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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79157 字 3個月前

第51章 51 謁金門(五)

◎玄真仙子潸然落淚:“還要解釋什麼!”◎

竹屏風外銅鈴叮當, 兩行人魚貫而入,轉瞬間杯盤鋪滿桌麵,菜肴香氣撲麵而來。

“我怕的不是火。”景昀輕聲, “我怕的是人。”

定山皇陵曆經千載, 火焚、盜墓不絕,拂微真人名號在外,前去盜墓的怎麼可能隻有普通的盜墓賊?

更多的、前仆後繼的, 應該是修行者。

試圖從定山皇陵裡找出拂微真人法寶的修行者。

或者,妖族和魔族也會想要進入定山皇陵,去分一杯羹。

景昀下界之前,曾經設想過最壞的情況:大乘巔峰修行者的神魂同樣極其珍貴,倘若師兄的神魂碎片落到了他人手中,甚至已經為人煉化, 那麼師兄的神魂就再也沒有辦法完整地修複了。

她為此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一連數日無法靜心打坐, 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但下界以來連續找回了兩片重要的神魂碎片,景昀欣喜之餘,下意識不願再想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

雲羅下,景昀閉上眼睛,長睫垂落, 在麵頰上投下鴉青色的陰影。

鳳君曾經非常嚴肅地對她說過,要想修複神魂, 自然是找回的神魂碎片越多越好, 倘若缺失部分太多, 那麼很可能無法修複。運氣好一點, 用養魂燈養上千萬年, 可能勉強可以拚湊起來;運氣壞一點, 隻能接受陰陽兩隔的結局,沒有半點轉圜餘地了。

景昀的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桌麵,發出一聲輕響。

——三。

上菜的夥計們恭敬地告退,銅鈴叮當作響,兩扇竹屏風合攏,雅座內重新歸於寂靜。

——二。

慕容灼擔憂地攥緊了景昀的衣袖:“阿昀。”

——一。

景昀睜開了眼睛。

隻需要三秒鐘,再度睜開眼睛時,景昀抿起的唇瓣鬆開,毫無血色的唇泛起淺淡的朱紅。聲音平靜,仿佛碎裂的冰塊相互撞擊發出的輕響。

“我沒事。”她平靜道,“吃飯吧。”

慕容灼注視著她,目光裡滿含憂心。

景昀甚至還能對她揚起唇角:“酒樓夥計隻是個普通人,他的所見所知未必正確,或者說,未必完整。”

既然不足以儘數采信,那麼她們就該去尋找更值得采信的消息來源。

慕容灼聽懂了景昀的言下之意:“那我們先吃?”

景昀頷首。

玉膾樓確非浪得虛名,大廚還是很有本事的。慕容灼提箸細品,十分滿意,如果不是記掛著要去打探消息,簡直忍不住想要再點上一桌了。

桌上菜肴吃完大半,忽然窗外轟隆一聲巨響,炸響的雷霆橫亙天際,緊接著亮白電光閃過,酒樓裡有著短暫的靜默,頃刻間天地間隻剩下嘩啦啦的聲音。

——下雨了。

這場雨打亂了景昀的計劃。

隻聽這雨聲,就能意識到這場雨絕不算小,幾乎可以稱作傾盆。在這樣一場大雨裡,照舊離開酒樓去打探消息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她微一沉吟,對上了慕容灼詢問的目光,還是搖了搖頭:“等雨停。”

慕容灼的眼底頓時寫滿了愉快,鳳凰天性喜火,最不喜歡陰沉雨天。她看了看外麵一時半會停不下來的雨,問景昀:“你喝茶嗎?”

二人又點了壺茶,茶點送上來,隻聽下方大廳中忽然傳來聲響,須臾間一個渾圓清亮的聲音響起:“各位老爺少爺,夫人小姐——”

雅座臨著欄杆那邊是沒有竹屏風的,慕容灼探頭看看:“說書哎!”

那說書人一把胡子花白,麵容蒼老慈靄,顯然年紀不輕了,但嗓子是吃飯的家夥,顯然還保養的很好,隻聽他朗聲道:“人生自古少行樂,是為春風一解顏——上回說到,那齊州大地戰火橫行民不聊生,又逢大妖燭九陰出山作亂,朝廷上稟中州道殿,請來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仙人——正是淩虛道尊座下首徒,拂微少君!”

大廳中眾人紛紛擊節叫好,慕容灼轉頭很興奮地道:“是你師兄!”

景昀沒有說話,稍稍向欄杆處傾身。

說書人語氣不疾不徐,款款道:“拂微少君在空山之下與那燭九陰狹路相逢,鏖戰三日三夜,正是一劍斬下了那燭九陰首級,鮮血橫飛十裡,所過之處烈火熊熊,眼看便要波及山下城鎮,百姓慌亂哭喊之際,拂微少君淩空而起一步雲端,反手一劍碧瑩瑩光耀秋水,轉瞬間無上威力風卷殘雲,竟然隻需一劍,便將那大妖燃起的熊熊妖火完全撲滅。”

他話音未落,廳中已經爆發出叫好聲,顯然拂微真人在齊州聲名絕非虛假,極得民眾信賴。

慕容灼連連鼓掌:“真的假的?”

景昀沉吟思索,恍惚間記得好像是有過這麼一回事:“師兄殺過的妖太多了,燭九陰……似乎有過吧。”

慕容灼的鼓掌聲頓時更加響亮了。

景昀若有所思:“很考究啊,我是說這個話本。”

化神境以上稱真人,金丹境以上男修少君女修仙子。這是道門中規定的等級稱謂,正是為了區彆身份避免亂叫一氣。但凡間話本可不會考證這些,多半是仙人仙長仙子混著叫,聽的人頭大。能寫出少君這個稱謂,已經算得上用心了。

她感歎一句,繼續側耳傾聽,隻聽說書人接著道:“拂微少君黛衣染血,靈力耗儘,卻依舊風姿無雙。他正欲抽身離去,卻見天邊光華乍現,仙子按落雲頭娉婷而降,一襲粉衣蓮步輕移,迎上前來,含淚喚道:‘拂微師兄!’。”

慕容灼一口茶嗆了出來,撫胸猛咳半晌,才十分驚悚地回頭:“不會是你吧。”

景昀捧著茶盞,一時語噎。

若放在千年前,話本裡對玄真道尊的描寫絕不是如此。但時隔千年,景昀不清楚此界話本發展趨勢,檀口微張,竟然拿不準這令人心頭發顫的描寫到底是不是自己。

——千年前話本裡到底是怎麼寫她的?

景昀思索半晌,仿佛記得那時候話本裡凡是涉及玄真道尊,一概是霜衣負劍冷若冰霜,從沒有半點新意,真是十分刻板的形象。

她短暫地走了下神,再將注意力收回來時顯然已經錯過了重要情節,慕容灼已經端著點心坐在了欄杆前,聽得十分用心。

“……拂微少君追上前去,自身後一把抱住玄真仙子,急急道:‘師妹,你聽我解釋!’玄真仙子卻推開他,淚珠便如斷了線的珍珠,潸然而下,流淚道:‘還要解釋什麼,你和那容嬅牽扯不清,隻拿我當傻子哄!’”

下首大廳群情激奮,指手畫腳。一片嘈雜聲中,景昀雲羅下的長睫劇烈顫抖難以置信,心想這還不如刻板一點呢。

說書人一拍醒木語氣鏗鏘:“玄真仙子隻做不聞,抽身便走,拂微少君自知解釋不清,也不阻攔,隻自袖中擎出一把短劍,道:‘師妹,你既不信我的心,我也隻能將它剖出來奉到你麵前,好叫你看清我的心意。’說著反手一劍,鮮血縱橫,居然一劍剜進了自己心口。”

景昀握杯的手指顫抖,一時間居然不知該作何感想。

說書人口中的劇情已經進行到:“玄真仙子聞聲回身,大驚失色,兩行珠淚滾落,撲過去抱住拂微少君,淒惻道:‘你何苦如此!’

拂微少君單手撫住胸口,滿手是血,隻笑道:‘能叫你看清我的心意,縱然將這顆心剜出來,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大廳中已經響起了啜泣聲,不知是不是眾人正傾倒於話本中這離譜的愛情。

景昀活了一千多年,還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尷尬。若是隻有她一個也就罷了,偏偏慕容灼坐在旁邊,她簡直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此地。

慕容灼轉過頭來,用一種驚歎又複雜的目光看著景昀:“你們這裡的話本,很離譜啊。”

還好還好!景昀鬆了口氣——慕容灼到底是和她相識千年的朋友,明白話本不可信的道理。

慕容灼說:“你竟然沒有下令取締這些損害道尊形象的話本嗎?”

景昀彆開臉,深深歎了口氣,語氣都疲憊了起來:“千年前不是這樣的。”

說書人說完這離譜的一折戲,便站起身來,朝著廳中團團一揖:“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這一出戲總算說完了,窗外雨聲漸漸低下去,大廳中依舊人聲鼎沸。從這嘈雜聲中,景昀聽見那說書人收完了賞錢,正被二樓雅座一席的客官請去單說一場,正跟著夥計登上樓梯。

說書人朝雅座走來,走向景昀和慕容灼旁邊的一處竹屏風後。銅鈴叮當,竹屏風開啟,說書人緩緩而入——就在那瞬間,景昀忽然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線。

那聲音很清亮,卻仿佛不常開口似的,因此說話時清亮中帶出一點淡淡的啞。景昀聽見他喊:“你來了。”

雲羅下,景昀秀麗的眉梢輕輕揚起。

她朝隔壁指了指,站起身來。

慕容灼不解其意,仍然跟上,隻見景昀離開自己的席位,來到相隔近丈的竹屏風前,搖了搖剛剛停止作響的鈴鐺。

竹屏風內傳出另一道聲音:“請進。”

景昀毫不客氣,推開屏風走了進去,慕容灼緊跟其後,一進屏風正好對上三雙眼睛。

三人圍坐桌旁,一邊桌子空空如也,依次是岑陵、陳禮,以及那個坐在主位上的說書人。

“尊駕何人?”岑陵問。

她沒有動作,但景昀可以感覺到,她正時刻警惕著這兩個外來陌生人的一舉一動。

景昀抬手,解除了自己和慕容灼的易容術法。

“——雲前輩?”陳禮失聲道。

他的目光移到慕容灼身上:“裴前輩,你們怎麼在這裡?”

除了這心直口快的陳禮掩不住驚詫,桌旁的其他二人驚詫之色一閃而逝,很快恢複了從容。

主位上,說書人笑了笑,他的麵容開始變化,長而花白的胡子消失,原本蒼老慈祥的麵容漸漸變成了清俊的年輕人,正是這天樞四人之首,柳蘭揚。

“雲前輩,裴前輩。”

他起身,朝景昀和慕容灼頷首為禮,示意她們上座:“二位緣何至此?請坐。”

二人入座,慕容灼總算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暫時扮演景昀的‘徒弟’。於是閉緊嘴巴絕不僭越,隻等著景昀先開口。

景昀的目光在柳蘭揚三人身上一掠而過,瞥見岑陵身畔空著的那一側桌子,問道:“你們那個小師妹呢?”

柳蘭揚笑道:“回家探親去了。”

景昀若有所思,忽然道:“文妙姑娘是天端文氏的人?”

慕容灼一怔,柳蘭揚已經含笑點頭:“雲前輩說的沒錯,文師妹出身天端文氏。”

就在提及‘天端文氏’四字的瞬間,陳禮悄悄撇了撇嘴,岑陵雖然神情沒有流瀉出端倪,但眼底一閃而逝的嫌惡還是出賣了她的情緒。

——他們似乎很反感天端文氏。

但在宣州所見,柳蘭揚三人對文妙的照顧和愛護又不是假的,全然出自內心。

“為什麼?”景昀暗自思忖,“難道文妙和天端文氏不睦?”

她並沒有直接說出口,而是道:“好巧,我們來齊州時,正好碰見了天端文氏的人。”

“哦?”柳蘭揚麵露恰到好處的驚詫,“真巧。”

“是啊。”景昀說,“起了些衝突。”

柳蘭揚微怔,旋即問:“怎麼回事,二位前輩還好嗎?”

景昀瞥了慕容灼一眼,王後殿下在這種時候格外聰明,立刻將和天端文氏的衝突一五一十說了出來,並不掩飾對文氏的不滿。

柳蘭揚聽著聽著,神情似有明悟,而他身邊,娃娃臉的陳禮已經哼了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這不滿顯然不是針對景昀和慕容灼,那麼就隻有一個結論了。

柳蘭揚看了他一眼,眼帶責備,旋即又轉頭道:“二位前輩不要介懷,那兩位想必是天端文氏家主的妻子鄭夫人,和鄭夫人所出長女文大小姐文鳶。”

景昀道:“哦?難道這二位和文妙姑娘同出一房?”

柳蘭揚歎了口氣,搖搖頭,苦笑道:“文師妹確實出身文家,但和本家關係卻不親近,文師妹六歲那年,就已經離開了文家拜入道殿。”

“不是不親近。”陳禮插口糾正,“文師妹遇上他們家,簡直倒了大黴。”

作者有話說:

送上門來的消息源:天樞小隊。

第52章 52 謁金門(六)

◎人生自古少行樂,試為春風一解顏。◎

瓢潑大雨中, 文妙跟著侍女走入朝陽館。

天端文氏煊赫二百餘年,氣派排場在魏國無出其右。文老夫人身為文氏老家主,她的住所更是華麗非常, 與皇宮中太後的慈寧宮相比, 甚至猶有過之。

文妙還很小的時候,曾經跟在一眾孫輩的後麵去給文老夫人磕頭,儘管從始至終都沒敢抬頭, 那富麗堂皇的氣派卻仍然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但這幾年,文老夫人已經挪出了她華麗的庭院,移居到東府去住。那裡除了地方更開闊,論起裝潢舒適都遠遠不及,但文老夫人卻堅持要住在那裡,甚至還給它改了個名字, 叫做朝陽館。她在朝陽館中深居簡出, 不見外人, 就連她的長子、天端文氏家主要求見母親,都十分艱難。

漸漸便有流言傳出來,說老夫人壽元已儘,修為卻卡在元嬰上境無法寸進,即將隕落了。

這個傳言文妙也隱約聽過, 此次她接到文家傳書催她急歸,心中第一個猜測就是文老夫人要不行了。

儘管身為文老夫人的孫女, 文妙和文家並沒有多少感情。她恐懼憎恨這座華美的宅邸, 如果不是任務需要, 文妙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回來。

文妙跟著侍女走進大廳中。

廳內都是文老夫人的子孫, 許多人聞聲回頭, 看到文妙時神色各異。

文老夫人生有三子二女, 兒孫眾多,並不全都在天端城。但這次來的人很齊,顯然是全都從外麵趕回來了。

左首第一個席位上,文家主轉過眼來,瞥了一眼文妙,神情略顯複雜:“回來了,路上可還辛苦?”

麵對父親的關懷,文妙一聲不吭。

她垂著頭坐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張空席位上,眼睛注視著地磚上雕刻的那朵牡丹花,仿佛這朵花脫離了光亮的地磚,在她麵前開起來了。

廳中為之一靜,氣氛有些尷尬。文家主麵色沉下去,但最終還是沒有發作。

人群中冒出個聲音來,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是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大哥,母親怎麼還不叫咱們進去?”

文老夫人除了明媒正娶的正室夫君之外,還有六位侍從起居的偏房。生了三子二女,這個年輕人是文老夫人最小的兒子,也最不著調。文家主看見他就心生厭煩,淡淡道:“噤聲。”

這是絲毫不肯給弟弟麵子了,很難說沒有遷怒的緣故。

年輕人有些難堪,他父親是文老夫人寵愛過的最後一位偏房,多少有點香火情在,從小嬌生慣養,半點委屈也不肯受,聞聲強笑了一下,道:“大嫂和大侄女怎麼還沒來,怕不是被雨困在路上了吧。大哥還是派人去迎一迎,省得母親叫咱們進去時,卻不見大嫂和侄女。”

好巧不巧,他話音剛落,廳外便傳來文老夫人親信的聲音。

“老夫人到——”

文妙一愣,低垂的頭下意識抬起來,睜大了眼睛.

雨漸漸小了。

玉膾樓二層的竹屏風裡,談話到了尾聲。

五人圍坐在一張桌旁,事實上真正在交談的卻隻有景昀和柳蘭揚。慕容灼作乖巧弟子狀坐在一旁,岑陵偶爾插上兩句話。

這場談話並沒有什麼意趣,話中的機鋒倒是不少。不過相應的,機鋒外包裹著友好的交流,柳蘭揚很熱心地為景昀介紹了魏國如今的局勢和關係,景昀則回答了柳蘭揚幾個問題。

談話行至尾聲,景昀終於審慎地說出了其中一部分打算:“我想進定山陵去看看。”

柳蘭揚沒有表現出驚愕——既然景昀自稱拂微真人的弟子看,又來到了齊州,她想去定山陵根本就是在情理之中。因此他很認真地給出了答案:“定山陵現在隻剩斷壁殘垣,墓室地宮都已經損毀,周邊由禁衛軍輪番戍守,您如果想進去的話……”

他沉思片刻,給出了一個景昀意料之外的答案:“可以花錢。”

景昀問:“花錢?”

柳蘭揚說:“定山陵中有寶物的流言並不是個秘密,一直都有很多人試圖潛入,隻要給戍守的禁衛軍統領塞一筆錢,他就有辦法帶人進去。”

景昀太陽穴突突直跳:“道殿不管嗎?”

柳蘭揚苦笑道:“定山陵燒毀之初,承鈞道尊曾經派長老前去查看,但梁末帝生怕毀不掉定山陵,燒成白地後又命人掘地三尺挖掘法寶,未能挖出,便二次毀壞了陵墓,如今定山陵隻剩下殘垣斷壁了,且按理來說歸魏朝所有。”

他這話有兩層意思:第一,定山陵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第二,定山陵也並不歸道殿管轄。

道殿雖然淩駕於諸州帝王之上,但畢竟不能直接插手俗世皇權。何況定山陵同道殿的關係並不大,若那是拂微真人的陵墓,道殿自然要不惜代價維護,但那隻是齊朝曆代君主的陵墓,道門曆來奉行‘一入山門,紅塵皆斷’,強行插手便顯得不妥了。

“屍骨也沒了麼?”景昀難得地問出了一句廢話。

柳蘭揚歎息道:“什麼都沒了。”

話音落下許久,景昀才道:“我明白了。”

柳蘭揚問:“前輩這些年在瀛洲隱居,從未回來看過麼?”

景昀當初找上玄真觀時,曾經自稱自己數百年來一直在瀛洲閉死關。

瀛洲孤懸海外,相對來說最不好查證。

景昀淡淡道:“我若早幾百年回來,定山陵便不至於是這個模樣了。”

她的語氣非常平靜,似乎隻是在淡淡陳述,但柳蘭揚不知怎的,反從中聽出了一種無言的哀慟。他心頭一顫,隻聽景昀接著道:“你聽說過齊國大名鼎鼎的鏡湖行宮嗎?”

鏡湖行宮,這是第三個和江雪溪關係匪淺的地方。

皇宮、定山陵、鏡湖行宮。

齊國皇宮飽經戰亂,早已重修多次,雖還在原址上,但格局未必是景昀熟悉的模樣了。

定山陵不必多說,景昀都不敢想象師兄神魂修複後,若知道了定山陵的慘狀,會是什麼心情。

那鏡湖行宮呢?這個相對而言最易為人遺忘的所在,卻是江雪溪離開齊國前短短五年裡,最為深重的夢魘發源之處。

柳蘭揚一愣,不易察覺地朝岑陵投去詢問的目光。

岑陵不負厚望,沉吟半晌道:“我記得齊厲帝父祖三代大興土木,曾經建成過著名的‘齊都四景’——逐星流火、踏雪尋芳、鴻雁不渡、鏡湖泛舟,《齊書》中曾經說,厲帝於鏡湖畔修築行宮,攜十六位妃嬪嬉遊湖上。”

她話到此處,便停了下來。

時隔千年,又有千年前那場禍及九州的大動亂在,就連道殿都有許多記述散佚,更遑論齊國舊事。岑陵隻知道史冊上有這麼一段記載,可卻不知道那見鬼的鏡湖到底在哪裡。這麼多動亂下來,現在的皇城都被燒了三五次,那行宮再沒聽說過,指不定早已經毀了。

柳蘭揚見岑陵停住口,會意地轉頭道:“前輩說的鏡湖行宮,是這一座嗎?”

景昀說:“是。”

柳蘭揚遺憾道:“岑師妹不知,想來是史冊上並無更多記載,叫前輩失望了。”

他這話令彆人聽了,會非常不以為然——岑陵不知,難道沒有可能是她見識淺薄?怎麼能直接歸因於史冊上沒有更多記載。

但柳蘭揚說來十分自然,景昀也並沒有提出異議。

窗外雨漸漸停了。

景昀道:“無妨,多謝了。”

柳蘭揚道:“晚輩鬥膽問一句,鏡湖行宮……”

景昀靜靜看他一眼,忽而道:“對了,你方才在樓下說的那出話本,叫什麼名字?”

柳蘭揚一怔,旋即臉色通紅。

他到底年輕,麵皮還薄。雖說沉得住氣,但此刻也不由得麵色泛紅,起身咳了聲,道:“前輩莫怪,是晚輩莽撞了,實在沒有對玄真道尊與拂微真人二位祖師不敬之心。”

一邊,陳禮開始左顧右盼,目光飄忽。岑陵突然低頭,緊盯著地麵,似乎想用目光把二樓的地板鑿穿。

景昀饒有興趣地問:“所以叫什麼名字?”

柳蘭揚眼看這個問題避不過去了,硬著頭皮道:“《一解顏》。”

“人生自古少行樂,試為春風一解顏?”景昀沉吟道,“是個好名字,不過,現在的話本裡,玄真道尊居然是這幅模樣嗎?”

柳蘭揚通紅的臉色漸漸恢複正常,俊秀的臉上逐漸浮現出四大皆空的肅穆神色:“前輩恕罪,晚輩……”

饒是柳蘭揚應變極快,但這一刻他被羞恥心所裹挾,難得的出現了思維滯澀,岑陵看得著急,在一邊大無畏地張開口,便要替他接話。

景昀慢吞吞地道:“我不喜歡這個話本。”

岑陵頓時閉了嘴,開始裝死。

——誰會喜歡編排自己師父和師叔的話本啊!如果這位雲前輩的身份的確不是作假的話。

“第一。”景昀豎起一根手指,“我師……我師尊從來沒有喜歡過上清宗容嬅仙子;第二,容嬅和師叔確實很對付,但究其根本,和我師尊沒有半點關係。”

柳蘭揚:“是是是,晚輩明白……嗯?”

作者有話說:

明天正式進入尋找師兄神魂、揭露師兄身世的環節啦!

第53章 53 謁金門(七)

◎◎

今夜雨後, 無星無月。

慕容灼百無聊賴地站在一個焦黑的樹樁上,注視著景昀的背影。

從背麵看,景昀的背影纖弱柔和, 雲羅兩端垂落在腦後的黑發間, 隨著夜風輕輕飄動。她負手而立,意態閒雅,如果不看眼前覆著的那條雲羅, 就好像正立在山坡上眺望前方的定山。

景昀的識海裡,一團又一團淡金色的微光亮起,它們散亂零落地分布開來,像是一幅被打上標記的地圖。

她放出神識,晃了一圈,隨著神識遠遁, 更多微光閃爍著亮了起來。

慕容灼反複上下樹樁第十八次時, 景昀終於收回了神識。

“沒有。”她言簡意賅地道。

定山陵山門外, 有一道無形的陣法,將整座定山陵裹在其中。一旦有生人越過陣法邊緣,就會立刻觸動陣法。

但陣法的作用也是因人而異的。

慕容灼此刻踩著的那個樹樁,正是陣法其中一個緊要節點。慕容灼上上下下如履平地,輕若鴻毛氣息內斂, 這陣法一動不動,絲毫沒有作用。

陣法再往裡, 沒有修士、沒有陣法、沒有機關, 什麼都沒有, 隻有一隊普普通通的禁衛軍, 對景昀來說不能起到一絲一毫的防守作用。

仔細想想, 這其實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這座可憐的定山被梁末帝發瘋燒成白地, 皇陵地宮儘數掘開。又被魏朝把持了幾百年,塚中枯骨都蕩然無存,哪怕真有些好東西,也早被搜刮乾淨了。

現在這座定山陵,恐怕隻剩了個空殼子。如果不是魏國打出了承接齊國正統的旗號,須得麵子上過得去,恐怕連山門外的陣法都不必設置——這陣法雖然對景昀來說不算高深,卻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隨手搭建的,何況陣法覆蓋整座定山陵,消耗的靈石哪怕全用下品,也算不得少數了。

“走吧。”景昀說。

柳蘭揚為首的天樞小隊給出的建議是,通過塞錢的方式請禁衛統領放行,這支禁衛軍長期駐守在此,可以鑽些漏洞弄一兩個人悄悄進去。

說實話,這個建議是很中肯可靠的。但陣法效果因人而異,建議自然也因人而異,景昀不願也不必和禁衛打交道,大搖大擺帶著慕容灼走了進去。

定山陵內漆黑一片,唯有特定的幾個位置閃爍著明亮燈火。

天上又飄起了細雨,地麵起伏不平,很快積起了數個小小的水窪。雨滴纏綿地擦過二人衣角,沒有留下半點濕痕。

江雪溪曾經帶景昀來過定山陵,不止一次。那時定山陵神道寬廣,翁仲矗立,神道儘頭殿宇巍峨,供奉著齊國曆代帝後的牌匾。

現在這裡什麼都沒有了。

慕容灼的目力極好,即使此處伸手不見五指,她也能清晰地辨認出滿地狼藉。焦黑破敗的斷壁殘垣橫在腳下,地麵隱約能辨認出青磚鋪設的痕跡,卻已經碎裂不成樣。

景昀沉默地走在前方,從始至終沒有開口說出半個字來。

雨忽然又下得大了,狂風呼嘯而過,回蕩起陣陣餘音。

遠處黑暗中閃爍著明亮的燈火,那是輪番戍衛的禁衛軍們所住的值房。光影晃動,禁衛軍們感受到雨勢漸大,一個個忙著往值房中跑,風裡傳來他們的聲音。

“雨下緊了,快走快走。”“這鬼地方嚇死個人,什麼玩意,風聲和鬼哭沒兩樣。”

不知是誰一邊奔跑,一邊調笑:“這地方不就是個巨大的墳頭麼?說是‘鬼地方’還真沒錯。”

其他人頓時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雨聲中斷斷續續七嘴八舌罵了好幾句,一窩蜂紮進值房裡去了。

景昀合上眼,靜靜回想各處陵墓的位置,一張定山陵輿圖在識海中徐徐展開,記憶中神道、殿宇、陵墓次第浮現。

這些記憶早已變得生疏,卻還是緩慢地浮出了水麵。片刻後景昀睜開眼,朝著和值房光亮處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這裡。”景昀輕輕地道。

其實她不必說的,漆黑的夜色裡,慕容灼凝視著麵前一人高的石碑,石碑上赫然刻著兩個大字。

——思陵。

石碑後,是一個巨大的、幾乎看不到儘頭的深坑。

這個深坑大的離譜,大到稱之為坑其實很不合適。事實上它確實不是一個普通的深坑,而是懷陵地宮的殘餘部分。如果目力好到極點,還能從坑中淩亂的碎石砂礫中,隱約辨彆出墓室的位置。

當年梁末帝縱火焚燒掘開地宮,已經將定山陵毀得差不多了。而後變故履生,梁末帝保不住自己的腦袋,無人戍守的定山陵自然也保不住其中的陵墓。

一撥撥‘有心人’光顧此處後,好不容易魏國皇帝宣稱承繼齊國正統,把它的殘跡保護起來——當然,魏國皇帝自己肯定也秘密派人再度挖掘搜查過——立下了碑石,才能留下這麼一個深坑。

景昀的眼睛分明看不見,但她的目光依舊朝向石碑方向,‘注視著’懷陵下方一行行鐫刻用以解釋補充的小字,那裡有兩個熟悉的名字。

惠帝齊臻,定國侯齊寧。

思陵不遠處是懷陵,懷陵前同樣有著這麼一塊石碑。

——端靜皇後、章懷太子、鎮國和頤長公主,還有齊臻和齊寧。

拂微真人江雪溪高坐雲端,為天下尊崇,但他真正承認的骨肉血親,不過寥寥五個而已。

景昀忽然想起,師尊決意傳位給她的時候,道門中有許多人不讚同。其中一部分人並沒有什麼特彆的居心和盤算,更不是死守長幼先後的迂腐之輩,他們的理由其實很簡單:拂微真人的性格更合適。

的確,玄真道尊留給世人的印象,從來都是無喜無怒冷若冰霜,世人對她無上敬畏,甚至不敢抬首多看一眼。

師兄卻不然,隻要他願意,他可以讓所有人如同春風拂麵般輕鬆愉快,從而不由自主生出喜愛敬慕來。

很少有人能察覺到,江雪溪那春風拂麵的柔和背後,其實是極致的無情。

太上忘情,自然無情。他看一個人,和看一朵花、一株草、一把劍並沒有任何區彆,因而也就不會有任何憐惜喜愛。

在景昀的記憶裡,師兄最後一次情緒劇烈波動,便是惠帝齊臻和定國侯齊寧雙雙身亡之時了。

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師兄流露出半分失態。

景昀握住了月華瓶。

她既沒有感受到熟悉的劇痛,神魂間的吸引也不見了蹤影,顯然江雪溪的神魂碎片不在這裡。

慕容灼隻觀察景昀神色,就明白了,禁不住感歎:“如果你們生在南方九百世界就好了,找起來應該簡單很多。”

身為仙界天官,景昀掌管南方九百世界,因此隻要她願意,她的每一句話,在南方九百世界落地時便會化作秩序,從而成為製約那方世界的無形律令。

所謂言出法隨、口含天憲,不過如是。

如果這是南方九百世界,景昀想找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就可以借助秩序之力,要容易很多。

景昀無情地指出:“飛升仙人所任官職,不得與其出身世界相關——如果我出身南方九百世界,現在掌管的就是另外的世界了。”

慕容灼久不任職,早已淡忘了種種條例,聞言恍然大悟:“對啊!”

她頓了頓:“你師兄的神魂碎片是不是不在這裡?”

景昀微露失望:“是。”

還沒等慕容灼字斟句酌地開口安慰,景昀已經蹙眉道:“接下來可能有點麻煩。”

慕容灼善解人意道:“皇宮裡有強者坐鎮,潛進去是有點麻煩……”

與此同時景昀說:“鏡湖行宮我沒有去過,位置不大好找……”

慕容灼的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茫然道:“不是先去皇宮嗎?”

景昀搖搖頭:“先去鏡湖行宮,師兄的神魂更有可能在那裡。”

慕容灼一頭霧水,她直到現在都沒弄清鏡湖行宮是個什麼地方。隻知道景昀列出了三個最有可能的地點,鏡湖行宮是其中之一。

“鏡湖行宮是什麼地方?”慕容灼問,“你師兄不是在皇宮裡出生的麼……嗯?”

她的目光忽而一頓,把自己問到一半的問題忘記了:“等等,你師兄的姐姐,為什麼姓商?”

景昀疑惑道:“什麼?”

短暫的詫異後,景昀若有所思,神識從石碑上一掃而過,果然隻見石碑上鎮國和頤長公主七個字後,跟著‘商素’二字’。

石碑上並沒有刻意省略姓氏,如惠帝齊臻,定國侯齊寧。於是慕容灼理所應當地把商當做了姓,詫異道:“你師兄厭惡厲帝,因而改隨母姓,章懷太子姓齊,長公主姓商,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怎麼還各不相同?”

景昀哦了一聲:“商素是公主的名字,她沒有姓。”

慕容灼奇怪道:“沒有姓?”

景昀回過頭,朝前走去,慕容灼連忙跟上,隻聽景昀淡淡道:“因為厲帝廢黜了她的公主封號,將她貶黜為庶人,直到齊臻登基,才再度追封她為鎮國公主。”

她微一思忖,又嚴謹地補充:“公主不是孤例,不止是她,端靜皇後和章懷太子,同樣被削除封位,死後簡薄下葬,都是齊臻登基後追封的。”

慕容灼下意識道:“隻有你師兄……”

景昀說:“隻有我師兄,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封位,自然也沒被削過。”

作者有話說:

開始揭曉師兄的出身經曆啦!

第54章 54 謁金門(八)

◎江雪溪的母親,曾經是齊國的皇後。◎

景昀第一次聽江雪溪提起他的親眷, 是在她拜入淩虛道尊座下後,一個驚醒嚎啕的深夜裡。

淩虛道尊性格使然,他沒什麼架子, 比起師尊更像朋友, 從來沒有長輩的樣子,所以師徒之間的感情一直很好。但他這種性格不是沒有弊端,景昀入門不久, 淩虛道尊就心很大地閉關去了,把年幼的景昀丟給江雪溪來養。

景昀年幼時,本性中冷淡的一麵就已經初露端倪。她不是個合群的孩子,父母足足生有六個子女,前麵有伶俐聰慧又是父母第一個孩子的長姐、父母寄予厚望希望能頂門立戶的長兄,還有和父親同月同日生辰的三姐, 以及備受寵愛的幼子。

在這種情況下, 即使景昀是家裡最小的孩子, 受限於她的性格,也很難獲得父母過多的關注。但事實上,景昀是六個兒女中最受寵愛的那個,父母對她的關注不但分毫未少,反而最多。

年幼的女童再如何早慧, 也不可能意識到父母的寵愛背後隱藏著什麼。她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四年千嬌百寵的歲月,而後在那條即將傾覆的日行舟上猝不及防, 直麵了父母最□□的私心。

那不啻於一把沒入她肺腑的鋼刀。

所有人都以為她年紀小, 過分的沉默隻是因為在妖獸潮中驚嚇過度。她父母的誅心之舉固然可恨, 但這孩子才四歲, 能懂什麼呢?

這種誤解也有景昀天賦太好的緣故, 她被帶回道殿後, 立刻成了各路長老真人哄搶的對象,最後淩虛道尊憑借地位勝出,很迅速地把她帶回了雲台,之後立刻閉關去了。

旁人統共沒見過她幾次,除了灑掃雲台的弟子能隔著很遠偷看她幾眼,要和景昀多說幾句話都沒機會,自然也不會發現她的問題了。

隻有江雪溪意識到了不對。

一個深夜裡,江雪溪從藏書閣回來。或許是冥冥之中有所感應,他朝遊廊相反的方向走去,繞過大半個雲台,停在了景昀的房門前。

深夜寂靜,遊廊兩側的夜明珠照亮了房門前的空地,江雪溪立在柔和明亮的珠光裡,靜靜等候了許久,直到女童嚎啕的哭聲漸低,幾近於無,才抬手輕輕叩響了房門,喚道:“師妹,是我。”

善於克製對於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來說,無疑是一項有用的能力。但對於幼小的、稚拙的孩子而言,往往意味著痛苦的累積。

江雪溪推開房門,打開雕花的立櫃門,黑暗中他看見櫃子的角落裡,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年幼的景昀抬起頭,麵頰上淚水縱橫。那張總是毫無表情的稚嫩麵容上,此刻寫滿了惶然悲切。

她赤著腳,眼眶紅腫,小小一團縮在櫃角,那幅模樣非常可憐。

江雪溪立在櫃門前,陷入了刹那的沉默。

他望著櫃子深處縮成一團的師妹,目光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透過眼前這個小小的身影,望見了另一個驚惶年幼的身影。緊接著他伸出手來,柔和地道:“來,阿昀。”

江雪溪把景昀從櫃子裡挖出來,擰了塊手帕給她擦臉,倒了杯甘露等著景昀慢慢喝完。然後把哭累了的小女孩抱到床上蓋好被子,問景昀:“睡得著嗎?”

景昀怯生生地攥住他的衣角,搖了搖頭。

江雪溪在床邊落座。

月光溶溶如水,自窗外傾瀉而入,為他側頰鍍上了一層寂寥的銀光。他半邊身體映在月光裡,半邊身體卻隱沒在床前屏風投下的巨大陰影中。

這個晚上,尚且年少的江雪溪給他睡不著的小師妹講了個故事。

“你知道齊州在哪裡嗎?”

景昀茫然地搖頭。

江雪溪道:“從中州道殿向東,化神境全力禦劍,三日可以抵達,如果願意再多走一日,便可以來到齊州最富庶的城池,那裡是齊國的京城,叫做齊都。”

那是江雪溪的故鄉。

江雪溪的母親,曾經是齊國的皇後。

之所以要加上‘曾經’兩個字,是因為皇後薨逝後,皇帝廢黜了她的後位。

皇後姓江,閨名至柔。父親告老前官至太子太傅,素有清名。江皇後十五歲那年,先帝替太子齊澈聘娶江至柔為太子妃。幾年後皇帝駕崩太子齊澈登基,太子妃依循舊例晉封皇後。

‘至柔’取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江皇後確實對得起這個名字,她為東宮正妃時,便以賢德著稱,不但將東宮打理妥當,亦能參謀政務、提出見解。

無論從哪方麵看,江至柔都是個非常完美的太子妃。

太子齊澈卻很厭惡她。齊澈登基時,甚至一度動起了另立皇後的心思,朝臣們大力反對,才不得不遵循舊例立太子妃為皇後。

——但從以後發生的事來看,如果江至柔當初被貶斥為嬪妃遷居彆宮,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做太子時,還要擺出一幅禮賢下士的英明模樣。事實上最初他比起他的父祖兩代昏君,確實很有明君風範,因此皇帝登基之初,除了弄出一件意圖貶斥太子妃的爭端,其他時候朝臣們還是很滿意的。

然而,皇帝這幅明君的麵孔,隻艱難維持了不到兩年。

坐穩帝位後,皇帝本性中殘暴多疑、縱情享樂、嗜血冷酷的一麵儘數暴露了出來。登基第二年,他下旨選秀,采選六百秀女入宮,在齊都大興土木,開始修築行宮。

群臣勸諫,皇帝卻置之不理,甚至變本加厲。朝政全都拋下,日日喬裝打扮外出嬉遊,看見美貌女子,也不管情願與否,是否出嫁,儘數搶回宮中。

當時有個性情剛烈的美人,大罵天子無德,抵死不從一頭撞死在金殿上,皇帝大怒,要將她全家下獄處死。

江皇後正懷有身孕,前去勸諫,皇帝惱怒,收回了皇後統領的戍衛,將江皇後禁足宮中。

齊國皇後彆稱‘小君’,有資格參與禦門聽政,可以代替皇帝批閱奏折,擁有自己的戍衛——儘管皇後戍衛的人數受到了很大的限製,但這畢竟是小君權力的一部分,是皇後地位的象征。

皇帝剝奪江皇後戍衛之權,正如抽在皇後臉上的一記響亮耳光,明晃晃將他對皇後的不滿昭示天下。

江皇後自幼跟從父親,學習為臣之道。她並不閒置皇後的權力,反而積極前去順興門參與禦門聽政,為皇帝出謀劃策,在皇帝任性行事時上表勸諫,而這恰恰是皇帝最厭惡的。

他需要的皇後不是妻子、不是臣子、甚至不能是人,而應該是一條溫順的狗,伏在他的膝頭諂媚討好,百依百順,但這恰恰是江皇後不可能做到的。

江皇後被禁足後,皇帝行事愈發變本加厲,從前他隻是像父祖一樣荒淫,現在已經開始濫殺朝臣,隻要敢在他興頭上行使勸諫職責的朝臣,輕則貶斥下獄,重則滿門抄斬。

皇後被禁足的太過倉促,隻來得及匆匆令宮人朝她的一雙兒女傳話,要他們小心謹慎,明哲保身。

沒有皇後從旁斡旋勸諫,僅僅三月之後,皇帝攜美人在宮外嬉遊時,公然放出鷹犬撲擊鬨市,致使踩踏死傷無數。而皇帝高坐酒樓之上,看著下方鬨劇哈哈大笑,隨侍心中不忍,委婉勸諫,皇帝大感掃興,不快至極,竟要將其滿門抄斬。

江皇後所出嫡長子,太子按捺不住,前去求見皇帝,意圖求情。皇帝大怒,揚言要廢黜太子。

當年皇帝登基時欲貶斥皇後,尚且需要在朝臣的壓力下低頭,但現在已經不需要了。更何況,也沒有朝臣敢於勸諫了。

臣子死諫之所以有用,是因為大部分皇帝都顧惜聲名。哪怕皇帝的父祖,昏庸歸昏庸,到底也還要幾分顏麵。可如今帝位上這個瘋子不同,他是真敢把勸諫的忠臣全家送到地下去的,哪裡還顧惜什麼聲名顏麵,隻管自己隨心所欲。

太子被廢,幽禁府中。

三月後,皇帝寵妃鄭昭儀進言,說太子心生怨望。皇帝惱怒,竟不派人查證,便將太子賜死。太子的同母妹妹和頤公主跪在鄭昭儀宮外苦苦懇求,終究沒能掙來回旋的餘地。

太子被賜死的那日,江皇後早產了。

她承受著長子被殺的巨大痛苦,掙紮了一日一夜,生下了幼子。此後血流如注,女醫欲入內診治,江皇後卻不準,隻命人去請皇帝。

她拖著油儘燈枯的身體跪在皇帝腳下,鮮血浸透了半邊地毯,將所有人趕了出去,因此也就沒人知道皇後和皇帝說了什麼。隻知道皇帝離開後不久,皇後就薨逝了。

有人猜測皇後懇求皇帝善待她的兒女,因為皇後薨逝後,皇帝沒有將新生的五皇子交給任何一個妃嬪撫養,反而令和頤公主照顧弟弟。

但這個理由並不太站得住腳,因為皇後死後,皇帝剝奪了她一切死後哀榮,將發妻最後一點尊嚴都踩進了地裡。如果皇帝真的還願意聽取江皇後的懇求,沒有道理對皇後刻薄至此。

不過江雪溪倒是覺得,江皇後確實為自己的一雙兒女懇求了皇帝。

在他還沒有離開皇宮的時候,姐姐曾經不止一次反複叮囑他:不要出現在皇帝麵前。

這是江皇後在生命儘頭留給她們姐弟的最後教導。

江皇後留給女兒的話並不多,因為和頤公主趕來時,江皇後已經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了。她抓著女兒的手,眼底沒有半分光亮。

“我這一生,想要當賢臣賢後,卻不能勸諫君王;身為女兒,令父親憂憤而死;做了你們的母親,卻無力保護孩子……和頤,你們姐弟要活著。”

皇後的眼淚從眼角大滴大滴滾落:“我儘了為臣為妾的本分,縱然今日喪命,也不因此而後悔,但……但我的孩子,母後隻想讓你們活下來,不要像母後一樣去觸怒皇帝。”

和頤公主失聲痛哭。

皇後道:“母後知道你痛恨鄭氏,我也恨她,她出言陷害你的兄長、我的延兒,若可以的話,我恨不得生啖其肉。但鄭氏隻能出言挑唆,卻不能動搖皇帝的心意,如果皇帝對延兒沒有殺心,那麼鄭氏即使舌燦蓮花也沒有用——所以,你不要試圖報複,皇帝對延兒有殺心,對你們也不會有半分慈愛。今日能殺延兒,明日就能殺你們姐弟,不要做多餘的事,不要讓他想起你們。”

“要千百倍的恭順,要遠遠避開皇帝的視線。活下去,我的和頤。”皇後的手越來越冷,眷戀地最後望了一眼女兒稚氣未脫的小臉,又望了望身旁啼哭的繈褓嬰兒,“母後希望你們都能活著,但是如果他們真的連一個沒有母親的嫡出皇子都容不下……那你保護自己就夠了,不要做多餘的事,不要害了自己。”

她的手猝然跌落,頭偏向一側,沒了氣息。唯有眼睛還睜著,睜得很大,凝望著和頤公主,眷戀的神色還殘留在臉上。

和頤公主失聲痛哭,皇後身旁,新生的五皇子同樣扯著嗓子開始嚎啕。

公主把繈褓中的弟弟抱進懷裡,臉埋在繈褓中,淚水長流。

第55章 55 謁金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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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皇後叮囑和頤公主避開皇帝的視線, 這確實是深知皇帝秉性的金玉良言。

——皇帝心性乖戾殘暴,行事全憑喜惡,追求享樂肆無忌憚, 很少過問朝政, 卻仍然能將大權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凡是膽敢勸諫阻攔他的人,無論朝臣宗親,都一概嚴刑處置甚至下獄抄斬。但隻要能逢迎取悅他, 皇帝也從不吝嗇高官厚祿、珍稀寶物的賞賜,因此儘管皇帝動輒殺人,許多妃嬪朝臣兩股戰戰,卻仍然有更多人前仆後繼地出現在皇帝麵前。

他忙著作樂、忙著殺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後宮三千佳麗, 前朝小人幸臣, 占據了皇帝絕大部分時間。因此隻要和頤公主姐弟二人遠遠避開皇帝視線, 不被他想起來,在皇帝的注目時兢兢業業扮演一條乖順的狗,足以提心吊膽地存活下去。

江皇後和他夫妻多年,對皇帝的了解無人能出其右。她自己沒有辦法為了性命就彎腰折節諂媚求活,但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 她無論如何不希望自己年幼的女兒和新生的幼子再丟掉性命。

失去母親和兄長的庇護後,和頤公主一夜之間長大了。

她聽從母親臨終前的教導, 帶著繈褓中的五皇子避居長樂宮。平時寸步不出宮門, 偶爾聽到皇帝二字立刻露出恭順濡慕的神色, 就這樣提心吊膽地熬到了五皇子三歲。

原本齊國皇子皇女新生時, 都會請齊州分殿的弟子來幫忙檢測天賦根骨。但皇帝性情殘暴倒行逆施, 道殿鐵律不得插手王朝更迭紅塵俗事, 卻不代表沒有自己的喜惡。

因此自皇帝登基以來,再也沒能請動過齊州分殿的人,他索性招攬了幾個散修為皇室客卿,皇子皇女們檢測天賦,都由客卿出手。

不過天賦高低和血脈顯然沒有什麼關係,儘管齊氏皇族一直標榜自己血脈尊貴無匹,這麼多年來從沒出過高階修行者,這一代皇子皇女同樣如此。

江雪溪是個例外,他天賦奇絕、幼年早慧。和頤公主早發現了這一點,她很想給江雪溪測根骨,卻根本不敢去請客卿。

當年太子被廢,鄭昭儀從旁挑唆,致使她的兄長慘死。這三年裡不是沒有人試圖朝長樂宮中伸手,幸虧江皇後留下了幾個忠心可靠的人,與和頤公主一同將長樂宮守得風雨不透。而和頤公主竭力低調,看上去不足為患,她們漸漸也就顧不上理會長樂宮了。

江皇後死後被廢,和頤公主和五皇子姐弟的地位就變得非常尷尬。他們失去了中宮嫡出的身份,卻依舊因為生母做過皇後,而受到其他有子嗣妃嬪的忌憚敵視。

和頤公主出生時,江皇後還是太子妃,當時皇帝還是太子,還曾經對她端起過慈父的模樣。當年和頤公主新生不久,太子就依照舊例請齊州分殿派人為她檢測根骨。

她明白,現在皇宮中的這些客卿,遠遠不能與齊州分殿的仙長相比。檢測根骨的水平還在其次,更要命的是,後妃無法買通齊州分殿的仙長,卻能買通這些客卿。假如五皇子真有些天賦,她們姐弟也未必能聽到一句真話,說不定連第二日的朝陽都看不見。

和頤公主想不到彆的辦法。

她尚未出嫁,連出宮的機會都沒有,被硬生生圈在了長樂宮這方寸之地,連讀書學琴都是江皇後生前的貼身女官輪番教導,根本沒有機會去尋可靠的修行者為五皇子測根骨。

但她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和頤公主再過一年便要及笄,齊國慣例到了及笄之年就該談論婚嫁。

到時候最好的情況,是皇帝忘記了還有這個女兒,不理會她的婚事,長長久久拖延下去;壞一點的情況,是皇帝將她當做一件玩意,隨手賞給哪個寵妃的兄弟、逢迎的幸臣,後半生搭進去了,而弟弟沒人照管,同樣活不長久;最壞的情況是,皇帝想起來還有這麼一雙兒女在,順手要把他們弄死。

和頤公主等不起,也賭不起。

江雪溪畢竟年幼,他不知道姐姐做了什麼,隻隱約記得和頤公主那段時間常常悄悄離開長樂宮。

對於年幼的江雪溪來說,長樂宮外是最可怕的地方。姐姐無數次不厭其煩地告訴他,隻有待在這小小的宮院裡,才能和姐姐在一起;一旦他離開長樂宮,很可能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有一日,和頤公主午後換上宮女的衣裳出門,直到太陽落山也沒回來。女官們很著急,礙於公主臨出門前的吩咐,又不能出去找。所有人提心吊膽地等到深夜,傾盆大雨裡,被雨澆的渾身濕透的和頤公主叩響了宮門。

女官們匆忙圍上來,和頤公主卻無心細說,隻道自己回來的半路上碰見了嬪妃們在亭中賞雨觀花,躲了起來不敢露麵,所以才回來晚了。

她的麵色蒼白,嘴唇因寒冷失去了血色,但平靜的神色下卻潛藏著幾乎無法壓抑的喜悅。

“小五。”和頤公主喃喃道,“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那時江雪溪才三歲,和頤公主並不是事事都要跟弟弟說的。即使他早慧,也很難從和頤公主在他麵前泄露出的隻字片語中猜出她要做什麼。

一直到數年後,江雪溪才拚湊出了過往,

——和頤公主設法遇見了入宮的定國侯世子,引得那位世子對她傾心,想要求娶她。

定國侯世子,是齊國重臣定國侯唯一的孩子。定國侯是半生戎馬的武將,精心教養的獨生子卻更似風流文人,非但容貌俊秀、能詩善文,亦習練家傳武藝,還修行過一段時間,允文允武,人才出眾。更重要的是,皇帝很器重定國侯,而定國侯與鄭昭儀母家不睦。

皇帝行事暴虐,卻能穩坐皇位,與他眼光精準分不開關係。朝中固然幸臣橫行,但皇帝卻沒殺太多武將,反而時不時加以賞賜。定國侯是帶兵的能手,性情卻衝動,說的難聽點就是隻會打仗不會做官,皇帝對他格外放心,偶爾定國侯惹了皇帝不悅,居然也隻是斥責了事。

定國侯世子多次進宮,是因為皇帝喜歡容貌出色的年輕人,覺得定國侯世子看著賞心悅目,常招他進宮來。和頤公主借著這個機會,和定國侯世子設法見麵,終於令他傾心,想要求娶和頤公主。

不得不說,和頤公主看人的眼光不錯。定國侯世子並不隻是說說而已,他回去之後,立刻向父親提出,想要求娶和頤公主。

定國侯有些猶豫,擔憂廢後所出的公主不受皇帝喜愛,會招惹禍事。但架不住獨生子央求,第二日還是入宮替兒子請求賜婚。

皇帝答應了這樁婚事,婚期定在半年以後。但麻煩也隨之而來,一是皇帝想起來自己還有一雙江皇後所出的兒女,二是這樁婚事惹怒了鄭昭儀。

自登基以來,皇帝身邊寵愛的妃嬪流水一般來了又去,唯有鄭昭儀長盛不衰。

皇帝寵愛鄭昭儀,是因為鄭昭儀最合他心意。但在和頤公主看來,鄭昭儀委實不像個正常人。

皇帝性情殘暴,許多次忽然起興,就要見血,杖責鞭打侍從、朝臣甚至妃子。曾經將忤逆他的臣子扔進獸籠中,不乏有美人嚇得驚呼出聲,皇帝大感掃興,連著美人一同扔進去,眼看著猛獸活生生將美人撕成兩半,他居然還能在臨死前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中哈哈大笑。

鄭昭儀伴駕數年,這種場麵沒少見過,她不但能淡然自若,甚至還能為皇帝提出‘更好玩’的點子。

定國侯和鄭家不睦,鄭昭儀對長樂宮又警惕。和頤公主知道,正如她深恨鄭昭儀那樣,鄭昭儀一定也記恨她。因此她打疊起所有精力,準備迎接鄭昭儀的報複,一時間長樂宮上上下下真是守得固若金湯,任憑鄭昭儀有千般本領,短時間內都很難把手伸進來。

但鄭昭儀的報複來得既簡單又直接,卻恰恰是和頤公主最不願意麵對的情況。

——一日,皇帝身邊的侍從來到長樂宮,傳了皇帝的口諭。

“五皇子自生下來,朕還沒有見過,把他抱到鏡湖行宮,讓朕看看長什麼模樣。”

這句話既平實又淺白,絕不至於聽不懂。

然而和頤公主一聽,臉色頓時慘白,下意識問:“什麼?”

侍從很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接著轉向站在內室門口的江雪溪,皮笑肉不笑地道:“五皇子,皇上召見,請跟奴才來吧。”

——那是江雪溪自從生下來,第一次離開長樂宮。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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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56 謁金門(十)

◎江雪溪傷的很重。◎

長樂宮很小, 高大的宮牆圈出四四方方的天,偶爾從庭院中仰頭望天,仿佛蹲在井底仰望井口外的天空。

和頤公主有時會擔心, 弟弟想要出去玩耍。儘管她千百遍叮囑江雪溪, 告訴他外麵很危險,但和頤公主自己也有年幼的時候,她深知小孩子對危險的‘恐懼’是非常淺薄的。他們意識不到後果, 好奇心會輕易戰勝恐懼。

但事實上,江雪溪從來沒有離開長樂宮,出去看看的想法。

這固然是因為他太小了,還沒有來得及在日複一日的乏味中對外界生出好奇心。而且,長樂宮裡有姐姐,有各位女官姑姑, 有小內侍和小宮女做他的玩伴。對於江雪溪來說, 長樂宮並不逼仄無趣。

他被皇帝派來的侍從抱上馬車, 在姐姐驚恐萬分的目光裡離開了皇宮。

從皇宮到鏡湖行宮,要行經皇城最繁華的大路。侍從們冷眼看著年幼的五皇子,見他好奇地東張西望,想揭開車簾朝外看一看,彼此交換著眼神, 眼底滿是憐憫。

鏡湖行宮到了。

這裡是皇帝大興土木營造的彆宮,齊都四景之一的‘鏡湖泛舟’就在行宮裡。相傳鏡湖一望無垠, 平滑清透如鏡, 湖旁遍植奇花異草, 珍奇異獸, 遙遙望去朱閣絳闕清幽如畫, 雖在人間亦勝仙境。

江雪溪沒能見到傳聞中的鏡湖。

侍從將他抱到了一個高台廣場之上。

高台上帳幔層層垂落, 香風陣陣,席上珍饈佳肴擺滿。最高處的禦座之上,皇帝懶洋洋斜倚在那裡,身邊傾國傾城的美人正依偎在他身側,調笑聲不絕於耳。

侍從上去複命,不多時再度下來,將江雪溪帶了上去。

江皇後死後被廢,她的私財卻儘數留給了和頤公主。因此,姐弟二人雖然活的提心吊膽,卻並不拮據,江雪溪身上的衣裳用的都是很好的料子,打扮精細粉雕玉琢,並不比其他受寵妃嬪所出的皇子皇女遜色,因為他幼年鎮定從容的緣故,甚至猶有過之。

然而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江雪溪半晌,在年幼的江雪溪已經開始手足無措的時候,卻麵露厭惡,淡淡道:“真是一幅蠢相,尤其是眼珠子,挖了倒還好些。”

江雪溪的眼睛與母親最為相似。

皇帝此言一出,侍從美人們都垂下頭去。沒人敢把這句話當做玩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心中縱然憐憫,也無人膽敢出聲。

唯有依偎在皇帝身邊的鄭昭儀笑了起來,她十指有如削蔥,掩口笑時聲如銀鈴,又帶著難言的嬌媚。她抱住皇帝的手臂,嬌聲道:“皇上彆說這種話,妾聽了害怕呢!”

皇帝哈哈大笑,順手把鄭昭儀抱進懷裡。而鄭昭儀雪白的藕臂纏繞上皇帝的脖子,伏在皇帝耳邊悄聲低語。

江雪溪不知道鄭昭儀說了什麼,但這並不難猜測。因為鄭昭儀說完,皇帝在她麵頰上擰了一把,笑罵道:“蛇蠍美人,不外如是。”

鄭昭儀仰頭,笑吟吟地問:“皇上隻管說,妾的主意好不好?”

他們都在笑,皇帝在笑,鄭昭儀也在笑。但兩旁侍立的宮人、奏樂的樂師,下首圍攏的美人們,凡是聽到了他們言語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白了臉色。

皇帝的大笑聲終於停止了。

他吩咐左右:“把五皇子抱下去。”

高台上香風陣陣,樂聲潺潺,然而被侍從們抱下高台時,江雪溪看到的是無比慘烈的場景。

台下廣場正中,擺放著一隻巨大的鐵籠。

籠子裡有一隻正在進食的猛虎,以及半截人身。橫飛的鮮血灑滿了鐵籠每一個角落,而那隻猛虎正吞食著血肉和骨骼,發出清晰的咀嚼聲。

江雪溪哭了起來。

他畢竟還是個三歲的孩子,再怎麼早慧冷靜終究也有限度。和頤公主竭儘全力保護他,此前從未讓江雪溪看到如此可怖的場景,因此直麵這血腥場麵的那一刻,江雪溪終於忍不住嚎啕痛哭。

很快,內侍們搬來了另一隻大籠子,籠子裡關著一個漆黑的大毛團,那是一隻沒有長成的小熊。

抱著江雪溪的侍從麵色發白,但還是走上前去,將江雪溪放到地上,要把他推進籠中。

跟在籠子旁,負責馴獸的內侍都驚呆了,他過去曾經是江皇後宮裡的內侍,一看江雪溪的麵容,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連忙問:“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侍從臉皮抽搐了一下,含糊道:“這是皇上的意思——這就是那隻沒了娘的小熊?”

內侍說是,擔憂地望了哭泣著的江雪溪一眼。

侍從自己也於心不忍,他畢竟還有幾分人性,在宮裡害人是難免的,可五皇子年紀太小了,三歲的孩子走起路來都搖搖擺擺,小孩子和小熊完全不能放到一起去比較。

但皇命難違,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個瘋子,沒有人敢為了五皇子求情。

鐵籠的門打開,黑熊皮毛上腥臭的氣息撲麵而來。那隻熊雖然還是隻小熊,但它的‘小’是和成年黑熊相比之下的,等這隻熊慢慢站起來,江雪溪完完全全被籠罩在了小熊投下的陰影裡。

侍從一咬牙一狠心,往五皇子背後重重推了一把。

江雪溪踉蹌一步,重重摔了進去。

等和頤公主帶著未來駙馬趕到鏡湖行宮求見時,江雪溪已經被關進了籠子裡。

不知為什麼,那隻小黑熊沒有立刻撕咬攻擊江雪溪,所以和頤公主趕到的時候,她的弟弟總算是還活著。

這並不值得多麼慶幸,和頤公主甫一看見江雪溪小小的身體被踩在黑熊掌下,差點暈了過去。

她跪倒在地,拚命磕頭懇求皇帝。那真是實打實毫不作假,不出三五下額頭鮮血已經汨汨而下,每磕一下傷口就要重重砸上堅硬的地麵,痛苦可想而知。

和頤公主不敢停。

她忍著隨時都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無比憤恨屈辱地跪在兩個殺母殺兄的凶手腳下,用最婉轉最卑微的言辭,哀懇他們放自己唯一的弟弟一條生路。

和頤公主把定國侯世子帶來,無疑是個很聰明的決定。皇帝對定國侯十分包容,定國侯世子出言懇求,遠比和頤公主一人說話有用的多。

他不耐煩道:“那就算了,去把五皇子抱出來。”又轉向鄭昭儀,“愛妃,朕給你看個更好玩的。”

說著,皇帝麵色忽然一凜,冷聲道:“馴獸局是吃乾飯的不成?好好的一隻熊,養的沒有絲毫血性,竟然連撲咬都不會了。”

他喝道:“來人,把那訓熊的廢物喂給老虎!”

和頤公主偷眼往台下看去,隻見幾個侍從把黑熊趕開,將五皇子抱了出來;另外幾個侍從粗暴地抓住訓熊的內侍,將他拖拽著塞進了猛虎的籠子。

公主全身發寒,眼淚忽然潸然落下,和著鮮血淌過臉頰。

那內侍的臉,她記得。

小時候母後尚在時,這個內侍負責馴養鳳儀宮中的禽鳥,和頤公主喜歡五顏六色的鳥兒,鳳儀宮廊下掛了許多鳥籠。那時她跑去看,這個內侍就守在一邊,一個一個向公主介紹這是什麼鳥兒。

和頤公主現在還記得他的名字,他叫孔南,有一手訓鳥獸的好本領。

她含著眼淚,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出聲,下方那些侍從動作很快,也有孔南不掙紮的緣故,一把將他推進了猛虎籠子裡,迅速鎖上了門。

慘叫聲分外清晰,像一根燒紅的鋼針,刺穿了和頤公主的耳膜。

那隻小黑熊雖然沒有撕咬江雪溪,但被猛獸拍了幾掌踩在腳下,沒當場喪命已經算是命大了。皇帝命人將和頤公主姐弟送回宮,不要在這裡礙眼,這正合和頤公主的心意。

她帶著氣息奄奄的五皇子離開鏡湖行宮,甚至都不敢輕易挪動他,眼看著早上出門時還玉雪可愛的孩子現在躺在床上氣若遊絲全身是血,和頤公主的心簡直都碎了。

江雪溪傷的很重,小孩子骨頭嫩,折了幾根骨頭,身上到處都是傷口,鮮血淋漓。連嗓子也因為過度驚恐竭力哭喊,因而說不出話來。太醫一番診斷之後,連連感歎沒有內傷真是奇跡。

事實上那不是沒有內傷,而是江雪溪的修行天分高,他的靈脈生來皆通,天生能夠汲取天地靈氣修補身體。倘若沒有靈脈在,這麼大的孩子,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可能在黑熊掌下活下來。

江雪溪在床上躺了半年,躺到和頤公主該出嫁時,才算勉強能爬起來。

他那時還不到四歲,終究還是太小了。又傷又病地躺了半年,期間不止一次差點沒了性命,錯過了許多關鍵的節點,一直到江雪溪後來拜入道殿,長大幾歲有能力去調查當年的事情之後,再去挖掘當年姐姐做了什麼,已經太晚了。

那時和頤公主早已身死,死後和她的母親兄長獲得了相同的待遇——奪去封位,廢為庶人。甚至還要更慘烈些,江皇後和太子人死事消,雖然草草下葬哀榮全無,終究還有具全屍。

和頤公主則不然,他們夫妻二人被暴怒的皇帝挫骨揚灰,屍骨無存。江雪溪找到年幼的齊寧時,這孩子身邊隻剩下一個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小小年紀像隻驚弓之鳥,比齊臻還慘幾分。

江雪溪隻記得,姐姐出嫁前,抱著他哭了一夜。

和頤公主提前為弟弟做好了打算,但她依舊害怕自己一旦離宮,她唯一的血親就忽然丟了性命。

成婚是喜事,定國侯世子迎親時,笑的見牙不見眼,往日裡的風度全拋到了腦後。和頤公主卻一步三回頭,眼眶裡滾動著淚水。

她想等到離宮之後就請一位可靠的修行者,為江雪溪檢測根骨。但齊州分殿早已不再理會任何來自齊氏皇族的請求,和頤公主又不放心外麵的修行者,何況皇子不能出宮,和頤公主沒有辦法將人堂而皇之地帶入宮門。

然而很快,和頤公主就顧不上這件事了。

和頤公主下嫁數月之後,定國侯暴卒於軍中。

後世猜測頗多,絕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一場謀殺。至於幕後主使,有人猜測是鄭氏一族,有人猜測是皇帝,還有人猜測定國侯死於彆國奸細手中。真相無法考究,但這件事的最終得利者卻很明顯。

鄭昭儀的兄長惜敗一籌,沒能接管定國侯的兵權。定國侯世子繼任父親的爵位,卻隻接手了三分之一的兵馬,剩下的三分之二,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武將接管。

那個武將迅速受到皇帝重用,地位便等同於曾經的定國侯。

又半年後,皇帝出宮嬉遊,路遇刺客,重傷昏迷。

刺客當場就被抓住了,是一雙兄妹。他們的祖父曾經官至六部尚書,是先帝一朝的重臣,清廉自守,卻因為當今皇帝登基後行事無狀多次勸諫,從而被皇帝下獄斬首,丟了性命。兄妹二人的母親當時年輕美貌,不堪受辱上吊自儘,父親因為喪父喪妻悲痛欲絕,沒多久也過世了。

這兄妹二人行刺皇帝,自然是無人能改的死罪。但皇帝昏迷不醒,很可能再也醒不來了,客卿和太醫都想儘了辦法,要不是有靈丹妙藥吊著,以皇帝的傷勢,當場就能斷氣。

皇帝昏迷許久,仍然未醒,這時宮中人心已經浮動,各位有子嗣的妃嬪都開始做打算。就在這時,鄭昭儀抱著自己所生的皇子,宣稱論寵愛長幼、生母地位,都有自己的兒子在,憑借著鄭家的支持和鄭昭儀多年來的積累底蘊,暫時穩住了局麵。

無疑,這個局麵對和頤公主姐弟二人來說,其實是最不利的。

鄭家和已故老定國侯結怨已久,和頤公主姐弟又是鄭昭儀的眼中釘。倘若鄭昭儀之子即位,姐弟二人連帶著定國侯全族都活不過第二天。

但江雪溪不知道外麵風雲突變的局勢,一個四歲的孩子,每天被關在長樂宮裡寸步不出,女官宮人都擔心他傷病犯了,一天到晚把江雪溪按在床上休養,到庭院裡多走幾步都有照顧他的姑姑們一臉擔憂地盯著。

一個深夜裡,江雪溪忽然驚醒。

許多雙手把他抱了起來,裹上厚實的鬥篷,他睜開眼,看見照顧他的女官們一個個淚水漣漣地望著他,鄧女官抱著他往外走去。

“鄧姑姑。”江雪溪睡意朦朧地問,“我們去哪裡?”

鄧女官溫熱不舍的淚水滴落在江雪溪頰邊,聲音微微顫抖:“小殿下,彆出聲,聽話,千萬彆出聲!”

江雪溪離開了皇宮。

和頤公主趁亂買通了宮門守衛,抓住了這個皇帝昏迷、宮中動蕩的時機,把五皇子從宮中偷運了出來。

但江雪溪甚至沒來得及再見一眼姐姐。

未開府的皇子私下離宮是大罪,和頤公主生怕晚一點就走漏了風聲,於是馬不停蹄地直接命人接上五皇子,送離了京城,送往萬裡外的中州。

她自己剛剛生下孩子,當夜被送走的不止江雪溪,還有她的孩子。和頤公主為他們安排好了所有後路:一旦和頤公主事成,則江雪溪離宮的罪過自然也就不是罪過,她的弟弟和孩子足以高枕無憂;一旦和頤公主事敗,那麼她的護衛親信會帶著江雪溪去中州道殿,檢測他的根骨,如果有修行天分,自然無憂;沒有修行天分,天高皇帝遠,在中州度過後半生也可以,至於她的女兒,則送往另一個方向,確保這二人不會被一網打儘。

三日後,和頤公主與駙馬定國侯打著‘正綱紀,誅妖妃’的旗號,舉兵攻入皇宮。

鄭家之所以心心念念要染指軍權,為此和老定國侯結下了梁子,就是因為他們手中沒有兵馬。

鄭昭儀在宮中經營多年,為她所用的人手固然不少,但多是屈從於權勢利益,真到了兵戎相見的這一刻,幾乎沒有人願意為她甘心赴死,宮人侍衛逃散而去。這位寵冠六宮,心狠手辣的美人,輕易地被拖拽出來,連帶著她生的皇子,一同被挾到了宣政殿。

和頤公主很分得清先後主次,她打著解救父親的幌子,帶著絕大多數兵馬趕向了皇帝養傷的宣政殿。然而攻破宣政殿的那一刻,親兵來報,說皇帝不在宣政殿裡。

公主的臉色頓時鐵青。

無數禁衛湧出,包圍了和頤公主夫婦帶來的兵馬。和頤公主冷眼看著,隻見禁衛領頭的那個,正是接替了定國侯地位的武將。

她原本以為此人三日前已經死在了她派去的親衛手下。

皇帝從殿後緩步而出,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這個從來沒有當回事的女兒,當目光觸及她那張肖似其母的麵孔時,厭惡之色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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