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謁金門(十五)
◎“我姓齊,字雪溪,排行第五。”◎
冷。
這是景昀從混沌中醒來時, 生出的第一個念頭。
她齒關輕顫,睜開眼睛,發覺自己俯臥在一條結了冰的河麵上, 身上積了一層薄雪。
景昀低頭, 望見自己袖口處露出的手腕已經凍成了青白色,觸手冰冷刺骨,和一具屍體簡直沒什麼區彆了。
修行者寒暑不侵, 景昀試著運轉體內靈力,麵色終於難以抑製地變了。
——她的靈脈空空如也,沒有半點靈力。
景昀從冰麵上爬起來,依次探查了自己的靈脈、神魂以及識海,終於不得不接受了這個可怕的現實。
——她在幻境裡的這具身體,是個實打實的普通人。
僅僅片刻功夫, 景昀已經凍得手腳麻木僵硬,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擱時間了, 否則很可能會活活凍死。
她的衣裳不算單薄,隻是外衫已經被雪打濕了一部分,景昀一邊撥開沾濕的衣擺,避免中衣和裙裳被浸濕,一邊謹慎地環顧四周。
天無絕人之路, 師兄這個幻境肯定不會讓人一進來就無路可走。否則鄧正君就不會一直昏迷,而是該直接出殯了。
果然, 景昀透過呼嘯的風雪, 看見了遠處一座漆黑的城池輪廓。
她朝城池所在的方向走去, 手足冰冷麻木, 寒風撲麵刺骨。
玄真道尊自從入道以來, 身為劍道天才, 修為一日千裡,對手當世難尋。修行者無懼寒暑,景昀未曾受過半點寒暑之困,何曾料到過自己會有靈力儘失、修為全無,要為風雪擔憂的這一日。
景昀一邊走,一邊蹙起了秀麗的眉宇。
她非常確定,自己從未經曆過這樣的場景。而齊州溫暖,也不會有如此大的風雪。
如果這個幻境,隻是脫胎於江雪溪的記憶,那麼她進入幻境中,會有三種可能。
要麼取代幻境中的自己;要麼置身於幻境中的故事之外,成為一個旁觀的局外人;要麼隨機化作幻境中的一個角色。
無論哪種可能,都和景昀現在的狀況不符。
——這個幻境,並不是江雪溪本身的記憶。
這就很糟糕了。
如果這個幻境不是建立在江雪溪記憶的基礎上,那麼鬼知道幻境會走向什麼方向。景昀從前做弟子的時候,進幻境探險,境主在自己的幻境裡變成了一條巨龍,每天盤旋在蒼穹之上隨機吃幾個人,景昀不得不在幻境中忙著設法打龍,還要避免自己被吃掉,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從幻境裡離開。
景昀深深歎了口氣,她凍得受不了了,試圖轉移注意力,於是開始誠摯地向天祈禱,請求師兄的幻境正常一點,千萬不要鬨什麼幺蛾子。
她做了千年仙界司主,隨隨便便就醞釀出一篇禱詞來,心中默念到最後,祈禱願望能夠實現時,下意識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景昀:“……”
向自己祈禱之後,風雪中那座城池的輪廓也漸漸顯現清晰。景昀抬眼望去,禁不住一怔。
這座城池她居然有些熟悉。
這是齊國王都的模樣。
一陣寒風吹過,景昀輕嘶一聲,泛白的指尖攏緊了衣襟。
就在景昀走到城下的那一刻,隨著天色漸漸暗淡,兩扇大開的城門漸漸關閉。
撲麵而來的風裡夾雜著絲絲血氣,景昀腳步一頓,但眼看城門迅速合攏,景昀來不及仔細思考,城門關閉之前快步搶入城中。
刹那間嚴寒儘數消散。
景昀瞳孔微縮。
轟隆一聲,城門在她身後閉合。
景昀背貼著城門,望著麵前這座繁華而混亂的城。
城中大道寬闊筆直,道旁屋舍商鋪琳琅滿目,目光一掃街道上人來人往,隻有富庶大城才會有這樣的氣派。
但如果仔細看,城中行走的人無一不是麵色緊繃麻木,沒有一個人臉上帶著輕鬆的神色。空氣中的血腥氣尚未儘數消散,街道上鋪地的青磚縫隙裡,隱約可以看見發黑的血跡。
景昀全身戒備,她的目光不動聲色掠過,左右張望仔細觀察,順便撥亂了未乾的黑發,借此遮擋住麵容。
這座城從裡到外都泛著古怪,如果不是因為停留在城外風雪中必死無疑,景昀絕不會這樣輕易的踏入城門。
她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無聲無息混入來往人流中,但她的打算很快就破滅了。因為突然間,街道上的所有人全都朝兩旁退避而去,空蕩街道上數騎快馬風一般席卷而至。
他們的方向正是景昀。
刹那間景昀做出了反應。
她不知來者目標是否為自己,到底是敵是友,因此她沒有僵立在原地等待眾人合圍,不退反進,離開了背後的城門,身形飄忽,轉瞬間來到了街道之上。
雖然修為儘失,但景昀自幼習劍,沒了修為,提劍的本領卻還在。她的身法飄忽如風,速度極快,然而為首的馬上騎士似乎過分緊張了,以為景昀要逃,拔出腰刀喝道:“止步!”
快馬轉眼便至身前。
沒了修為,普通人是無論如何跑不過快馬的。
景昀眉頭一皺。
經驗和判斷力並不會隨著修為一起失去,劍術更不會。隨著對方呼喝之聲出口,景昀已經斷定,對方並無修為在身,縱然有修為,也是個低級修士。
她未飛升時,修為冠絕當世,但若全都剝掉修為,景昀的劍術同樣不會落於任何一人之下。
在為首那騎士勒馬的刹那,他隻覺身側有風掠過,下一刻天旋地轉,整個人已經橫在了地上。
他茫然躺在地上,手裡已經空了。
——景昀朝著快馬迎了上去,擦身而過的刹那間,她奪走了對方手中腰刀,把對方從馬上挑了下來。
身後緊跟而來的數騎快馬麵色大變,紛紛拔刀。景昀翻身上馬,保持著和他們同樣的高度,語氣平靜道:“諸位有何貴乾?”
眾人各個麵色警惕,景昀已經反手將刀收入了袖中,另一隻手衣袖垂落,袖底單手握著馬韁,氣定神閒淡然自若,哪怕烏發散亂衣裳半濕,落在眾騎眼中,也頗有目下無塵的高人氣概。
事實上,景昀袖底的手正輕輕顫抖。
從冰天雪地中一路行來,全身上下浸滿了寒氣,這具身體沒有靈力,太過柔弱。景昀指尖依舊冰冷僵硬,還沒緩過氣來,強行奪刀上馬確實瀟灑絕倫,代價則是如果不將雙手藏在袖中,所有人都能注意到她的手正在顫抖。
景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表麵上作氣定神閒高人狀,實際上眼風微動,已經開始盤算往哪個方向策馬能最快甩脫追兵改頭換麵了。
這變故顯然出乎眾騎意料,為首那位翻身從地上站起,朝著部下擺了擺手,而後轉向景昀,語氣禮貌隱帶強硬:“姑娘誤會了,我等並非心存歹意,更無意與姑娘動手,而是奉我家殿下之命前來,請姑娘移步相見。”
“你家殿下是哪位?”景昀問。
她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卻又不好貿然斷定。
眾騎神色立刻變得恭謹,仿佛隻是提起這個名字,就令他們無比敬畏。
為首那位道:“我家殿下是……”
“我排行第五。”
一個動人的、極其熟悉的聲音,柔和地道。
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眾騎全都垂下頭去,恭謹地、一聲不吭地拜倒,像一排被齊齊割倒的稻子。
景昀身側的街口處,車輪碾過青石路麵,漸漸靠近。一輛華麗至極的朱蓋車緩緩停穩,四頭班龍溫順地低下腦袋。
一隻雪白修長的手,挑起了車簾。
手的主人抬起眼,將目光投向不遠處高居馬上的景昀,眼底那泓春水瀲灩生光,溫聲道:“我姓齊,字雪溪。”.
四隻班龍收起的翅膀徐徐展開,日光下雪白光亮的羽毛折射出動人的光彩。
朱蓋車飛離地麵,它不像風筏飛舟直沒入雲裡,飛的不高不低。從車窗望出去,正好可以俯瞰地麵風景樓閣,卻又不至於令人心生畏懼。
朱蓋車華麗寬大,一扇屏風隔出角落,景昀從屏風後走出來,換了身江雪溪下屬送來的衣裙,頭發重新梳理整齊,在江雪溪對麵落座。
江雪溪放下手中書卷,微笑道:“景姑娘。”
他的笑容柔和秀美,乍一看與從前並無二致,但景昀對江雪溪實在太過了解,以至於她總覺得麵前這個笑容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虛假。
景昀問:“殿下從前識得我?”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雪溪坦然地搖了搖頭。
“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姑娘。”
景昀心中微感詫異。
她本以為幻境中的江雪溪保留了自身記憶,現在看來並非如此,那麼他為什麼會在自己進了城門後,立刻派人來攔截自己?
她是這麼想的,也就這麼問出了口,措辭雖經過修飾,但話中含義彆無二致。
江雪溪抬手,拎起小幾上茶壺,為景昀斟了杯茶,嫋嫋茶香飄散開來。
他依舊帶著在景昀看來無比虛假的笑意,柔聲道:“說來古怪,姑娘未必肯信,方才我乘車過城門,朝下隨意望去,正見姑娘行入城門,雖然從未見過,心中卻油然而生一種熟悉之感,所以特派屬下來請。”
這話其實很像假的,但江雪溪抬眼望來,目若春水顧盼含情,這番話就算十成十是假的,聽上去也有九成九是真的。
景昀心裡明白,這番話確實是真的。
神魂間有吸引力,景昀掌握著江雪溪的神魂碎片,而他這片神魂碎片中,又帶著自己神魂的氣息。哪怕在幻境中儘數忘卻了過往,這份神魂彼此間的吸引力也會驅使二人靠近。
更何況,他們曾經做了幾百年的師兄妹。
江雪溪繼續道:“我對姑娘一見如故,既然姑娘應允了我的邀請,不妨就多住幾日。”
說這話時,他一手握著茶盞,朱紅袖擺垂落,露出一截冰雪般的手腕。
與當年風神秀徹的拂微真人一般無二.
幻境外,華陽樓中。
慕容灼坐在椅中,左手舉杯喝了口甘露,右手執起銀箸,開始細嚼慢咽地品嘗碟中茶點。
她下首,華陽樓真正的主人文老夫人被五花大綁在另一張椅子裡,頭歪在一邊,已經昏迷過去。
作為鳳族王後,慕容灼一向是很尊老的。她起初隻是綁住了文老夫人,在她身周設下了隔音結界,防止她趁著自己走神,求援或者逃跑。
然而文老夫人見勢不好,試圖用語言打動拉攏慕容灼,讓她放開自己。
文老夫人做了多年的世家家主,無論心機城府還是巧舌如簧,都是十個慕容灼加在一起都趕不上的。她存心拉攏慕容灼,那真是舌燦蓮花,聽得慕容灼一愣一愣的。
文老夫人心中暗喜,以為勝利在望。誰料她再接再厲說了半天,慕容灼一邊聽一邊點頭,看上去聽得十分入神,實際上既不接話又不放她,還不忘反客為主吃吃喝喝,儼然是拿文老夫人解悶。
意識到這一點,文老夫人氣了個倒仰,她地位尊崇養尊處優,如非受製於人,怎麼會放低身段苦口婆心地說上半晌。豈料慕容灼油鹽不進,看文老夫人如看猴戲。
見文老夫人變了顏色,慕容灼總算緊張起來。她很怕真把老夫人氣死了,後麵不好收場,於是勉為其難地放下手中甘露盞,把文老夫人打暈了。
文老夫人暈了過去,慕容灼頓時失去了樂子。
倒不是她喜歡捉弄老人,而是白日她和景昀在朝陽館中仔細探查時,意外發現了一些文氏的秘密。
想到這裡,慕容灼望向文老夫人的目光中又多了一絲厭惡。
身為世家家主,聲譽遠揚,私底下卻乾著抓捕活人試煉邪法延壽的活計,人死了還要挫骨揚灰毀屍滅跡,當真是人麵獸心。
不但文老夫人,她的丈夫鄧正君,她的近侍親信,有一個算一個,多多少少都算是從犯幫凶。而文老夫人的長子,如今的文家家主文大老爺,與文老夫人母子連心,兩代家主共同主持這件事,不得不說這是文家兩代家主間不可或缺的傳承。
樓外傳來了腳步聲,停在門口,是文老夫人的親信前來求見。
慕容灼得意地捋起了袖子。
多虧文家自詡世家風範,規矩很多,不必要的講究也多。否則的話慕容灼隻能把文老夫人弄醒讓她答話,還要防著文老夫人借機示警。
她一揮袖,叮鈴兩聲鈴響,兩扇門應聲而開。
親信不疑有他,快步走進房中,下一刻頸間冰冷,親信飽含恐懼地一寸寸回頭,迎上了慕容灼嬌豔的麵容。
“不要動。”慕容灼嚴肅地叮囑親信,然後抬手,在親信眼前打了個響指。
幻魂術應聲發動。
親信僵立在原地,搖晃片刻,一頭栽倒無聲無息。
慕容灼大驚失色,以為自己施法失敗,把人弄死了,立刻目露凶光,袖子一撂開始內心掙紮,在毀屍滅跡和設法補救間遲疑半晌,還沒來得及做出決斷,隻見親信搖搖晃晃爬起來,目光呆滯,但好歹還活著。
“……”
慕容灼心有餘悸地長出一口氣.
班龍飛過坊市明亮的燈火,朝著皇城中心飛去。
車內,江雪溪溫聲道:“姑娘千裡迢迢前來王都,是有事要辦嗎?”
景昀道:“我來找一個人。”
江雪溪問道:“要找什麼人呢?倘若方便說出來,我可以派人幫忙。”
景昀緩慢地抬起眼來,望著麵前江雪溪秀致的麵容,輕聲說:“不必勞煩殿下,我要找的人,是我師兄,現在我知道去哪裡找他啦。”
江雪溪揚起黛眉,微笑道:“並不勞煩,姑娘能應允我的邀請,已經是我莫大的榮幸了,能替姑娘儘力做些事,是我的分內之責。”
景昀笑了笑:“殿下不必如此稱呼我,我不大習慣。”
江雪溪微微一頓,從善如流地頷首:“好,那我該怎麼稱呼姑娘?”
景昀道:“我沒有字,殿下稱我的號就好,我姓景,號玄真。”
作者有話說:
本章出現的是江雪溪(已黑化)。
第62章 62 謁金門(十六)
◎江雪溪柔聲道:“我邀請玄真姑娘時,玄真姑娘毫不疑心,一口應下,甚至都沒有多問幾句,不怕我另有所圖嗎?“◎
四隻班龍雪白的羽翼緩緩收攏, 車身極輕微地震動一下,落在了地麵上。
江雪溪溫聲道:“玄真姑娘,請。”
繡工精致的車簾從外挑起, 江雪溪先行緩步下車, 立在車外等待景昀。
以五皇子的權勢與盛寵,這份禮遇實在是大大出乎侍從們的意料。隻是懾於五皇子的威嚴,因此沒有人敢於發出聲音或變幻神情, 隻能深深地、一如尋常般低垂著頭,恭候車內那位貴客移步。
景昀訝異道:“皇宮?”
沒錯,從車內望出去,不遠處宮殿朱牆金頂氣勢非凡,重重疊疊飛簷鬥拱,赫然便是齊國皇宮。
江雪溪含笑道:“我尚未開府, 隻能請玄真姑娘到宮裡做客了。”
“不。”景昀道, “我的意思是, 殿下如此輕易地把我帶回宮中,不怕我另有所圖嗎?”
江雪溪一怔,旋即笑了。
他柔聲道:“我邀請玄真姑娘時,玄真姑娘毫不疑心,一口應下, 甚至都沒有多問幾句,不怕我另有所圖嗎?”
“隨我來吧。”不等景昀回答, 江雪溪已經笑道, “長樂宮逼仄狹小, 委屈玄真姑娘了。”
幻境與千年前的現實在這一點上彆無二致, 江雪溪仍然住在長樂宮中。
但除此之外, 似乎其餘的一切都大不相同。
城門前初見江雪溪時, 景昀就意識到,幻境中的情節已經偏離了現實。
車中發現江雪溪並未拜入道殿修行,還是凡人五皇子時,景昀察覺到,幻境中的情節偏離的似乎有點多。
然而到了江雪溪直接將她帶入長樂宮中,景昀才發現,幻境中的情節何止偏離現實,簡直可以稱得上南轅北轍。
夜幕降臨。
江雪溪帶著景昀進了長樂宮。
長樂宮東側殿,是景昀暫住的居所。
到了這裡,江雪溪就不再親自引路了,他微微側首,親信知機地上前,招來一位宮女,引景昀入側殿。
景昀並不推辭,隨著宮女走入側殿中,踏入側殿殿門的前一瞬,她稍稍偏過頭,隻見江雪溪還立在宮院中,朱紅衣角隨風飛舞,目光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見她回頭,江雪溪柔和地一笑。
宮女帶著景昀走入側殿,輕聲細語地詢問景昀是否要用晚膳。
“不急。”景昀道。
撥來侍奉她的宮人共有八個,全都恭謹侍立在殿中。景昀目光掃過,心念一動,忽然開口要求沐浴。
宮人們自然連忙去辦,待到送上熱水時,景昀隨手點了一個宮女在旁侍奉,至於其他宮女,自然是全都候在了暖閣之外。
沒辦法,沐浴不比其他。縱然皇宮中最講究排場,但也不是所有主子都喜歡沐浴時一大群宮人陪伴侍奉的。
景昀用這個借口,順理成章地隻留下了一個宮女。
——這樣才方便她套話。
玄真道尊活了一千多載,想要從宮女口中套出些話並不是難事。那宮女縱然受過吩咐,但景昀問的很有技巧,她的問題大多也並不是秘密,故而不過片刻,景昀便將幻境中江雪溪的經曆大致拚了出來。
在這個幻境中,江雪溪依舊是齊國皇帝齊澈的皇五子。他的母親是已故廢後江氏,有一雙同母所出的兄姐,兄長太子之位被廢,而後因寵妃鄭氏進言詆毀,賜死府中;姐姐和頤公主出嫁後,夫妻二人趁皇帝遇刺時逼宮失敗,雙雙慘死。
照理說來,生母兄姐儘數獲罪,江雪溪的日子絕不會太好過。倘若現實中,和頤公主商素沒有趁宮中混亂之際將弟弟偷出宮送走,恐怕逼宮之後,年幼的江雪溪同樣性命難保。
然而在幻境裡,和頤公主沒來得及從宮裡偷出江雪溪。
此後公主夫婦逼宮,皇帝將計就計,早有準備,大殿□□殺被挾持的鄭氏母子,誅殺公主夫婦。和頤公主的人還沒來得及從長樂宮帶走江雪溪,就已經被禁軍儘數殺死。
年幼的江雪溪被從長樂宮中抓了出來,送到了皇帝麵前。
大殿之中血流成河,鄭氏母子死不瞑目的屍首抬了出去,和頤公主夫婦二人的頭顱卻還滾落在血泊中。
滿地都是殷紅鮮血汨汨流淌,血腥氣繚繞不去,饒是守在殿外的皇帝近侍見多識廣,也不由得想要作嘔,隻能借著低頭的時機悄悄含一顆清涼的梅乾,生怕忍不住吐出來,丟掉了自己脖子上這顆腦袋。
年幼的五皇子一踏進殿門就摔倒在血泊中,姐姐未乾的鮮血浸濕了他的衣袍,他跌坐進鮮血裡,目光凝固在和頤公主滿是不甘的臉上。
她的眼睛還睜著,睜得很大,空洞地注視著大殿高高的穹頂。
皇帝轉過頭。
他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古怪玩味的目光,注視著這個從來沒有多看過一眼的幼子。
或許他在等待五皇子嚎啕的哭聲和撕心裂肺的尖叫,又或許他想看看江氏所生的幼子有沒有繼承母親和兄姐的硬骨頭。
然而皇帝注定要失望了。
年幼的五皇子坐在血泊裡,他沒有哭,也沒有叫,更沒有嚇得丟了魂。他偏過頭,與和頤公主空洞暗淡的眼睛長久地對視著,他喊了聲姐姐,良久,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幼童稚嫩的笑聲飄散開來,憑空令殿內外所有人打了個寒顫,後背生出一陣陣森然寒意來。
皇帝愣了愣,從高台上拾級而下,毫不在意腳下流淌的鮮血,徑直踏了過去,走到江雪溪麵前。
他蹲下身,問江雪溪:“你笑什麼?”
不得不說,皇帝的容貌其實很出眾。但他生性殘暴,哪怕此刻並不像是動怒的模樣,眉目語氣也自然而然帶著隱隱的詭譎,就算是積年侍奉的貼身近侍,看到皇帝這幅模樣也不禁心頭打鼓。
然而江雪溪卻沒有哭。
他仰起頭,聲音天真稚氣:“真好玩。”
“哦?”皇帝問,“什麼好玩?”
江雪溪說:“原來把腦袋從脖子上拿下來,人就不會說話了,這不好玩嗎?”
他的神情認真,聲音稚嫩,粉雕玉琢像個漂亮的小仙童,然而這麼稚氣可愛的一張小臉,口中說出來的話卻天真又殘忍,卻足以令任何人如墜冰窟。
皇帝盯著麵前的五皇子:“你覺得好玩?”
被皇帝注視著,江雪溪明顯害怕起來。他往後挪了挪,怯怯地小聲問:“我是不是不該覺得好玩?”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把抱起了怯生生望著他的江雪溪,毫不在意這孩子此刻全身上下沾滿了血。
“不愧是朕的兒子。”他說。
從那日起,五皇子江雪溪成了皇帝最寵愛的兒子。
即使當年鄭昭儀盛寵時,她的孩子子憑母貴,受到皇帝的偏愛,但皇帝本身並不是一個憐惜幼子的父親,他對鄭昭儀之子的偏愛並非舐犢之情,而是因為寵愛鄭昭儀,所以連帶著愛屋及烏罷了。
但五皇子不同,皇帝對他的寵愛之深,甚至可以與鄭昭儀比擬。這並不是指皇帝對年方五歲的幼子有什麼特彆的情愫,而是指五皇子如今在他身邊的位置,和鄭昭儀生前扮演的角色實際非常相似。
對皇帝來說,鄭昭儀並不是妃子,而是玩伴。
她能得到寵愛,是因為她對皇帝的意義與眾不同。無論皇帝起興要玩多麼血腥殘暴的遊戲,鄭昭儀都能麵不改色甚至樂在其中,不像其他美人動輒驚恐痛哭,令皇帝生出一種尋找到知己的感覺。
對皇帝來說,美人易得,鄭昭儀這樣的玩伴難得。但當鄭昭儀在刀劍威逼下露出驚惶恐懼的神色時,皇帝立刻大感失望,他發現這個玩伴變得不稱職了,像其他平庸無趣的妃嬪一樣驚惶無趣。
一個不稱職的玩伴,當然會被皇帝毫不留情的丟棄。
然而令皇帝驚喜的是,他剛剛親手射殺了舊的玩伴,立刻又獲得了一個新的可塑之材。
皇帝很滿意,他曾經親口說過:“想不到江氏這樣惹人生厭的女人,居然能生出如此肖似朕的兒子。”
年僅五歲的五皇子江雪溪,從此被皇帝另眼相看,親自撫養。
皇帝忙著作樂,說是親自撫養,事實上隻是給江雪溪換了個離皇帝更近的宮殿,令人給江雪溪挑了幾個老師。
偶爾皇帝心血來潮,會叫江雪溪過去問一問詩文功課——皇帝自己精擅詩文,飲宴時賦詩作文取樂更是雅趣,因此他也並不打算讓自己十分看好的兒子做個談吐粗鄙、不通詩文的文盲。
隻有在幸臣們獻上一些‘新鮮有趣’的殘暴遊戲時,皇帝才會興高采烈地傳召江雪溪過去共賞,這同樣也是一種對江雪溪的試探。
無疑,江雪溪令皇帝非常滿意。
隨著五皇子一年年長大,開始出入宮廷,他的容光和他的聲名同樣遠揚。人們驚歎於五皇子的美貌,卻又對他和皇帝如出一轍的殘暴恐懼憤恨。
皇子年紀漸長,便不適合再住在宮裡了。皇帝很不願意放自己的玩伴出宮,所以僅僅讓江雪溪搬回了較為偏僻的長樂宮,而遲遲不發話讓他出宮開府。
江雪溪今年十八歲,齊國貴胄大多十五六歲便開始議婚。江雪溪母親故去,他自己不提,皇帝也不會有閒心去刻意為他安排親事,長樂宮中隻有江雪溪一個主人,這座宮殿雖然不算很大,但因為主子太少,居然還顯得空曠。
沐浴差不多到了尾聲,景昀正好把江雪溪的過去拚湊出來。
她在宮女的服侍下披上衣裳,忽然輕嘶一聲。她低下頭,隻見雪白的十指開始發紅,還泛起了輕微的麻癢。
景昀這時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她醒來時不知在雪地裡凍了多久。她四歲引氣入體,開始修行,早就忘記了普通凡人的身體多麼脆弱。
果然宮女呀了一聲:“姑娘這是受寒了。”旋即立刻揚聲叫人去取藥來。
沒過多久,取藥的宮人空著手回來,恭謹立在門邊,打起了門簾。
殿內宮人立刻全都拜倒,口稱殿下。
景昀抬起頭,隻見江雪溪踏進了殿門。
他換了身杏色常服,帶了隻小匣子來,溫聲道:“我聽到側殿這邊找藥,就過來看看。”
“勞煩殿下了。”
江雪溪道:“玄真姑娘不必客氣,是我請你來做客的,自然該照顧好你。”
他身後跟著一位頭發花白、麵容慈靄的老婦人:“這是姚女官,如有什麼需要,隻管命人告訴姚女官即可。”
景昀朝姚女官微微頷首,以此表示禮數。
她曾經聽師兄提起過,江皇後身邊的親信女官都隨著和頤公主到了長樂宮,江雪溪自幼便由她們照顧,這位姚女官隻看衣裳便知地位不低,應該是江皇後身邊的舊人。
江雪溪旋即道:“我帶了藥,玄真姑娘,你把手伸出來。”
他的聲音柔和,手裡捧著藥匣,低眉望向景昀時輪廓秀美熟悉驚人。景昀有刹那間的恍惚,一瞬間幾乎以為此刻麵前站著的是拂微真人江雪溪。
但那恍惚也隻是轉瞬即逝。
景昀注視著江雪溪的麵容。
他的神情是那樣真摯,幾乎可以稱之為款款溫柔。然而景昀對他太過熟悉,她知道江雪溪真正的溫情是什麼模樣。
因而她能輕易窺見麵前江雪溪這幅溫柔的麵具下,隱沒著虛假的親近和冷漠的估量。
自初見時江雪溪邀請她上車那一刻開始,他從未停止過試探。
“好。”
景昀平靜地伸出手。
她雪白的雙手已經開始泛紅,這是凍傷的緣故。倘若不及時處理,很快就會變得紅腫麻癢。
江雪溪從藥匣中取出一隻玉白瓷瓶,宮人欲接,卻被他揮退:“我來吧。”
宮人端來銅盆,江雪溪仔細洗過手,用綢緞擦乾,然後打開瓷瓶,用小銀勺挑出淡紅色藥膏,又換了另一隻銀勺,將藥小心塗抹上景昀的雙手。
江雪溪指尖不經意拂過景昀的掌心。
他忽然有短暫的失神。
——那種異常熟悉的感覺再度從江雪溪心底升起,仿佛他曾經這樣做過許多次。
就好像在城門前,他心有所感,回首下望,看見城門前那道身影時,頃刻間居然險些落下淚來。
景昀垂眸,靜靜注視著江雪溪的動作。正逢江雪溪抬起眼來,二人目光相撞,彼此都是一頓,又各自垂眼錯開交織的目光.
這藥確實很好,塗抹之後,原本泛紅麻癢的地方立刻感到一陣清涼。宮人們捧來柔軟細紗,覆蓋上景昀塗了藥的雙手,須得等藥膏完全起效後,才能揭下細紗。
江雪溪為景昀上好藥,便起身告辭。
接到消息前來側殿之前,江雪溪也剛剛沐浴更衣,換上了麵聖的常服,正準備先去見皇帝。好在上個藥並不需要多長時間,如今過去麵聖,也還來得及。
姚女官憂心忡忡地跟出來。
她是江皇後身邊的舊人,照顧江雪溪長大,如今江雪溪身邊母親姐姐留下的人,也隻剩下她一個了。說是主仆,實際在私下裡,她更像是江雪溪的半個母親。
“殿下。”姚女官蹲下身,替江雪溪仔細撫平衣擺的壓痕,慈愛擔憂地叮囑道,“天晚了,您早點回來。”
江雪溪嗯了聲,姚女官送他出去,低聲道:“殿下,你還沒說完呢,東側殿那位姑娘,是什麼來曆,該怎麼應對?”
車已經停在長樂宮宮門外,江雪溪急著去麵聖,來不及和姚女官多言,隻匆匆囑咐一句:“以禮相待,事無巨細,都要記下來向我回報。”
車朝著宣政殿駛去。
車中侍立在江雪溪身側的,是個年輕的內侍,名喚長風。他是江雪溪的親信侍從,最為忠心可靠。
江雪溪合上眼,手捧一盞溫熱的茶水,緩聲吩咐道:“東側殿那裡,你放幾個身手好的人,暗中盯緊了。”
長風知道江雪溪從宮外帶回來一個女子,今夜江雪溪必須去麵聖,也有需要向皇帝報備的緣故。他驚訝道:“身手好的?這可得好好挑選。”
即使江雪溪深受皇帝寵愛,在宮中豢養高手也是斷然行不通的。因而江雪溪想找可靠的好手不難,但人進不了宮中,皇宮內能用的,統共就那麼幾個,多半已經有了差使。
江雪溪道:“仔細挑選。”
長風應下,又好奇道:“殿下,那位姑娘到底是什麼來曆?需要您把她帶進宮裡,又命人裡三層外三層盯著。”
江雪溪淡淡道:“不知道,我今日才第一次見到她。”
長風訝道:“啊?”
江雪溪道:“我今日初次見到她時,明明隻是倉促瞥過,一看到她,就生出一種心頭一悸、久彆重逢的熟悉感。”
長風欲言又止。
江雪溪道:“我對她說,一見如故不外如是,想請她上車敘話,她居然毫不猶豫答應下來。我與她談話時,隻覺得她所說的字字句句,無一不合我的心意,仿佛我們已經認識許久、相交莫逆。”
長風欲言又止。
江雪溪繼續道:“我最後以此為由,邀請她隨我過府,她同樣一口答應,我這才將她帶回宮來——一個正常人,怎麼會輕易應允?”
長風小心翼翼地道:“奴才覺得,也有幾種可能……”
“你說。”
長風於是道:“第一種可能,是這位姑娘見到殿下的風姿神采,為殿下所傾倒。”
“第二種可能,是殿下在外聲名遠揚,這位姑娘曾經聽說過,因而……”
他這話就說的很巧妙委婉了,江雪溪身為暴君最寵愛的兒子,在宮外可沒有什麼好名聲,所謂‘貌比仙人,心似蛇蠍’的評價比比皆是。長風這句話的意思,實際上就是指景昀恐懼五皇子的聲名,因而不得不順從。
在江雪溪聽得不耐煩之前,長風終於說出了與江雪溪所想一致的推論。
——“第三種可能,她是有備而來,蓄意接近殿下的。”
江雪溪正是這樣想的。
他自幼聰慧過目不忘,倘若他曾經見過景昀,絕不至於想不起來。
所以,那種似曾相識、異常熟悉的心悸,在江雪溪心裡就顯得極其可疑了。
他年幼時得到皇帝偏愛,皇帝多次稱讚此子肖父,更不用說他至今未曾出宮開府,宮內外屢有傳言,說皇帝有意立五皇子為儲君。
江雪溪的兄弟並不少,他們和他們的母親中,有很多人同樣對那把儲君的椅子躍躍欲試。從小到大,江雪溪不知麵對過多少花樣翻新的明刀暗箭,以至於見到景昀的時候,他立刻生出了濃重的警惕。
但江雪溪想不明白,倘若這真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謀劃,對方用了什麼手段影響他的心智,令他覺得景昀異常熟悉。
種種疑慮自他心頭一掠而過,江雪溪垂眸,暫時斂去紛亂的思索,道:“我聽說九皇子母家,請了修行者做客卿,你派人去宮外問一問靜虛,看有什麼術法能不知不覺影響人的心智。”
長風猶豫道:“殿下,如果她確實有問題,您把她放在長樂宮中,會否太危險了。”
江雪溪唇角的笑意幽冷:“皇宮大陣沒有反應,她沒有修為在身,身手再好,在宮中也無法興風作浪。何況我也很好奇,倘若她真的是我那些兄弟派來的,她要做什麼。”
“把本寧殿那兩個調回來,暗中盯著東側殿,她的眼睛可能有些不好,但身手很好,儘量趁夜觀察東側殿動靜,彆讓她察覺到,另外多派幾個好手,在後殿灑掃,不要出現在她麵前,但要確保如果圖窮匕見,長樂宮能夠製住她。”
“眼睛不好?”長風詫異道,“奴才竟沒看出來。”
江雪溪解釋道:“你沒有近身仔細觀察,她的眼睛從前或許受過傷,看東西偶爾會慢一點,像是不習慣用眼睛視物。”
長風這才明白過來,連連點頭。
“對了。”江雪溪頓了頓,似乎想起什麼,又開了口。
長風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話吩咐,立刻豎起耳朵,卻聽江雪溪道,“我去東側殿時,見那裡的擺設舊了,許是久不住人的緣故,未免失禮,你記得告訴姚姑姑,讓她開了庫房,將側殿的擺設重新換過。”
“還有,宮女準備的衣裳,應該是臨時取來的成衣,我記得長樂宮還有些珠光錦,放著也是放著,取出來儘數裁製了吧。”
長風再度欲言又止。
第63章 63 謁金門(十七)
◎“師兄啊!”◎
當夜景昀睡得很早。
這具沒有修為的身體太脆弱, 也太容易疲憊。先在冰天雪地中幾乎凍死,又艱難跋涉至齊都城內,還和江雪溪的護衛動了手, 確實到了極限。
江雪溪還沒有回來, 據宮人說,五皇子麵聖時,如果正巧遇上皇帝設宴尋歡, 往往會留他下來,即使通宵未歸也不奇怪。
景昀思忖片刻,覺得以師兄的城府,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折戟沉沙,於是放心地躺下了。
當然,她也不是沒有半點擔憂。這個幻境的用意景昀尚未弄明白, 一時間無從猜測未來的情節走向。所以睡下之前, 她照例挑了兩個宮女, 從她們口中套了套話,大致弄清楚宮中各處宮殿的位置,以及宮中禁衛的巡邏路線。
景昀行事一向未慮勝,先慮敗。儘管她從不認為自己會敗,卻永遠會事先留下後手。如今她身在宮中, 所設想的最壞情況,是江雪溪出了事, 而她必須先從宣政殿救走師兄, 然後逃離皇宮。
她現在身上沒有半點靈力, 但皇宮中卻是實打實有真的修行者坐鎮, 這個任務並不容易。景昀細細思忖, 反複斟酌, 發現她或許有可能將江雪溪從宣政殿救出來,但是帶著他從宮中脫身幾乎全無可能。
無法離開皇宮,意味著一旦皇宮裡坐鎮的高階修行者出手,景昀和江雪溪注定凶多吉少。
景昀禁不住長歎一聲:“師兄啊!”
你這幻境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帳外宮女聞聲詢問:“姑娘?”
景昀:“沒什麼。”
可能是睡前精神不濟,景昀皺眉思索半晌不得其法,直到昏昏沉沉快要入睡時,忽然豁然開朗。
——既然她有把握進入宣政殿,那直接挾持皇帝離宮豈不更簡單?
皇宮裡確實有皇帝招攬的修行者,但高階修行者自有傲氣,絕不會時時刻刻都守在皇帝身邊看他尋歡作樂,至於能放下麵子效仿侍從時時跟隨的修行者,定然沒有多大能耐,不足為患。
她又將計劃從頭到尾細細思索一遍,決定明日問過江雪溪細節,再進一步謀劃,於是很放心地閉上眼,沉沉睡去。
景昀許久不曾睡過了。
她睡得很深,夢境黑沉,等她從夢中醒來時,驚覺窗外月色偏斜,朦朧的夜色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閃閃發光。
帳外有守夜的宮女,景昀並不想驚動她們,擁著被子悄無聲息坐起來定睛細看,忽然意識到,這是地麵堆積的雪。
齊宮之中,下雪了。
江雪溪麵聖時,正撞見皇帝遊戲。
他還站在殿門外殿階之上,就已經聽見殿內傳來狂笑和哭叫交織的聲音。殿外侍從麵白如紙戰戰兢兢,一見江雪溪過來,為首的侍從首領先鬆了口氣,忙不迭點頭哈腰請他稍待,進殿通報去了。
偌大殿內空空蕩蕩,連最簡單的陳設也沒有,殿中鮮血橫流,幾具屍體橫七豎八倒在殿內。數名侍從與美人正驚惶奔逃,見皇帝停住腳步,慌忙撲通跪倒,個個抖若篩糠。
皇帝手提兩把長劍,劍鋒上鮮血不斷滴落。
見江雪溪進殿,皇帝喘了口氣,也不問江雪溪為何而來,抬手拋來一把劍,笑道:“皇兒,來。”
江雪溪穩穩接住了那把劍,劍鋒上流淌的幾滴鮮血濺到了他雪白的麵頰上,他雙手捧劍,眼梢極輕地揚起,目光從皇帝泛紅的眼底一掠而過,隻做不知,低頭道:“父皇,兒臣前來請罪。”
“哦?”皇帝眯起眼,意味深長道,“請什麼罪?”
江雪溪道:“兒臣今日帶了個女子回宮。”
皇帝半是新奇半是玩味地挑起眉:“起了心思?”
他臉上沒有任何驚異或惱怒的神情,顯然在江雪溪前來稟告之前,已經得知了這件事。
江雪溪麵不改色,笑道:“有些意思。”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你也到了思慕少艾的年紀,是朕疏忽了。”
他忽而握住江雪溪的手臂,拉著他大步走到跪倒的美人們麵前,興致勃勃道:“你覺得哪個順眼,朕現在就賜給你。”
那些美人們抖得更厲害了。
江雪溪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她們身上駐留片刻,笑道:“父皇看不看戲?”
皇帝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什麼戲?”
江雪溪唇角微揚:“請父皇稍待片刻,唱戲的人就到了。”
皇帝若有所思,點頭道:“哦?又是哪個蠢東西,讓朕猜猜,老四、老七,還是老九?”
江雪溪微笑道:“兒臣也不知唱戲的是誰——不過,父皇不覺得這樣更有趣嗎?”
皇帝大笑道:“有道理。”
他順手拂落案上一隻雪瓷瓷瓶,落地清響化作齏粉,侍從首領慌慌張張進來,隻聽皇帝吩咐:“把她們都扔出去,殿裡打掃乾淨,彆誤了朕看戲。”
侍從首領立刻應聲,那些美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叩首退了出去。
不出一刻鐘,便有侍從在外通傳:“皇上,四皇子求見。”
皇帝瞥了一眼江雪溪,江雪溪已經垂下頭去,含笑道:“兒臣先行退避,父皇恕罪。”
“去吧。”
江雪溪轉入屏風之後,隻見燈燭映亮殿門口拖出的長影,四皇子快步而入,拜倒道:“父皇。”
皇帝問:“何事求見?”
四皇子刻意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但他顯然沒有拿捏好其中的分寸,欲言又止的神情在臉上停留的時間過長,以至於皇帝麵色陰沉下來。
見勢不好,四皇子冷汗差點流下來,立刻道:“父皇,兒臣近日聽說了一件事!”
他不敢再賣關子,急急忙忙道:“五弟暗中勾結清吏司叛逆,三月前,兒臣的屬官親眼看見五弟與清吏司叛逆劉煌密會,屬官發現之後,暗中多次留心,僅僅三個月,五弟和劉煌會麵多達七次,甚至今日午時才同劉煌見過麵!”
皇帝淡淡道:“是麼?”
他的態度顯然不太正常,但無論皇子妃嬪、朝廷百官,就沒有一個人敢用正常人的心思去揣摩麵前這位皇帝,因此四皇子並未意識到不對。
皇帝隻說了短短兩個字而已,四皇子卻嚇得腿都軟了,但他畢竟自幼長於宮廷,養氣功夫很不錯,表麵上並不露怯,道:“兒臣不敢誆瞞父皇。”
四皇子又露出那種欲言又止的表情:“兒臣本不願相信五弟和那叛逆當真有瓜葛,因此屬官稟告時,兒臣猶豫許久,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兒臣聽說……聽說五弟今夜帶了個女子悄悄入宮,未走神武門查驗身份,直接藏進了長樂宮。”
皇子皇女、朝廷百官出入宮必須經神武門,查驗身份方可入內。但江雪溪十多年來都是皇帝最為寵愛的皇子,風頭無可比擬,他能有些特權是很正常的事,就連皇帝也不會對此過多計較。
然而四皇子言下之意,簡直是字字毒辣,等同於直指江雪溪與叛逆勾結,私帶逆賊入宮,有不臣之心。
倘若四皇子指控的罪名一旦坐實,那是毫無轉圜餘地的死罪。
皇帝道:“那倒奇了,五皇子將人帶進宮,總不會是敲鑼打鼓帶進來的,你怎麼知道?”
這話說的很正常,但對於皇帝來說,他正常起來反而顯得不正常,更令人心驚膽戰。
四皇子顯然準備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胸有成竹地想要回答,然而皇帝隻想看戲,並不想聽四皇子精心準備的答案,揚聲道:“皇兒,你怎麼說?”
屏風後足音輕響,江雪溪轉過屏風,他稍稍垂首,麵頰線條優柔秀麗,落在四皇子眼中卻有如惡鬼。
在四皇子顫栗的目光中,江雪溪柔聲道:“兒臣怎敢自專,隻是奉父皇聖諭行事罷了。”
四皇子渾身顫抖,刹那間明白自己已經掉入了陷阱中,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一眼驚惶的四皇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拍手道:“好!好!”
他轉向江雪溪,稱讚道:“有趣,有趣。皇兒,朕該賞你,你說,這蠢貨該怎麼處置?”
四皇子終於從驚惶之中回過神來,端正跪好,一邊用力叩首一邊求饒:“父皇恕罪,父皇恕罪,是五皇子刻意設計,是五皇子要害兒臣啊!”
皇帝也不生氣,反而笑道:“對了,大聲點,再大聲點。”
江雪溪微微側首,看向地上狼狽不堪的四皇子,心中暗暗搖頭。
——釣了半天魚,釣上來一條最蠢最沒有威脅的,真是浪費了。
心中雖然如此想著,但他還是笑起來,淺紅的唇角上揚,聲音柔和如常道:“四哥的禍患,起於搬弄口舌,因此兒臣想,替四哥絕了禍患,也算成全一場兄弟情分。”
作者有話說:
本章斷在這裡最合適,明晚十點前更新四千字,鞠躬。
第64章 64 謁金門(十八)
◎——客套的,有禮的,毫無破綻的。◎
這場夜雪一直下到了清晨。
待景昀走出殿門, 殿階下的雪已經沒過了一層台階。長樂宮庭院內積起了厚厚的白雪,左右殿階下的數棵白梅正綻,雪重壓低枝頭, 一時間竟然分不清何處是雪, 何處是梅。
宮女捧來一條白狐皮鬥篷,為景昀披上。
鬥篷嶄新,上麵綴著絲絛米珠, 明顯是女子式樣,景昀目光在絲絛上多停了兩秒,宮女已經笑道:“昨夜下雪了,奴婢們到長樂宮庫房中取了件禦賜的新鬥篷,連夜給姑娘改的,隻是禦賜衣物多半是按著殿下身量做的, 奴婢們行事倉促, 哪裡改的不好, 還請姑娘恕罪。”
景昀認真看了這位宮女一眼,她記得對方叫做淑慎,是側殿服侍她的宮女之首,於是認真道:“多謝你們,實在辛苦了。”
她在幻境裡身無分文, 連醒來時穿的那身沾濕的衣裳都被長樂宮宮人取走打理了,實在拿不出東西表示謝意, 隻能嘴上說句感謝。
淑慎一愣, 旋即笑道:“姑娘說哪裡話, 這是奴婢們該做的。”
她又提醒景昀:“姑娘想走走路, 便在廊下走, 殿下最喜歡賞雪, 庭院裡這片雪曆來不準旁人踩踏。”
景昀嗯了聲表示知道了,而後問:“殿下現在起身了嗎?”
淑慎道:“奴婢不知,姑娘若是想見殿下,請稍等片刻,奴婢遣人去通傳一聲。”
派去正殿的小宮女很快折返回來,對景昀道:“殿下請姑娘過去。”
江雪溪坐在正殿簷下。
天很冷,他隻披了件半薄不厚的檀紅外袍,一手支頤,目光投向簷外,不知是看宮牆上堆積的白雪,還是看宮牆外悠遠的碧空。
一旁紅泥爐上煮著茶,嫋嫋煙霧升騰而起,江雪溪秀美的側臉在遮蔽的煙霧中漸漸模糊。
他聞聲轉過頭來,眼神空洞而冷淡,但很快,江雪溪烏鴉鴉的長睫垂下又抬起,眼底已經盈滿了柔和虛假的笑意。
“玄真姑娘。”他溫聲道,“起的好早。”
江雪溪指指身旁的椅子,朝景昀示意。
景昀在他身旁落座,道:“殿下才是早起的那個,昨夜四更天才歸,現在卯時末,就已經起身了。”
江雪溪托著腮,慢吞吞道:“我昨夜回宮,根本沒有睡下,又何來早起之說呢?”
景昀訝異地看向他,果然注意到江雪溪冰白的麵容上有極其淺淡,近乎於無的倦色。
不待景昀發問,江雪溪已然曼聲吟道:“怕東風吹散,留尊待月,倚闌莫惜今夜看。”
他朝簷外探出手,雪已經快要停了,幾片細碎的雪花飄落下來,停在他掌心,轉眼間化成了水珠,消散殆儘。
江雪溪凝視著掌心消散的水珠,神情似乎有些惋惜。
他收回手,悵然道:“讓你見笑了,我很喜歡雪,可惜一年到頭,也隻有短短幾日能看上一眼。”
景昀道:“我也很喜歡雪。”
江雪溪轉頭對她微笑,柔若春風,但落在景昀眼裡,那笑容仍然無比虛假。
師兄從來不會這樣對她。
江雪溪微笑道:“好巧。”
景昀悵然道:“不巧,我喜歡雪,是因為我師兄很喜歡,他名字裡也有個雪字。”
江雪溪訝異道:“是麼?”
景昀凝望著庭中大雪壓枝的白梅,靜靜道:“從前……”
她的話音突然停住,道:“抱歉,我走神了。”
江雪溪的笑容完美無缺,仿佛用上好的畫筆細細描繪而成的一幅麵具,從始至終毫無改變。
“無妨。”他輕輕地,略帶惆悵地道,“玄真姑娘師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景昀輕聲道,“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那樣待我好的人了。”
江雪溪問道:“那麼你既然知道去何處尋找他,又為何不立刻動身呢?”
景昀平靜說道:“他不記得我了。”
江雪溪有刹那間的錯愕。
因為他留意到,景昀眼底有淚光一閃而過。
江雪溪忽然低下頭,按住了心口,輕輕喘息。
他麵色本來白如冰雪,現在更是不見絲毫血色。景昀立刻變色:“殿下?”
守在不遠處的宮人侍從們紛紛湧來,江雪溪仍然低著頭,抬起一隻手擺了擺,掌心向內,是個製止的動作。
侍從們猶疑地止住腳步,景昀卻已經起身來到他身旁,江雪溪抬首,對她勉力一笑:“我沒事,可能是昨夜未曾休息,胸口有些滯悶。”
景昀秀眉微蹙,朝他伸出手:“殿下可否讓我診一診脈。”
江雪溪微怔,似乎沒有想到景昀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短暫的靜默之後,他反而收回了手,朝景昀促狹一笑。
“不好。”他說。
儘管是拒絕之語,但江雪溪神情促狹,語氣輕快,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絕不至於使人尷尬。景昀也不勉強,收回手點頭:“望殿下愛惜身體,善自珍攝。”
江雪溪微笑道:“多謝玄真姑娘,那是自然。”
隻這麼短短一句話,雖然他的語氣依然柔和,但景昀敏銳地意識到,江雪溪的態度立刻變得隱隱疏遠起來。
——客套的、有禮的、毫無破綻的。
景昀隱隱約約捉摸到了什麼。
她不動聲色,起身頷首:“既然殿下身體不適,還是該請太醫來看看,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江雪溪並不阻攔,直到景昀離開正殿簷下,那看似秀美纖弱的背影沿著回廊遠去,消失在側殿門口,他才緩緩擺手,止住了身後來人的攙扶。
“我沒事。”江雪溪淡淡道。
來人問道:“方才那就是殿下帶回宮的女子?”
江雪溪背身朝殿內走去:“進來說話。”
殿外飛雪漫天,殿內卻暖如春日。
來人摘下風帽,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桓公子。”宮女奉上茶,“請用茶。”
桓容對那宮女一笑,直把那宮女笑的麵色泛紅退下去,才正色對江雪溪道:“殿下,你沒事吧。”
江雪溪平靜道:“無妨。”
桓容鬆了口氣:“我看你就是多思多慮,又動不動一夜不睡,熬出來的毛病——還是請太醫來診脈吧。”
江雪溪說:“不必。”
桓容道:“不能諱疾忌醫啊,殿下!”
他一念叨起來就沒個完,江雪溪被他煩的受不了,蹙眉道:“張岩和王啟靜今日都不當值。”
這兩位太醫是江雪溪的親信,也是他唯二可以放心的太醫。桓容一聽,果然住了嘴,不再勸了,隻是還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真不要緊?縱然不要緊,等明日他們當值,也要再召他們診脈看看。”
江雪溪道:“你一大早進來,就是為了勸我診脈?”
桓容道:“當然不是,我本來沒打算這個時候進宮的,誰知道一大早起來,就聽說昨夜你拔了四皇子的舌頭?”
江雪溪蹙眉看他,淡淡道:“外麵是這麼傳的?”
桓容立刻道:“那當然不是,我聽說的是四皇子說錯話惹了皇上不快,皇上令人拔了他的舌頭——不過又有風聲傳出來,說當時你也在?”
江雪溪不答。
桓容說:“我一聽你也在,就猜到這件事少不了殿下你插手——四皇子此人,外強中乾,空有野心沒有手段,沒事怎麼會往皇上麵前湊。”
江雪溪淡淡道:“他就是釣上來的那條魚。”
桓容一愣,旋即連拍大腿,痛心疾首:“可惜了,可惜了!”
半年前,皇帝手下頭號鷹犬,清吏司指揮使劉煌被冠以謀逆之名,判了四十條大罪,即將淩遲處死。然而就在行刑前夕,劉煌突然跑了。
為此皇帝大發雷霆。
劉煌是皇帝手下最利的一把刀,沾血無數,百官早對他恨得牙癢癢,皇帝要處置劉煌的消息傳出,百官群情激奮,紛紛彈劾。又怕劉煌能夠翻身,自己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於是滿朝上下齊心協力,為劉煌定下四十條罪名,判了個淩遲之刑。
劉煌一度位高權重,百官退避,是故負責劉煌此案的官員,皆是重臣貴胄。而劉煌逃走,皇帝震怒,自然要拿負責此案的官員開刀。
重臣與貴胄世家有苦說不出,畢竟劉煌確實是跑了,是他們的人辦事不利。而皇帝發起瘋來沒個限度,狠狠殺了一批人,劉煌至今仍然是通緝要犯,畫像張貼在城中各處。
唯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劉煌從始至終都是皇帝的人。
皇帝疑心病起,要殺朝中重臣,劉煌就是殺人的借口。皇帝要將刀鋒由明轉暗,在暗處為皇帝更好的分憂,劉煌就‘越獄叛逃’。
皇帝需要人替自己操控劉煌這把刀,自然想到了最寵愛的愛子。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皇帝其實很大方。譬如江雪溪將劉煌一事做的很完美,因此皇帝就願意給江雪溪一點好處。
——這點好處,就是皇帝其他兒子的性命。
但這好處終究也有限度,皇帝不在意兒子的生死,所以江雪溪借劉煌來釣魚,他明知此事,非但不阻攔,反而還等著看戲。但江雪溪替他辦一件事,就隻能拿一件事的報酬。
劉煌此事,值一個皇子的性命,但不值更多。
皇帝對江雪溪另眼相看,江雪溪如果硬要再借此發揮一次,皇帝不會因此處置江雪溪,但心裡一定會留下芥蒂。
像皇帝這樣的瘋子,一旦惹他不快,那麼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人頭落地了。
桓容可惜不已:“四皇子蠢笨,真是浪費……對了,你就隻要他一條舌頭?四皇子可是衝著你的性命去的。”
江雪溪說:“四皇子蠢笨,所以我不相信,他能自己發現我和劉煌接觸——雖然消息確實是我故意泄露出去的,但他仍然沒有這個腦子。”
桓容會意道:“你是懷疑四皇子當了彆人的刀?”
“不是懷疑,是一定。”江雪溪冷冷道,“他現在隻是斷了舌頭,沒死,並且一定恨我恨得要死,衝動起來是不會顧惜後果的,你說,這把刀是不是變得更好用了?”
“我倒要看看,四皇子背後的那個人是誰。”
桓容豁然開朗:“我就說,你怎麼突然變得心慈手軟了。不愧是你,殿下!”
江雪溪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桓容輕鬆的神色為之一收,神情肅然道:“對了殿下,我聽說你昨晚從城門口帶回宮一個女人?”
江雪溪並不意外。
他昨日當街邀景昀上車,這一幕看見的人不少。京城中明裡暗裡不知多少人盯著他,所有有心人怕是全都得到了消息。
桓容道:“臣不敢僭越,但為殿下計,隻能放肆問上一句……”
江雪溪截斷了他的話,淡淡道:“我心中有數。”
桓容大驚:“那女子當真不是殿下刻意安排的?”
江雪溪道:“不是。”
桓容不死心地問:“難道不是殿下為了引魚上鉤,刻意設計的戲碼?”
江雪溪用一種看蠢貨的眼神看著他。
桓容表情扭曲:“那……那殿下,您有何謀劃嗎?”
江雪溪淡淡道:“沒有。”
桓容深吸一口氣,儘量鎮定地道:“那位姑娘的來曆底細,肯定沒有問題,對不對?”
江雪溪道:“你來得正好,這件事我交給長風去辦了,不過你查起來應該更快,她姓景,號玄真,從北方南下而來,四歲起拜師學劍,眼睛曾經受過傷,應該還傷的很嚴重。有個師兄,姓江,名字裡帶個雪字,幾年前來到京城。她的劍法極好,自稱承繼了先師絕學,所以他們的師門未必很有名,但一定有幾位劍術強者。”
桓容愣了片刻,本能地迅速記憶,好不容易全部記住,忽然大驚:“沒了?”
江雪溪道:“沒了。”
桓容目瞪口呆:“出身來曆,家世師承,甚至連名字你都不知道,就敢把她帶回宮裡?”
江雪溪沒有說話。
他見到景玄真那一刻的心悸,很難清晰地傳達給另一個人,所以他並不打算一而再再而三的解釋。何況即使江雪溪自己此刻想來,也覺得自己的做法實在不合常理。
他固然警惕。
但不知為什麼,他並不後悔。
桓容見他不答,又出神片刻,搖頭道:“殿下,你知道麼,今日來之前,我已經聽到了許多種猜測,多荒謬的都有,本來我是一個不信,現在突然覺得,也不是不可能。”
江雪溪揚起眉:“什麼?”
桓容肅然道:“有人說,你對良家少女一見鐘情,於是派出護衛當場將其擄掠回宮。”
江雪溪毫不意外。
以他在民間的風評,沒有傳言他殺了對方全家把人搶回宮就算是客氣了。
桓容接著道:“還有一種說法,殿下你被人下了降頭。”
作者有話說:
怕東風吹散,留尊待月,倚闌莫惜今夜看。——《紅林擒近·壽詞·滿路花》宋·陳允平
第65章 65 謁金門(十九)
◎“小五。”和頤公主站在黑暗深處望著他,“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模樣。”◎
桓容離開後, 江雪溪在正殿窗下立了很久。
倦意從身體深處緩慢地湧起,江雪溪知道自己該去睡了。
昨晚他狀似無意打斷了宣政殿內的‘遊戲’,皇帝意猶未儘, 今夜宮宴必定不會很平靜, 他需要養精蓄銳,晚間全心應付來自四麵八方的敵意和試探。
江雪溪在榻上躺下。
姚女官匆匆進來,手裡端了一碗湯藥:“殿下, 喝點安神湯吧。”
江雪溪擺了擺手。
姚女官欲言又止,隱帶憂色:“殿下三夜沒有安睡,還是……”
江雪溪溫聲道:“姑姑,不必了。”
他的聲音溫和,語氣卻絲毫不容置疑,姚女官踟躕片刻, 還是應聲退了下去, 臨走前滿含擔憂地望了江雪溪一眼。
江雪溪仰望著素色帳頂, 遲遲不肯合眼。
正如姚女官所言,算上昨日,江雪溪已經三日不曾安睡了,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疲憊到了極點。江雪溪對這種困倦的感覺很熟悉,他知道三日是自己能夠支撐的極限。
但他仍然本能地抗拒著閉上眼睛。
隻要他合上眼,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無數幻影和虛假的聲音就會憑空從黑暗中瘋長出來。
它們像是枝蔓和觸手, 纏繞上他的四肢脖頸, 滲透進他的五臟六腑, 邪魔般拖拽著江雪溪, 將他拖入深不見底的噩夢之中。
“小五。”和頤公主站在黑暗深處望著他, “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模樣。”
穿著全套皇後冠服, 妝容嚴整的女人哀愁地歎息,一言不發,深深看了江雪溪一眼,又消散在黑暗中。
“五皇子!五皇子!你不能這樣對我!”
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掙紮越來越低,越來越弱,江雪溪注視著年幼的自己麵無表情地鬆開了手,從岸邊慢慢站起身。
在他腳邊,趴著一個身體還在岸上,頭卻浸泡在水裡的人。水麵平靜,毫無起伏。
“皇兒。”皇帝戲謔而審視的目光落在江雪溪稚嫩的麵容上,問他,“你覺得該怎麼處置?”
江雪溪袖底的手緊握成拳,聽見自己平靜沉著,近乎冷酷地道:“父皇不是新得了幾隻愛寵嗎?”
嘶吼聲、哭喊聲、質問聲紛至遝來,潮水般掀起洶湧浪頭,將江雪溪完全淹沒。
洶湧波濤淹沒了他的胸口,水麵下無數綿延的枝蔓觸手般纏繞住江雪溪,無邊無際的窒息沒頂。
他不再掙紮,閉上眼,任憑自己被拖拽進最深的黑暗中。
忽然,耳畔紛亂嘈雜的聲音戛然而止。
江雪溪聽見幽然的樂聲。
它從黑暗最深處響起,幽然的、清麗的,卻仿佛攜著雷霆萬鈞之勢,頃刻間江雪溪眼前耳畔為之一清。
水麵下拖拽著江雪溪的所有枝蔓,在這一刻無聲無息地鬆開了。
那是琴聲。
江雪溪於恍惚中生出一個念頭,那是綠綺的琴聲。
自從皇帝賞下這張名琴後,它就一直躺在長樂宮的庫房裡未曾見過天日。
奏響它的人是誰?
念頭一閃而過,很快,江雪溪就顧不得思索這個問題了。不絕的琴聲裡,窒息和噩夢消退了,而熟悉的困倦像溫熱的泉水,包裹了江雪溪周身。
他終於沉沉睡去。
琴聲不絕。
側殿窗前,宮女們緊張地站成兩排,分立左右兩側,礙於規矩不能直視主子,卻仍然用眼角餘光時刻注意著景昀手下那張看似平常的琴。
江雪溪曾經說過,這位玄真姑娘無論要什麼,隻要不涉及機密事宜,都可以給她。所以當景昀要一張琴的時候,宮女們翻翻找找,隻能從庫房裡把綠綺找了出來。
但這張天下聞名的琴實在是太珍貴了,由不得宮女們不小心謹慎。
琴聲回蕩在長樂宮中。
景昀靜默地撥動琴弦,一遍又一遍。從下著小雪的清晨,彈到午後,又繼續彈下去。
彈到最後,她的手腕開始僵硬,琴弦磨得指尖通紅,再彈下去就要出血,景昀終於結束了彈奏。
她站起身來,示意宮女們將琴收起,朝著內室走去.
江雪溪醒來時,已經是申時初了。
他睜開眼,望見姚女官花白的頭發和慈愛的麵容:“殿下,該起身了。”
江雪溪閉上眼,又再度睜開。
這一次他睡得很沉,沒有再被噩夢纏繞,他依稀記得,睡夢深處有繚繞不散的琴聲。
“是誰在彈琴。”江雪溪問。
姚女官道:“是吵著殿下了嗎,東側殿那位姑娘今日突然說想彈琴,長樂宮裡除了殿下那張太古遺音,沒有彆的琴了,我就擅自做主,命人把綠綺取了出來。”
太古遺音是江皇後的遺物,留給了和頤公主,和頤公主死後,江雪溪向來隻用這一張琴。
姚女官道:“殿下沒睡好嗎?我原本以為,東側殿那邊彈琴,不會驚擾正殿的。”
“沒有驚擾。”江雪溪搖了搖頭。
他忽然問:“東側殿彈了多久?”
姚女官倒沒留意這個,她看了看旁邊的宮人,那內侍道:“回殿下,片刻之前琴聲剛停。”
連姚女官都愣了一下:“那豈不是一直沒停過?手不都要彈壞了?”
內侍點頭說是。
江雪溪靜靜聽著,緘默不語。
他想起睡夢中繚繞不散,無休無止的琴聲,唇瓣無聲開合,默念出了那個名字。
景玄真。
真是奇怪,身邊的所有人,桓容、長風、姚女官,都對他的決定表示疑惑。甚至江雪溪自己也知道,她全身上下都是疑點,整個人仿佛被包裹在雲霧深處,無從窺得半點真實。
但江雪溪潛意識裡,仍然從不認為她是危險的。
正如那滌蕩夢境的,幽然又熟悉的琴聲。
他開口吩咐:“送一瓶藥過去。”
沉默片刻,正當內侍領命要走時,江雪溪又道:“再問一問,那支琴曲叫什麼名字。”
內侍和姚女官同時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江雪溪隻做不見。
內侍回來的很快:“回殿下,景姑娘說,這支曲子叫做《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江雪溪靜靜聽著,許久不曾開口,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回憶什麼。然而一直到內侍們為他更換好出席晚宴的全套冠服,江雪溪的眉頭都沒有鬆開。
今夜皇帝設宴承和殿,如今已經到了該動身前去的時候了。
然而江雪溪仍然在凝眉思索,宮人們一時沒有人敢上前驚動他。直到片刻後,江雪溪輕歎一口氣,似是放棄了思考,淡淡道:“走吧。”
說罷,他招來長風,低聲吩咐數句.
景昀靠在側殿內室的榻上。
她手腕僵硬,指尖即使抹了藥,仍然火辣辣的痛。但這些對景昀來說都不要緊,她忍痛的能力很強,現下真正困擾她的,是疲倦。
景昀聽著宮門處傳來的隱約響動,江雪溪乘輦離開了長樂宮,前去參加宮宴。
她微合著眼,將頭埋進一個大迎枕中。迎枕緞麵冰涼柔滑,沒有過多的繡紋,很適合一頭紮進去睡覺。
宮女們上來小心翼翼地問:“姑娘要不要小睡一會兒?”
景昀搖搖頭。
她確實很想睡覺,但是不行。
江雪溪昨晚當街把她帶回宮中,今日宮宴說不定就會有人提及此事借此發難。而景昀作為被帶回來的人,不可能不被提及。
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皇帝當年能把尚且幼小的五皇子塞進黑熊籠中,一時興起把她塞進其他猛獸的籠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雖然竭力試圖保持清醒,但這具身體實在太弱了些。景昀埋頭在大迎枕內,起先還能在腦海中規劃思索各種可能和應對方案,到後來意識漸漸朦朧,慢慢睡了過去。
等她睡夢中隱約感覺有人靠近,倏然睜開眼時,和舉著毯子走來的淑慎麵麵相覷。
“什麼時辰了?”景昀翻身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