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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99068 字 3個月前

第91章 91 絕音徽(十七)

◎景昀知道,那是自己滾落的淚水、◎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

終年多雪的蒼山難得沒有下雪, 天邊繁星點點,散落在漆黑的天穹上,仿佛銀練橫過天際, 美麗至極。

夜色漸濃時, 數個遍體漆黑的身影出現在蒼山腳下的山道上,向著夜色深處潛行。

他們是魔族。

確切地說,他們是魔族夜騎。

儘管懾於道殿中那位千年來最強的道尊之威, 魔族已經許多年不敢挑動戰事,但兩族交界處小型的摩擦、爭鬥以及獵殺並未停止過。道殿右司多年來鍥而不舍地派人潛入魔族,魔族也同樣選出精銳悄然越過邊界,成為楔入人族內部的一顆暗釘。

正如道殿右司會選送最精銳的弟子潛入魔族,魔族派往人族的同樣也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力量。

魔族的探子,主要來源於夜騎。

極北冰原終年被風雪與黑暗籠罩, 少見白日。魔族對夜晚有種異乎尋常的崇拜, 由此衍生出了獨特的拜夜傳統, 夜空被他們奉為至高無上的神聖象征,而能夠以夜色命名的,自然也是魔族最神秘、最強大的一支隊伍。

蒼山很高,高聳入雲,其中多風雪, 坎坷難行。

這裡自有其特殊之處,以至於低階修行者都很難承受住山中風雪, 輕易不敢入內, 普通人自然更不敢在山下居住, 而高階修行者自有門派秘境、洞天福地可供修行, 無需涉險來此。

因此從蒼山下的小徑繞行入蒼州, 是魔族夜騎精心挑選, 最大限度規避所有意外的捷徑。

即使如此,他們依然很謹慎。

夜騎特有的潛行功法被催發到極致,他們行走在夜色深處,像是滴入盛滿墨汁的硯台中的幾滴水,悄無聲息,毫無蹤跡。

夜騎中那名首領抬起頭,朝著白雪皚皚的山巔望去,心中生出很多感慨以及豪情。

他是夜騎的統領,奉魔君旨意執掌夜騎多年。更重要的是,他身負皇族血脈,他的母親是魔君的同母妹妹,生來就有著極其尊貴的血脈天賦,在魔族中的修為權勢可以排入前三十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樣一位毫無疑問的大人物,本不該冒險親自潛入人族。倘若他的行蹤泄露,甚至會引動道殿閣主、四宗尊者這樣的道門大人物出手。

他之所以涉險前來,是為了謀劃一樁大事。

統領想著大事若成,自己以及家族能得到的利益,如果舅舅能因此對他更加賞識,願意賜下機緣,或許有可能再前進一大步,成為祭司殿中的一員。

那是多麼美好的未來。

統領的嘴角在黑暗中情不自禁翹起,他在笑。

他的笑容是那樣短暫,他的眼底浮現出些許茫然,因為他忽然感覺有些奇怪,但問題出在哪裡,他又說不出來。

很快,他明白了問題所在。

他的身體還在原地,但是視角變了,乳白色的血噴濺出來,落在地上汨汨流淌,無頭的屍首站立在原地,搖搖欲墜。

他有些惘然,並且開始恐懼。

因為他發現,那具搖搖欲墜的無頭屍體,原來是他自己的身體。

下一刻,無頭屍體轟然倒地,統領的視野暗了下去。在他的頭顱不遠處,其他魔族夜騎的屍首同樣七零八落地堆放在那裡,同樣身首分離。

蒼山之巔,江雪溪黛色的身影靜靜立在那裡。

一個淡金色的陣法以他的落足點為中心,正在徐徐旋轉。陣法的紋路非常繁複奇異,帶著難以言說的神秘氣息。

隨著陣法旋轉,無形的、強大的力量朝四周飛速擴散開去,最終覆蓋了整座蒼山。

這樣大的陣法,近乎匪夷所思,陣法落成的那一刻,意味著隻要陣法不熄,那麼整座蒼山都完完全全落入了江雪溪的掌控之中。即使是很多普通宗派,集整個宗門之力,都未必有能力布下並且維持住這樣的大陣。

但江雪溪隻站在這裡,陣法就開始自行運轉,生生不息。

他立在蒼山最高處,沒有人能看見他此刻的目光究竟落在哪裡,似乎仰望著頭頂漆黑浩瀚的星空,又似乎俯視著腳下無邊無際的大地。

那些魔族夜騎的存在,江雪溪很早就感知到了。

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什麼都不必做。

那些魔族萬裡挑一的精銳,以及足以排入魔族最前列的強者,在他的腳下仿佛螻蟻,甚至連陣法的分毫氣息都感知不到,就糊裡糊塗地死在了陣中,而那不過是陣法最邊緣的一點餘波,一點無意的波及。

那些陰謀,那些大事,不過是冰雪下的寥寥塵埃而已。

寒風卷起江雪溪的袍袖,星空下,他時時刻刻多情含笑的神色全都不見了,冰白秀麗的麵容上隻餘漠然。

他負起雙手,這一瞬間和景昀非常相似。儘管他們的麵容並不相同,那種冰霜般的冷淡卻如出一轍,卻在細微處又有極其微妙的區彆。

江雪溪忽然咳了一聲。

他的麵容變得雪一般毫無血色,那是因為他的境界開始跌落。

大乘巔峰、大乘、煉虛、化神、元嬰……

他的境界不斷跌落,識海深處已經不能僅僅用波動來形容了,唯有天翻地覆這個詞最為恰當。體內靈脈各處同時傳來錐心刺骨的劇痛,仿佛每一寸骨血都要突兀地被剜出身體。

但江雪溪仍然負著手,他的眉稍稍蹙起一點,不像是因為痛苦,更像是在回憶,唇角甚至還帶著笑意,仿佛想起了什麼愉悅的往事。

大雨傾盆而下。

蒼山很少下雨,但今夜這場雨格外大,並且極為突然,烏雲沉沉壓頂,蒼山上空雷霆與閃電輪番交錯,聲震山野。

但奇異的是,這些異象隻出現在蒼山上空。

——大乘境強者境界通天,破境或隕落都會引動天地變幻。

陣法開始劇烈旋轉,淡金色的紋路越來越深,最終變成了純正的金色,它們將天地異象牢牢鎖在蒼山之內。與此同時,江雪溪的臉色越來越白,開始不停咳嗽,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血從他的唇角源源不斷地溢出,他聽到夜空裡小白難過的啼鳴聲,但這啼鳴很快消失在了風裡。

他最終抬起雙手,認認真真打量著。

這雙手修長白皙,一如往常,但江雪溪看得很用心,很新奇。因為現在這是一雙凡人的手,沒有半點靈力。

良久,他笑了笑,轉身朝洞府中走去。

踏入洞府前,江雪溪忽然轉身看了一眼。

景昀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她正全心讀取著江雪溪的記憶,而江雪溪忽然遙遙看來,正望進她的眼底,仿佛師兄隔著千年的歲月,提前算到了千年後的這一麵。

但景昀知道,師兄不是在看現在的她。

他隻是單純地回望了一眼,那一眼的方向,正朝向中州嶽山。

確切地說,是嶽山上的道殿。

江雪溪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洞府門內。

景昀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從大乘巔峰化作凡人,隻需要一瞬之間。

從引氣入體再度修至大乘上境需要多久?

江雪溪需要十七年。

他是千年前這片天穹下對道之一字了解第二精深的人,縱然修為儘失,對道法的理解還在,經驗還在,他曾記住的數不儘的珍貴典籍還在。旁人修至大乘,需要幾百年的歲月,而他隻花了十七年。

他的運氣當然很好。

他的運氣一直很好。

他在毀去忘情道,散儘修為時沒有當場身死,已經是最好的運氣。

景昀感到麵頰上一陣溫熱。

她沒有抬手去摸,因為她一直都很清醒。

景昀知道,那是自己滾落的淚水。

她緩緩直起身,離開了江雪溪的眉心,所有記憶切斷,江雪溪的身體在她懷中變得縹緲,逐漸化作銀白色的神魂碎片.

容嬅坐在車中下首,上首是兩隻五花大綁的雞。

她望著這兩隻師祖留下的雞,眼底又開始發熱,很想掉眼淚,儘管竭力忍耐,但眼淚還是很快淌了出來。

容嬅也說不清楚自己在哭什麼。

或許是在哭離去的師祖,哭自己的情思錯付,又或許是在哭自己居然還有離開這裡的希望,哭自己在景昀麵前丟了臉。

許多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容嬅哭得很認真,也很傷心。

她傷心地想著,師祖也離開了,難道社稷圖中真的隻剩下自己一個了嗎?上清宗距今已經消亡了千年,就算景玄真遵守諾言帶自己離開,可是離開之後沒有了師長,一個人孤零零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的眼淚打濕了一條又一條手帕,正當她毀掉第四條手帕,又很熟練地從袖中掏出第五條時,震動從身下傳來,容嬅很快穩住身體,兩隻雞前輩卻咚一聲撞到了車壁上。

容嬅頓時將傷感拋到了腦後,她憤怒地掀開車簾,準備朝著蒼山方向大喊景玄真你彆搞出太大動靜,卻沒來得及喊出口。

因為她發現,這震動不是來自於蒼山。

確切地說,不是來自於蒼山秘境,而是來自於社稷圖。

社稷圖在震蕩。

容嬅美麗的臉上浮現出愕然的神色,旋即變得凝重起來。

她在社稷圖中千年,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容嬅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但她知道一定發生了大事。

她再不遲疑,清喝一聲,駕車再度衝入了亂流中。

無儘的漆黑籠罩了整個車廂。

容嬅凝神掐訣,不斷變換方向,眼淚卻又滾落下來,哭得很傷心。

因為她有些緊張,並且她真的很想師祖。

如果師祖還在,前輩們還在,他們一定知道發生了什麼,雖然不能見麵,卻也足以安心。

想到這裡,容嬅更傷心了。

她嚎啕大哭,像個失去庇護的小孩子,然而從始至終,她的手訣都掐的很穩,平穩地避開所有亂流,朝著來路急速歸去。

車外罡風獵獵,震耳欲聾。

作者有話說:

周末雙更,鞠躬。

第92章 92 絕音徽(十八)

◎她不允許爭鬥,不允許猜疑,不允許反對◎

車衝出黑暗, 衝出亂流,衝出凜冽的罡風,來到了離秋城外的原野之上, 最終衝入了離秋城中。

車飛越過長街, 長街上的場景已經恢複如常,人流來往如織,商鋪開門迎客。容嬅與景昀動手時留下的一切痕跡都已經不見了,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容嬅從車中飄了出來,她的身法輕靈至極,轉瞬間來到了城牆之上。

她立在城牆的垛堞前,這裡是離秋城中最高的地方。

離秋城是一座牢籠,一座格外寬敞華麗的牢籠。容嬅在這座城中困了一千年,始終無法離開半步。

但這裡又是她的世界, 在離秋城中, 她就是天道, 她就是主宰。

一麵水鏡緩緩浮現,懸在了容嬅身前的空中。

她伸出手,摘下了手腕上的一條細鏈。

那是條銀鏈,沒有多餘的裝飾,銀鏈上掛著一枚小小的黃銅鈴鐺, 看上去很樸素、很簡單,和容嬅如仙子般清麗脫俗的妝飾格格不入。

容嬅說:“去。”

她的眼淚已經止住, 麵頰上殘餘的淚珠在風中消散, 唯有眼眶微紅, 顯得十分柔弱可憐。但她的聲音是那樣平穩冷靜, 沒有一絲顫抖。

話音落下的同時, 她揚起手, 將銅鈴拋入了水鏡之中。

千年之前,容嬅仙子名動九州。許多人都知道,她的琴道十分精妙,但隻有寥寥數個大人物才清楚,容嬅的本命法器,是一枚鈴鐺。

這枚鈴鐺曾經名列百兵榜第十二,音殺榜第二。

它叫雨霖鈴。

失落千年的上清宗音殺至寶,雨霖鈴.

慕容灼穿過花海中的小徑。

千姿百態的花朵盛開,煞是美麗。空中各色花香混雜,變作一種奇異的香氣。隨著慕容灼朝前行走,小徑兩旁的花朵搖曳生姿,柔嫩的花瓣向著慕容灼的方向探來,似乎也為她嬌豔的容光所傾倒,想要拜伏在她的腳下。

嗤啦!

這是灼燒的聲音。

離火湧起,火焰仿佛金紅的輕紗,輕柔地披在了慕容灼的身上,那些花朵還沒來得及觸及她的裙角,就被火焰逸散出的無儘熱浪卷入,燒灼殆儘,甚至連一縷青煙、一捧灰燼都沒有剩下。

慕容灼朝前走去,甚至沒有分神多看一眼。

扶光劍被她提在手中,劍鋒上鮮血不斷滴落,落在小徑旁的泥土裡、花瓣上。

前方花海越發廣袤美麗,花兒甚至蔓延到了小徑上,翠綠的花莖和藤蔓像一張大網,攔在慕容灼的身前。

慕容灼徑直走了過去。

她的心情很不好,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走路也會更重更急,鑲珠嵌玉的靴子踏過時,小徑上的藤蔓和花朵潮水一般褪去,一半是聞風而逃,另一半則是被離火儘數吞噬。

小徑的儘頭是花海中央的一片湖水,湖中紅蓮翠葉碧波微漾,岸邊有一座精致的木橋,通往湖中小島。

木橋漆黑,仿佛不久前剛經曆過一場大火。

慕容灼沒有踏上木橋,她徑直踏風飛了起來。

金紅的離火披在她的身周,讓她看上去像一隻展翅淩空的鳳凰,翩然飛落在湖心島上。

“回來了!”“前輩回來了!”

很多驚喜的叫聲相繼響起,彙聚成喜悅的海洋。

陳禮和岑陵同時快步迎上來,陳禮的步伐一瘸一拐,即便極力加快速度,也還是踉踉蹌蹌。岑陵看上去稍好一點,但臉色白的像隻鬼,額間全是因劇痛而滲出的細汗。

“妙妙呢。”“前輩,找到妙妙了嗎?”

二人的聲音交疊,在看見慕容灼身後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時,又同時暗淡下來。

失望歸失望,但岑陵二人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慕容灼這一次本也不是專為了找文妙去的。岑陵麵露失望之色,陳禮會意地開始焦急詢問:“妙妙她……”

在陳禮高亢焦急的聲音下,岑陵細微的耳語近乎低不可聞:“裴前輩,現在人心已經亂了。”

慕容灼麵無表情。

她沒有經驗,但她很擅長模仿以及學習。

她走向人群中央,兩旁的年輕弟子紛紛自動讓開,望向她的眼神中混雜著敬仰、畏懼、感激、痛恨,種種情緒不一而足。

人群中央的位置,是柳蘭揚以及其餘幾個弟子,柳蘭揚正靠在一塊石頭上,指尖纏繞著斷裂的琴弦,麵色是失血過多的青白。見慕容灼過來,所有人自覺挪開,岑陵與陳禮扶著柳蘭揚朝旁邊讓了讓,把正中的位置留給慕容灼。

慕容灼在石頭上坐下,放下手中的扶光劍。

劍身已經光亮如新,唯有最後幾滴鮮血滾落,分外刺眼。

那不是乳白色的魔族鮮血。

而是殷紅的、屬於人族修行者的血液。

慕容灼緩緩環顧四周,淡聲道:“外麵已經徹底亂了。”

她看向不遠處一個穿著天藍色道袍的少女:“觀星閣的令旗碎在了弱水畔,帶回來太麻煩,但總要告訴你一聲。”

觀星閣的那位女弟子身體搖搖欲墜,想起遇難的同門,眼睛有些發紅,卻終究還是壓抑住顫抖的聲線,朝慕容灼拜謝道:“多謝前輩告知。”

慕容灼又對被擠在人群外的另一名弟子道:“你是青霄宗弟子?”

那弟子連忙點頭。

慕容灼對著他搖了搖頭。

那弟子的麵色頓時煞白。

慕容灼收回目光,淡淡道:“百花原這裡目前還算安全,但如果有魔族或者其他修行者進來,安全就不能保證了。”

“從現在開始,傷重無力再戰者集中到這裡休養,其餘還能起身的人,各自按照修為分組,自行安排值守巡視,主要在……”

慕容灼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冷淡,聲音還是那個聲音,語氣卻全然不像自己,卻帶著令人情不自禁信服的力量。

她覺得有些熟悉,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她的語氣很像有些時候的少師和景昀。

她想起了自己的心上人以及最好的朋友,唇角不由自主彎了起來。

在這氣氛緊張的時刻,這個笑容當然是不合時宜的。但湖心島上席地而坐的弟子,絕大多數都是被慕容灼帶到這裡來的,他們或許心懷疑慮,但終究感激慕容灼。

因此大部分人都沒有仰起頭直視坐在石頭上的慕容灼,而是靜靜灼的安排,以此表示對前輩的尊重,所以他們沒有看見慕容灼唇角的笑意。

但還是有寥寥幾人注意到了慕容灼的笑容,因而格外憤怒。

比如人群中那名黃衣弟子。

在大部分人目光或平視前方,或低頭思考時,他一直抬著頭,目光像兩道利劍般毫不客氣地盯著慕容灼的臉。看到她彎起的唇角時,出離的怒火席卷了他。

這使得慕容灼停住聲音,朝下方弟子問出“還有問題嗎”這樣的疑問時,這名弟子高高舉起了手,高聲道:“我反對!”

他的聲音並不尖銳,然而語氣卻很尖銳。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這位年輕弟子,其中也包括慕容灼。

她望著那名年輕弟子,疑惑道:“你在反對什麼?”

——你在反對什麼?

慕容灼的疑問很簡單,也很有道理。

她有很多優點,比如知道自己不擅長排兵布陣,不擅長計劃謀算,因此她從來不勉強自己去做不擅長的事情。恰好,這裡有很多年輕的道門弟子,他們中有很多人擅長此道。更有甚者,比如重傷難起卻意識清醒的柳蘭揚,又比如觀星閣那位天藍衣衫的女弟子,他們自幼被當作門派未來的中流砥柱培養,做這些信手拈來。

於是她儘可能把大部分計劃交給這些弟子們來製定,而慕容灼方才所說的,其實隻是框架和方向。

這些要求是如此的合理,慕容灼想不到對方在反對什麼。

那名弟子站起身來,盯著慕容灼:“我反對你說的一切。”

眾人大嘩。

那名弟子繼續道:“因為你不可信。”

“你的來曆是什麼,出自哪門哪派?你為什麼對社稷圖中的情況這麼清楚?你的修為不止化神境了吧,是怎麼進來的?那些魔族出現的詭異,你又何嘗不可疑?”

他恨恨道:“你殺了幾個魔族,又殺了多少修行者?劍鋒上的人血還未乾,你憑什麼在這裡指揮我們,依我看,你才是最該被懷疑的那個……”

岑陵蹙起眉,厲聲喝斷了他的話:“夠了,那些人已經被魔族控製了,其中還混有投向魔族的細作,不殺他們,難道等著被他們殺了嗎?形勢緊急,你是哪門哪派的弟子,毫無遠見,竟然還在這裡挑撥離間!”

她記性極好,須臾間已經想起他是長風山弟子,長風山此次進來的三名弟子中,有一位疑似魔族奸細,暗中對落單的年輕弟子出手,已經被慕容灼當場殺了。

難怪這弟子情緒如此激動,同門被當作魔族奸細殺死,一時難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但岑陵萬萬不能容忍他在這個時候把水攪渾,斥責道:“裴前輩救了我等性命,又把我們帶到此處,說是救命恩人並不為過,安排也沒有絲毫差錯,你怎能胡亂猜疑?”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隻手已經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慕容灼。

慕容灼心底生出很多疲倦和惱怒的意味來,她也想起了這位弟子是何來曆,而且她注意到,在這位長風山弟子跳出來指責她時,有數人的眼神微微閃爍,顯然心中暗暗讚同,隻是沒敢當著慕容灼的麵說出口。

場中的氣氛越來越混亂凝重,顯然岑陵所言非虛,早在她回來之前,島上的這些修行者就已經發生了爭執,隻是除了這個長風山弟子,暫時還沒有人敢在她麵前明晃晃表現出反對態度。

慕容灼側耳靜靜聽著,有些煩躁。

她明白此刻矛盾和分歧已經擺到了明麵上,如果不加以處置,繼續發展下去的後果,在她曾經讀過的那些史書裡寫的很清楚。不需要魔族先找到這裡,此處的弟子們自己就會先發生爭鬥猜疑,乃至刀兵相向。

禍起蕭牆,變生肘腋,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說的都是同一個道理。

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猜疑不可避免。

從慕容灼見到第一個修行者對著同門下手時,疑慮和恐慌的種子就已經種下。社稷圖裡的年輕弟子們當然不是普通人,所以他們未必會懼怕魔族,反而會因仇恨燃起更多戰意。

但如果道門同袍中也有問題,那又該怎麼辦呢?

煩死了。

慕容灼想,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少師和阿昀是怎麼心平氣和地乾下來的?果然他們能謀大事,而我就適合躺在殿裡睡覺。

岑陵被慕容灼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嚇,話音止住,不知是不是該繼續說下去。

她住了口,那名長風山弟子卻沒有。

空地上席地而坐的弟子們有些心中讚同那名長風山弟子,但大多數人心裡還是清楚的。那被殺的長風山弟子襲擊修行者,麵前這個替他打抱不平的同門也未必乾淨,而且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被慕容灼帶過來,才暫時脫離了外界的危險,能夠得到喘息之機。

這種情況下,慕容灼身上哪怕有些模糊不清的疑點,又哪裡有必要去計較呢?畢竟若不是她出手,自己都未必能活下來。

許多人紛紛開口,或是反駁,或是阻止,一時間亂成一團。

場中混亂之際,慕容灼始終低著頭坐在石頭上,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她的睫毛低低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麵無表情。

柳蘭揚傷的很重,實在沒什麼力氣撐起身,隻能朝岑陵和陳禮示意。

岑陵咬咬牙,正要低聲向慕容灼開口,忽然肩膀一輕,那隻搭在她肩頭的手收了回去。

慕容灼收回手,抬起頭。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注視著那位長風山弟子,無端竟令人心底生出冷意來。

她沒有說話,沒有動作,但當她抬起頭時,場中一切聲音卻都不由自主地漸漸消泯,所有混亂歸於平靜,所有人轉過頭來,望著慕容灼。

就連那位咄咄逼人的長風山弟子,此刻也不由得止了聲音。

“原來在你們心裡,我這麼可疑啊。”慕容灼感歎道。

和場中絕大多數人的猜測不同,她方才的沉默不是在醞釀怒火。

和柳蘭揚等天樞小隊的人猜測不同,她的沉默也不是因為傷心。

她隻是在本能地回憶和思考,想著少師和阿昀會如何做。

如果是少師,手段一定更為從容妥帖,能壓住所有反對聲浪,卻不大動乾戈,自然而然掌控場中局勢。

但這太難,慕容灼不會。

如果是阿昀,她不會在這種時候浪費太多時間,因為在阿昀眼裡,這些不重要,至少沒有那麼重要。

慕容灼認真想著,發覺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不該問出“還有什麼問題”“你在反對什麼”,因為這些不重要。

阿昀會怎麼做?她該怎麼做?

於是下一刻,在場中發出其他聲音之前,慕容灼再度開口了。

“既然不相信我,那就離開吧。”

離開?

離開這裡,能到哪裡去?是走入湖外那片看似美麗靜謐、實際暗藏危機的花海,還是乾脆去到秘境之外,直麵社稷圖中無處不在的危險?

慕容灼並不是在征求意見,也不是在好言好語商量。

她隻是在宣布、在通知,在朝場中所有人展現她的意誌,展現她堅冷如鐵、不可違拗的意誌。

——她不允許爭鬥,不允許猜疑,不允許反對!

——如果做不到,那就離開我的庇護,死在外麵好了!

她抬起衣袖,用力一揮。

一陣靈力從她的袖中生出,迅捷如風、快如閃電,越過重重人群,擊中了那名長風山弟子。

那名弟子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叫喊,就像一隻斷了線又被卷入風中的紙鳶,從湖心島上高高飛起,飛向島外那片無儘的花海,很快墜落在了花海的邊緣。

小徑兩旁,搖曳生姿的花與藤蔓迅速朝他蔓延而來。那名弟子大驚,轉身欲逃,然而那些藤蔓輕而易舉纏繞住他的腳踝,攀爬上他的身體,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將他拖入花海。

慘叫聲響起又消逝,很快歸於沉寂。

許多弟子的脊背上漸漸滲出了冷汗。

慕容灼能感受到很多人的眼神變了,但她毫不在意,淡淡道:“湖心島上的危險,是我清掃掉的;你們這些人,也是我帶回來的。所以在這裡,我不允許任何人質疑和反對,更不允許猜疑和鬥毆,還有誰有意見,現在就可以離開。”

場中一片沉默,有人低著頭相繼交換眼神,卻沒有一個人離去。

“很好。”慕容灼滿意道,“那麼現在,就按我剛才說的話,各自開始安排和行動吧,沒事不要來打擾我。”

她隨意地拍了拍手,像是拍去掌心從未存在過的塵埃。

然後她站起身,從石頭上跳下來,朝島上一塊平坦的巨石走去。

金紅火焰拔地而起,翻湧暴漲,在巨石上方凝成了一處隔絕外界的小小屏障。

慕容灼在巨石上躺了下來。

她的臉頰貼著冰冷的石塊,有些難受,於是她動了動身體,枕著自己的手臂,慢慢閉上了眼。

如果在往常,王後殿下寧可熬著,也不會睡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她需要高床軟枕才能安眠,更不會不拆發髻、不換衣裳席地躺下。即使躺下,她也不可能在這樣的環境中安睡。

但現在不同。

她殺了很多人,戰鬥了很多次,受了一些傷,現在非常疲憊。

慕容灼把臉埋進衣袖中,蜷起身體,一動不動。

第93章 93 絕音徽(十九)

◎景昀從離秋城中走了出來。◎

杏山下的氣氛寂靜到了可怕的地步。

數名弟子三三兩兩抬著水桶過來, 衝洗地麵上乾涸發黑的血跡。原本一個清潔法訣就能清理乾淨的地麵,現在不知潑了多少桶水上去,土壤草根處仍然泛著黑紅的色澤。

有資格隨侍在此的弟子, 都是各門各派中年輕一代極為出眾的弟子。有些是因為本門進入社稷圖的弟子名額不夠, 有些則是還未金丹,但已經展現出了極高的天分。

總而言之,他們雖然比不上進入社稷圖的那些年輕修行者, 卻也是極受看重,很得師長喜愛的弟子。

若在往常,這樣的灑掃雜事自然不會落到他們頭上。確切地說,他們隻需要修行曆練,一切雜務自有門中執事代為料理,這些年輕而前程遠大的弟子, 不需要也不應該將寶貴的修行時間浪費在瑣事上。

然而此刻, 這些弟子們沒有任何一個人露出不滿的神色。他們認真清理著地麵殘餘的血跡, 修補各處營帳破損的地方,全身上下沒有半分靈力波動,就像一個普通人那樣。

“除坐鎮大陣者,任何人隻要在社稷圖附近動用靈力,立刻殺無赦。”

冷酷的聲音從正中的那座大帳裡傳來。

說話的人年紀很老, 滿臉愁苦之色,眉頭下意識蹙起, 隻看一眼, 就令人心中生出愁緒。

張三真人環顧四周, 淡淡道:“各位, 杏山變故已經通報道殿, 在正使大人駕臨之前, 我等各自坐鎮陣中,就不要輕易走動了。”

這話很不客氣。

張三真人在道殿中地位很高,身邊還坐著資曆極老的柳真人。但列席眾人均是道門各宗各派、名門世家的尊者真人,即使張三真人位高權重,這樣說話也是很不妥當的。

但沒有人出聲反對,因為沒有人的心思落在這些細枝末節上。

九華宗的吳長老咳嗽了兩聲,本就蒼老的麵容上竟然已經隱隱縈繞了一層死氣。

他是煉虛上境強者,修為極高,地位尊崇。然而在昨日那場變故中遭遇偷襲,魔氣侵入五臟六腑深處,即使藥閣的煉虛境大能立刻出手,也難以逆轉籠罩在他頭頂的那片死亡陰影。

隨著吳長老咳嗽出聲,他周身的死氣越發濃重,腹部洞穿的那個發黑的傷口再度開始流血,身後侍立的弟子眼眶已經開始泛紅。

吳長老卻要豁達很多,他一手撫著胸口,慢慢地、虛弱地道:“就這樣辦。”

瀕死的吳長老都沒有意見,其他人更不可能站出來反對,唯有觀星閣的長老猶豫著問:“那……長風山的那些弟子留在這裡是不是不太方便?”

聽到長風山三字,啟明宗的弟子們立刻咬緊牙關,他們宗門坐鎮此處的劉長老死在長風山手中,其憤怒痛恨自不必多說。

在場大能修行高深,養氣功夫自然不在話下,此刻卻也像啟明宗的年輕弟子一般,各個忍不住露出了痛恨厭惡的神色。

持盈宗那位真人最快道:“留在這裡?依我看,正該把他們宗門上下送去道殿刑律堂審一審,看看長風山上下是個什麼藏汙納垢的地方!”

昨日是社稷圖開啟的第一日,弟子們進入社稷圖後,各派弟子的命牌命燈紛紛碎裂,驚動了坐鎮營帳的所有真人。

進入社稷圖的這些弟子,都是各宗派精心挑選、寄予厚望的門派未來,為了確保他們安全,自然留有後手。隻要社稷圖外大陣運轉不休,隨時可以強行中止社稷圖開啟,將秘境中弟子儘數拉出來。

故而各位真人雖然滿懷疑慮,卻並不失態。

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做出應對,變故陡生。

營帳中坐鎮大陣的啟明宗劉長老突然暴卒,大陣缺失一角,運轉開始滯澀。

社稷圖開啟由道殿親自主持,做了多重準備。劉長老暴卒固然令人心驚,但隻要及時填補空缺,大陣依然不會停止運轉。在場還有幾位背著手四處溜達的真人,就是為了應付突發情況,特意來此做後備力量的。

然而,攪亂這一切的人既然想要切斷社稷圖內外聯係,又怎會就此止步?

所以下一刻,殺死啟明宗劉長老的凶手,那位來自長風山的長老,便微笑著舉起了沾血的手,毫無掩飾之意。

他站在劉長老所坐鎮的營帳中、陣眼處,毫不猶豫地自爆了。

一位煉虛中境強者自爆的威力有多大?

隻要看看此刻那些簇新的營帳、帶血的土壤,以及地麵上出現的那個十餘丈深的巨大坑洞,就足以明白了。

長風山長老的自爆,不但使得大陣崩毀,連帶著附近各宗派的弟子數人重傷死去。九華宗吳長老離得最近,反應也最快,險險護住了身後的弟子,卻被自爆的長風山長老波及重傷。

各位真人望著自爆後衝天而起的魔氣,一個個麵色難看至極。

鬨出這麼大的動靜,落入魔族算計中,簡直丟儘了臉麵;營帳外的弟子死傷慘重,啟明宗煉虛境長老被害,還有數位真人長老受到波及,更是境況慘烈。

但這些都不是最嚴峻的問題。

最嚴峻的問題是,大陣崩毀,社稷圖中千百名弟子與外界完全失聯。

煉虛境強者的性命,重要嗎?當然。

人族道門的臉麵,重要嗎?當然。

但這些事無論再怎麼重要,都不及社稷圖中那千百名年輕弟子。

他們是道門的年輕一代,他們是道門的未來。

如果這些優秀的弟子儘數隕落,人族的氣運就真的儘了。

誠然,道殿中道尊依舊威懾南北,九州上大乘境強者儘數都在,近百年內,魔族和妖族依舊無法南下北上。

可是這些強者又能活多少年?他們年紀已老,終會隕落,而更幼小的一代來不及長成,到那時,沒有足夠多的強者坐鎮,人族如何能抵抗妖魔?

不客氣的說,此刻陣外這二十餘名煉虛境強者的性命,對人族的意義遠不及社稷圖中千餘名年輕弟子,哪怕他們還很弱小。

柳真人的眼底,溢出濃鬱的擔憂之色。

現在的情況是那樣明確,社稷圖中潛入的魔族正在大肆獵殺年輕弟子。可是,即使魔族能夠通過長風山那位自爆的長老將他們送進社稷圖,送入的數量也一定十分有限,且受境界限製,如今社稷圖中為什麼會出現這樣一邊倒的獵殺狀況呢?

這個問題不必多想,就可以得出答案。

因為進入社稷圖的道門年輕弟子中,同樣藏著魔族的奸細。

張三真人寬慰道:“蘭揚那孩子的名字仍然在生死簿上,他性情謹慎機變,你不必太過憂慮。”

這安慰的話語顯得那麼單薄,如今社稷圖隻開啟一日,死傷弟子的人數便已經令人心驚。距離社稷圖關閉還有足足九日,誰知道有多少弟子能夠活到最後?

柳真人閉目不語,沉沉歎息.

文妙小心翼翼浮出水麵張望四周,像隻從水中探出頭的女鬼。

事實上,她現在這幅麵色發青、嘴唇蒼白,披頭散發浸在水中的模樣,和水鬼沒有半點區彆。

她隻敢露出眼睛朝外張望,半晌感覺不到任何危險,才同手同腳爬上岸去。

在水中待得太久,文妙隻覺得五臟六腑都凍得透了。她運轉體內靈力,總算感受到了一點暖意,卻不敢分出半點靈力烤乾身上浸透的衣裳,像隻戰戰兢兢的驚弓之鳥,生怕附近有魔族察覺到她的存在。

她沿著小道疾步快走,風中隱隱傳來血腥氣息。

忽然,文妙止住了腳步。

她的麵色因恐懼而煞白,動作卻極為敏捷,就地滾倒,縮進了小道兩旁茂密的草叢中。

血腥味越發濃鬱了。

那是因為不遠處的道路上,有一名魔族。

文妙不是沒見過血腥的場麵,天樞小隊出過許多任務,見過許多慘劇,但即使如此,這一刻文妙也禁不住蜷縮起來,用儘全身力氣才能抑製住心底的恐懼和嘔吐的衝動。

因為那名魔族在吃人。

文妙攥緊了掌心那顆珍珠。

那顆珍珠是右司獎給她的,不久前天樞小隊奉命探查天端文氏,結果扯出了文氏抓捕活人研習邪法的大案。文妙在文氏府中探查消息,立下功勞,右司論功行賞時便賜下這麼一件法寶。

這顆珍珠有個最大的作用,便是用來隱匿氣息。

如果不是有這顆珍珠在,文妙即使隱藏在水中,也很難躲過魔族。

她攥緊手中珍珠,悄悄從草葉縫隙中朝外張望,忽然變了臉色。

那裡居然還有一個活著的修行者!

這名魔族顯然吃的很講究,甩下了一顆尚且完整的頭顱,朝著地上躺著的最後一人抓去。

但那最後一個人,還在動。

他是活著的!

不,不是他。

應該是她。

透過草葉的縫隙,文妙辨認出了那張因驚恐而涕淚橫流的臉。

是文鳶!

看清還活著的文鳶時,文妙聽見自己心臟砰砰的劇烈跳動聲。

鮮血仿佛一瞬間衝上了頭頂,她的雙耳嗡嗡作響,手腳冰冷,她來不及思考文鳶為什麼能進社稷圖,腦海中隻剩下一個茫然的念頭:我該衝出去嗎?

她和文鳶的關係極差,文妙幼時受過文鳶許多刁難磋磨,但這一刻,那人是不是文鳶其實根本不重要。

那畢竟是個活人。

對於魔族來說,食人是非常平常的事,直接生吃活人也不罕見。但對於文妙來說,不遠處那名魔族吃的是活人還是死人可就大不相同了。

如果被吃的修行者都已經死了,文妙除了恐懼傷心之外並不會有彆的情緒。然而眼睜睜看著一個活人在她麵前被吃掉,對文妙來說無疑是噩夢。

倘若什麼都不做,無疑會在她稚嫩的、尚未完全成熟的道心上蒙上深重的陰影,但如果衝出去救人,和自尋死路沒什麼區彆。

文妙猶豫了一刹。

也隻有一刹。

天地間忽然刮起了狂風,草葉簌簌作響,清晰的靈氣波動傳來,風裡漸漸浮現出水波般的漣漪。

那是一道秘境的門。

文妙起身欲衝的動作戛然而止。

不遠處,那名魔族丟下手中嚇昏過去的文鳶,仰起頭望向天空中的門,沾滿鮮血的嘴角朝上挑起,露出數顆尖利森白猶帶血跡的牙齒。

在他看來,除掉社稷圖中這些人族的小崽子,並不比殺雞宰魚更難殺。

然後他就碎了,像一隻跌落地麵的瓷盞,從頭到腳寸寸碎裂開來,眨眼間變成了堆在地麵上的一灘血肉。

漣漪蕩漾開來,一角霜白的裙擺出現在空中。

景昀從離秋城秘境中走了出來。

她隻是走了出來,然後那名魔族就碎了。

景昀對地麵上那堆乳白色的魔族碎塊視若無睹,連半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不遠處昏迷過去狼狽不堪的文鳶,即使是滿地修行者的鮮血也不能令她動容。

因為這幅景象,在她過往的歲月裡曾經見得太多太多。

她來到了地麵之上。

空中漣漪蕩漾的秘境之門中,容嬅竭力伸手,想把自己也從這道門中塞出去,然而她的手指觸及門扉時,這道門仿佛變成了閃爍的光。

容嬅當然無法穿過虛無的光。

她仍然站在離秋城中的城牆上,望著近在咫尺的秘境之門,悵然若失。

這道門是留給入秘境的修行者的,對容嬅來說卻沒有絲毫意義。唯一的作用是秘境之門開啟時,她可以短暫地看一看秘境外的景象。

然而秘境並不是水中的船,能夠自己順流而下,它隻會停駐在原地,不會四處漂流。

任憑誰千年來打開門都隻能看到一片相同的無趣景色時,都不會對它太有興趣。

不過這一次,容嬅多看了兩眼。

早已看得厭倦的草野間,多出了許多血跡和屍體。

“魔族。”容嬅厭惡地蹙了蹙眉。

她這句話既是指地上那堆乳白色的血肉,又指那些人族修行者散碎的殘骸上留下的怪異齒痕。

景昀隨意地嗯了一聲。

見景昀似要離開,容嬅大急:“你不想辦法把我弄出來?”

景昀說:“等社稷圖裡的年輕人都走了,才能把你弄出去。”

容嬅蹙眉道:“什麼意思,我很見不得人嗎?”

景昀說:“沒有必要讓年輕人麵臨不必要的危險。”

她的語氣很平常,但細細想來,其中的意味卻非常深長——景昀直接把容嬅從離秋城中弄出來,為什麼會讓社稷圖中的年輕人承受不必要的危險?

容嬅顯然聽出了她話中的意味,變色道:“社稷圖是我上清宗至寶!”

景昀:“哦。”

容嬅猶自不放心:“你不會毀了它吧!如果要傷及社稷圖,我、我……”

她本想說如果社稷圖受損,她有何顏麵麵對曆代祖師,還不如困在這裡算了。然而話到唇邊,無論如何也不想說出‘永遠留在這裡’幾個字,一時卡住。

窸窸窣窣聲由遠及近,帶起一串腳步。

景昀回首,容嬅竭力探頭,無奈出不了秘境,視野受限,焦急道:“什麼聲音?”

景昀道:“文妙?”

連滾帶爬衝出草叢跑來的正是文妙,也難為景昀還能認出她,小女孩又凍又嚇,一張小臉青白,滿身草葉頭發散亂,氣喘籲籲撲到景昀身前,腳一軟跌坐下去,哽咽出聲:“雲前輩!”

她這幅模樣太過狼狽,景昀和容嬅隻通過雨霖鈴探知社稷圖中動亂,卻不清楚前因後果。見文妙撲過來,容嬅先驚叫一聲,看景昀沒有動手,反倒叫出對方名字,先鬆了口氣,而後心念一動,連忙道:“你認識她?快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

作者有話說:

明晚十點更新。

絕音徽這部分稍長一點,這個單元結束之後,開始替師兄招魂,然後進最後一個小世界。

第94章 94 絕音徽(二十)

◎景昀道:“我不承諾不確定的事情。”◎

最初進入社稷圖時, 文妙、岑陵和柳蘭揚一同出現在了隱霧林中。

他們的運氣很好,落在了同一個地方。但他們的運氣又不是特彆好,因為與他們同在隱霧林中的還有數名年輕弟子。

社稷圖中不禁私鬥, 所以同道不一定是夥伴, 更有可能是對手。

柳蘭揚當機立斷,與對方打過招呼,便帶著岑陵與文妙準備離開, 然而隱霧林中地形複雜,三人兜兜轉轉繞來繞去,竟然又撞上了那些弟子。

但這一次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場單方麵的狩獵。

狩獵者隻有一個人。

年輕弟子們拔劍衝上,最少也有金丹境的修為,卻在那人麵前顯得極為弱小, 相繼倒下。於是驚惶之下, 開始四散奔逃, 反而背後空門大開,將致命弱點暴露出來。

這些弟子中沒有名氣很大、修為很高的存在,大多出自較小的宗派,其中沒有人足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服眾,站出來主持進攻, 一盤散沙各自為戰,自然破綻極多, 敗的極慘。

但柳蘭揚和岑陵對視一眼, 眼底同時浮現出極為凝重的神色。

他們二人修為不淺, 在社稷圖中亦能算得佼佼者。正因如此, 眼力也極準。看到狩獵者的那一刹, 他們就明白, 即使自己出手,也不過讓隱霧林中多三個冤魂。

他們隻能逃。

逃得掉嗎?

林中那狩獵者的目光,已經準確地投來。

文妙隻見柳蘭揚與岑陵對視,而後岑陵毫無預兆地一掌擊在了她的背心。

那一掌並不傷人,力道卻極為綿長,文妙尚未反應過來,便像隻斷了線的風箏,向隱霧林邊緣方向飛落出去。

她看到的最後一眼,是柳蘭揚橫琴身前,岑陵執劍在手,遠處狩獵者頭頂兜帽落下,發頂露出一對小小的犄角,像道典傳說中的龍。

那當然不是龍角。

而是魔角。

魔族的天賦、地位、修為,都直接與血脈關聯。

冰原中終日遊蕩、凶殘混沌的絕大多數魔族,都是最低等的魔族,其中部分甚至尚未開智,與野獸無異,隻是比野獸更強大、更凶狠。這樣的魔族,頭頂往往都生有一對極大的利角。血脈等級越高的魔族,頭頂魔角也就越小,外表也更像人。譬如魔族皇室,隻要遮住頭頂魔角,看上去與人族幾乎沒有分彆。

那是一隻魔。

而且是一隻境界極高、血脈尊貴的魔。

文妙大概是生下來到現在的所有好運都用在了這一刻,她落地在隱霧林邊緣,跌跌撞撞逃出去,既擔憂師兄師姐,又不敢折回去送死,隻好試圖尋找道門弟子,通報社稷圖中出現魔族的消息。

然而很快,她目睹了一場道門弟子間的廝殺。

文妙立刻趁著對方尚未發現她,奪路而逃。

她本就不是外向勇敢的性格,血淋淋的慘劇擺在眼前,更是榨乾了她最後一絲信心。

魔族潛入社稷圖,這說明什麼?

社稷圖外的大陣由道殿主持,身為道殿弟子,文妙比彆派弟子知道的更多。因此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心中早已有數,隻是本能避開,不敢也不願多想。

然而目睹的那場道門弟子廝殺,將文妙恐懼和回避的答案赤裸裸撥開,呈現在她麵前。

——道門中出了內奸。

除了天樞小隊,以及極少的數個人之外,文妙已經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她躲躲藏藏,像隻驚弓之鳥,終於在這片原野上遇見了景昀。

其實她和景昀隻見過寥寥幾麵,且景昀的來曆模糊,同樣可疑。但或許是景昀本身有種格外令人信服的力量,又或許因為那名魔族碎在她腳下的畫麵太過富有衝擊力,文妙在她麵前幾乎升不起半點疑慮,一五一十將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她坐倒在地,顯然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景昀沒有立刻開口,仍在思忖。秘境門內的容嬅卻迫不及待地開口:“小姑娘,你是道殿弟子?”

文妙抬起頭,注視著門內的容嬅,有些疑惑地點了點頭。

容嬅道:“你們道殿消息來源最廣……不許得意!”

她轉頭用力瞪了景昀一眼,而後又問:“那你知道幽夜君是誰嗎?”

景昀從蒼山秘境離開之前,容嬅將本命法器雨霖鈴放了出去,借此打探社稷圖中的動蕩從何而來。

容嬅自己無法離開離秋城,雨霖鈴行動同樣受到很多限製。最終她們得到的有用訊息並不多,隻有一段被雨霖鈴記錄下來的對話比較古怪。

容嬅反複聽了許多遍,最終確定那段簡短的對話中提到了一個非常可疑的名字。

——幽夜君。

儘管暫時無法確定‘幽夜’到底是哪兩個字,但最後那個君字卻不大可能出錯。這在人族修行者取名或道號時並不常見,卻是魔族對強者的尊稱。

文妙詫異地望向容嬅,古怪的神色一閃而逝,仿佛容嬅問出的問題極為不可思議。

“幽夜君……是魔族最強者。”

景昀注意到文妙的聲音有些顫抖,仿佛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

“她是魔君的姑姑,老魔君的妹妹,是極北冰原如今除去魔君以外,唯一可以被尊稱為君上的魔,相傳她的境界已經修至極天,是魔族數千年來最強大的存在,沒有人真正見過她,隻知道她從出生時起,就住在極北冰原最寒冷的冰淵下。”

魔族自稱天族,都城名為天都。在他們計算修為的方式中,極天是最高境界,大致相當於人族的大乘巔峰。

景昀意外地揚起眉,容嬅則搶先發問:“她是思君之女?”

思君這個稱呼顯然太過古老,文妙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是。”

思君,就是千年前率魔族揮師南下,意欲將九州化作魔族版圖的那位野心勃勃的魔君,他的野心最終以頭顱飛下承天台而告終。在景昀斬殺他之前,他已經整整做了五百年魔君。

他登臨魔族君位的時間比景昀和容嬅出生都要早一百多年,千年前,他就是籠罩在人族北方的陰影,也是景昀最為忌憚的敵手。

他有個很彆致的稱號,叫做思君。

這個稱號的由來,是他年輕時隱姓埋名潛入九州遊曆,入鄉隨俗地取了個人族的名字,單名為思,據說是取自一句古老的詩詞,憂來思君不敢忘。

他在思念什麼?

他和曆代魔君一樣,長久思念著冰原以南遼闊、富饒而且溫暖的人族領地。

當他的身份揭開,回到冰原成為魔君之後,許多人譏諷魔族附庸風雅、貽笑大方。但他並不介意,甚至還將其作為稱號,冠在君號之前,毫不掩飾自己對於南方那片土地的渴望。

直到他的頭顱飛下承天台,滾落在泥土之中。

身為上清宗聖女,修行界地位最尊的大人物之一,容嬅曾經對妖魔二族的皇室族譜倒背如流,完美踐行了知己知彼四個字。

但終究時隔太久,哪怕容嬅當年記得清清楚楚,千年來在社稷圖中也不會日日背誦複習,此刻不由得露出迷茫之色:“思君有這麼個女兒?”

“是遺腹子麼?”

文妙肯定了景昀的猜測:“是,她出生在九百七十年前。”

幽夜君和老魔君是同母所生,他們的母親是思君的王後,同時也是思君唯一的妹妹。因此,這位王後同時兼具最尊貴的地位與最尊貴的血脈,身負極高的修為。

早在孩子未出生前,她就感受到腹中的胎兒擁有無比罕見的天賦,甚至勝過她的長子,如果這個孩子誕生,必將使得天族的實力再度壯大,從而穩固動蕩的形勢。

幽夜君的天賦確實極好,好到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好到在母胎中不斷壯大,開始拚命掠奪母親體內的魔氣。

所以在幽夜君出生的那一刻,她的母親就死了,而她從誕生那一刻起,就擁有了極為強大的力量。

景昀下意識抬手,撥動頸間懸掛著月華瓶的銀鏈,若有所思。

容嬅秀眉微蹙,似在思索。

她們二人各自思考,無人出聲,場中寂靜,文妙不明所以,卻本能地覺得有些心慌:“……二位前輩。”

文妙斟酌了一下,拿不準容嬅來曆,見她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隻好含含糊糊問:“二位前輩問這個做什麼?”

容嬅隨口道:“沒什麼,幽夜君好像在社稷圖中,先了解一下對手。”

“……”

“你沒事吧!”容嬅突然驚呼。

隻見文妙愣了片刻,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好在情況沒有容嬅想的那麼糟糕,文妙並不是一聽幽夜君威名直接嚇死了。而是心力交瘁疲憊太過,聽了那句話心神起伏劇烈,所以暈了過去。

“我還以為道殿弟子不成器到了如此地步。”容嬅習慣性嘲諷道。

景昀蹲下身,雪白的指尖按在文妙眉心,一縷神識注入她的識海。

相較於搜魂,這種方法幾乎沒有傷害,同時也僅僅隻能讀取一些淺顯的訊息,倘若對方神魂強大,識海本能抵抗,可能什麼也看不到。

不過顯然,在景昀麵前,文妙和‘神魂強大’這個評價大概有著從天到地那麼遙遠的距離。

景昀收回手,沒有理會容嬅的嘲諷,而是道:“不必弄醒了,把她放在離秋城裡吧。”

離秋城秘境是容嬅的主場,整個社稷圖中恐怕沒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了。

容嬅問:“你準備怎麼辦?”

景昀道:“先親眼看看社稷圖中形勢如何,文妙所說有無疏漏偏頗。”

“然後呢?”

“然後開始殺。”

“動靜儘量小一點,不要傷到社稷圖本身。”

“……”

“你怎麼不說話?”容嬅蹙眉。

景昀道:“我不承諾不確定的事。”

“什麼意思?”容嬅問,“我隻是讓你弄死魔族的時候動靜小一點,有什麼好不確定的?”

景昀道:“可能有些麻煩,我未必能做到。”

“麻煩什麼?”

景昀揚起眉梢,緩緩道:“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容嬅皺眉:“什麼?”

景昀神情微妙道:“這裡可能有一個極天境的魔族,而我現在剩下的這點修為,連對付你都需要親自出手,動起手來可能有些麻煩。”

第95章 95 絕音徽(二十一)

◎景昀的眉梢情不自禁地顫了顫。◎

容嬅很生氣。

她纖長的眉緊緊擰起, 唇角抿成一條平直的線,怒氣隨時都會像噴發的火山般蒸騰而起。

然而景昀對此毫無反應。

或許是因為她看不見,所以沒有留意容嬅的情緒, 又或許是因為她根本不在乎。

容嬅更傾向於後者。

這使她更加惱怒, 卻沒有辦法發作。

景昀的語氣那樣平淡,平淡到一切都理所當然。

她的語氣又是那樣直白,直白到輕描淡寫間令容嬅極為不快, 卻又無法發作。

因為景昀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千年前,玄真道尊已經修至大乘巔峰。眾所周知,對於真正極強的大能而言,每一個小境界之間都隔著天塹般的距離。

當年南方生亂,道殿南方分殿及各宗派鎮壓許久,心力交瘁, 不得不向道殿求援, 正逢玄真道尊出關。

玄真道尊看了看那封千裡傳來的書信, 而後提著太阿,很隨意地朝南方的天空斬出一劍,在天空中層疊的雲絮間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劍痕。

那道劍氣跨越南方四州,來到九州極南,然後一劍斬碎了南方洶湧的獸潮。

隻有一劍。

隻要一劍。

這就是大乘巔峰。

這就是玄真道尊。

所以她當然有資格這樣說。

不是羞辱、不是輕蔑, 隻是平靜的陳述了一個事實。

但正因如此,容嬅才更加無力, 於是更加不悅。

景昀來到滿地血水中, 用神識掃了掃昏迷的文鳶, 確認她身上的傷不至於危及性命, 抬了抬手, 將文鳶一同丟進了秘境的門。

容嬅嫌棄地避開:“這點修為怎麼拿到進來的資格?我上清宗至寶社稷圖, 現在難道什麼人都可任意來去嗎?”

文鳶的修為隻在金丹初境,堪堪擦過進入社稷圖的門檻。按理來說有資格進入社稷圖,但社稷圖本身容納人數並非沒有上限,因此進入社稷圖的名額分到各大宗派、世家以及散修之後,就變成了優中選優。

倘若按實力論,以文鳶的修為,幾乎沒有可能拿到社稷圖的名額。

景昀不答,而是道:“我去探探形勢,你先關上門。”

關門,就是謝客。

秘境主人一旦關上秘境的門,除非親自再度打開,否則即使大乘境強者親臨,也無法強行從外部進入秘境。

容嬅沒有反駁,因為這本就是她們已經商量好的事。

她問:“然後呢?”

景昀說:“我會試著解決問題。”

容嬅問:“那我呢?”

景昀認真道:“不要輕易開門,然後……及時聯係我。”

她想了想,又問:“除了你,現在社稷圖中還有哪幾位前輩尚在?”

容嬅像是一個被戳破了的口袋,未散的鬱氣頃刻間消散的乾乾淨淨,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足尖,沒有說話。

景昀看不見,但她知道容嬅的眼眶一定紅了。

她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

景昀道:“沒什麼。”

容嬅立刻惱了:“你倒是說呀,我最討厭你這幅故弄玄虛的鬼樣子。”

景昀蹙眉道:“隻是一點未經驗證的猜測,既然你想聽,告訴你也未嘗不可——我原本以為,這隻是魔族針對道門年輕弟子的一場伏殺,但如果幽夜君——如果真是那位幽夜君親自前來,所圖難道會僅止於此嗎?”

容嬅養成了抬杠的習慣,習慣性開口就想反駁,話到嘴邊卻又戛然而止。

是啊。

縱然社稷圖中彙集了道門絕大部分優秀的年輕一代,除掉他們便相當於斷絕了人族之後數百年的未來,但事實上,無論人也好、魔也罷,終究還是活在當下的。

那些年輕弟子固然是人族的未來,但幽夜君這樣的大人物,何嘗不是魔族的現在?玄真道尊修為冠絕世間,也不曾親自去魔族深入重圍,隻為殺掉魔族下一代精銳。

斷絕敵手數百年的未來,聽上去當然極為美好,值得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但如果為此要拿本族的現在去冒險,那這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即使最不成器的商家子弟,也不會昏了頭做出這種買賣。

除非對魔族來說,社稷圖中有極大的誘惑,這誘惑甚至大到了能打動幽夜君的地步。

社稷圖中機緣寶物雖多,但那是對於普通修行者而言。在人族與魔族的頂級強者眼裡,並無太大的誘惑。

除了上清宗留下的機緣寶物,社稷圖中最珍貴的是什麼?

容嬅的麵色忽然變得極為難看。

“你是說,魔族是衝著我上清宗曆代祖師的神識來的?”.

鬱鬱蔥蔥的山林中,黑衣小女孩正在行走。

她的身形很嬌小,走起來自然也不會很快。然而不知為什麼,隻是眨眼之間,她就從連綿起伏的山林的一端來到了另一端。

她的麵容很清稚,一望而知尚未長成,還是個小女孩,然而當她負手前行時,那嬌小的身體裡,卻湧動著令人望而生畏的、鯨吞天地的氣勢。

小女孩身後跟著三個人,都披著漆黑的袍子,頭戴兜帽,亦步亦趨。

這三個人走在一起,看上去很古怪。

一個書生、一個貴婦、一個士卒。

那名貴婦十分美麗,漆黑的衣袍下傳來珠翠相擊的清脆聲響,眉眼嫵媚動人、風情無限,顧盼時神采飛揚,隻一眼便能令人心蕩神馳。

士卒穿著一件鏽跡斑斑的盔甲,半低著頭,神情謙卑。

那名書生最奇怪。

他手裡捧著一本書,一邊向前走,一邊低頭看著手中的書冊,口中念念有詞。哪怕行走在起伏不平的山林間,他也始終沒有抬起頭,卻依然保持著平穩前行。

小女孩終於停下了腳步。

貴婦和士卒同時立定,恭謹地立在小女孩不遠處。

書生低著頭,細聲細氣道:“亢。”

亢是二十八星宿中的一顆星星,極北冰原多黑夜,因此魔族常常用星宿來指代方位。

小女孩沒有說話,一股極其凜冽的威勢從她嬌小的身體中爆發開來。

書生踉蹌一步,跪倒吐了口血。

貴婦和士卒同時屏住呼吸,竭力壓製住內心湧起的恐懼,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書生跪倒在地,抹去唇角乳白色的血,細聲道:“殿下恕罪。”

他甚至不敢為自己辯駁半句。

因為幽夜君的憤怒並非沒有道理。

他們花費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在社稷圖中尋找那幾處秘境的位置,卻連續撲了兩次空,浪費了至為寶貴的時間,這怎能不令幽夜君憤怒?

越缺少什麼,就越害怕失去什麼。這個道理對人族、妖族、魔族來說,都是一樣的。

幽夜君最缺少時間。

所以她最不能容忍自己浪費掉寶貴的時間。

片刻之後,書生感覺頭頂那沉重如山的威壓鬆緩了半分,連忙自覺地爬了起來,拜謝道:“殿下寬宏。”

“我不寬宏。”幽夜君道。

她的聲音像她的外表一樣,隱隱帶著稚氣,說出來的話卻與之截然不符:“如果再找不到,我就先吃了你。”

話中並無多餘的情緒,更沒有什麼責怪與惱怒的意味,隻是毫無情緒的、平淡的陳述。

但正因如此,才最令人恐懼。

因為誰都能聽出來,她不是在虛言恐嚇,而是真的會這麼做.

社稷圖究竟有多大?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恐怕就連社稷圖真正的主人,上清宗曆任宗主都未必能給出一個清晰的回答。不過所有人都知道,社稷圖確實很大,大到收攬天下奇景而猶有餘裕。

慕容灼還記得,自己進入社稷圖之前,是預備將它當做一個風景名勝,四處賞玩的。

如果是出於遊玩的目的,那麼社稷圖確實越大越好,如此才能玩得儘興。但若是想要尋人,那社稷圖越大,反而越麻煩。

慕容灼現在就麵臨著這個麻煩。

金紅的火焰劃過天空,映亮了社稷圖中那方虛假的天穹,比天邊的日光還要明亮灼目。

慕容灼的眼睛一亮。

下方是一片美麗的園林,園林深處有座小巧精致的亭子,景色異常優美。

亭外站著個霜白衣裙的少女,眼覆白綾,正是景昀。

金紅火焰熄滅,慕容灼落在了亭畔。

風雅精致的亭中,躺著一具黑袍屍體,屍體的肌膚慘白近乎透明,大睜的雙眼一色純黑,看不見分毫眼白,五官端正漂亮,卻有種難以言喻的詭異非人感。

屍體頭上的兜帽掉落,露出一對魔角。

景昀正側身立在亭外,注視著亭中的魔族屍體,神色淡淡,若有所思。

“阿昀!”

慕容灼歡快地喚了一聲,朝景昀撲了過去。

景昀沒有躲開,她轉過頭,任憑慕容灼抱住她,隻簡單道:“辛苦了。”

她既沒有問慕容灼難以掩飾的疲憊,也沒有問慕容灼破碎的裙角,但隻簡簡單單問出這四個字,就仿佛慕容灼這近兩日來的所有顛簸風霜,她都看在了眼裡。

慕容灼心底壓抑的委屈頓時噴薄而出:“阿昀!”

她委屈的聲音幾乎要撕破這方秘境,直達九霄雲端的仙界,將心中的委屈疲憊一同說給景昀和另一個人聽。

景昀輕拍著慕容灼的背,任她把淚水抹在自己的肩頭,直到慕容灼抽噎起來,說話的聲音也帶了鼻音,景昀終於警惕地退後,從袖中摸出一塊乾淨的帕子遞過去。

慕容灼捂住口鼻,緩了片刻,而後終於勉勉強強結束了自己的訴苦,想起了她們此次進入社稷圖的主要任務。

“你師兄找到了吧?”

“找到了。”景昀說。

哪怕在這個時候,回答慕容灼的問題時,景昀的語氣中都情不自禁帶出些輕鬆愉悅。

慕容灼突然仰頭大笑,姿態異常豪邁。

饒是景昀見多識廣,此刻都不由得愣了愣,更加謹慎地道:“……你沒事吧。”

慕容灼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收起笑容,麵無表情地道:“沒事,替你高興,不管怎麼說,我們來這裡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我沒白白受這些罪哈哈哈哈哈哈!”

景昀的眉梢情不自禁地顫了顫。

糟了。她想。

王後殿下大概是受的刺激有點嚴重,現在情緒看上去像是完全失控了。

作者有話說:

慕容灼:累死了,隻想躺平。

第96章 96 絕音徽(二十二)

◎因為無情,所以至公。◎

景昀看得出來, 對於王後殿下來說,短短近兩日的時間裡,她一定遇上了很多事, 以至於如今心力交瘁。

她拍拍慕容灼的肩頭, 示意慕容灼坐下。

慕容灼看了看亭中的魔族屍體,以及地麵上快要乾涸的血色,有些厭惡, 於是坐在了亭外的台階上。

景昀坐在她身旁。

慕容灼很自然地偏過頭去,靠在了景昀肩上,微微閉著雙眼,顯得有些愜意。

她沉默片刻,似在珍惜地品味這難得的愜意,然後開始陳述自己兩日來社稷圖中的經曆。

她的語速很快, 聲音清亮, 像一隻銀鈴在風中作響。

她說了自己在隱霧林中看到的慘相, 說了自己在溪水儘頭逐走的兩個魔族,說了自己將許多年輕弟子帶到了百花原中,也提起了百花原中的質疑和衝突。

景昀靜靜聽著,直到慕容灼話音停住,才問:“你一共遇見了幾個魔族?”

慕容灼說:“兩個。”

她朝亭中看了一眼, 正望見那具屍體頭頂的魔角:“現在是三個了。”

“你殺的?”慕容灼問。

景昀點了點頭:“來見你的路上遇著的。”

慕容灼來之前,景昀正在對這隻被抓的魔族進行審訊。

這隻魔族修為不低, 折算稱人族修行者, 足有煉虛中境, 哪怕為潛入社稷圖壓製了勢力, 仍然不容小覷。景昀怕他自斷天識——人族謂之神魂, 而魔族謂之天識, 索性直接出手搜了對方的魂。

搜魂的成果並不儘如人意。

或許是這些潛入社稷圖的魔族都非尋常魔族可比,他們地位太高,一旦落入人族之手,說不得便會造成重要的消息泄露,所以這隻大魔的天識事先設下了重重屏障,強行侵入便有天識爆裂之患。

好在景昀得到了最關心的消息,也就不那麼在意其他。畢竟她隻是想要從社稷圖中把這些年輕弟子帶出去,而不是準備著率領道門攻入極北冰原。

“這次進入社稷圖的魔族,一共有十個。”景昀道。

十個魔族,散入偌大的社稷圖中,便如同一瓢水沒入了江流。慕容灼上來就撞見兩個,真不知道運氣是好還是壞。

慕容灼嬌豔的麵容上顯露出些微凝重:“我重傷了他們,但他們逃走了。”

因為幾千年前一些更加久遠的往事,慕容灼的身體曾經出過嚴重的問題,為了保住自己妻子兼愛徒的性命,鳳君剝下了自己一半血脈融入慕容灼的骨血,通過這種方式使得慕容灼直接飛升。

這種方式當然有極大的弊端,正如慕容灼雖然飛升,但從此以後許多修行之路都走不通了。她身為鳳族王後卻仙力平常,根本原因正在於此。

但即使仙力平常,即使此刻慕容灼血脈與仙力同時被削弱到了極致,她也依舊是仙神。

能從她手下逃走,又豈會是尋常庸碌之輩?

與他們正麵遭遇的年輕弟子,又有幾個能逃得性命?

景昀嗯了聲表示明白,道:“十名魔族即使再強,也很難短時間內製造出如此大的混亂,真正引起人心動蕩的,是魔族潛伏在年輕弟子中的內奸。你帶上百花原中的那些弟子,帶他們到離秋城去,一切小心。”

慕容灼本能地追問,“那你呢?”

景昀道:“十名魔族中,有一個非常棘手的存在,我要先試著解決掉她。”

“我會先試著動手殺了她,不過希望不大,所以你要儘可能搜尋年輕弟子,把他們全都帶進離秋城,如果情況發展到最壞的那一步,你和離秋城的主人聯起手來,有很大可能保住離秋城秘境。”

慕容灼變色道:“何至於此?那人……那魔頭到底是多大的來曆?”

景昀簡單地講了講幽夜君的威名,而後道:“殺掉她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你們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慕容灼仍然不解。

在她心中,景昀的境界幾乎可以與天君、少師二人相比擬,縱然此刻被壓製在大乘境下,但仙人終究是仙人,仙力封禁大半,對天地之道的掌控卻還遠勝凡人,何至於如此悲觀?

景昀道:“你忘了,社稷圖中有修為限製。”

社稷圖允許進入的修為境界最高在化神,這是因為一旦超越化神境,其力量就有可能導致社稷圖失去穩定。所以倘若有人瞞過道殿的檢查,壓製修為潛入社稷圖中,在秘境裡發揮出超越化神的實力,社稷圖將會對他進行抹殺。

很顯然,社稷圖無法抹殺幽夜君,更無法抹殺景昀。假如二人動起手來,雙雙動用了本源修為,社稷圖無法抹殺她們,必然因無法承載力量而走向崩毀。

到時候,人族進入社稷圖的年輕弟子們,十有八九要跟著陪葬。

魔族當然不怕,橫豎社稷圖不是他們的寶物,秘境中弟子不是他們的未來。

景昀卻不得不顧忌這一點。

她已經飛升了千年,但她始終要在意人族的死活、在意這些年輕人的性命。

因為她曾經受此方世界人族舉九州之力供奉,因為她曾經是人族的道尊。

慕容灼神情變得嚴肅,遲疑著點了點頭。

景昀抬起手,點了點她的眉心。

這個動作很親切,很隨意,也很常見。

隨著景昀的手指落下,許多信息紛紛湧入了慕容灼的識海之中,其中就包括她從容嬅那裡拿到的社稷圖全圖。

有了這份全圖,在社稷圖中行走會方便很多,至少不必盲人摸象一般猜測自己身在何處,需要往哪邊走。

“去吧。”景昀道,“把那些年輕人送進離秋城去,挑幾個聰明可靠的做幫手,如果還有不聽話的,和之前一樣處置就很好。”

她指的是慕容灼將那名長風山弟子丟出湖心島的舉動。

自從慕容灼這樣做了之後,百花原中那些年輕弟子望向她的眼神中,夾雜了許多驚懼和忌憚。慕容灼雖然不在意他們的感受,卻不會太喜歡這種眼神。

聽到景昀的肯定,她有些開心,又有些驚訝。

景昀淡淡道:“幾條命比不上幾百幾千條命要緊,他們活著,會害死更多人。”

慕容灼笑起來,她抱住景昀的手臂,半帶抱怨地道:“我不喜歡他們!”

同樣是他們,慕容灼和景昀所指的顯然不同。

不必慕容灼細細描述,景昀就猜出了她話中所指,憐惜地摸了摸慕容灼的頭發:“我也不喜歡他們。”

慕容灼驚訝地望向景昀。

景昀仿佛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很自然地道:“隻是不喜歡而已,不代表討厭。”

不喜歡是和喜歡相對的,並不代表討厭,對於景昀而言,與其衡量喜歡與否,倒不如用無喜無惡來形容更為合適。

確切地說,從她年少時起,她就一直不喜歡其他年輕弟子。當然,如果剝掉她身上道尊愛徒、修行天才的光環,其他人也未必會喜歡她。

因為景昀從她很年輕的時候,就不像個年輕人。

她從不衝動、從不向往、從不犯錯、從不熱情,天生是修無情道的好苗子。

少年人所該有的一切,無論是美好的特質還是令人皺眉的缺點,景昀全都沒有。

她僅有的情感,全落在了極少的幾個人身上。而天下眾生,無論是好是壞,都很難激起她多餘的情感波動。

對於做道尊來說,這是件好事。

因為無情,所以至公。

但在絕大部分人眼裡,這其實也是很沒有趣味的。

不過景昀、江雪溪和淩虛道尊都不這麼認為,所以絕大部分世人的看法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慕容灼顯然也不這麼認為。

至少在她眼裡,景昀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個很有意思、很靠譜的朋友。

聽到景昀的話,慕容灼高興起來:“我也是。”

喜歡嗎?不喜歡。

討厭嗎?不討厭。

景昀笑了笑,唇角輕輕揚起,又揉了揉慕容灼的發頂。

“去吧。”她說。

作者有話說:

本章斷在這裡最合適,所以有點短。明天那章3000+,周末雙更,儘可能在本周結束這個單元,鞠躬。

第97章 97 絕音徽(二十三)

◎景昀低下頭,掩口輕咳。◎

慕容灼離開了。

景昀仍然靜靜坐在亭下, 她閉上眼,微風拂動雲羅垂下的兩端,輕柔地披在腦後如雲的烏發上。

她靜靜坐了片刻, 忽然抬起左手, 解下了頸間一條細細的銀鏈,銀鏈儘頭懸掛著一隻小巧的玉瓶。

那玉瓶看上去似是玉石般的質地,表麵卻又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柔光。

那不是天光, 不是雪光,而是朦朧柔和的月光。

淡淡的月光縈繞在瓶身處,倘若絕頂強者在此定睛細看,便會看出光芒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其中竟隱含著天道規律。

這就是仙界重寶,月華瓶。

景昀指尖摩挲著月華瓶的瓶身, 探知到瓶中玄陰離火正徐徐燃燒, 江雪溪的神魂沉睡在火焰深處, 神魂上的傷痕正漸漸補全。

她彎了彎唇角,而後抬起手,朝空中一劃。

一道無形的裂隙出現在空氣裡,吹拂的微風忽然轉了方向,氣流好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全都避開了裂隙所在的位置。

那道裂隙無形無影,然而它出現的瞬間, 一種奇異的、淩駕於此方秘境之上的玄妙感忽然籠罩了這方園林。

與此同時, 園林上方的天色忽然風雲變幻, 如洗的碧空之上彙聚起了層層陰雲, 雲層深處遊走著雷霆電光, 仿佛隨時會落下。

景昀沒有理會頭頂天空變幻的天色。

她握著月華瓶, 像懵懂的孩童握著糖塊、像雙頰羞紅的少女握著心上人送來的情詩,仿佛握著自己最珍視的寶物。

她的動作很珍惜,她的神情很謹慎。

她把月華瓶放入了那道裂隙之中。

頭頂雲層中醞釀著的雷霆終於轟然炸響,當頭落下。

那道裂隙合攏,無影無蹤。

那不是一道普通的裂隙,而是真正隻有仙神才能施出的手段。它看上去像是空中的一道裂口,實際上卻是仙神以自身神通開辟出的一方空間,極其安全,隻要它的主人不死,任何人都無法越過其主取走這方空間內的東西。

這樣的神通顯然早已遠遠超過了社稷圖中所能容納的境界極限,秘境本身自動運轉,雷霆當空,便要抹殺景昀。

月華瓶消失在裂隙裡,景昀抬起了空著的手。

那一刻,她周身的氣質忽然變了,所有表情像潮水一樣從她麵上退卻。

她抬起手,朝當頭而下的雷霆用力一揮。

那隻手雪白纖細,血色淡薄,在當空落下的天雷麵前顯得那樣柔弱可憐,仿佛隨時都要在天雷之下化作齏粉。

一道劍氣從那隻雪白的掌中生出,迎上了映亮半邊天宇的天雷。

轟隆!

奪目的雷霆迎上那道劍氣的瞬間,爆發出無與倫比的震蕩。大地都在震動,園林中那方淺碧色的湖泊中的水已經打濕了湖畔的草地,涼亭的梁柱劇烈顫抖,好像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轟然折斷。

從天而降的雷霆,在遇上那道劍氣的瞬間,便被儘數斬碎。

景昀的手仍然沒有放下。

於是那道從掌心生出的劍氣依舊未曾消散,繼續朝著天穹之上斬去。

轟隆!

那座可憐的涼亭終於支撐不住,梁柱崩解,如山傾塌,紛揚土石落下,化作廢墟,將其中那具魔族屍體一並埋葬。

湖水震蕩更加猛烈,岸邊的花草被撲上岸來的波濤打得東倒西歪,水波仿佛大海上掀起的巨浪,不斷朝著岸邊撲打。

那道劍光繼續向上,直入天穹。

天光乍破,黯淡天色驟然明朗。

那些層層疊疊、厚重至極的陰雲之上,出現了一道極其深刻的劍痕。

陰雲消散,化作絲縷雲絮。

劇震驟止,隻剩微風輕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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