她動一動都會覺得有些吃力,而後更加疼痛,幾乎拿不穩劍。
她必須用儘全身的力氣,才能克製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那三隻大魔同樣遍體鱗傷,堅如鋼鐵又過分蒼白的肌膚上到處都是縱橫的傷口與乳白色的魔血,看著分外詭異。
表麵上看,雙方都無力再戰,所以暫時罷手,開始對峙。
但慕容灼清楚,那三隻大魔也清楚,真正能讓他們罷手的不是身體上的傷痛。
而是頭頂那片激烈翻湧的雲層。
景昀在那裡。
幽夜君也在那裡。
隻要雲上那場爭鬥沒有分出勝負,那麼其他任何爭鬥都沒有意義,勝負也會變得毫無意義。
雲層像一塊巨大的絨毯,遮住了整片社稷圖的天空,也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
無論是慕容灼還是三隻大魔,都無法透過厚重的雲層看到雲上那場爭鬥的全貌。
但他們的神情依然凝重,變幻不休。
事實上,他們隻需要看雲就夠了。
大片雲層忽明忽滅,時而灰暗陰沉,化作最可怖的夜空;時而光明大作,光耀整片天際。
伴隨著雲層之上明與暗無休無止的爭鬥,天地間狂風漸起,越來越大,越來越冷,吹麵如刀。
這裡不是真實的世界,所以吹來的風不是真實的風,而是交錯亂流與無數氣浪。慕容灼甚至能從天際雲層變幻光暗時看見一閃而逝的漆黑空間裂隙,隨之而來的便是更加暴烈的狂風。
她握緊了手中的扶光劍。
每當王後殿下心情緊張時,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抓緊手邊的東西,從前她喜歡絞緊寬大的袖擺,現在手中有一把劍,她就自然而然地握緊了劍。
不得不說,這個動作十分方便,退可以橫劍身前,進可以舉劍向天。
慕容灼現在並不想退,也不想進。
她的心情變得異常焦灼。
那些時隱時現的空間裂隙越來越清晰,出現的越來越快,這說明社稷圖已經快要承受不住兩位強者交戰的力道,即將傾塌。
社稷圖不是慕容灼的財產,慕容灼並不心疼,她隻是擔憂社稷圖如果傾塌,離秋城中那些年輕人以及其他地方那些弟子們能不能活下來。
這個答案慕容灼不知道,景昀也不知道。
忽然,雲端的夜色壓過了日光,從天的一端向另一端迅速湧去,不斷蠶食著光明。
慕容灼遽然變色。
正在這時,她的耳畔出現了一道聲音,簡潔、平穩又無比熟悉。
景昀說:“走。”
慕容灼微愣,心底生出極大的驚愕,倒不是驚訝於景昀此時還能分心朝她傳音,而是源自於不解。
整座社稷圖都在這片雲層之下,朝哪裡走?
她的睫羽輕輕閃動,而後驚愕潮水般退去,領會了景昀的意圖。
她再不遲疑,清嘯一聲。
伴隨著這聲清嘯,她嬌豔的眉眼間浮現出一抹極為神聖高貴的氣息,衣裙在風中獵獵作響,身後浮現出金紅色的鳳翼虛影。
她離開了地麵,來到了半空中。
天地間狂風愈發劇烈,空間裂隙越來越多,不遠處的山巒已經有了模糊的跡象。
此時她隻要抬起手,鳳凰離火就足以將對麵的三隻大魔燒成灰燼,但慕容灼什麼都沒有做。
一聲清麗的鳳鳴劃破天際。
慕容灼乘風而去,轉瞬間消失在了狂風裡。
黑夜漸漸退去,雲層之上,景昀朝前踏出一步。
她眼前覆著的雲羅不知去了哪裡,那雙美麗的眼睛依舊黯淡毫無光彩,烏發披散在肩頭,顯得有些狼狽。
相隔數裡的烏雲雲端,幽夜君負手而立。
她嬌小玲瓏,麵容清稚,乍一看像個強裝大人的孩童。但若是靠近了些仔細觀察,便能看清她眼底燃燒的暴戾與煞氣。
乳白色的魔血從她眼角滾落,沾在頰邊,然後滴落在破損的黑袍上。
“你很強。”幽夜君道。
景昀說:“謝謝。”
幽夜君道:“你沒有出全力。”
景昀說:“你也是。”
幽夜君望了望下方翻湧的雲海,以及雲層間閃爍的漆黑裂隙,像是一隻隻陰冷幽深的眼睛,緩緩挑眉道:“三千道門弟子為本君陪葬,亦算他們畢生大幸。”
景昀道:“不會。”
幽夜君哦了一聲,語氣冰冷:“你就這麼自信能攔住本君?”
景昀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會這麼做。”
幽夜君問:“為什麼?”
景昀道:“因為你懼怕死亡,又怎會主動接近它?”
幽夜君淺淡的眉揚了起來。
她的麵容清稚可愛,卻很難被人記住,那是因為她的臉上仿佛籠罩著一層幽暗的夜色。當她揚起眉時,那雙眼睛便像黑夜深處的兩顆星星,散發著森冷的幽光。
她道:“你在畏懼本君,所以本君絕不會是先死的那個。”
景昀問:“何以見得?”
幽夜君的目光投向雲下的一點,道:“你還在拖延時間。”
景昀沉默,同樣望向雲下的方向。
金紅光芒在狂風中一閃,消失無蹤。
那是離秋城秘境的方向。
幽夜君道:“我讀過道門的上古卷,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好像是一對鳳翼虛影。”
景昀並不否認,沒有出聲。
她不開口不是為了故弄玄虛,而是心中謹慎地計算。
此刻二人看上去是幽夜君更狼狽,實際上落於下風的卻是景昀。
她來到凡間之前,受仙界律令限製,封住了絕大部分力量。而今她能動用的全部修為,頂多相當於煉虛巔峰,憑借豐富的經驗與眼力,能夠發揮的力量遠高於煉虛境,接近大乘初境,但幽夜君的境界相當於大乘巔峰。
修為越高,境界差距之間便有如天塹。
景昀隻能儘可能地拖延時間,卻沒有戰勝幽夜君的把握。
除非她強行衝破限製,那麼不要說幽夜君,就算此方世界,在她眼中也不值一提。
然而衝破限製,等同於違反了仙規律令,後續會很難辦,而且很麻煩。
景昀不想知法犯法,更不想被連篇累牘地彈劾。
於是她淡淡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阻攔?”
幽夜君哂道:“螻蟻生死,何足道哉。”
幾千個傑出弟子的性命,在她眼裡隻是無足輕重的螻蟻。所以幽夜君不在乎螻蟻的死,更不在乎螻蟻的生。
景昀饒有興趣道:“看來你與魔君之間的分歧不小。”
很顯然,其他魔族或許領了魔君的命令,在社稷圖中開展屠殺,殺儘年輕的道門弟子,但幽夜君來此的目的隻有一個,並不尊奉魔君的命令。
幽夜君神色微顯輕蔑:“他算什麼東西。”
景昀同樣將手背到身後,說:“魔君在你眼中固然不值一提,人族強者在你眼底亦隻是螻蟻,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停留在這裡,不肯離開呢?”
這個問題很簡單,很直接,也很尖銳。
幽夜君為掠奪社稷圖中上清宗祖師神識而來,而今迎麵撞上景昀,圖中變故叢生,顯然魔族的行動已經驚動了外界,神識拿不到手,為什麼還要滯留在這裡?
因為幽夜君也在忌憚,忌憚社稷圖外可能出現的人族強者圍剿,所以她不敢輕易離去。
留在這裡,要麵對景昀。
離開這裡,要麵對無數人族強者。
哪怕是幽夜君,哪怕她是魔族上空最黑沉的那片夜色,都要心生顧忌。
幽夜君道:“隻要全都殺了,自然可以離開。”
景昀道:“那你還能活多久呢?”
這句話更加簡潔,更加尖銳,一針見血。
幽夜君前來社稷圖,是因為她快死了。
即使她能擊退景昀,殺死社稷圖外人族強者回到冰原,勢必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到了那時,她當真還能平安地進入冰原那片冰淵之中,繼續安穩走過剩下的時光嗎?
這是純粹的攻心之言,卻很好用。
幽夜君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到底是誰?”
她的神情微露悵惘,稚嫩的小臉微微垂著,像是因為景昀的話心生沉鬱,有些脆弱。
一道劍光自光明中生出,斬向了悄悄彙入光明中的一縷灰霧。
那灰霧顏色極淺,近乎於無,藏入白雲深處很難看出來。
劍光掠下,灰霧散作無形。
破掉了偷襲之後,景昀淡淡道:“既然已有猜測,何必問我?”
幽夜君良久未語,緩緩道:“畢竟太過匪夷所思。”
景昀道:“我覺得還好,飛升又不是死了,誰說一定不能回來?”
幽夜君道:“我小時候,皇兄曾經誇讚我天賦絕佳,是天族氣運鐘愛之女,如果勤奮修行不怠,說不定能成為天族中玄真道尊一樣的人物。”
景昀挑起眉梢道:“你不如我。”
這並非譏諷,隻是一句陳述的評價。
幽夜君恍若未聞道:“我很不喜歡這種說法,第一,我的修為是苦修而來,憑什麼歸結於氣運;第二,我也不想成為天族的玄真道尊。”
景昀若有所思道:“我聽說那位老魔君的死和你有些關係?”
幽夜君道:“不錯,我最討厭蠢貨,所以殺了他。”
景昀道:“看樣子你的眼光並不好。”
現在魔族這位君主是幽夜君親手扶持的,卻要反過來試圖置她於死地。
幽夜君傲然道:“待我回去,第一個殺了他。”
景昀很平靜地道:“你回不去了。”
幽夜君輕蔑道:“就憑那些人族的廢物?”
景昀說:“還有我。”
幽夜君沉默。
她開口道:“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你殺不了我。”
景昀沒有回應。
她背著的雙手緩緩鬆開,從身後的雲層中抽出了一把雲劍。
景昀握住那把雲劍,身側的白雲便瘋狂湧動起來,像是驚濤拍岸,像是煙籠碧空。
她提起劍,朝幽夜君一揮。
那一劍沒有什麼劍招劍式,隻是很簡單地舉起,而後落下,劍光卻映亮了整個雲層之上的天空。
幽夜君麵色肅然厲嘯,烏雲翻湧,迎向那一劍。
翻湧的雲層遮蔽了幽夜君的視線,朝著景昀所在的方向湧去,迎上劍鋒。
烏雲順利地吞噬了劍光,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幽夜君神色忽變。
下一刻,烏雲層疊散開,雲端之上,景昀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作者有話說:
很想今天這一章結束本單元,但是燒還沒完全退,這一章又太長了,想一想剩下的情節還是放到明天吧,湊一百章結束本單元,很抱歉讓大家失望了,明晚十點更新,鞠躬。
第100章 100 絕音徽(二十六)
◎“救救阿昀!”◎
雲層散開, 雲端空蕩無人。
景昀去了哪裡?
幽夜君清稚含煞的小臉上,忽然現出一抹極其複雜嘲諷的神色:“人族果然虛偽。”
這句話居高臨下,這句話很不客氣。
但為什麼說出這句話時, 她的眼底閃爍著一絲忌憚不安的微光?
她唇間爆發出厲嘯, 春雷般響徹天地之間,連狂風都為之驟然一止,下一刻沉沉黑雲倏然散去, 幽夜君的身影同樣消失無蹤。
隻留下三隻隨從大魔,從聽到幽夜君的嘯聲時便跪伏於地,不敢抬首。
幽夜君全然不理隨從的死活。
她化作玄色流光,追逐景昀的氣息而去,一刻不曾停歇猶豫。
不得不說,幽夜君這個選擇極其正確, 但正確不代表沒有風險。
因為這個正確的選擇, 恰恰是景昀想讓她做出的。
離秋城外, 雨霖鈴堅不可摧的鈴身已經多出數道裂紋,蛇般蜿蜒開來,仿佛隨時都會分崩離析。
容嬅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夾雜著悲傷的釋然。
這是她的世界,她的城池, 上清宗在世間留下的最後印記。
慕容灼來到了容嬅不遠處。
她背後的鳳翼虛影消失無蹤,眉眼間那種異常神聖高貴的氣息卻未曾斂沒。
容嬅聞聲回首, 皺眉道:“景昀到底要做什麼?”
慕容灼說:“我也不知道。”
容嬅道:“為什麼不先將年輕弟子疏散出去?”
慕容灼說:“我不知道啊。”
容嬅的聲音驀然抬高:“你什麼都不知道?”
慕容灼說:“你能不能低聲些, 注意儀態。”
容嬅氣急反笑, 深覺景玄真的朋友和她一樣討厭:“你什麼都不知道, 就要把那些弟子全都疏散開?浪費掉的這些功夫……”
慕容灼道:“浪費掉的這些功夫能送幾個人出去?”
容嬅一噎。
一個時辰之前, 離秋城秘境內突兀地出現了一條虛幻的通道。
這條通道是道殿花費了難以想象的代價臨時建立的, 通道的錨點就在柳蘭揚身上。
身為天樞小隊的隊長,道殿右司竭力培養的傑出弟子,道殿果然在他身上留有後路。
更甚至,這樣的後路,不止一條。
但這條通道不夠穩定,更不夠寬敞。
離秋城內四位道殿強者正盤坐於地,靈力如水般迅速消耗,身邊堆積的晶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為粉末。
要維持住這條通道不關閉,消耗之大難以計數,然而慕容灼趕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說服那四位道殿強者,暫時疏散了離秋城中的弟子。
容嬅不知道慕容灼是怎麼說服他們的,不過慕容灼既然是景昀的同伴,想來說服他們不會太難。
但容嬅很不理解,慕容灼究竟在賣什麼關子。
容嬅道:“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說服他們?”
慕容灼想了想,實在沒有心情再長篇大論重複一遍,於是簡短地結束了這段對話。
她說:“憑玄真道尊。”
容嬅一時無語,她側耳傾聽著城中各處的聲音,淡淡道:“不管你們在賣什麼關子,最好快點,普通弟子等不了那麼久。”
的確,慕容灼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說服道殿強者,卻一定來不及完全打消他們心中的疑慮,因此他們的耐心會很有限。同樣,城中千百名被嚇破了膽子的年輕弟子,也很難長久地等待下去——尤其是通道已經建立,離開的曙光近在眼前。
慕容灼沒有答話。
憂慮從心底升起,逐漸占據了慕容灼整顆心臟。
她想,她大概猜到景昀要做什麼了。
慕容灼忽然明白景昀為什麼要讓自己提前來到離秋城了。
不止是為了讓她說服道殿強者清場,還為了另一個更重要的目的。
霜色流光出現在天邊,下一刻已經來到了慕容灼身前,緊接著再度消失,投入了道殿強者竭力支撐的那條通道中。
儘管景昀快得像風,但慕容灼非常確定,在二人交錯而過的那一瞬間,景昀朝自己望了一眼。
王後殿下的心忽然詭異地平靜了下來。
這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
慕容灼背後金紅鳳翼的虛影再度閃爍,下一秒容嬅被她重重搡開,就在容嬅踉蹌退開的同時,玄黑流光緊追而至,跟隨著景昀的身影衝入了通道之中。
——那是幽夜君!
幽夜君不愧是魔族千年來最強者,修為橫絕當世的大魔。她的速度幾乎能與慕容灼鳳翼虛影展開時相比,四名道殿強者分明圍坐通道四周,卻絲毫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直到幽夜君沒入通道中才驚覺過來。
現在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一名女修睜開眼,神情平靜。
她閉著眼時,麵容清秀平淡,身周沒有任何靈力波動,像是這四人中修為最低,最為沉默的那個。
但當她睜開眼時,那張平淡的麵容上自然而然多出了一種八風不動的氣魄來。那種氣質甚至都不同於幽夜君的暴戾,而是多年來曆經世事、穩坐絕頂才能累積出的從容。
她隻平靜地睜開眼,道:“繼續吧,把年輕人都送出去。”
杏山腳下,那道時隱時現,閃爍不定的虛幻石門忽而凝實了。
戍守在此的弟子與長老們很快發現了異樣,但驚叫聲尚未出口,石門周遭的靈氣已經開始瘋狂湧動,像是颶風中的風暴眼,湍流中的漩渦。
石門下方的幾名弟子承受不住,紛紛踉蹌跪倒,全身上下靈脈骨骼咯咯作響,仿佛隨時會在無形的重壓下死去。
兩名道殿長老咬牙上前,將弟子拖出了風暴中心。
石門外的天地靈氣仍然在激烈旋轉、糾纏,所有人緊張不安地望著天空,哪怕是最博學的長老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隻能焦急地等待。
李宣白坐在輪椅中,由師弟師妹們推到了場間。
他仰頭望著那接天蔽日的靈氣漩渦,眼底漸有憂愁生出。
——社稷圖這是怎麼了?
——師叔他們做了什麼?
——岑師妹如今還好嗎?
忽然,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不知是不是在冰原上留下的暗傷發作,他感覺眼睛有點花,似乎產生了幻覺。
——如果不是幻覺的話,為什麼他會隱約看到白與黑兩點光芒,一前一後穿過靈氣漩渦,來到了碧空之上?
石門前的靈氣漩渦漸漸平息,天空之上,雲層再度洶湧。
景昀和幽夜君分立兩片雲層之上,彼此的氣息強度都在飛速提升,社稷圖中壓製的修為儘數釋放,轉瞬間一黑一白兩種顏色的雲層將天空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半,半邊天宇仍然明亮,半邊天色卻暗如深夜。
光明與黑暗的力量在高空之上不斷對撞,每一次交手的力道倘若放在地麵上,都足以輕易毀滅數座城池。
景昀之所以突然離開社稷圖,就是為了將幽夜君引出秘境,使得社稷圖中那些年輕弟子可以從容撤離。
幽夜君明知景昀的用意,還是毫不猶豫地跟了上來。
因為她想要離開,就必須先離開社稷圖。
至於那些追隨者的生死,與秘境中人族修行者的生死,在幽夜君眼底,都是無關緊要的螻蟻之事。
她並不在乎。
她從不在乎。
在離開社稷圖這件事上,景昀和幽夜君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是因為目標相同的緣故。
但離開社稷圖之後,二人的目標便迅速分道揚鑣。
幽夜君想要離開,而景昀想試著將她留下來。
天空中雲浪翻湧不休,光明與黑暗頻繁交替。
地麵上所有修行者都察覺到了問題所在,驚呼聲不斷地響起,有長老禦劍而起,便要來到天穹之上查看情況。
離開社稷圖之後,幽夜君可以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境界提升到極致,但景昀的實力依然受到重重限製,是以她如今仍然落於下風,純粹靠著過人的經驗與眼力暫時維持平衡。
景昀不打算和幽夜君以死相拚,但也並不打算讓幽夜君活著回去。
光暗交織,彼此僵持。
景昀抹掉唇邊的血,低頭輕咳。
幽夜君身上幾處傷口中,乳白色的血液源源不斷地淌出來,將漆黑的袍子染白。
她抹了把唇邊的血水,道:“我活著回去,對你們人族更有好處。”
這指的是她殺掉魔君的決定。
魔君若死,魔族必然再起紛爭,幾十年甚至百年間都無力南下,對人族來說是一段珍貴的和平時期。
景昀靜靜注視著幽夜君,道:“殺掉你,對人族的好處更大。”
人族如今有數位大乘上境強者,卻始終沒有一位大乘巔峰。而大乘巔峰之間,戰力亦有高下,即使人族如今立刻有一位大乘強者晉入巔峰境界,也無法與幽夜君相較。
千年之前,人族與妖魔二族極其難得地維持了數百年的平靜局麵,正是因為人族的道尊修為冠絕世間,無論妖皇魔君皆不能匹敵,故而時局平靜,戰爭極少。
如果不是九州天災人禍齊降,突如其來毫無預兆,致使人族內部大亂,這份平靜的局麵至少會維持到景昀飛升或道隕為止。
幽夜君說:“你殺得掉我嗎?”
她雙手負在身後,意態閒閒,明明嬌小玲瓏,卻仿佛有著睥睨天下的君王氣概。
景昀道:“你可以試試。”
幽夜君沒有答話,細看的話,可以發覺她的身形有點僵硬。
——幽夜君竟是在方才那光暗交織的瞬間,留下一道虛影,抽離真身走得無影無蹤。
這道徒有其表的虛影根本瞞不過景昀的眼睛。
但她既然看穿,為何立在原地不動?
北方的高空之上,傳來一聲清麗的鳳鳴。
景昀閉目,微微調息,擦去唇邊血跡。
一息之後,她睜開眼,化作霜白流光,遁向北方。
麵對著在此阻攔的慕容灼,幽夜君毫無輕蔑之意,出手就是威力最大的玄夜冰掌。
雲層驟寒。
天空中無數雲朵漸漸變黑,然後凝成了冰刃的形狀,隨著幽夜君的掌風化作漫天風雨,朝對麵的慕容灼飛去。
慕容灼有些緊張。
鳳凰不喜歡寒冷,更不喜歡水,她此刻本來應該調動離火包圍周身的,但倘若這麼做了,她自己一定不會受傷,幽夜君卻很有可能逃走。
於是慕容灼想也沒想,心念微動,儲物袋應聲而開。
千百種物品驀然出現在空中。
它們朝幽夜君劈頭蓋臉地砸落,也迎向漫天飛來的冰刃。
慕容灼的儲物袋中,有幾件極其珍貴的仙器,如果不想觸犯天規,最好不要隨意在此方世界使用。即使在此刻,她依然沒有忘記這一點。
於是這些仙器就像是隨地可見的大白菜一樣,又像是隨手撿的磚石,被她用力地砸向了幽夜君。
儲物袋中,除了仙器,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
有慕容灼買來嘗新鮮的果脯點心,有她準備帶回仙界的特產,有些做工並不精巧的玩物,還有幾十本背著景昀偷偷摸摸買來的書冊。
——她忘記了最後一樣。
雲層之上,爆發出驚天動地的靈力對撞。
那是幽夜君與慕容灼,與身後趕來的景昀三者之間,靈力同時相衝引發的震蕩。
三位頂級強者爆發出的力量難以想象,以至於飛到半空中的幾位人族強者受這道力量所震,麵色蒼白,吐血落下。
景昀習以為常地咳了咳,從臉上抓下一本書的殘頁。
她的目光微微凝滯,饒是在激戰關頭,仍然忍不住唇角一顫。
那張殘頁是一本書的封麵。
上麵依稀可辨七個大字《貌美師兄追我跑》,下方是一排較小的字——本書又名《洞仙歌》。
風中還回蕩著許多殘頁,景昀神識一掃,至少能看到玄真道尊三種不同的形象,十分豐富多彩。
慕容灼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了恐懼。
那當然不是因為害怕幽夜君,而是看見那些書的殘頁,突然後知後覺想起了一些事。
幽夜君厲嘯一聲,身影消失在原地,再度嘗試衝破景昀與慕容灼的包圍。
忽然,下方傳來極大的動靜,劇烈震響直上九霄,以至於高空之上的景昀都能聽得清楚分明。
幽夜君的身影再度出現,她的唇角銜著一絲怪異的笑。
景昀的心重重一沉。
她突然發現,自己與慕容灼都忘記了一件事。
在那社稷圖中,還有三個幽夜君隨侍的存在。
慕容灼顯然也想到了此處,麵色驟變。
景昀的神色卻毫無波動。
她隻是抬起了手,朝雲層下一招。
清光穿破層雲,碧如秋水的長劍越過天地間,來到景昀手中。
——春風渡。
景昀曾經在春風渡上留下過一點神魂碎片。
之所以她能感覺到道殿建立起了連接社稷圖內外的通道,也正是因為感受到了神魂牽係的存在,故而明白有人帶著春風渡來到了秘境中。
春風渡直上雲霄。
劍入手的那刻,景昀的最後一點神魂缺損終於補全。
她閉上眼,再睜開,眼中隱有光芒閃爍,明亮的煞意在她眼底顯現。
“我本來不想冒險。”景昀淡淡道,“既然爾等求死之心太過堅決,我也隻好成全你了。”
幽夜君心底忽然生出一抹極大的警兆。
她九百載生命裡,從未有一刻如此恐懼過。
幽夜君當機立斷,掉頭就走,放棄遁走北方的打算,玄色流光劃過天際,向南而去。
可比擬大乘境巔峰的速度有哪些?
隻有鳳凰。
慕容灼身後金紅的鳳翼虛影浮現,卻仍停留在原地,未曾去追。
因為在她對麵,景昀已經轉過身,朝著南方那片天際揮出了一劍。
轟隆!
這不是巨響,而是無聲的劇震。
整片天際的雲層都似為之搖撼,於是天際落下驟雨。
南方天際,幽夜君身形一晃,鮮血狂噴而出,竟被這一劍逼得直接現出了身形。
她震駭地回首。
與此同時,慕容灼麵色微變,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
這一劍顯然已經超出了景昀可以動用的力量,但她看著景昀平靜的神情,於是不再提醒。
因為景昀就是這樣。
她會遵守規則,但當與她要堅持的原則相互衝突時,無論什麼規則都無法束縛她的行動。
景昀的想法很直接,也很簡單。
社稷圖中又發生了變故,這讓她想起千年前突如其來的動亂,開端也是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禍事。
她很不高興,而且有很多人族因此而死。
所以幽夜君必須死,立刻死,死在這裡。
幽夜君轉過頭來,小手掩口,不住咳血。
乳白色的血不住滴落,顯得十分詭異。
“這就是仙人的力量?”幽夜君問。
她自問自答:“真是……真是強大啊。”
景昀淡淡道:“這是大乘境巔峰的力量。”
千年前,幽夜君的父親,那位思君在玄真道尊一劍之下隕落。
千年後,他的女兒亦不能免。
比天空更高的虛空之中,隱有雷鳴般的聲音傳來。
慕容灼心一沉。
這是天罰即將發動的預兆。
幽夜君的臉上露出迷茫之色,暴戾煞氣儘數消散,看上去便像個真正的小女孩了。
“我不想死。”她說。
景昀沉默片刻,沒有大喊一聲你這魔頭活該受死,也沒有冷笑著質問她那些你殺死的人族難道就想死,而是緩緩道:“可以不想死,但不能怕死。”
幽夜君疑惑道:“有什麼區彆嗎?”
景昀道:“怕死才會死。”
幽夜君怕死。
所以南下進入社稷圖,心甘情願踏入了魔君的圈套。
所以景昀能從容嬅口中問出那些為外人所知的上清宗祖師神識所在,推算出幽夜君會去的地點,並守株待兔等到了她。
不想死可能讓人變得英勇,但怕死往往會使人做出最不理智的決定,然後死的更快。
這是景昀很多年前遊曆世間時,就已經發現的道理。
幽夜君喃喃道:“是嗎?”
天邊烏雲湧起,遮天蔽日,有如黑夜。
這是天地在為一位絕頂強者的離去送行。
幽夜君本就是這天地間最強大的一片黑夜。
天色歸於暗淡,又漸漸明亮。
雲層壓得很低,看上去像是漸漸落向大地,寒意湧動,風雪漸生。
虛空更高處,雷鳴聲更加劇烈,仿佛神明在醞釀著怒火。
這是天罰。
景昀強行動用封禁的力量,已經違反了仙規律令,眼看天罰即將落下,無論藏身何處,都無法避開秉承天道降下的天罰。
她眨了眨眼,做好了硬扛天罰的準備。
慕容灼有點害怕。
她毫不猶豫地舉起雙手攏在唇邊,清麗的聲音響起,無比明亮,極其悅耳,仿佛足以傳到天穹之上,那人耳邊。
“少師救命啊!”
慕容灼大喊道:“救救阿昀!”
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間,景昀覺得天罰也不過如此。
慕容灼絲毫不能領會景昀的心情,仍在為她做出努力:“少師——”
在她無比期待的目光中,可焚萬物的鳳凰真火沒有出現,燒儘天邊醞釀方止,隨時可能落下的天罰。
一道清光撕裂了虛空,仿佛自無垠的世外降下,帶著無比神聖、極其強大的氣息。
清光出現,而後散去,像是九天之上神明抬起手,輕輕拂了拂。
於是虛空之上湧動的天罰歸於沉寂。
天罰散去,雷鳴驟止。
慕容灼愕然抬首,景昀眼底微露意外。
“是天君……”慕容灼喃喃道。
仙界銀河之畔,天君隨意落下了一枚棋子。
在她對麵,鳳君笑道:“該我出手。”
天君沒有說話,但銀河畔的微風已經傳達了她的意誌。
——“哦?”
鳳君微笑道:“公主是我的妻子,她在叫我,自然該我出手。”
天君眨了眨眼。
於是她的意誌便在天地之間清晰呈現。
“要受罰的人,是我的臣子。”
所以自然該她出手。
作者有話說:
抱歉抱歉,存稿箱忘記定時了。
天君是鳳君的姐姐,景昀的上司,天地間最怕景昀出事的人。
📖 終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