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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67604 字 3個月前

第81章 81 絕音徽(七)

◎社稷圖之旅開啟!◎

景昀不是會回憶往事、傷春悲秋的人。

即使要回憶, 和容嬅相比,她有更多更值得懷念的人。而今回憶起過往,接到容嬅隕落的消息時, 她甚至生不出多餘的悲傷。

那時候, 已經死了太多的人了。

道門大能前赴後繼湧往南北各處、九州八方,既要抵禦妖魔二族,又要平定種種天災人禍。情勢最危急的時候, 景昀數日不眠不休,接到的戰報訃告雪一般飛來。

大亂之下人命如草,如草的又何止是黎民百姓。

景昀隻是有些悵惘。

接到塢城傳來的訃告時,她拈著那張薄薄的紙箋,有刹那間的出神。

仿佛隨著容嬅隕落,她身為弟子、身為道尊時, 那段震懾南北、天下承平的安定歲月, 終於徹底終結了.

窗外陰雨連綿。

慕容灼昏頭漲腦從床上爬起來, 挑開簾子大怒:“煩死了!”

鳳凰性屬火,最討厭陰雨連綿的天氣。一兩日的纏綿細雨或許能夠算是彆樣的感受,連日大雨就變成了深深的厭惡。

她一邊係衣帶,一邊轉出屏風,隻聽外間紅泥小火爐嘟嘟嘟嘟拚命作響, 景昀正欲伸手提壺。

慕容灼沒好氣道:“再叫就扔掉你。”

小火爐開始低聲嗚嗚。

景昀對慕容灼欺負一隻火爐的幼稚舉動視若無睹:“過來喝茶,一刻鐘前任西樓送了東西過來, 見你在睡就又走了。”

慕容灼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我聽見動靜了, 但是太困, 爬不起來。”

她看了看窗外雨幕中緩緩沉落天際的夕陽, 歎氣道:“為什麼雨一直不停啊!”

“陰晴變化是秘境開啟前的正常征兆。”景昀道, “明日辰時, 社稷圖開啟,今晚你已經睡夠了,就不必再睡了,我再同你最後細說一些事。”

慕容灼梳洗完畢,迅速回來:“你說。”

景昀從身側榻邊拎起一隻包裹,是任西樓方才送來的。景昀打開包裹,裡麵放了許多零碎的東西。

她先取出兩隻巴掌大小,顏色不一的木牌推過去:“這是扶風門的靈應牌,扶風門弟子之間,可以靠此傳信,扶風門亦可借此探查弟子生死——但是這個,我們用不著,尤其是你。”

“怎麼說?”慕容灼對這個‘尤其是你’很不理解。

景昀道:“靈應牌感應弟子生死的原理,靠的是‘子母牌’,顧名思義,靈應牌一對兩個,母牌留在門中,子牌隨身攜帶,一旦弟子遭遇不測,母牌有所感應,感應的方式,需要滴血。”

慕容灼麵露恍然。

先不說鮮血能不能放心交付出去,以鳳凰血脈的強度威勢而言,這塊木牌決計承受不住她的一滴鮮血。

“這是一些傷藥、軟甲、符咒之類的雜物。”景昀道,“你自己挑一挑,有想帶著的就帶上。”

慕容灼倒沒什麼想要的,她也不覺得自己需要帶什麼東西,但她喜歡挑揀東西的過程,於是興致勃勃接過景昀推來的包裹,開始埋頭翻找。

景昀任她享受挑揀東西的過程,不緊不慢道:“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你記好了。”

慕容灼抬頭:“你說。”

景昀道:“第一,進入社稷圖之後,落點隨機——我知道這一點講過了,需要提醒的是,如果碰到格外凶險的情形,首先保護自己,在保護自己的情況下,最好不要動用超過化神巔峰的實力。”

慕容灼點點頭:“是因為社稷圖入內的境界上限是化神境麼?如果超過了會怎麼樣?”

“如果超過了,會造成超過社稷圖平穩承受範圍的震蕩,當然,它畢竟是人族至寶,不會這麼輕易毀掉,所以它會設法抹殺你。”

景昀頓了頓,又補充:“它無法抹殺一位真正的仙神,但不要忘了,你現在實力大減,儘量不要冒受傷的風險。”

慕容灼點頭。

景昀道:“第二,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加重語氣:“社稷圖內,允許內鬥。”

慕容灼驀然睜大眼睛。

“道殿律令,不準在秘境中殺害同道,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沒有約束。可以爭鬥、可以搶奪,不能直接下手殺害,但如果間接推動對方死去,未必不能把自己摘乾淨。”

慕容灼茫然道:“可是……為什麼呢,這不是一次道門年輕弟子的曆練嗎?”

景昀道:“同道並不一定都是道友,是人是鬼誰能說得清。道殿固然可以嚴禁秘境中發生內鬥,但在強製約束下的安定並不算是真正的安定,他日南北妖魔入侵,道門弟子攜手禦敵時,若純然如一張白紙,對內沒有半點防範,可怎麼辦呢?”

她似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語氣變得略帶沉重:“每一次南北開戰時,要留心防備的,可不隻有外患。”

慕容灼肅然道:“我一定遠離所有人!”

景昀:“……倒也不必矯枉過正,算了,隨你。”

景昀道:“第三,社稷圖每次開啟,長達十日,十日結束後,社稷圖關閉,圖中試煉者自動離開。結束之前,試煉者無法中途離開。”

慕容灼拍胸脯道:“我不會中途離開的。”

景昀道:“你先聽我說完,由於圖中景物繁多,每一處景觀的季節、氣候、時間流速可能大不相同。有可能秘境外十日,在這座森林中隻有五日,但在另一片海上卻要度過一個月。”

慕容灼想了想,愣道:“那豈非很不公平?”

入社稷圖曆練者,大多都夢想著能找到上清宗留在社稷圖中的珍寶秘籍,或是得以遇見圖中存留的前輩神識得到教誨。但若是運氣不好,被扔到了偏僻荒涼之地,時間又極短,那豈不是入寶山而空手歸?

景昀一哂,並不多言。

窗外的雨隨著社稷圖開啟時間臨近,竟越下越大,景昀和慕容灼的屋外階下有一口種蓮養魚的大缸,由於過了季節,缸中空空如也,如今那雨水已經將缸完全填滿,水流不斷滿溢而出。

慕容灼伸頭看看,隻見院中積澱的水已經沒過了台階最下一層,忍不住道:“不會發洪水吧。”

景昀跟著看了一眼:“不會,等到夜半,雨就停了。”.

景昀的預言果然沒錯,深夜時分,瓢潑般的大雨逐漸轉小,最後終於停了。

隨著天邊泛白,扶風門的弟子前來敲門,準備出城前往杏山。

辰時社稷圖完全開啟,然而從昨夜開始,就有修行者陸陸續續朝城外趕去,等景昀二人跟著扶風門來到杏山腳下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前方摩肩接踵、黑壓壓一片的人群。

為了保證有序進入,避免一窩蜂往前擠釀成爭端,道殿事先統計過前來參加的宗派及散修,並大致排好了進入順序。扶風門是九州有名的名門正宗,雖排不到最前列,卻也勉強可以算作較早進入的一撥了。

景昀和慕容灼得以沾光,跟隨扶風門一同來到前列。

數丈外,那些營帳四麵全都打開,數日來鎮守杏山的道門大能端坐其中,而營帳外數步之遙的空中,一扇虛幻的石門正飄浮在那裡。

所有人靜默無聲,朝著營帳下躬身行禮。

時間緩緩流逝,空中那扇石門漸漸凝實,慕容灼抬頭打量,隻見那扇石門極大,門身刻著簡潔流暢的花紋,如果不是它飄浮在空中,任誰都不會把它和社稷圖入口聯係在一起。

人越來越多,然而也許是為場中氣氛所懾,始終沒有人出聲說話。

慕容灼目光來回遊曳,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

她扯扯景昀衣袖,朝前方道殿弟子的隊伍裡指了指。

那裡站著四個熟悉的人,左首第一個背負琴匣,身姿如鶴;第二個窄袖輕裙,高挑乾練;第三個身形中等,背負刀匣;最後一個嬌小玲瓏,稚氣未脫。

正是天樞小隊的四名使者。

景昀微微頷首,表示自己看見了。

天樞四人修為都不弱,放在道殿裡也是很受器重的對象,能進入社稷圖在她的意料之中。

隻是不知為什麼,景昀蹙緊了秀眉,心底生出一抹無形無影,卻不容忽視的警兆來。

轟隆!

空中那扇虛幻的石門終於完全凝實,轟然洞開。

其實分明是沒有任何聲音的,然而門開的那一刻,杏山腳下靈氣瘋狂湧動,無形的氣流翻湧席卷,似乎有一把天地間的大錘重重砸落,每個年輕弟子心頭同時回響起無聲的震蕩。

門開了.

石門深處,霧氣繚繞不散。

這霧氣與尋常煙霧截然不同,以修行者的目力,竟不能看破霧後景象,隻覺四麵八方儘是霧氣籠罩遲遲不散,往前行走時不由得心中打鼓。

好在此前社稷圖已經開啟過數次,這裡的不少弟子都聽師長們講過,於是一個個硬著頭皮闊步前行,走出三五步後眼前霧氣驟然消散,現出景色真容,身邊一同進來的同門道友卻無影無蹤。

慕容灼朝前走去。

她心裡有點緊張,也有點害怕,這是出自本能深處對落單的恐懼,當她走出三步之後,眼前驀然明亮起來。

霧氣無影無蹤,仿佛剛才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隻是一場幻境。

慕容灼下意識:“阿昀。”

沒有人回應,慕容灼這才意識到,自己和景昀分開了。

慕容灼還是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單獨行動,儘管已經提前努力做了準備,事到如今還是有點緊張。她舉目四望,發覺自己站在一棵大樹下,四周密林成蔭,她正身處樹林的邊緣。

秘境中此處應該正值夏日,綠樹成蔭,大樹的枝葉在頭頂凝成一道網,隻有極少數明亮的陽光從樹葉交錯的縫隙裡投下,在地麵上投射出跳躍的光團。

這幅景象乍一看算得上幽靜溫暖,日光照耀在慕容灼肩膀上,溫熱舒適。

她忽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瞟了眼不遠處林外一馬平川的郊野,拔腿就往外跑。

慕容灼拎著裙擺狂奔逃跑。

這裡是景昀曾經著重對她講過的,標紅的危險地點之一。

——隱霧林。

明明林外景物近在眼前,然而慕容灼跑出數步,發現自己離林外反而越來越遠了。

她心頭一緊,想起景昀對她說過,真實的隱霧林其實並不凶險,然而將隱霧林繪入社稷圖中的那位上清宗祖師,想要給弟子們的曆練增添些難度,於是在圖中添了幾筆。

慕容灼心裡問候那位祖師,停住腳步,謹慎地打量著林中景物。

另一邊,霧氣散儘,景昀神識散出,探知四周環境。

目不能視其實是很大的短板,任憑景昀修為再高,靠神識探知周邊環境終究不如用眼睛看直接準確,尤其像社稷圖這樣的高深秘境,其中危機更多,也更加隱蔽。

所以這次,景昀探查周遭的時間更久,範圍更廣。

毫不意外,慕容灼不在。

她熟門熟路壓製住神魂缺損處泛起的尖銳疼痛,片刻後了然抬步,朝前方走去。

第82章 82 絕音徽(八)

◎“小友,好久不見。”◎

前方是一條平直的大道, 大道遠方一座流光閃爍的白玉天梯拔地而起,直入雲中。

空中朵朵雲絮飄浮,這裡的雲絮極低, 像在天邊又像在眼前, 仿佛隻要抬起手就能觸及。清新濕潤的氣流充斥天地間,從眉梢眼角拂過,令人肺腑為之一清。

遠處天梯在雲層深處若隱若現, 定睛細看,隱約能看出天梯儘頭雪白的雲層中懸著一個巨大的影子。

景昀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流空島,瀛洲赫赫有名的洞天福地,是一座懸在空中的島嶼,號稱最接近仙神的寶地,由上清宗第六代宗主穆真人繪入社稷圖中。千年前動亂驟起, 孤懸海外的瀛洲亦受波及, 流空島天梯被毀, 靈氣枯竭,島嶼墜入海中,至此消失。

她更知道,六百年前社稷圖開啟,有修行者誤打誤撞落入流空島, 攀上天梯,見島上滿是奇花異草, 洞府中許多靈丹秘籍, 還遇見了穆真人留在畫中的一抹未散神識, 得承教誨, 自此修行一日千裡, 終成煉虛上境大能。

對於此次進入社稷圖的年輕弟子來說, 流空島既有莫大機緣,又無生死危機,是再好不過的去處。

如果此刻一名年輕弟子出現在這裡,定然欣喜若狂忘乎所以,哪怕手足折斷,也要爬上遠處那座直通雲端的天梯。

但景昀身形如風,行至流空島的陰影之下,停也不停,徑直向前。

神魂尖銳的刺痛一浪高過一浪,衣襟下月華瓶顫動起來,這預示著她前進的方向是正確的。

江雪溪的神魂不在這裡,在更遠的遠方。

秘境中不禁止飛行,不過很少有人會這麼做。因為飛在高空中就像明晃晃的靶子,很容易成為攻擊的對象。

景昀有信心可以避開一切來自地麵的攻擊,但社稷圖中的各處風景幾乎都可以算作秘境中嵌套的一個小秘境,無論時間流速還是空間距離都很難把握。她隻能確定江雪溪神魂的方向,卻不能準確地判斷距離。更擔憂假如飛過頭離開了流空島的區域,無法順利折返。

因此她隻能選擇用這種緩慢但是更為穩妥的方式,一寸寸搜索過去。

從下往上仰頭看去,雲層中映出的那片陰影很大,大到望不見邊界。

這是理所應當的事,因為流空島本就很大。這座飄浮的島嶼,在景昀未曾飛升的那個時代,承載著許多美好想象以及傳奇故事,一度成為人間仙境的代名詞。

景昀曾經去過流空島,深知這座島嶼比目光所見的陰影還要大上很多倍。頭頂這片望不見邊界的陰影,僅僅隻是流空島投射下來的百分之一的影子罷了。

她過天梯而不上,明明身形還著落在地麵上,行動時卻足不沾地,飄搖如風,轉瞬間循著神魂深處傳來的牽扯行出數裡,頭頂籠罩的那片陰影之上,忽然毫無預兆地響起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來自雲層之上,回蕩在天地之間,卻又好像隻在景昀耳畔。

聲音很慈祥,很和藹,還有些隱隱的熟悉。

他說:“小友,好久不見。”.

流空島未曾墜落的那些歲月裡,一直是修行界的傳說。

它飄浮雲端,孤懸海外,像極了道殿典籍中對於仙境的種種描述和想象。

很多修行者將它當做仙界在人間投射的一角,認為這是天地造物的奇跡,是停留在人間的仙境。因而,自從流空島天梯落成以來,許多修行者不遠千裡來到瀛洲,想要親自登上流空島,看一看這座天地偉力的造物。

這其中有很多大人物,比如玄真道尊景昀,比如景昀的師兄江雪溪,比如淩虛道尊,又比如第六代上清宗主穆真人。

穆真人不是前去流空島的諸位大能中修為最高的一位,也不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位,更不是其中名氣最大的一位。但換個角度來看,他在流空島墜落後,又使流空島的聲名在世間多存留了千年。

景昀見過穆真人。

她和容嬅初次見麵,打得不可開交時,就是這位穆真人笑嗬嗬一手一個把她們分開的。

那時穆真人還沒有死,容嬅是他的徒孫。

景昀還記得,穆真人有一把濃密的白胡子,周身氣派仙風道骨。

鳥鳴聲悠揚婉轉,滿地碧草叢生,碧草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奇花,美不勝收。雲絮飄散滿地,行走間如踏雲端。

遠處一輪紅日從雲間噴薄而出,於是飄散的雪白雲絮儘數化作緋紅,乍看之下如同花瓣飄飛漫天。隨著清新的微風吹過散做無形,很快又重新生出,堆積滿地。

穆真人攏著他那把醒目的白胡子,笑嗬嗬地帶著景昀踏過滿地雲絮。

景昀側首,雲羅下的雙眼望向穆真人這張幾乎消散在她記憶深處的麵容,以及對方周身隱現暗淡的氣澤,心下微沉。

流空島多水,水波如同一整塊淺碧色的翡翠,沿溪而下,儘頭是懸崖飛瀑,在日光下飛濺出各色光彩。

秘境中的太陽自然不是真正的太陽,但秘境中的寶物卻大多是真正的寶物。僅僅這段來路,景昀目光隨意一掃,至少看到了不下十種珍奇異草。

穆真人忽然停住了腳步。

“到了。”他說.

景昀在石桌旁落座。

日光照得人全身上下暖洋洋的,遠處竹樓前兩隻花尾巴大公雞追逐跳躍,尾羽亂飛。

穆真人攏著白胡子,笑嗬嗬地給景昀倒茶:“喝茶,小友。”

景昀神識外放,心下微沉。

這縷穆真人的神識化身已經極其虛弱,到了快要煙消雲散的地步。

穆真人推了推茶盤,盤中的茶點並不精巧,相反還顯得很是粗糙,勉強能看出輪廓是隻兔子。

景昀對穆真人很尊敬,不願拂他神識的好意,拈起一塊兔子糕點輕輕咬了一口,濃厚微甜的麥香從舌尖泛起,充斥在唇齒之間。

穆真人問:“怎麼樣?”

景昀點點頭:“很好。”

穆真人得意道:“麥子是我自己種的,麥粉是我自己磨的,連雞蛋都是我自己養的雞,好就對了!”

景昀慢慢將一塊糕點吃完,同時目光不易察覺地環顧四周。

她萬萬沒有想到,穆真人住在這人間仙境般的流空島上,起居之處卻是一座再普通平凡不過的農家小院。

“您還記得我。”景昀微笑道。

兩隻公雞追逐打鬥,發出尖銳鳴叫,尾羽亂飛,咣當掀翻了階前擺的兩盆蔥。穆真人彈跳起來,抓住兩隻公雞關進雞籠,在旁邊的水缸裡洗了洗手,若無其事地回來,笑道:“怎麼不記得,你跟小容嬅打起來的時候,還是我把你們分開的。”

他用慈愛的眼光上下打量景昀:“長這麼大了啊!”

緊接著他望向景昀覆眼的雲羅:“眼睛是怎麼回事?”

景昀道:“飛升前在承天台上遇著些變故。”

穆真人慈愛的神情中顯出一點憐惜:“能治嗎?”

景昀道:“以後或許可以,現在不行。”

穆真人沉默片刻,又道:“你這孩子,怎麼回來了?”

景昀微怔,旋即想起,六百年前就有年輕弟子入流空島,遇見過穆真人留在秘境中的神識,所以穆真人知道她立地飛升之事並不奇怪。

但既然如此,想來穆真人同樣知道上清宗宗門覆滅一事了。

景昀微頓,旋即誠實地道:“塵緣未斷,道心不靜。”

穆真人驚奇地望著她:“所以你要回來斬塵緣?”

“不。”景昀道。

她隻說了短短的一個字,並沒有進一步解釋。然而她也不需要解釋更多,穆真人望著她毫不掩飾的神色,意識到景昀給出的答案完全相反。

穆真人問:“你進到這裡來,也是為了這個?”

景昀頷首。

穆真人沉吟片刻,卻並未追問,反而迅速切換了話題,興致勃勃地道:“我看過很多道典,卻沒有一本記載過仙人返回人間,所以從古至今,修行者對仙界的描述都來自於猜測和想象,你說那些想象真不真?”

他說話時興趣盎然,精神抖擻,眼角眉梢不易察覺的地方卻流露出絲絲疲態。那是普通凡人自然老去、油儘燈枯時,眉目間自然縈繞的死氣。

景昀心中歎息。

她道:“半真半假。”

穆真人的眼睛亮了起來。

“你著急走嗎?”他興致勃勃滿懷不舍地問。

景昀搖頭:“不急,我給您講講。”.

與此同時,隱霧林。

林間枝葉繁密,慕容灼飛至半空中,小心地左躲右閃,避開那些搖曳深綠的枝葉,生怕沾上一星半點。

進入社稷圖之前,景昀曾經叮囑過她很多話,其中包括不要隨便升至空中這一條,慕容灼記得很牢。

不過現在,她顧不得那麼多了。

濃鬱的血氣從樹林另一端隨風而來,拂過慕容灼的鼻尖。

鳳凰的五感極其敏銳,隔著遙遠的距離,對普通修行者而言,也許隻能嗅到淡淡血氣。但對於慕容灼來說,那血氣已經濃鬱到了讓她頭暈目眩,不得不封閉嗅覺,免得失了王後殿下的體麵。

她踏風而行,周身籠罩著一層無形無色的火焰,直撲密林另一端。

第83章 83 絕音徽(九)

◎慕容灼的臉色很難看。◎

正值秋日, 齊州的樹梢上掛滿金黃,煞是喜人。而宣州的樹木甚至還是濃翠一片,鬱鬱蔥蔥。

看似無序散落的營帳構成了巨大的陣法, 每個營帳中都坐著一位鎮守陣法的大能。張三真人坐在杏山腳下最大的那處營帳中, 眯著眼望向營帳外那些光禿禿的樹乾,感受著山間呼嘯凜冽、吹麵如刀的寒風,生出很多感慨來。

他的心情不太好, 因而臉上顯現出愁苦的神色。但他本來就一直以這幅愁苦的表情示人,竟沒有任何人察覺到不對。

張三真人不喜歡蒼州。

一百一十年前,魔族侵擾邊關,那時他的師父接到命令,出劍來援,斬殺數位以強大殘暴著稱的魔族血騎, 最終深陷重圍不幸隕落。

七十年前, 他的愛妻前往蒼州雲遊, 被魔族間諜看破身份,當時張三真人正在道殿閉關突破,一旦他破境成功,道殿便要再多出一位大乘境強者,為了擾亂他的心誌, 魔族用魔毒害死了他的妻子。

張三真人知道自己對蒼州的遷怒很沒有道理,所以他隻在心裡想想, 從不說出口。道尊派他來杏山為這次社稷圖開啟做準備時, 張三真人很平靜地領命, 沒有拒絕, 雖然如果他想要找理由拒絕掉, 是很容易的。

他站起身來, 倒背著雙手,肩背有些傴僂,像個疲憊到直不起腰的老人,一步步往營帳外麵走去。

寒風中夾雜著砂礫,打在張三真人身周,被他周身無形的護體靈力隔絕,紛紛落地。

四周很安靜,各處營帳裡坐鎮的大能們都各自閉眼打坐,或是飲茶下棋,沒有人發出聲音。

現在是社稷圖開啟的第一日,弟子們進去不久,各位大能都很沉得住氣。

張三真人漫無邊際地想著,按照往日慣例來看,至少要到三日後這裡才會熱鬨起來——上次九華宗的李真人拿藥鼎蒸的百草糕實在美味,可惜她這次沒來……

他倒背雙手,目光平靜如同無風的湖麵,旁人看來隻覺得沉靜出塵,沒人能猜到張三真人心底想的是什麼。

忽然,遠處營帳傳來一聲低呼。那聲音不高,但在場中大能聽來,卻異常清晰。

張三真人轉頭,不必他說話,帳外侍立的弟子已經分出兩個人,前往出聲的營帳查看情況。

發出叫聲的營帳位於西邊,營帳的主人是持盈宗一位長老,方才那聲驚叫是他的弟子失態之下脫口而出的。

“有……有魂燈滅了!”

另一聲驚叫響起,語氣中滿是惶急。

各大宗派都有用於感知本門弟子安危的手段,比如道殿的生死簿、九華宗的應命燈,以及扶風門的靈應牌。

持盈宗魂燈正是如此,每一盞魂燈對應一個進入秘境的弟子,魂燈火焰的明亮程度代表弟子性命安危。

“年輕人沉不住氣。”旁邊的營帳裡,和張三真人同來的柳真人踱步出來,歎了口氣,“哪一回不死些人?”

這話聽上去很殘忍、很冷酷、很涼薄,但……沒有錯。

年輕人尚且熱血,不習慣生離死彆,但他們這些活了幾百年的老人,早已經心如鐵石,不會輕易動容。

張三真人卻覺得不對。

能隨侍在陣法當中、長老身旁的,無一不是門派中器重看好的年輕弟子,看見同門魂燈熄滅,驚駭悲痛之下或許會失態,但如此冒冒失失大叫出聲,則顯得有些沉不住氣了。

何況那兩聲驚叫,明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口。

持盈宗統共帶進陣中兩名弟子,難道兩名都按捺不住情緒?

這個念頭隻短短一轉,前去查看情況的弟子已經急掠而來。這名弟子是道尊前幾年收來的小徒弟,雖修為不高,為人卻很是沉穩有大將之風,此次道尊特意命她跟出來見見世麵,自信小徒弟一舉一動絕無差池。

這麼沉得住氣的少女,鬢邊居然滲出了汗珠,低聲急促道:“師叔,持盈宗十盞魂燈,滅了一半。”

此言一出,張三真人和柳真人同時蹙眉:“一半?”

社稷圖中機緣極多,凶險亦多,往年確實有宗派弟子運氣不好,一整個宗門精心挑選出的弟子折損大半。但那是在十日結束,社稷圖關閉時,而今弟子們入秘境不過幾個時辰,持盈宗的十名弟子居然折損一半。

這數字隻一聽就令人心驚,柳真人脫口道:“這幾個孩子掉南澤渡裡了?還是忘愁海?”

“南澤渡也沒有開場死這麼多的。”張三真人蹙眉道,“照霜。”

梅照霜十分機敏,聞言便要再度過去查看情況,忽然隻聽驚呼聲從幾處營帳內接二連三響起,腳步下意識一頓,旋即反應過來,快步奔去。

張三真人和柳真人對視一眼,心底同時生出警意,分彆退回各自的營帳中,穩坐陣法樞機之上。

其實不必梅照霜與柳真人身邊的弟子一一過去詢問,二人耳力出眾,早將那些營帳中傳出的驚呼聲聽在耳中,聽出那些出聲的宗派同樣發覺弟子命燈出了問題。

柳真人麵色嚴峻,廣袖一拂,一道尋常無奇的白絹從袖中飄出,飛至空中徐徐鋪展開來。濃黑的墨痕仿佛憑空生出,隨著白絹鋪展不斷顯現。

這便是道殿曆代傳承的重寶之一,生死簿。

生死簿從上至下,寫著二十一個名字,皆是此次進入社稷圖中的道殿弟子。

社稷圖的門檻說實話並不高,境界跨越幅度又極大,從金丹初境,到化神巔峰。

雖然一萬個凡人中,隻有一個能引氣入體踏上修行之路,而一千個修行者中,能修至金丹境的絕不超過一隻手,再加上‘年輕弟子’這個限定條件,足以篩下去大部分人人。

即使如此,人還是太多了,所以道殿及各大宗派,以及中小宗門散修們分配到的名額都是有數的,還要再經曆新一輪的遴選。尤其道殿身為道門之首人才濟濟,能拿到社稷圖入場券的弟子,那當真是最受看重的頂尖人傑,折損了任何一個,都要心痛不已。

隻見生死簿上二十一個名字中,已經有一個名字暗淡下去,隻剩下淺淡墨色。

“是施其鬆的弟子。”柳真人麵色凝重道,“那孩子已經有了元嬰中境的修為,怎麼會連第一日都熬不過去,社稷圖裡一定有了變化!”

他朝張三真人投去詢問的目光。

社稷圖由道殿管轄千年,道殿對其有所研究。雖不能操控社稷圖,卻摸索出些門道,正如他們現在布下的這個陣法,實際上便是道殿為那些入社稷圖弟子的安危考慮,所留下的一條退路。

隻要陣法運轉不息,在社稷圖開啟的十日裡,可以強行將入社稷圖的弟子們拉出來,但如此一來,社稷圖便會立即關閉,下次開啟仍在百年之後。

此外,即使不冒險拉出弟子,隻要坐鎮大陣的眾位真人同時將大陣催發到極致,還可以短暫地打通一條與陣中一人交流的通道,但這樣仍然算是外力乾擾秘境,社稷圖雖不會直接關閉,卻也會發生震蕩。

柳真人當然不是看見危險的苗頭就要打退堂鼓,他是想看情況如果變得更加危急,則視時機與陣中道殿弟子聯係。

張三真人說:“先彆著……”

他話音未落,梅照霜再度狂奔而來,這次她徹底無法維持平靜,小臉漲的通紅:“師叔!啟明宗劉長老在營帳中嘔血身亡了!”

張三真人猝然抬首,那雙有氣無力耷拉著的眼猛地睜開:“怎麼回事!”

隨著話音出口,各處營帳中,坐鎮其中的大能全都抬起頭,眼底神色微變。

天地間沒有任何異動。

但這些修為已臻化境的大能們自然能感覺到這平靜表麵下的變化。

大陣如一條環環相扣又猝然斷裂的繩子,在無形的虛空中拉扯出了破碎的裂聲。

——陣法的一角,悄然崩解了.

與此同時,慕容灼來到了隱霧林的另一邊。

血氣隨著她靠近,不斷變淡消泯,等到慕容灼趕來此處,那些血腥味已經變得很淡很淡。

泥土中、草葉梢、樹乾上,四處都散落著星星點點的血跡。泥土像是一鍋燒開了的水不斷翻湧,起伏不定,滋滋有聲,土中的血跡隨著它翻湧不息飛速淡化,終歸於無。

按照慕容灼最起初在隱霧林那段察覺到的血氣,這裡的血說不定可以積起一個血泊。然而隱霧林不愧是秘境中最奇詭的地點之一,這裡的泥土草木均有靈性,喜食血肉,按照景昀所說,這裡便是個天然的殺人所在,甚至都不必處置,這片密林會自行清掃血跡屍體。

慕容灼飛來的路上遇著些阻礙,等她趕來時,這些血跡隻剩下星星點點的殘跡,再看不出這裡方才發生了什麼。

她的臉色很難看。

王後殿下即使再天真爛漫,聽景昀講過她師兄拂微真人當年在隱霧林中遇著的凶險故事後,也不會一廂情願的猜測這裡隻是死了數隻動物,而非修行者。

慕容灼從空中降下,足尖卻未觸及地麵。她保持著懸空的姿勢,伸手一招,地麵上一件物品被氣流卷起,懸在了她眼前。

那是個鑲嵌著紅寶石的金耳飾,細看不起眼,卻十分精致。

慕容灼隱隱覺得有些眼熟,思忖片刻,終於想起這件耳飾在哪裡見過。

它屬於天樞小隊中,那個叫做岑陵的少女。

作者有話說:

景昀正在和穆真人喝茶,和這邊好像屬於兩個片場,明天出來。

第84章 84 絕音徽(十)

◎景昀神色複雜道:“您辛苦了。”◎

隱霧林外的草野中, 隱藏著很多凶獸。

它們的身形隱沒在比人還高的草叢深處,一雙雙幽綠金黃的眼睛閃爍著貪婪的光。

秘境外真正的隱霧林沒有秘境中這般凶險,反而風景如畫, 極為美麗, 自然也不會有一片潛藏著無數凶獸的草野。

但秘境中的隱霧林裡,多出了重重殺機,成為秘境中最令弟子恐懼的地點之一, 能夠從林中出來的弟子,大多已經傷痕累累,戰力衰退,而在這個時候,草野中的凶獸便會突然發動襲擊,從而飽餐一頓。

是的, 這些凶獸甚至都不是那位畫下隱霧林的上清宗宗主隨手添上的, 而是純粹的秘境產物。

身為鳳族王後, 慕容灼見過的小世界不知凡幾,對小世界的了解遠比其他仙神要多。因此當她踏出隱霧林,麵對著草野中凶獸閃爍的幽綠瞳孔時,她意識到社稷圖不愧是此方世界數一數二的至寶,它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接近於一個小世界了。

當然, 社稷圖和小世界之間還有極大的差距,但如果將它作為一個秘境來衡量, 社稷圖足夠淩駕於世間絕大多數秘境之上。

她朱紅的裙擺右下角撕裂, 像是被利爪一類的尖利物品扯碎的。臉色有些疲憊, 頭發散亂, 一手拎著扯碎的裙角不住打量, 漂亮的麵容不高興地沉著, 顯得又委屈又可愛。

任誰來看,這都是一個在隱霧林中吃了虧、受了傷,很委屈的漂亮姑娘。她身上沒有太多靈力波動,像個修為很弱的普通人。

但一個普通人,是不可能安然無恙從隱霧林中離開的。

這個道理很簡單,但凶獸們並不懂。

一隻鷹虎獸從草野中飛了出來。

鷹虎獸這種凶獸兼具鷹的敏捷速度與虎的殘忍凶猛,生嚼修行者就像嚼九月的桂花糕一樣輕鬆。它是這片草野中的霸王,當它展開雙翅直撲慕容灼麵門時,沒有凶獸敢與它爭鋒。

然而那隻鷹虎獸飛出的下一刻,便爆發出無聲的淒厲嘶鳴。它的喙張得很大,金黃的眼睛瞪得滾圓,瞳孔中仿佛倒映出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物。極致的恐懼讓它發不出聲音,甚至忘記了與生俱來飛翔的能力。

慕容灼不躲不閃,甚至負起了雙手。

一種非常玄妙,無可捉摸的神秘和威嚴,從她窈窕的身體裡由內而外,緩緩散發出來。

那是鳳凰血脈中天然的威勢。

妖族崇尚血脈、魔族則更崇尚血脈,但以血脈論英雄乃是天底下最殘忍的事,因為血脈是天生天賜,誰都無法選擇。

論起血脈,天上地下,又有誰能勝過鳳凰一族?

頃刻間連綿野草水波般搖曳起伏,草叢中現出無數隻凶獸的身影,它們急速向後退去,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物。有些凶獸跑得慢了些,竟然被其他凶獸毫不留情地踩進了腳底,饒是它們身體強度遠勝尋常,也發出了痛苦的嘶嚎。

那慘叫是無聲的,即使到了這種時候,毫無來由又根深蒂固的畏懼仍然使得它們連叫出聲都不敢。片刻之中凶獸潮水般褪去,消失的乾乾淨淨,隻留下一些被踩踏死傷無法移動的凶獸躺在草叢中,絕望地哀嚎。

而那隻最先撲向慕容灼的鷹虎獸,從慕容灼釋放出刻意壓製過的血脈威壓之後,就已經嚇得呆了。它重重墜落及地,來不及逃走,隻能用翅膀遮住頭,輕微地瑟瑟發抖。

慕容灼挑起描畫精致的細眉。

那些逃走的凶獸令她有些不滿,直到看見這隻鷹虎獸無比害怕的模樣,才稍稍滿意了些。

慕容灼曾經親眼見過鳳君鎮壓暴動獸潮,目光一瞥之下萬獸懾服,便是如今鷹虎獸這幅五體投地的模樣,甚至還要更為恐懼不堪。

她鼓起了腮,顯得有種嬌嗔的可愛。

下一秒,她伸手提起那隻裝死的鷹虎獸,朝遠處走去.

流空島的時間流速和其他地方相比,稍微快了些。

景昀講完,日頭已經偏西。

她並不擅長講故事,說話往往平鋪直敘,穆真人卻聽得很認真,時不時給她添一杯茶,經常興致勃勃地發問,偶爾身後雞籠裡的兩隻雞試圖破籠而出,穆真人才會短暫分心片刻鎮壓它們。

“沒了?”穆真人問。

景昀道:“沒了。”

穆真人的神情有點遺憾,又有點傷感。

他緩緩道:“這麼快啊。”

話音落下,沉默片刻,他又道:“其實也很慢。”

前後兩句話截然相反。

因為他說的本就不是一回事。

景昀神色複雜道:“您辛苦了。”

辛苦嗎?

當然辛苦。

一道神識,守在秘境中的流空島上,一守就是千餘年。

流空島固然極大極美,是世間難覓的洞天福地。然而即使再大再美,待上千餘年,和囚徒又有什麼區彆?

穆真人仰頭望著天邊那輪沉下去的太陽,眼底生出很多複雜的情緒,道:“外麵的太陽,也是這個模樣嗎?”

景昀點頭道:“是。”

穆真人悵然道:“我都忘記了。”

景昀目光落在他握著茶盞的那隻手上,指尖已經漸漸變得透明。

這是即將消散的征兆。

穆真人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變得透明的指尖,笑道:“我上一次見到人,還是六百年前,沒想到還能等來個認識的小輩,和我說說話,不枉我堅持這麼久。”

景昀澀然道:“流空島是您所畫……”

她想說難道沒有彆的辦法了嗎,穆真人卻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灑然道:“我活了這麼久,比本體多活了一千多年,早活夠了,不想再在這裡永無休止的坐牢,就算是囚徒也得有個刑期吧。”

他又問景昀:“你來這裡要做什麼,我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景昀道:“一千年前,社稷圖曾經開啟過,有魂魄落入……”

她想問江雪溪,豈料話未說完,穆真人雙眼一亮,斷然道:“有啊,怎麼,你是為了這個進來的?”

景昀點頭:“您知道?”

穆真人說是啊:“我出不去,但是有人能過來啊,她告訴我的。”

他忽然歎了口氣:“可惜了,她三百年前走了,她最喜歡熱鬨,要是能見到你,聽你講講仙界的事,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景昀識趣地沒有追問不在了的是哪位上清宗前輩高人,隻聽穆真人歎了口氣,道:“你想去找她,沿著天梯往南三百裡,路邊有個燈台,通過那個燈台就可以過去。”

那是那人還在的時候,為了方便尋人說話,在社稷圖中各處留下的捷徑。社稷圖本是上清宗至寶,上清宗的祖師自然有辦法做些小小的改動。

那人能在社稷圖中自由活動,不受一處限製,故而四處亂走尋他們說話,設置了許多捷徑,還能為他們往來傳話。

隻可惜,秘境中的每個人,都隻是本體留下的一抹神識,最易被時間吞噬。

起初穆真人和許多前輩朋友托那人互相帶話,並不覺得孤獨,反而很有意思。但隨著幾百年流水一般逝去,越來越多故人隨時光而逝,最後連那人也走了。

穆真人意興闌珊地歎了口氣,對景昀擺擺手道:“走吧。”

景昀猶豫片刻,並不起身。

穆真人看著她,慈和地微笑:“好孩子,走吧,能再見到人說說話,我已經很滿足了,去做你的事,不必目送我的離開。”

景昀站起身來,朝著穆真人行禮,一如年幼時淩虛真人拉著她的小手,讓她對前來做客的穆真人行禮問好那樣。

禮罷,她轉過頭,朝著流空島外走去。

穆真人微笑目送她的離去。

景昀沿天梯而下,走了數階,忽而頭頂傳來穆真人的聲音:“小友,等等。”

她抬起頭,兩隻羽毛亂飛、咯咯亂叫的動物當頭而下。

景昀往旁邊閃了一步,這兩隻動物咣當砸落天梯上,往下滾了兩階,磕磕絆絆停住了。

穆真人的聲音從流空島上傳來:“小友,我走之後,怕是沒人照看它們了,怪可憐的,你要是方便,就把它們帶出去;不方便的話,找個僻靜的地方放了吧。”

景昀仰頭看看流空島在雲端投下的陰影,再低頭看看腳下大叫的花公雞,難得生出了迷茫之意。

這算什麼,穆真人臨終托孤,托的就是兩隻雞嗎?

她認命地歎口氣,提起腳下被五花大綁、不斷掙紮的兩隻雞,朝天梯下走去。

作者有話說:

這章斷在這裡最合適,明天會儘量多寫點,周五請假一天。

師兄這周就出來啦!

第85章 85 絕音徽(十一)

◎那麼這片天,當然該她來頂。◎

穆真人說的那個燈台, 位於天梯往南三百裡路旁。

三百裡看似很長,對修行者來說卻又很短。

景昀禦風而行,白衣隨風輕飄, 遮掩容貌的幻術並未撤掉, 但那張尋常清秀的臉上自有一種動人心魄的氣韻,遠遠望去風姿如仙。

——前提是忽視她身邊的兩隻雞。

景昀落在燈台旁。

穆真人說的沒錯,燈台真的很好找。當年設下這條捷徑的前輩毫無遮掩的意圖, 筆直空蕩的大道旁,突兀矗立著一個雕刻精細但十分古怪的獅子燈台。

她端詳片刻,一手拎著兩隻不斷撲騰的雞,另一隻手抬起。

就在這時,一滴冰涼的水珠滴落在她的眉心。

景昀抬起頭來。

雨水自雲端而降,頭頂雪白的雲層變得昏暗, 風聲呼嘯撲麵如刀, 仿佛下一刻驟雨便要落下。

雲層之上, 流空島依舊透過昏暗的雲層顯現出來,朝南眺望,可以清晰地看見流空島最南端的輪廓。

那清晰的輪廓忽然模糊了刹那,旋即又恢複如常,而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驟雨滴落時, 卻變成了溫柔的細雨。

撲麵寒風化作春風,拂過天地之間。

景昀仰起頭, 任憑雨滴打濕她的衣角。

緊接著, 她低頭、行禮。

這是一個晚輩送彆長輩的禮。

——穆真人走了。

他匆忙地送走了景昀, 然後對這片世界做出了最後的告彆, 那縷神識終於消散在天地之間, 這場風雨為他送行。

風停, 雨歇。

景昀的手終於抬起又落下,落在燈台上獅子腦袋的位置,下一刻,景昀從原地消失了。

景昀出現在一座城下。

感應到周遭景象的瞬間,她眉頭蹙起,發現有些不對。

殘陽如血,映著遠處天際下堆雪的峰巒,以及眼前巍峨的城門。

城門上高懸著題名的匾額,然而景昀定睛望去,匾額處卻是一片模糊,看不清城池的名字。

景昀走進了城門,煙火氣撲麵而來。

“糖糕糖餅糖酥卷——”

悠長的叫賣聲與濃鬱的甜香夾雜在一處,路旁嗤啦一聲爆響,金黃酥脆的麵點沉浮在油鍋裡。另一邊,牽著馬的行人匆匆而過,街道兩旁店鋪外,店鋪夥計堆著笑熱絡迎客。

這裡像是一座再平凡不過的人間城鎮。

這不是江雪溪會喜歡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月華瓶中江雪溪的神魂沒有太大的反應,而景昀的神魂缺損處,銳利的疼痛仍然細水長流。

江雪溪不在這裡。

景昀蹙起眉。

她隱約意識到了問題,卻沒有立刻掉頭,而是往前走去。

她緩步行走在鬨市中,手裡還提著兩隻掙紮不休的花公雞。

片刻之後,景昀微惘的心情散去,發現了這裡不同尋常的地方。

景昀沉吟片刻,收回了神識。

她的雙眼無法視物,純以神識外放探查四周景象,而今收回神識,刻意封閉聽覺,隻靠本能直覺行路。

這樣當然極為危險,但景昀活了千餘年,直覺早已打磨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封閉聽覺收回神識,反而一並隔絕了外界的乾擾,將最本能的感應放大到了極致。

她一路直行,若非眼上白綾,全然看不出是個瞎子,在鬨市中穿行自如,有時正要朝前邁步,心底卻微微滯澀,於是便朝旁繞開,如此行走半晌,終於停住腳步。

雲羅下,景昀烏黑的長睫閃動。

她解開了對聽覺的封閉,重新散出神識。

果然,這城中一環嵌套一環,嵌著許多不易察覺的幻陣。倘若行差踏錯半步,進入社稷圖的修行者便會不慎落入陣中,唯有破解幻術才能出來。

景昀很熟悉這種做法,當年上清宗主持的種種試煉與秘境中,這是最簡單也最常見的一種布置。弟子們唯有時刻警覺,精神繃緊到極點,才有希望避開無處不在的幻陣入口,至於幻陣中的設置,那就更是無奇不有了。

她的神識水波般朝四周擴散而去,最終停頓在了街角陰涼處的樹下。

那裡停著一輛車,車前沒有拉車的馬,錦簾低垂,密密實實遮住了車中的人。

景昀忽然明白了穆真人為什麼會讓她來這裡。

因為穆真人以為她想尋訪一位故人。

景昀提步,朝那輛車走去。

她的步伐很輕捷,很優雅,神情平靜如同湖水,行動間衣袖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

她無聲地立在了車前,廣袖自然垂落,麵上幻術自然消解,清秀平凡的五官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冰雪般秀美的麵容。

景昀提在手中的那兩隻雞掙紮半晌,終於沒力氣了,正像兩隻死雞一樣靜靜懸吊在景昀手中。

下一刻,景昀從容地揭開車簾,將穆真人托孤的花公雞塞了進去。

轟隆!

樹下的車中忽而傳來一聲巨響。

景昀紙鳶般朝後飄去,轉瞬間退出了數十丈,遠處車中寒光乍現,一道身影流星般疾飛而來。

雲羅下,景昀揚起了眉。

車中飛出來的那道身影頃刻間欺近,天地間忽而多出了許多墨痕般漆黑縱橫的軌跡,仿佛有人提起墨筆,在空中重重落下。

墨痕交錯如同巨網,當頭籠向景昀,速度快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倘若景昀立在車前一步未退,此刻就要被那巨網當頭罩住,有些麻煩了。

景昀立定。

刹那街道上來往的人群停駐原地,仿佛時間凝固停止流淌。唯有那張巨網傾覆而下,還有景昀眼中那道急速逼近的身影。

她一步未動。

天地間風起,吹拂起景昀的裙擺衣袖,霜衣飄舞,襯著遠處天邊將落未落的如血夕陽,看著有種格外淒清冷寂之感。

墨痕般的巨網落下。

與此同時,景昀抬起了手,食指點向巨網中心。

她的手很纖細,而那張網是那樣的巨大,竟然恍惚中有種足以籠罩天地的氣魄。景昀抬起食指點向巨網的動作,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天真孩童,妄自做著以卵擊石的舉動。

雪白的指尖觸上了巨網。

沒有什麼無形的波動,更沒有什麼靈氣瘋狂翻湧,天地間陰晴不定之類的震撼人心的景象發生。因為在二者相觸的那一刻,巨網就已經消失了。

隻有修為極高、眼力極佳的修行者,才可能看出,在那短短的、快到來不及眨眼的一刹之間,那張巨網從中心開始,寸寸碎裂,化為齏粉,然後消失在風中,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那張巨網有著鯨吞天地的氣魄,隻一眼便能令人心驚震悚。

它的主人該是如何強大?

而這樣強大的招式,卻在景昀輕飄飄一指間化作塵埃。

當然不是因為這張網的主人在景昀麵前弱的像個小孩子一樣,事實上以真實實力而言,網的主人的確遠遠不及景昀,但這裡畢竟是社稷圖,是對方的主場。而景昀現在的實力封存大半,能發揮出的力量尚不及煉虛上境,更何況對方隕落之前,早已經踏足了煉虛巔峰,成為世間有名的強者之一。

景昀能一指破掉這張網的原因很簡單。

因為她很熟悉對方的招式。

她和這張網的主人,曾經交手過很多次。

從景昀抽身後退,到巨網化作塵埃,看似發生了很多事,實際上過去的時間隻夠輕輕眨一下眼睛。

巨網寸寸碎裂,車中追擊的人終於遙遙看清了遠處站著的霜白身影。

一聲惱怒的清喝從街的那頭響起,響徹長街上空。

——“景玄真!怎麼是你!”.

慕容灼行走在溪畔。

從隱霧林,到草野,再到山間和溪畔,漫長的距離已經足夠慕容灼確認,社稷圖內一定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問題,而且這問題非常嚴重,嚴重到了棘手的地步,必須設法解決。但這問題究竟該如何解決,慕容灼並沒有頭緒。

意料之中的是,她無法和景昀取得聯係,按照二人事先的推演,這說明景昀多半進入了社稷圖中某個地點,暫時與外界隔絕了聯係,慕容灼隻能自己行動。

她從隱霧林中撿到了天樞小隊裡那個叫岑陵的少女的耳飾;在草野間發現了那些凶獸逃竄時丟下的未吃完的修行者身體;在山間發現了幾名奄奄一息的修行者,留下了一些丹藥。

在這個過程中,她的發現越來越多,麵色也越來越難看。然後她沿著清溪逆流而上,要到溪水的儘頭探查問題所在。

慕容灼終究不是這方世界的人,換做任何一個此方世界的修行者,都會立刻從看到的蛛絲馬跡中推斷出魔族的蹤跡。但慕容灼沒有,她摸到了一點頭緒,心中生出許多猜測,但又不敢百分之百的確認。

她現在就要去驗證自己的判斷是否準確,並且嘗試著解決問題。

一抹警意悄無聲息地從慕容灼心底升起,並且隨著她逐漸逆流而上越發清晰。她上一次生出這樣的警兆,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慕容灼有些緊張,瞳孔深處泛起一縷淡淡的金色,不得不稍稍垂首掩蓋,袖底的手怎麼放都感覺不太自在,隻能默默將雙手牽在一起。這樣看上去,更顯得柔弱無助、令人難以升起戒備之意了。

她沒有什麼戰鬥經驗,體內強大的鳳凰血脈足以讓她在任何情況下保全自身,但對於戰鬥,慕容灼一點把握都沒有。心底生出這樣的警兆,讓她有些緊張,又有些擔憂。

但她的步伐卻很穩,仍然朝著既定的方向走去,沒有任何掉頭的意思。

從始至終,慕容灼從來沒有考慮過避開。

這倒不是鳳凰所謂的尊嚴與驕傲,更和什麼震撼人心的大道理沒有關係。原因很簡單,從前遇見危險,慕容灼從來不需要害怕,因為總有人保護她。

和少師在一起遇險時,少師保護她;和天君在一起遇險時,天君保護她。到後來仙界清平安定,再無危機時,偶爾和景昀外出碰見棘手的麻煩,景昀保護她。

慕容灼有時感到慚愧,但那些保護她的人對她的安慰總是有力且有理,使得慕容灼大感安慰,以後更加毫無負擔地接受對方保護。

那些有力的安慰,剖開層層本質,其實很簡單。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景昀不在,所以現在的社稷圖中,她是個子最高的那個人。

那麼這片搖搖欲墜隨時會塌的天,當然該她來頂。

作者有話說:

明天請假一天,周六恢複更新,鞠躬。

第86章 86 絕音徽(十二)

◎眾裡嫣然通一顧◎

長街狂風驟起。

風如刮骨利刃, 撲向景昀,其中充斥著難以想象的巨大威力,以至於風過處的青石地麵, 都開始寸寸碎裂。

然而這足以摧碑裂石的風來到景昀身前時, 忽然變得異常溫順,像是南方諸州三月夾雜著春雨的柔風,溫柔撩動景昀的發絲裙角。不複凶厲, 反而有些小心翼翼的討好。

於是這陣狂風的主人更加惱怒。

風勢愈驟,以至於街道兩旁被風掃到的房屋都開始搖搖欲墜,發出令人心悸的巨響。

然而當它竭儘全力來到景昀身前時,隻吹落了景昀覆眼的白綾。

景昀隨手接住飄落的雲羅,放入袖中。

雲羅落下,那張秀美驚人、白如冰雪, 足以與日月爭光的美麗麵容終於毫無保留地出現在對方眼前。

狂風驟止。

長街儘頭, 出現了一個雨後清荷般清麗優美的身影, 她立在長街上,仿佛一枝盈盈搖曳的菡萏,美的驚人。

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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