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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69129 字 3個月前

第71章 71

◎江雪溪冕上十二旒徐徐搖動。◎

轟隆!

閃電銀蛇般竄過天際, 雷霆當空而下,發出足以令任何人心魂俱喪的巨響。

電閃雷鳴中,天邊的雪卻越下越大。雪片大如鵝毛, 紛紛揚揚, 轉瞬間將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染成了白色。

狂風席卷,烏雲暗沉,唯有林間雪光倒映出半寸天光。

天穹開始緩慢地分崩離析, 大地搖晃開裂,遠處山巒震顫絳闕傾塌,唯有景昀置身的這棵大樹紋絲不動。

雪片飄落,落在他們的肩頭發頂,轉瞬間便積起了一層雪白。

但景昀並不覺得冷。

同樣是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她從幻境中蘇醒時, 隻覺冰寒徹骨。此刻或許是因為幻境主人就在身旁, 她卻毫無半點寒意。

江雪溪的麵容在飄飛的大雪中變得更蒼白, 幾乎漸漸趨於冰雪般的透明。

“你找了我多久?”他輕輕地問。

景昀道:“沒有多久。”

江雪溪笑了,那是純然屬於拂微真人江雪溪的、景昀無比熟悉的笑意,望向她時眼底仿佛含著散落的星鬥,然而其中又隱含著淡淡的哀傷。

他傾身向前,捧住景昀的麵頰。

江雪溪的手指從她頰邊掠過, 微涼柔和一瞬即逝。直到察覺到頰邊溫熱潮濕的觸感,景昀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原來自己已經落下淚來。

江雪溪將她擁進懷裡。

他烏黑的長發水一般流瀉而下, 散落在肩頭, 與景昀垂落的烏發交織, 幾乎分不清楚。

“累不累?”他柔聲問。

景昀搖搖頭。

她把臉埋進江雪溪的肩頭, 江雪溪聽見她聲音沉悶地問:“你怎麼不問我有沒有飛升?”

千年之前, 玄真道尊修為絕頂,是此方世界道殿建立以來年紀最輕、修為最高的大乘巔峰道尊。

所有人都認為,玄真道尊會是數千年中此方世界第一個飛升者。

“你怎麼可能沒有飛升呢?”江雪溪說,“你是不是折回來找我了?”

景昀說:“你這麼確定我會飛升?”

江雪溪笑道:“因為我師妹景昀無所不能,是不是?”

他的身體漸漸變得愈發透明而縹緲,仿佛天地間一個雪霧凝成的影子,隨時會在驟風中散去。

景昀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聽見江雪溪輕輕歎了口氣,似笑又似感歎。

他低下頭,憑空從頸間挑出一條細細的銀鏈,銀鏈儘頭懸掛著一塊小小的寶石,散發出璀璨的光彩。

景昀下意識咬緊了牙關。

劇痛毫無預兆地從神魂深處炸開,直到江雪溪將銀鏈掛上了她的脖頸,那種生發自神魂的劇痛才漸漸平緩下去。

那是她的神魂一角,也是維持這個幻境消耗的本源所在。

幻境是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凝聚而成的,但真正護住這塊神魂碎片的力量,來自於仙人的殘魂。

“疼嗎?”問出這句話時,江雪溪聲線微微發抖。

“還好。”景昀說。

於是江雪溪也落下淚來。

歸還景昀的神魂之後,幻境開始更快地傾塌,轉瞬間天崩地坼。烏雲遮蔽的蒼穹之上,像是有一隻巨手用力撕扯,一道漆黑的裂縫緩緩張開。

朱閣傾頹,山川陷落,湖水倒流。天際炸響的雷霆仿佛自天而降的銀鞭,挾著凡人難以想象的威勢降臨大地,猶如神佛鞭笞世間。

行將崩塌的幻境中,隻剩下這棵大樹風雨不動。

“不值得。”江雪溪輕聲道,“你這是在豪賭,輸了該怎麼辦?”

景昀卻道:“不會。”

她貼在江雪溪的懷裡,聽見江雪溪的心跳聲,微弱而清晰。

“我師兄無所不能。”景昀道,“他一定不會讓我賭輸的,是不是?”

她抓住江雪溪的袖擺,仰起頭來。

“你看,我找到你了。”

指間綢緞冰涼柔滑的觸感漸漸淡去,江雪溪的身影越□□緲,似乎下一瞬就會消失在天地間。

幻境境主無力維持,這方幻境很快就要傾塌了。

江雪溪揮袖,漫天雪片翻湧而起。

景昀喚了聲:“師兄!”

她什麼都沒有說,卻又仿佛什麼都說儘了。

江雪溪低下頭,在她眉心輕輕一吻。

無形的風從四麵八方吹來,將景昀裹挾其中,帶著她乘風直上天穹,向著天邊那道漆黑的裂口飛去。

景昀回過頭。

江雪溪仍然坐在那棵樹的枝乾上,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景昀,從未偏離半分。他的身影終於徹底化作了雪霧,靜靜消散在景昀的眼底。

轟隆!

隨著江雪溪消失,幻境終於徹底崩塌了。

整個幻境中的世界仿佛變成了一幅撕碎的畫卷,無數碎裂的影像隨著天地間的狂風旋轉糾纏,從景昀眼前掠過。

景昀在風中抬起眼,她看見年幼的五皇子跌坐在血泊之中,抬起那張毫無血色的靜默麵容。

畫麵相繼消散又再度浮現,走馬燈般輪番而過。狂風裹挾著景昀,將她吹向天際的縫隙,景昀竭力睜大眼,忽然看到了一個令她意想不到的畫麵。

江雪溪走在皇宮的宮道上,身後遠處綴著許多宮人,卻無一人敢靠近。他走向殿階儘頭,天子冕上十二旒徐徐搖動,皇袍在天光下折射出動人心魄的光。

畫麵消散的前一刻,江雪溪轉過頭來,遙望宮牆遠處的天際。

那一瞬間,景昀突然明白了。

幻境中的一切在不斷的重複上演。

她出現在城門前時,已經是幻境不知多少次的從頭再來。

倘若沒有景昀的出現,這一次幻境仍然會像從前那樣,一遍又一遍重複,不知疲倦,直到支撐幻境的本源力量耗儘,或是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完全消散為止。

景昀的身體重重一晃,無形的吸力攫住了她,將她朝裂縫中拖去,越過這道天穹裂口,就能脫離幻境,回到現實中。

就在這時,景昀目光一凝。

她望見遠處風裡,似乎裹挾著另一個人.

咣當!

慕容灼驚坐而起,二話不說扼住了文老夫人的咽喉。

文老夫人:“……”

慕容灼警惕望去,隻見床邊景昀的身體動了動,緊接著,景昀單手按著眉心,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她像是喝醉了酒,一時間身形搖晃不穩,眼睛半睜半閉。慕容灼甩手放開文老夫人,三步並做兩步迎過去扶住她,大喜過望:“阿昀,你出來了!怎麼樣?”

景昀頭暈腦脹,一時間連慕容灼的話都沒聽清。她虛弱地擺了擺手,自頸間摘下月華瓶。

神魂碎片泛著流光,墜入月華瓶中。

慕容灼看得比景昀還激動:“成功了!這是成功了!”

景昀耳畔嗡嗡作響,用最後的力氣把月華瓶放回衣襟中,示意慕容灼:“水……”

慕容灼心領神會,連忙轉身去找水,桌上的茶已經涼了,慕容灼找了個茶盞來,給景昀倒了一杯,正要用離火給景昀溫一溫茶盞,景昀已經接了過去,直接喝了半盞冰涼的茶水,又扶著額頭緩了片刻,才慢慢緩過氣來。

一旁慕容灼小心觀察著景昀的狀態,見此才鬆了口氣,很是驚恐:“幻境裡出什麼大事了?”

“沒什麼大事。”景昀擺擺手。

“沒什麼?”慕容灼不太相信。

如果沒有大事發生,景昀怎麼可能這樣疲憊?

“真的沒事。”景昀知道她在疑惑什麼,先問,“文家發現了嗎?”

慕容灼驕傲地挺起胸脯:“你就放心吧,本來那老婦人的親信有幾個覺得不對。”

“然後呢?”

“我把他們騙進來抓了。”

景昀頓時深感欣慰,她勉力打起精神,聽慕容灼絮絮講述了她如何假裝文老夫人的侍女,宣召他們進來,然後那些親信一進來,就把他們抓起來製住——天端文氏的門客再強,終究不能與一位真正的、身負鳳凰血脈的仙子相提並論。

“還有彆人知道嗎?”景昀問。

慕容灼思考片刻:“應該沒有,你這是怎麼搞的,有沒有事?”

景昀道:“我出幻境之前,又折回去一次,耗了很多力氣。”

慕容灼疑惑道:“你怎麼這麼喜歡折返?折回去乾什麼?”

景昀朝她攤開手:“回去抓個人質。”

她的掌心出現了另一團神魂的光芒。但和江雪溪神魂碎片銀白的流光相比,這團神魂雖然完整,光芒卻黯淡了不知多少,色澤更是昏沉,毫不清透。在慕容灼看來,真是灰頭土臉,奄奄一息。

“啊!”慕容灼差點脫口而出問這是誰,幸好‘人質’二字提醒了她。

慕容灼看看床榻上形容枯槁的鄧正君,恍然大悟。

——“我都忘了,幻境裡還有一個人呢!”

作者有話說:

突然發現本文完結的時候,可以搞個if線番外,沒有修行一路殺到登基的江雪溪×仙子景昀,不知道有沒有人感興趣。

第72章 72

◎一個時辰中,景昀必須主動扭轉局勢。◎

“咳咳咳咳咳。”

咳嗽聲響起, 景昀和慕容灼同時轉頭望去,隻見五花大綁的文老夫人滾倒在地,麵色漲紅連連咳嗽, 卻因為嘴被堵著, 發出的聲音低啞沉悶,近乎於無。

慕容灼立刻指著文老夫人向景昀告狀:“阿昀,她一點也不老實, 給我添了好多麻煩!”

她這話說的反客為主,一時令人弄不清這裡到底是誰的府邸,誰又是闖進來綁了主人的歹徒。

文老夫人多年養尊處優,從未受過這等委屈,一時間氣的手都在哆嗦。無奈全身上下都被綁死,連靈脈也被封住, 真是半點求救的可能都沒有留下。

景昀在幻境坍塌的最後一刻強行折返, 硬生生把鄧正君行將湮滅的神魂拽了出來, 現在眩暈感還未曾消散。她按住眉心,靜默片刻,而後悄無聲息來到房門前,神識外放,麵色漸漸嚴肅起來。

慕容灼跟過來, 還未開口,已經聽到了景昀的傳音。

“麻煩了。”景昀說。

慕容灼指了指房門外, 見景昀點頭, 問:“怎麼辦?”

雖然慕容灼口中問著怎麼辦, 但她的目光先一步落到了文老夫人身上, 神情躍躍欲試, 顯然準備拿文老夫人當做人質衝出去了。

景昀沒有立刻讚同或反對, 心中飛快盤算著。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朝陽館中的人一定察覺到華陽樓出了問題。慕容灼將文老夫人的親信騙進來製服,一定程度上反而加大了華陽樓內的可疑程度,現在樓外至少潛伏著十二個修行者,境界從築基到化神中境各自不等,將華陽樓圍的風雨不透。

但他們為什麼隻圍住了華陽樓,反而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

她看了看門外的天色。

天快亮了。

景昀目光從文老夫人身上劃過,心中微覺古怪。

天端文氏到底是綿延幾百年的修行世家,老家主疑似受製於人,難道可供調遣的人手就隻有樓外那十二個?

“這個文老夫人,是真的嗎?”

慕容灼一愣,旋即明白過來,立刻肯定地點頭:“是真的。”

她抓了文老夫人的親信,閒極無聊拿他們練了練搜魂術,搜魂之下不會有錯,正被五花大綁的那個確實是真正的文老夫人。

“我有個猜測。”景昀說,“吞噬師兄神魂碎片一事,天端文氏其他人並不知道。”

“不知道?”慕容灼下意識道,“這麼大的事,不可能吧。”

景昀道:“天端文氏想要吞噬拂微真人的神魂碎片,這要冒多大的風險,傳出去是多大的罪過?知道的人一定是越少越好,這件事做成,實際上隻需要兩個人點頭就夠了。”

慕容灼問:“文老夫人,文家主?”

“對。”景昀說,“隻要兩任家主點頭同意,就能順利調動整個文氏上下的資源,如果文老夫人沒有放權的話,此事她自己做主即可,甚至連現任家主都沒有必要知道。”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華陽樓外的修行者隻是埋伏,卻沒有進一步行動了。

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一個能做主的人。

華陽樓中隻是疑似發生了變故,誰都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出了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文老夫人的親信們既不能直接闖進樓中,又不敢輕易通報天端文氏的其他主子,隻能保持這種僵持的狀態。

但這僵持不會持續太久,最多到天亮之後,事態一定會發生變化。

現在距離天亮還有大約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中,景昀必須主動扭轉局勢。

朝陽館固然陣法重重,景昀和慕容灼脫身離開卻不難。但天端文氏抓捕活人試煉邪法,又意圖煉化江雪溪神魂碎片,罪行深重,她們走後,天端文氏一定會收拾殘局湮滅證據,即使她們立刻通報齊州分殿趕至此處,怕是也來不及了。

哪怕景昀和慕容灼殺了文老夫人再離開,文家其他知情者卻能將罪行推卸殆儘,她們反而會成為文氏口中殺害文老夫人的罪人。

這樣想來,饒是景昀,都覺得心有不甘。

她凝眉思忖片刻,心中有了計較.

吱呀。

外間的門開了,極輕的腳步聲響起。

文夫人鄭道容夢中驚醒,隻聽文娘子來到床前低聲道:“夫人,小姐燒起來了。”

鄭道容立即清醒過來,撐起身體皺眉問:“請大夫了嗎?”

文娘子道:“奴婢派人出府去請了。”

天端文氏府中有自己供奉的醫修,原本是用不著到外麵請的,但因為鄧正君‘病倒’的緣故,文老夫人心急如焚,把府裡的醫修全調到朝陽館去了。

鄭道容道:“燒得嚴重嗎?”

文娘子有些心疼:“小姐燒得小臉都紅了。”

修行者身體健壯遠勝常人,輕易不會生病。一旦病倒,也就不是普通大夫能治的了,需要醫修來看。

鄭道容聞言躺不住了,匆匆忙忙披衣而起,趕過去看文鳶。

她前日晚上打了女兒一巴掌,說不心疼是假的。母女二人都是強硬脾氣,誰都不肯輕易低頭,但現在聽說女兒病了,鄭道容哪裡還有心思置氣,趕緊過去查看情況,又問:“老爺呢,叫他過去。”

文大老爺修為比她高,過去坐鎮鄭道容也更放心。

文鳶果然燒得臉色通紅,鄭道容一探靈脈,發覺女兒體內靈力都亂了,靈力在靈脈中左衝右突,蜷著身體縮在錦被中,臉上滿是痛苦。

她連忙在床畔坐下,把文鳶抱在懷裡,為她細細梳理靈脈,壓住體內衝突的靈氣,又抬頭問文娘子:“老爺呢?”

文娘子微露猶豫,鄭道容已經柳眉倒豎:“他人呢?”

文娘子道:“老爺過朝陽館那邊去了。”

聽聞此言,鄭道容狐疑地擰起眉:“大半夜過去?”

她一句“老頭子是不是要死了”還沒來得及出口,文娘子搶先開口,堵住了鄭道容大逆不道的言論,文娘子道:“據老爺院裡的親信說,是老夫人身邊的親信文繁親自來傳的,好像是出了大事。”

鄭道容心裡咯噔一聲,心想不會老頭真要死了吧。

那到底是她夫君的父親,她女兒的祖父,待文鳶也溫和,鄭道容並不盼著他死。聞言緩和了神色:“怎麼回事?”

文娘子搖頭表示不知。

所幸府外的大夫來的很快,鄭道容心高氣傲,其實不大看得上外麵那些末流醫修,但女兒病著,也顧不得挑三揀四了。等大夫探完文鳶的靈脈,立刻急急忙忙發問:“鳶兒這是怎麼了?”

大夫沉吟片刻,隻說文鳶是心病引起的心魔——這話裡的心魔並不是走火入魔的意思,醫修多以心魔泛指心緒不穩、心境動蕩過甚的情況,又因心魔引得靈力不穩。

文鳶的病,實際上是因為景昀對她用了攝魂術,文鳶自己的心思又煩亂,二者加在一起引起的。

鄭道容卻覺得是他們夫婦那一番斥責的緣故,心中十分後悔,拍撫著文鳶的背,好不容易見文鳶睡得安靜了些,不再麵露痛苦之色,忽而聽到院外吵嚷起來,大為惱怒,壓低聲音道:“是誰這般沒規矩。”

文娘子說:“是大娘子從院前過,看那方向,是去朝陽館的。”

大娘子是文老夫人的第二個孩子,文大老爺的妹妹,性格剛硬雷厲風行。文老夫人並沒拿這個女兒出去聯姻,給她娶了夫婿回來,現下大娘子也掌管著一部分事務。

鄭道容和大娘子並不對付。

放在往常,她該惱怒起來,但這一次,鄭道容看了看房門外的夜色,蹙起了眉,招手叫了個侍女過來:“你去朝陽館外看看。”

文娘子低聲道:“老正君怕是真的不好了。”

侍女領命,出了院門,匆匆往朝陽館的方向走去。

她身後不遠處,另一個躡手躡腳的身影小心翼翼跟了上去,黑暗裡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小臉。

正是文妙.

朝陽館外此刻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景昀猜的沒錯,煉化拂微真人神魂一事,隻有文老夫人和鄧正君夫婦二人知道。但抓捕活人修煉邪法一事,卻是由文大老爺親自主持的。

文大老爺從睡夢中被驚動,得知朝陽館有歹人潛入,母親落入他人之手,頓時腦子嗡嗡作響。

他匆匆趕到朝陽館前,離得老遠就聽見朝陽館中混亂不堪,而華陽樓燈火通明,心裡暗叫糟糕,文氏其他人都要被驚動了。

和其他人不同,文大老爺知道朝陽館中有見不得人的事,一時間腦門上連汗都滲了出來。

吱呀一聲,朝陽館的大門開了。

四個侍從顫巍巍抬著椅子走了出來,臉色發灰雙腿打顫,椅子裡斜躺著一個人,正是鄧正君,臉色灰白枯槁,已經沒了呼吸。

文大老爺如遭雷擊,失聲道:“父親!”

他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前,伸手去扶椅中的父親,目眥欲裂。

碰到鄧正君的身體,文大老爺忽然一愣。

鄧正君臉色如同死人,身體卻猶有溫度。

一旁抬椅子的侍從哭道:“老夫人還在華陽樓裡,老正君的神魂被扣下了,隻把身體交了出來,說、說……”

文大老爺厲聲道:“說什麼?”

侍從道:“說要家主把老夫人所有兒女召過來,否則就毀了老正君的神魂,再把老夫人……活剮了。”

最後三個字當真是低不可聞,文大老爺怒從心起,無奈父母都受製他人,深深喘了口氣,定睛看那侍從,發覺是母親身邊的熟麵孔,心煩意亂道:“把母親的所有兒女召過來?”

文老夫人有三子二女,目前都趕回了天端城,把他們叫過來,隻需要派下人傳個話,但朝陽館內隱秘之事太多,件件都不能拿到台麵上來。

文大老爺微一猶豫,身後親信小步趨近:“家主,要不要請幾位供奉過來?”

文大老爺想也不想,一口否決:“不行!”

他神色幾番變幻,先命人把鄧正君的身體抬下去,再派幾個侍從去請一眾弟妹,然後把那為首的抬椅子的侍從叫來,細細詢問。

話還沒問出幾句,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驚恐的叫喊。

是文老夫人的長女大娘子。

大娘子迎麵看見父親歪倒在椅子裡,麵色更勝死人,臉色驟變:“父親!”

文大老爺的臉色頓時更難看了,疾步迎過去:“你怎麼來了?”

大娘子疾聲問道:“父親這是怎麼了,朝陽館裡出什麼事了,母親呢?”

兄妹二人其實很不對付,但這時顧不得對著乾了,文大老爺環顧四周,低聲嚴肅道:“朝陽館中進了匪徒,母親和父親被挾持了。”

大娘子聞言隻覺荒謬:“這怎麼可能——當真?”

文大老爺沒心思細細跟她解釋,索性叫來那抬椅子的侍從,令他給大娘子講朝陽館中發生的變故。

大娘子聽得臉色難看,咬牙道:“我們自家骨肉血親都要被擋在陣外,那歹人是怎麼進去的,必然有人吃裡扒外!”

文大老爺煩躁道:“現在隻知道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女子,母親還在他們手裡,父親神魂不能脫離身體太久,查內奸以後再說,先救母親和父親是正理。”

大娘子咬牙道:“通知齊州分殿了嗎?把供奉都請過來,我就不信了,他們敢在天端城裡傷文氏的人。”

文大老爺聲音一滯。

他低聲道:“不能通知。”

大娘子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你說什麼?”

文大老爺欲言又止,但他知道這個妹妹一向難纏,隻好揮退身邊近侍,向大娘子低聲耳語。

“你們!”大娘子麵色幾番變幻,下意識重重搡開文大老爺,厲聲道,“你……母親她……你們竟然!”

文大老爺立刻打斷了她的話:“低聲!”

大娘子心亂如麻:“那父親呢?”

文大老爺殘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父親日日伴在母親身側,焉能不知?”

他生怕大娘子在這個時候執拗起來,索性低聲怒斥:“收起你那沒用的良心,母親父親現在正生死不知,受製於他人之手,你有功夫憐憫不相乾的人,不如先替父母擔憂!”

大娘子惱怒道:“你連人性都沒有了!”

文大老爺壓低聲音,冷喝道:“夠了,你知道為何母親把家主之位傳給我?不止是因為我是家中長嗣,還因為你為人優柔寡斷,瞻前顧後!我們這些人,要良心、要人性來做什麼,那些庸碌凡人,和我們焉能看做同類?”

大娘子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仿佛從來沒認識過麵前的兄長,半晌冷笑道:“原來在你心裡,有良心、有人性竟然叫做優柔寡斷,怪不得你能做家主,我今日才知,論起狠毒無恥,我真的遠不如你。”

她簡直想要掉頭就走,但父母親情終究割不斷,儘管心緒繁雜,還是對朝陽館中的父母擔憂不已,腳步終究沒有挪動。

在這短暫的爭執之中,所有侍從都提心吊膽地悄悄議論著,沒有任何人發現,從朝陽館中抬出椅子的四位侍從裡,有一位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文老夫人的二子三子和小女兒很快全部到了朝陽館前,這三個全都是從睡夢中被叫醒的,一個個睡眼朦朧。直到看見長兄長姐,才清醒過來,圍上來紛紛詢問出了什麼事。

大娘子臉色鐵青變幻不定,根本沒心情理會他們,文大老爺則整理衣冠,走到朝陽館門前,輕叩朱門,道:“文氏五子,都已齊聚,尊駕究竟意欲何為?”

大門應聲而開,門後衝出來一個人影,披頭散發神情驚惶,文大老爺差點一掌拍過去。

衝出來的同樣是張熟悉麵孔,也是文老夫人身邊的侍從,他手裡捧著一塊絹布。

絹布打開,文大老爺目光頓時一凝。

第73章 73

◎稍後還有一章◎

“怎麼了?”大娘子按捺不住, 擠上前來。

待她看清絹布上的字跡,頓時也是一僵。

“池下屍骨,誰家兒女。”

“欲贖其罪, 於此直詞。”

絹布上的字歪斜虛浮, 語言更是簡薄生硬。大娘子自幼雅擅詩書,看到這樣的字簡直大倒胃口,習慣性地蹙了下眉頭才反應過來, 現在不是品評文章書法的時候。

文大老爺眉頭幾乎擰成死結。

‘池下屍骨’四字,指的是朝陽館蓮池下的密室,旁人不知,他卻知曉,文氏抓來的活人全都是在那裡用作邪法試煉的。‘欲贖其罪,於此直詞’更是說的很明白了, 想要救文老夫人夫婦二人, 就要在這裡當眾公布那間密室中發生的事。

這裡依舊是文氏的地界, 現在站在這裡的人都是文老夫人的兒女,及他們帶來的親信,但人一多嘴就雜,哪怕下了封口令,但凡有一個人泄露出隻字半語, 對文家來說就是巨大的麻煩。

他沉默時,文老夫人的其他幾個兒女已經湧來, 很不耐煩道:“大哥, 這天還沒亮, 叫我們來這是做什麼?”“母親有話要說麼?”“這絹布是什麼?”

一群人七嘴八舌, 吵得文大老爺頭痛。

他微一猶豫, 旁人不知情也就罷了, 大娘子和他爭鬥多年,論起了解文大老爺的心意,恐怕鄭道容都沒有大娘子更能揣摩文大老爺所思所想,頓時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

長兄長姐的威嚴畢竟擺在這裡,大娘子話音出口,其他人頓時住了嘴,愣愣看向大娘子,不明白長姐今日這是怎麼了——就算長兄長姐平日裡不對付,大娘子也從沒當眾對文大老爺翻過臉。

文大老爺揮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去,但這種時候明顯是發生了大事,所有人猶猶豫豫左顧右盼,雖然不敢明著抗拒,腳卻紮在地上生了根。

大娘子厲聲道:“你想乾什麼?母親和父親的性命不要了?”

場中嘩然,所有人都開始焦急地發問,一時間吵成一團,文大老爺怒道:“我怎麼可能這麼乾!”

大娘子道:“那你說啊!”

她還真沒冤枉文大老爺。在方才那短暫的刹那,文大老爺確實猶豫著想要狠下心。

倒不是他真的半點不顧父母的性命,而是身為家主,文大老爺一向信奉母親的教導:為了家族,沒有什麼事做不得。

為了家族風光,文老夫人和文大老爺以活人試煉邪法,要將文老夫人的壽命強行延長到家族嫡係血脈出了天賦過人的後嗣為止;為了家族存亡,文大老爺不能讓家族冒半點風險。

倘若今日當場說出來文家的所作所為,即使能控製住所有在場者,也等同於給文家的未來埋雷。

頃刻之間,文大老爺幾乎想要不管不顧,啟動朝陽館大陣,請動供奉守住館外,直接以大陣誅殺那二人。

但如此一來,父母的性命必然是保不住了。

大娘子一語道破文大老爺的打算,反而將他心中的殺意平息了一半——倘若父母死在朝陽館中,自己卻放任推動,這個家主的位置,必然也做不長久,反倒平白便宜了這個妹妹;更何況,誰知道那二人是怎麼潛進來的,萬一他們還有後手,自己豈非得不償失?

想到此處,文大老爺竟有些騎虎難下了。

他麵上分毫不顯,隻冷冷瞪了大娘子一眼:“父母安危未知,如何能事事順從,至少要先確認母親和父親是否安好。”

這番話說的義正辭嚴,仿佛從未有過彆的想法.

“不準過去。”

鄭道容的侍女停住腳步:“我是奉大夫人的命令過來的。”

守衛麵無表情:“家主有令,擅入前路者,可立誅!”

侍女是家主夫人的親信,終究不能違抗家主的鈞令,再三央求不得,隻好失望地轉身。

文妙連忙縮進路旁的花圃中。

她身形嬌小,道旁的燈火又照不進花圃深處,侍女也沒發現她的蹤跡。

文妙掐了個隱蔽氣息的法訣,悄悄探出頭來。

今夜朝陽館中一定發生了大事。

自從回府之後,文妙連接近朝陽館的機會都沒有,朝陽館管束嚴格到了怪異的程度,更令天樞小隊確定朝陽館有問題,說不定失蹤的那些人就和朝陽館有關。

但也正因為管束嚴格,文妙始終找不到機會接近。

她注視著來往的守衛,心裡隱隱有種感覺,今夜是她最好的時機。

文妙在花圃中躲藏片刻,眼看夜色漸漸消退,終於沉不住氣,尋機站起身,便要悄悄溜過去。

她剛走出兩步,忽而身後大力傳來,一隻手從黑暗中探出,將文妙拽回花圃中牢牢按住。

文妙掙紮了兩下,動靜引來守衛,然而守衛在花圃旁駐足片刻,竟然又掉頭離去了,仿佛什麼都沒看見。

身後的力道忽然鬆開了,文妙感覺自己的手心被塞進柔軟的絹布。她猛地回頭,卻見身後空空如也,好像一切都隻是她的幻覺。

但文妙知道,這並不是幻覺。

她低下頭,掌心脊背已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她攤開手,掌心是一團團起來的、核桃大小的絹布,絹布上透出墨色。

守衛的足音相繼傳來,興許是加大了巡查力度。

文妙咬咬牙,攥緊手心的絹布,返身從另一個方向鑽出了花圃.

一個麵目尋常的中年人行走在郊野裡,他走得不是平直的官道,反而走入了林野間狹窄的小道。

他一邊走,一邊隨手解下身上的令牌、玉佩、靈器等物,看也不看,隨手棄置道旁。與此同時,他的麵容也在緩慢變幻,直到他身上最後一件佩飾丟掉,那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男子麵孔已經完全褪去,換做一張霞明玉映、瑰姿豔逸的少女麵容。

慕容灼拈起袖口抖了抖,頃刻間式樣普通的常服換做絳紅裙裳,裙擺曳地,卻沒有沾染半分泥土。

她左顧右盼,挑了棵大樹坐上去,袖擺絲絛自然垂落,靠在樹乾上昏昏欲睡。

轟隆!

巨響驚天動地,刹那間大地都在震顫。樹乾劇烈搖晃,慕容灼身體一斜,險些從樹上摔下來。

她扶住樹乾,心有餘悸地望向巨響傳來的方向。

那裡是天端文氏的方向,此刻,那片華麗的建築上方騰起熊熊煙塵,灰黑煙霧衝天而起,完全籠罩住了整座文氏府邸。

慕容灼檀口微張。

天色漸明,因此文氏府邸上方籠罩的煙霧格外矚目,不僅慕容灼在這片林野之中看得清楚,即使天端城中,目力敏銳的修行者也一樣能注意到此處變故。

“下來。”景昀的聲音從樹下傳來。

慕容灼睜開雙眼,朝下望去,隻見景昀站在樹下朝她招手。

“下來。”景昀道,“我們快走,稍後城外就要被封了。”

慕容灼瞪大眼睛:“誰?”

景昀道:“天端文氏。”

“封城外?”慕容灼皺起眉,“什麼意思,是封官道嗎?”

景昀耐心地指向遠處:“從文氏府邸,到城門處,都要封住。”

慕容灼驚呆了:“這是要乾什麼?抓我們?”

景昀搖搖頭:“不是抓我們,是抓文妙,我離開的時候,文家主召集府中上下清點人數,已經發現文妙不見了,你送她走了嗎?”

慕容灼肯定地點點頭:“我跟在她身後,親眼看著她往城門方向去了,身後並沒有跟蹤,現在她應該趕到了城門口。”

景昀說:“那就好,算來此刻城門該開了,文妙進城自可去尋柳蘭揚等人,有齊州分殿在,他們不會出事。”

說著,她先一步朝城門處走去,回頭示意慕容灼跟上。

景昀的步伐看似不疾不徐,但她淺青色的身影掠過林野的速度極快,幾個起落之間,已經將慕容灼方才置身的那片樹林遠遠丟在了後麵。

慕容灼跟在她身邊,倒也不覺吃力,還有餘暇詢問:“你做了什麼?”

她回首指了指文府上空大片彌漫不散的灰霧。

景昀簡單道:“朝陽館外大陣炸毀了,池塘下密室中的活人怨氣沒了大陣鎮壓淨化,全部逸散出來。”

慕容灼難以置信道:“你把大陣炸了?天哪,怎麼做到的!”

景昀微哂:“我可沒有那個本事,還要多謝文家主足夠心狠。”

慕容灼疑惑:“怎麼說?”

景昀道:“他或許意識到館內傳出來的一切指令隻是用來拖延時間的障眼法,所以他在天亮之前啟動了大陣,意圖把我困死在館內。”

說到這裡,景昀淡淡道:“昨日我們進朝陽館時,我在陣法中動了點手腳。那畢竟是天端文氏的護法大陣,他如果不開陣,我還真的沒有辦法引動陣法,但……”

但他開了陣法,等同於自己將大陣致命的弱點送到了景昀手中。

慕容灼的關注點卻走偏了,她擰起秀麗的眉:“文老夫人夫婦都在朝陽館中,他怎麼敢拿父母的性命冒險?”

景昀意味深長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沒有皇帝會喜歡頭頂壓著個太上皇。更何況,文氏確實有幾個能人,聽出了文老夫人的聲音不對。”

在華陽樓中定下計劃之後,景昀做的第一件事,是殺掉了文老夫人,以及被慕容灼抓住的所有親信。

這些人既然見過她和慕容灼,那麼決計不能留下性命。

而且,拂微真人的神魂碎片關係重大,倘若道殿知曉,必然會全力搜尋。景昀既然要取走神魂碎片,就隻能將文氏意圖煉化拂微真人神魂碎片的消息隱瞞下來。真正能拿出去為文氏定罪的,隻有他們抓捕活人研究邪法這一條罪名。連帶著景昀和慕容灼挾持文老夫人,都隻能將自己偽裝成被抓捕的死者親眷。

平白減了文氏一項罪名,景昀並不情願。

所以她要搶先一步,從文氏身上討還些代價。

鄧正君的身體抬出去交給了文家,用作威脅,一旦生魂毀滅,身體會變成一具純然的屍體,容易被看出破綻,因而直到景昀抽身離開的前一刻,她才捏碎了鄧正君的神魂。

殺掉文老夫人之前,景昀先用留音石記錄下了文老夫人的聲音。當文大老爺要求派侍從進去看一看母親是否安好時,景昀沒有同意,隻用留音石在館內放出了文老夫人的聲音。

然而留音石記錄下的聲音,多多少少有些扭曲失真,文大老爺或許真的聽出了聲音有異,又或許隻是找個借口,便聲稱文老夫人或許已經罹難,強行開了大陣。

大陣開啟時,景昀正潛入夜色鬼鬼祟祟試圖通過她在陣法裡留下的通道離開。

“你沒事吧。”慕容灼連忙問。

景昀搖了搖頭:“幸好我走的快。”

她道:“朝陽館幾乎被夷為平地了。”

慕容灼嚇了一跳:“好大的威力!”

整座朝陽館毀了大半,池下的密室很難說能不能保全。

好在即使那密室毀了,衝天的怨氣也無法隱瞞,再加上文妙帶走的那張絹布,想來足以給文家定罪。

天邊白影劃過,那是文家子弟紛紛乘著班龍,或是駕馭法器來回巡邏搜查,尋找文妙的蹤影。

慕容灼難得有些唏噓歉意,畢竟那張絹布是她親手塞進文妙掌心的。隻是這歉意一閃而逝,她很快蹙起眉:“天端文氏,未免太過張狂。”

遠處官道大路口,已經設下了關卡。數名文氏子弟守在此處,一半是為了尋找文妙,一半是為了攔截有無可疑人等——畢竟朝陽館夷為平地,而那館中的匪徒究竟死了沒有還是個謎。

她出身的那方世界沒有修行者,身為皇朝公主,慕容灼本能地對天端文氏的舉動感到不滿:“連道殿都不輕易插手世俗事務,天端文氏卻敢公然設卡攔截皇朝官道,看這做派,恐怕不是第一次吧,大道朝天誰走不得?文氏張狂太過。”

慕容灼這話確有幾分道理,文氏悄無聲息地搜尋也就罷了,如今卻直接攔截京城官道搜查往來行人。它既非朝廷又非道殿,從世俗和道門兩方麵來說,區區一個修行世家都沒有這個資格。

“他們現在哪裡顧得上那麼多,病急亂投醫罷了。”景昀淡淡道,“朝廷真能把文氏怎麼樣麼?最多是風評受損,被罵幾句霸道,動搖不了根基。”

但文氏兩代家主抓活人修煉邪法的消息傳出去,那就不隻挨幾句不痛不癢的罵了。此事若由文妙驚動中州道殿,文氏上下還有幾顆腦袋能保住?

景昀和慕容灼搶在文氏對城外這片郊野的包圍成型前,先一步來到了天端城南城門。

天端城城門已開。

踏入城門時,景昀忽而拉了慕容灼一把,朝頭頂天空看了眼。慕容灼不明所以,抬眼看去,隻見碧藍天穹之上,數道雪白雲絮。

不,那不是雪白的雲絮,而是劍光。

景昀低聲道:“齊州分殿。”

劍光的方向,赫然朝向城外南方。

慕容灼仰頭望著那絡繹不絕橫過天際的雲絮,眨眨眼:“那我們……”

“我們不必多做什麼。”景昀道,“道殿會做完剩下的事。”

“我是說,我們現在能不能回去睡覺。”慕容灼開始揉眼睛,“我想睡覺。”

景昀失笑。

“走吧。”她說。

第74章 74

◎慕容灼醍醐灌頂:“好主意!”◎

咣當!

慕容灼睡眼惺忪, 試圖轉過屏風,然而她目光朦朧,行走間險些一頭撞上屏風。

景昀眼疾手快地扯了她一把, 饒是如此, 慕容灼袖擺還是帶翻了一件陳設的青銅樽。

“……”

慕容灼半晌沒出聲,有點發愣,眼睛半開半合, 顯然還未清醒。

景昀隻覺得好笑,將慕容灼拉到窗下小榻上坐下,順便給她倒了杯用冰冰過,正值清涼的甘露。

慕容灼端起甘露喝了兩口,好不容易找回了些許神誌,揉了揉眼睛, 總算將惺忪睡意趕走了大半。

景昀道:“你起來做什麼, 接著睡呀。”

慕容灼慢吞吞道:“我聽到你和彆人說話的聲音了, 就想起來看看有沒有什麼熱鬨。”

“熱鬨沒有。”景昀啞然失笑,“是柳蘭揚他們。”

慕容灼往外張望:“人呢?”

景昀說:“打發走了。”

她轉而若有所思道:“天樞疑心還挺重,我們已經儘可能往死難者家眷的方向偽裝了,他們還是生出疑心,找上門來試探了。”

慕容灼立刻坐直身體, 緊張起來——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帶了點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興奮和無所畏懼:“道殿會把我們抓走嗎?”

“……”景昀緩緩道, “那倒是不至於, 隻是試探而已。”

她已經把柳蘭揚四人糊弄過去了。

慕容灼挺直的脊背迅速彎了下去, 沒骨頭般仰在了榻上的迎枕中:“哦——他們反應還挺快的。”

景昀一頓, 轉向慕容灼:“不快。”

她指了指窗外漸趨黯淡的天色:“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

慕容灼飛速思考——既然景昀這麼問了, 那應該不止一個白天。於是她驚詫道:“一整日又一個白天?”

景昀默默無言地望著她, 抬手比了個‘三’的手勢。

慕容灼大吃一驚,鯉魚打挺:“三天?”

景昀衝她點點頭,意思是沒錯:“我起初以為你受了內傷,暈過去了。”

慕容灼緩了緩,喃喃道:“是有點太久了。”

景昀道:“我探了你的靈脈和識海,沒發現什麼問題,所以……你應該隻是睡得久,沒什麼問題。”

慕容灼拍拍胸口,鬆了口氣:“嚇死我了,還以為自己得了大病。”

景昀瞟她一眼,說鳳凰一族想得大病也很難。

慕容灼喝完了甘露,全然清醒過來,盤膝坐在榻邊,一邊問景昀文氏的情況,一邊看景昀用靈力溫養著月華瓶,瓶中玄陰離火閃爍不休。

柳蘭揚等人上門來試探時,也沒有過多隱瞞消息,他們試探景昀,景昀滴水不漏糊弄過去。與此同時,景昀問的話,柳蘭揚也撿著能說的誠實答了。

天端文氏府邸上空籠罩的灰黑怨氣,看到的人不在少數,這本身就是文氏府中有問題的最好證明。

齊州分殿理所當然地派出精銳弟子,依據文妙莫名其妙拿到的那張絹布上寫明的地點,一番搜查之後,雖然密室已經被啟動的大陣炸毀了,但好在文氏還沒來得及全部清除線索,天樞小隊負責查探的這起失蹤案,終於明確指向了文氏。

不過指向文氏是一回事,如何處置又是另一回事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文氏在當地經營數百年,連齊州分殿裡也打通了些許關係,故而罪行如何衡量、如何處置,都還有爭執的餘地。

儘管如此,有一個人是絕對無法洗脫罪責的。

——雖然屍骨怨氣在朝陽館,但身為文氏家主,如果說文大老爺什麼都不知道,那絕不會有人相信。即使是齊州分殿中有心保文家的人,都不會費力去保無法洗脫罪責的文大老爺,更彆提他一心主張啟動大陣,得罪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們,而今文家內部也是牆倒眾人推,有誌一同要將文大老爺推出來承擔罪責。

柳蘭揚沒有細講這一點,但景昀能看出來。興許是被文氏的人找上糾纏,文妙一直坐在最末的椅子裡,低垂著頭靜靜聽景昀和師兄師姐談話,看上去有點萎靡,又有點可憐,卻還有點不易察覺的興奮。

事實上文妙興奮是因為她能借此機會把親娘的墳弄走,往後不必再回這裡來了。

“且等著吧。”景昀道,“天端文氏如何處置,後續還有得爭論,不過此事既然直接捅到了右司使者麵前,就不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慕容灼點點頭,湊過去仔細盯著月華瓶看,很迅速地轉換了話題:“這次的幻境是個什麼模樣?”

景昀思考片刻:“說不好,對我師兄來說比較殘忍。”

慕容灼疑惑:“嗯?”

她沉吟道:“按照幻境的發展趨勢,大概是師兄人生的另一條道路。”

慕容灼聽得似懂非懂:“什麼道路?”

景昀總結道:“他當了皇帝。”

慕容灼愣了片刻,忽然惆悵道:“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景昀不意沒心沒肺的王後殿下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頗為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慕容灼挺起胸膛:“我當年是親眼看過奪位之爭的。”

她說著說著,又蔫蔫地歎了口氣:“我那幾個皇兄,全都把性命搭了進去,我父皇好歹是個明君,你師兄的父親,連個正常人都算不上,瘋子見了都要退避三舍。”

“是啊。”景昀歎道,“很不容易。”

慕容灼又興致勃勃湊過來:“你師兄在幻境中沒有拜入道殿?”

“沒有。”

“他的母親和兄姐還是過世了,但是沒有拜入道殿?”

“沒錯。”

“那他在皇宮裡豈不是很可憐。”慕容灼憂心忡忡,不禁憐惜地看向了景昀——天可憐見,若是讓慕容灼自己看見少師吃苦,和往心頭直接捅刀子也沒什麼區彆了,現在阿昀心裡一定不好受。

“……”

景昀神情古怪道:“這個……”

江雪溪的處境乍一聽確實可憐,但是他總能讓彆人比自己更可憐。

幻境中那些日子,儘管景昀在長樂宮寸步不出,不過她能從宮人那裡聽到許多消息,宮人們都跟隨江雪溪多年,絕大部分是和頤公主甚至江皇後任用的人手,忠心耿耿自不必多言,言談間向著自家主子,說起和江雪溪關係不睦的人,話裡總會隱隱帶出些情緒。

無一例外,景昀聽到他們每個人的名字時,都是他們倒大黴的時候。

比如四皇子,據說和江雪溪不睦已久,不知怎麼的,突然就被皇帝拔了舌頭。

比如一位近臣,下注彆的皇子,視五皇子江雪溪為心腹大患,要替主子分憂,屢次進讒言,不知怎麼的,突然惹惱了皇帝,全家的腦袋都掛上了城牆,成為京城一道嚇人的風景線。

又比如一位寵妃,意圖走鄭昭儀的路線,想要取代江雪溪成為皇帝不可或缺的知己,為此努力試圖鏟除江雪溪,不知怎麼的,有一天宮裡忽然就沒了這個曾經炙手可熱的美人。

樁樁件件慘案之後,很難說沒有江雪溪的身影。

慕容灼轉移話題,半邊臉頰貼著桌麵,側頭盯著瓶中的神魂碎片:“現在湊夠三塊神魂碎片了,再找到一塊,肯定足夠神魂的七成,到時候我們就叫少師帶著喚神鏡下來幫你布陣招魂。”

她話說到一半,秀麗的眉頭又蹙起來:“我想少師了。”

景昀摸了摸她的頭。

慕容灼惆悵道:“真的,我們連分開一整日都很少,現下不知不覺,竟然這麼久沒見到他了。”

她這是為了幫景昀的忙。景昀正要出言寬慰,慕容灼已經重新打起精神:“不過再一想,我們下來這才幾個月,就已經找到三塊神魂碎片了,現在隻要再湊齊一片,就能見到少師啦!”

慕容灼指的是找齊四塊神魂碎片,鳳君會帶著喚神鏡下來幫忙,但被她這麼一說,好像她們在找鳳君的神魂。

景昀失笑。

慕容灼接著往下暢想:“把你師兄的魂魄湊齊,然後下小世界去養魂,你想要什麼類型的小世界——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你師兄神魂養好之後,該怎麼辦?”

“什麼該怎麼辦?”景昀問。

慕容灼道:“你師兄神魂養齊,可以複生,卻還是個凡人,沒有飛升,你準備怎麼辦?難道把他放在凡間,你自己回天上去?”

景昀搖頭說不:“那等到師兄飛升,又要好幾百年的功夫。”

慕容灼:“那……”

景昀說:“我和天君商量過了,就按照舊例走。”

慕容灼問:“什麼舊例?”

景昀道:“我掌管南方九百世界,向天君要了三次副手,天君愣是一個可用的仙官也沒調給我,人才全留下為她分憂,我的工作負擔已經嚴重超過一司之長所該承擔的任務了,所以按照舊例,我可以自行征辟仙官。”

不知為什麼,慕容灼總覺得此刻景昀的怨氣格外深重,她悄悄縮起肩膀,小聲哦了聲:“可是,從凡間征辟仙官屬於特例,不能久留仙界。”

景昀道:“到該被遣回凡間的時候,我師兄早修到足以飛升了。”

慕容灼醍醐灌頂:“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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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75 絕音徽(一)

◎那是穿透血肉的聲音。◎

入秋了。

蒼州的秋日格外肅殺凜冽, 官道兩旁的荒野中枯乾野草沒過人頭,灰黃天際映出一輪升至當空的太陽。

正值午時,日頭高懸, 然而這裡的日光十分吝嗇, 不肯將一星半點溫暖投至大地。

官道旁有座小小的簡陋茶棚,一家四口經營。平日裡招待走官道的客商,生意寥落, 勉強糊口而已,有時一整日都見不到一個客人。

但今日,茶棚中的四張桌前,卻全都坐滿了人。

“什麼涮鍋水!”左起首張桌前,大漢重重拍案。

砰一聲重響,那搖搖欲墜的破舊木桌經不住大漢重擊, 搖晃兩下, 轟然散落一地, 桌上的茶盞茶壺隨之跌落,劈裡啪啦脆響連篇,棚中頓時為之一靜。

茶棚老板連忙哈著腰小步跑來,低眉順眼地賠罪:“對不住,對不住, 小本生意,沒什麼好茶水, 客官多包涵。”

大漢卻不肯善罷甘休, 冷笑道:“拿這種臟東西來消遣人麼?打量著我們好欺負?”

老板平日裡迎來送往, 客人多是些尋常小商人, 見這大漢衣著華麗, 身形高壯, 知道惹不起,並不敢還嘴。隻是其他客人紛紛看了過來,‘臟東西’三個字老板實在不敢認下,隻得低聲下氣地解釋道:“茶葉普通,可確實不臟,那茶壺茶杯,都是再三清洗,乾乾淨淨的東西,興許是質地粗糙,不合您的口味。”

大漢顯然是平常盛氣淩人慣了,眼看這身形傴僂的小老頭竟敢還嘴爭辯,雙眉一橫,也不見他動作,老板突然哎呀一聲向前撲倒,眼看頭臉就要結結實實砸在滿地木屑瓷片中。

“夠了!”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

大漢對麵的那張桌子上,少女麵如寒霜,站起身來,淩空一招,仿佛無形的手在空中攥住了老板的後心衣裳,將他險險扯住。

老板逃過一劫,重重跌坐在地上,嚇得有些呆了。

一旁奉茶的小童不知是不是他孫兒,已經嚇得嚎啕大哭起來。

大漢橫起眼,看向那站起身來的少女:“哪家的黃毛丫頭,奶還沒斷乾淨,就敢出來多管閒事。”

他本就生的高大,身如鐵塔滿麵凶煞,眼睛一瞪更是嚇人。那少女卻絲毫不懼,冷聲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你欺淩弱小,人人管得,何來多管閒事之說?”

不知從哪張桌子旁,冒出來一句突兀的:“好!”

大漢怒極反笑,突然一伸手,淩空抓向那少女領口。

方才少女招手間抓住茶棚老板,大漢看出她有修為在身,索性先下手為強,要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丫頭一點顏色看看。

少女怡然不懼,她躲也不躲,輕輕巧巧一側身,那道氣勁擦過身前急掠而去,沒落到少女身上,反將另一邊的棚子上打出個巨大的窟窿。

與此同時,她飛身撲上,雙手成爪,直插大漢周身護體靈力。

轉瞬間這小小的茶棚中,兩人打了起來。

除了單獨自成一桌的大漢,其餘三張桌邊都坐滿了人。眼看情勢變化,許多人都皺起眉,卻也不願摻和這場修行者的爭鬥,連忙各自退出去。

轟隆一聲巨響,靈力氣勁四溢。

那簡陋的小小茶棚應聲搖搖欲墜,塵土飛揚,眼看是要塌了。

棚外眾人不約而同急急後退,免得受到波及,那少女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老板,喊道:“快出去!”

老板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半撐起身往外爬,棚子後麵守著茶爐燒火的老婦人和小女孩聽到了動靜,連忙跑過來攙扶老板。

棚頂發出裂響,顯然是即將倒塌。

棚中有寥寥幾人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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