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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72018 字 3個月前

第41章 41 金錯刀(十二)

◎“都是你師兄的收藏嗎?”慕容灼問。◎

居高臨下看去, 洞穴中一片漆黑,像橫亙在地麵上的一隻深黑色瞳孔。

慕容灼從洞裡上來,景昀蹲下身, 注視著地麵上這突兀出現的洞穴。

仙人神識敏銳, 景昀‘看’得清楚明白,這洞穴筆直向下數尺,而後土石封死, 不知有多深多長、去向何方。

慕容灼對著地上倒落的博古架道:“阿昀你看,這個博古架如果站起來,位置正好在牆邊,像不像有人從洞穴中往上鑽,鑽出洞穴時撞倒了博古架?”

景昀點點頭,對慕容灼的判斷表示認可:“你是怎麼發現這個洞的?”

慕容灼攤開手, 手心裡是一枚陳舊的金錯刀幣。

“我看見牆角裡掉著錢幣, 過去想把它撿起來, 落足時感覺不對,然後——”

然後她發力震碎了地板。

王後殿下驕傲於自己的發現,跟著蹲下身來,想起景昀說過的話,忽然顫抖:“你說, 會不會是有人藏在洞裡,偷襲了你師兄?”

慕容灼下意識幻想那個場景:月黑風高的夜裡, 江雪溪孤身留在洞府中, 或是還在煮茶捧卷, 或是已經陷入深眠。總之, 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 一雙潛藏在地下的眼睛正朝他投去詭異森然的目光。

慕容灼打了個哆嗦。

景昀轉頭對著慕容灼, 歎了口氣。

“如果是遭人偷襲,師兄為什麼要瞞我?”

她的指節在洞穴邊一叩:“師兄洞府中必定設有禁製陣法,外人潛入不可能不驚動他,他設下的禁製陣法無人照顧的話,至少能維持數百年,你仔細看開鑿痕跡,最多隻在百年內。”

慕容灼恍然大悟:“所以,是你飛升之後,洞府中陣法隨著日久天長漸漸消磨,一直到百年內陣法完全消泯,才有人從地下朝上挖掘,從而挖到了洞府中。”

景昀點頭。

她從慕容灼手中接過那枚金錯刀,指間摩挲片刻。眉梢微沉,似在沉吟,忽然轉換了話題:“跟蹤趙氏時,你不是也看到了一枚金錯刀?”

她指的是慕容灼借鳥兒五感,跟蹤不知為何冒雨出現在西山上的趙老爺,進入一個曲折離奇的洞穴時,發現了一枚金錯刀幣。

也正是因為那枚金錯刀,景昀疑心江雪溪的洞府遭人挖掘。匆匆忙忙頂風冒雨趁夜趕到洞府中,定睛一看所料非虛,江雪溪的洞府果然被人搬空了。

慕容灼點頭。

景昀若有所思道:“我忽然想起來一件和金錯刀有關的事。那是離開容安之前,我去找虞州分殿容安部詢問情況時,從他們口中聽說的。”

一百六十年前,臨西當地迅速崛起了一個宗派,叫做杻陽宗。掌門赤明子,曾經修至煉虛上境。

有煉虛上境強者坐鎮,弟子紛至遝來。成立不過百年有餘,已經是整個虞州都很有名氣的門派。一時間在虞州東南部,杻陽宗算得上風頭無兩。

景昀說到這裡,慕容灼欲言又止。

“沒錯。”景昀仿佛能看穿慕容灼心中所想,“杻陽宗名噪一時,最大的優勢在於出了位煉虛上境強者,但最大的劣勢也在於此——杻陽宗缺乏優秀的後繼者,它的地位極度依賴赤明子。”

她話鋒一轉,忽然提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另一件事。

——大概三十年前,虞州東部忽然發生了許多起失蹤案。

最初,失蹤者是街頭巷尾的乞丐、流浪漢,即使失蹤也無人關心知曉;然後,是集中在碼頭、官道附近賣力氣的壯年男子,他們常常數月才回家一趟,平日夜裡蝸居在碼頭附近的窩棚;後來,失蹤範圍進一步蔓延擴大,大到驚動了虞州分殿的地步。

景昀實在不是講故事的高手,突然從赤明子講到失蹤案。慕容灼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並不愚蠢,潛意識裡浮現出一些可怕的聯想,麵色微微變了。

果然,隻聽景昀緩聲道:“那些失蹤的人最終在杻陽宗宗門內找到了,不過找到的已經不是活人,而是一池血水。”

當年衝入杻陽宗的虞州分殿弟子們,在杻陽宗的秘地裡看到了一口大得令人心驚的血池。

血池中是殷紅的血水。但這血水卻並非靜止的,而是不斷翻湧,冒起一個又一個氣泡——就好像有什麼怪物,在血水底部翻騰呼吸。

虞州分殿弟子們從血池中打撈出了一個人,或者說,曾經是‘人’,但現在已經徹頭徹尾變成了怪物。

那個怪物正是杻陽宗無上尊崇的掌門,坐鎮杻陽宗百餘年的赤明子。

景昀道:“打撈出赤明子的時候,赤明子雙目緊閉,氣息近乎於無,身上穿著一件樣式古怪、將他從頭到腳完全包裹住的輕甲,分殿弟子都以為赤明子已經隕落。然而當他們拆開赤明子頭部的輕甲,準備確認他的身份時,赤明子忽然睜開了眼。”

“他的雙眼一色全紅,血水從輕甲的縫隙裡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神色狂亂猙獰,弟子們嚇呆了,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赤明子已經抓住離他最近的弟子,開始活生生撕咬弟子的脖頸。”

虞州分殿長老匆匆趕來,製住了明顯陷入癲狂的赤明子。

原來赤明子遲遲無法突破大乘,壽元將儘。但杻陽宗後繼無人,如果少了一位煉虛強者坐鎮,很快就會由盛轉衰,迅速衰落下去。於是杻陽宗決定,采用一種叫做兼陰並陽奪魂續命術的邪術,強行為赤明子續命。

他們抓獲了生辰八字極陽極陰的青壯,將其血水注入池中,化為一口巨大的血池,輔以諸般咒籙陣法,用來吊住赤明子的命。而血肉屍身,同樣成了失去神誌的赤明子口中血食。

靠著這種邪術,赤明子撐住一口氣,始終不曾隕落。但以這種不人不鬼、近乎怪物的形式留在世上,赤明子實際上也不能算作活著了。

“什麼意思?”慕容灼問。

景昀說:“神誌全無,嗜好血肉,這樣的赤明子,既不能現身於人前安定人心,又不能擔當起掌門職責,還要不斷暗中抓捕青壯,以血肉血水供養赤明子,帶來的麻煩數不勝數,而好處幾乎沒有,你猜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見慕容灼語調疑惑,景昀道:“因為赤明子這具身體隻要還活著,他的煉虛修為、豐沛靈力就還在。”

“他們要供養著赤明子這具身軀,直到在宗門裡挑選出一個天賦、地位、靈脈都合適的人,再以邪術將赤明子的修為靈力全部轉移給他,讓杻陽宗的風光得以延續下去。”

“杻陽宗因為殺戮無辜百姓、私自動用邪術,罪無可赦,最終宗門被除名打散,涉事長老全部處死。當然,三十年並不夠一代人消亡和忘記,因此現在虞州東南數城提起杻陽宗這個名字,還是會有許多人恨得咬牙切齒。”

慕容灼問:“可是這和金錯刀有什麼關係?”

“問得好。”景昀道,“還記得我提過赤明子身上穿著一件輕甲嗎?那件輕甲是用日曜石製成的,日曜石是靈礦的一種,它對克製束縛邪氣有奇效,用它製成的輕甲既能抑製赤明子,不讓他離開血池隨意傷人,又能避免血池過分侵蝕赤明子。”

“淩虛年間,日曜石並不是罕見的靈礦,因此鑄造金錯刀幣時,道殿選擇了日曜石。但在千年前那場動亂中,九州地裂山傾,地底許多靈脈損毀,又有妖魔二族作亂攻入,蓄意毀壞了九州許多珍奇礦脈。”

“中州是日曜石礦脈主要產地,也是道殿所在,接連遭遇天災人禍,大部分日曜石礦脈都毀了,所以從純華年間起,日曜石已經成了極為稀有的礦石;到了承鈞年間,日曜石幾乎絕跡,隻有道殿裡留存些許。”

慕容灼會意地接話:“所以,三十年前,杻陽宗選擇了搜集金錯刀幣,熔鑄後用來冶煉輕甲。”

景昀頷首:“西山上挖出一條洞穴,不是尋常幾個人扛著鋤頭就能做到的,看洞穴挖掘的時間,也很有可能和杻陽宗存在的時間吻合。金錯刀廢止千年,搜集並不容易,杻陽宗能冶煉出那件輕甲,多半是——”

她轉身朝向身後滿地狼藉的空蕩廳堂,麵色不悅。

慕容灼仔細一想很有道理,杻陽宗舊址就在臨西附近,恰恰西山正在臨西城外。若按三十年前杻陽宗在虞州東南的聲勢,他們確實能做到耗費大量人力在西山上挖出一條密道。

隻不過……

慕容灼問:“他們為什麼不走正門,非要挖地道?”

在山體內自下而上挖掘密道,難度何止百倍。

景昀說:“我怎麼知道?”

她眼前的雲羅朝向下方的密道,突然問:“你想不想下去看看?”

慕容灼一愣,望著下方堵死的土石,本能有些緊張,又有點怕臟。

“為什麼要下去?”慕容灼好奇道。

景昀淡聲道:“你忘了趙氏父子所處的山洞嗎?”

“你說,這條被堵死的密道,會不會和他們所處的山洞相連?”.

琉璃傘流光溢彩,傘下撐出一方天地。

景昀和慕容灼在傘底並肩而行,隨著二人腳步向前,前方堆積的土石震蕩而起,前後左右四處飄飛,分開一條通道。又隨著琉璃傘的光芒經過而重新落下,歪歪扭扭堵塞了二人身後行經的道路。

洞穴筆直向下不過兩三丈,忽然化作一段短短的、平直朝前延伸的通道,走出幾步,又陡然轉為斜向下方的斜道。

出乎意料的是,斜道內並不算狹窄,相反如果沒有這些堵塞的土石,足能容得下三個人並肩同行。

景昀二人沿著斜道向下數十丈後,眼前為之一空。

前方沒有了土石,隻剩下空曠而漸趨逼仄的通道。

景昀朝琉璃傘外走了兩步,麵無異色。慕容灼也就跟著探出頭去,頓時一陣窒息:“咳咳咳咳咳!”

或許是天長日久的窒悶,通道內的氣息渾濁陰濕,還帶著難以言喻的怪異味道。慕容灼連忙封閉感官,然後收起了手中的琉璃傘。

越往下走,通道就越窄,到最後隻容得下一個人通過。慕容灼身形窈窕,裙幅卻寬大,時不時拂過洞壁地麵,刮過洞壁上突兀的鋒利石塊。若非她這件裙裳並非凡品,早就不能看了。

不過這一次,慕容灼倒沒有抱怨。

她興致勃勃,仿佛在玩尋寶遊戲——每走幾步,就能在通道角落裡撿到一些零碎的物件,比如積滿灰塵的金錯刀幣、指肚大毫無光澤的珍珠、零散破舊但依稀能看出精巧的小物。甚至還有幾本腐朽破爛,幾乎變成一團腐爛廢紙的書籍。

慕容灼怕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副天絲手套戴上。每發現一件東西,都要撿破爛般撿起來看看,而後新奇不已地全都收到一個空的儲物袋裡。

和慕容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走在她側前方的景昀。

慕容灼興致勃勃尋寶的時候,景昀一言不發,從始至終不出一聲。直到慕容灼蹲在角落裡,認真研究一堆和垃圾沒什麼區彆的碎瓷片時,抬頭一看景昀麵色冷凝如冰。

“都是你師兄的收藏嗎?”慕容灼問。

事實上她問出口,就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景昀未必能認出這一堆與垃圾無異的東西,但是它們出現在直通江雪溪洞府的密道裡,當然隻可能是江雪溪洞府中的收藏。

聽到慕容灼發問,景昀一哂,不過顯然不是針對慕容灼。她從領口挑起遮掩在衣襟下的銀鏈,將月華瓶勾了出來。

“問他。”

慕容灼:“……”

作者有話說:

金錯刀這個單元最多還有一兩章,很快就結束啦!

景昀心情不好其實不是單純因為師兄瞞著她,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看見師兄留在世間的痕跡被人為毀掉,那種感覺就好像她再度看著師兄離開卻無能為力。

第42章 42 金錯刀(十三)

◎慕容灼:向景昀祈禱。◎

漆黑的山洞中, 響起了窸窸窣窣的摩擦拖行聲。

一個滿頭滿臉是血的人伏在地麵上,朝洞穴深處爬去。所過之處身後拖出長長的血痕,明明氣息奄奄, 卻還竭力向前。

他艱難地向前, 然而爬出去不過幾丈,隻覺腳踝一緊,一隻冰冷堅硬的手掌死死攥住了他的腳腕, 硬生生將他向後拖行。

趙華勉力回過頭,對上了另一張鮮血淋漓的可怖麵孔。

那是他的兒子,趙璟.

慕容灼跟在景昀身後,腳步輕捷。

通道是在山體內部挖掘而成的,開挖時儘可能地選擇了便於挖掘的地方下手,正因如此, 通道總體而言雖說是向下, 但並非一條直道, 反而十分曲折,每走數十步,就要轉一個彎。

前方越發低矮逼仄,景昀示意慕容灼散開頭發,免得如雲發髻被洞穴頂端突出的石塊掛出, 先一步轉過拐角,緊接著聲調上揚, 疑惑地嗯了一聲。

慕容灼雙手還舉在空中, 左手捋頭發右手拆珠花, 聞聲緊跟著轉過去, 差點撞在景昀背上。

“怎麼有兩條路?”慕容灼脫口而出。

目光所及處是向下延伸的通道, 然而右側山壁上, 卻還有一個狹窄的洞口。

麵前的通道至少容得下一人通過,而右側山壁上那狹窄的洞口連慕容灼和景昀走進去都勉強,若是身形高大強壯的人進去,怕是隻能側身前行了。

“這真的是條路嗎?”慕容灼貼在景昀背後,探出頭朝右側山壁上的洞口張望,“奇怪,為什麼要鑿兩條路?”

右側山壁上的洞口雖然狹窄,但同樣有著清晰的人工開鑿痕跡,像是山體本身的洞穴裂縫被人為開鑿擴大,硬生生造出了第二條路。

慕容灼朝裡麵定睛細看,隻見洞穴內同樣曲折幽深通向遠處,她看得心裡發毛,很怕景昀心血來潮提議進去看看。

她往景昀身後縮,景昀反而笑了:“你去過皇陵、禁地之類的地方沒有?”

慕容灼搖頭。

景昀說:“有些王公貴胄或大宗派,秘密修建禁地,其中不便為人所知的秘密太多,或是珍藏有大量符籙法器、金玉珠寶,生怕消息走漏,在修建結束後,會將工匠們全部處死,而工匠們不肯束手就死,因而往往會給自己留一條逃跑的後路。”

“那我們……”慕容灼戳戳景昀,“往哪裡走?”

景昀說:“先不走了,你坐下。”

慕容灼麵露疑惑。

景昀指了指慕容灼的頭發:“走了這麼久,休息一下,簪子給我,把頭發挽起來。”

這點路對景昀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她不太忍心讓嬌生慣養沒吃過苦的慕容灼停也不停地走下去。她帶著慕容灼退回轉角前,讓慕容灼挑了塊石頭坐下,接過慕容灼手中的簪子,把慕容灼鬆散的長發簡單梳理,在腦後一束。

慕容灼從儲物袋裡取出封好的甘露,遞給景昀一杯,又打開儲物袋請景昀挑點心吃,景昀擺手拒絕了。

“不吃嗎?”慕容灼有點失望,“那我們接下來往哪邊走?”

景昀朝慕容灼伸出手:“金錯刀給我。”

慕容灼依言把金錯刀幣摸出來遞過去,景昀閉眼默禱兩句,抬手一拋。

極輕的一聲響,金錯刀應聲落地。

“反麵朝上。”慕容灼說。

景昀頗為遺憾地對她說:“走小路。”

“啊?”慕容灼睜大眼睛,“算出來的?小路有什麼,姓趙的在那邊?”

景昀失笑:“我還算不了那麼清楚。”

“怎麼算啊?”慕容灼來了興趣,“是先默念幾句口訣,然後拋錢幣就可以?”

景昀於算之一道並不精通,她所掌握的幾種術法,要麼是如《天問》一般,乃樂道與測算之術結合而成的頂級術法,非修為絕頂者不敢擅用;要麼就是這種粗淺至極的小術,更多依靠施術者本身通玄能力。

一般來說,修行者本身境界天賦越高,通玄能力就越強,反之卻未必。

景昀道:“你想學嗎,我把口訣教給你。默念通玄口訣,然後心中祈請一位道門尊奉的仙神即可。”

慕容灼檀口微張,卻頓了一下,半晌蔫蔫地搖頭:“算了,我學不會的。”

王後殿下有時也喜歡偷懶,但她不想學就直接說出來,卻不會聲稱自己學不會。景昀想起她從前也提過自己學不會卜算,心中一動,問道:“你從前學過?”

慕容灼搖搖頭:“沒有,當年……少師把一半血脈剝下來給了我,我才能活著成神,代價就是從此許多修煉的途徑都走不通了。”

她短暫沮喪了一下,很快又開心起來:“不過不要緊,反正我這點本領已經夠用啦!”

她理直氣壯地衝景昀攤開雙手:“阿昀,你會保護我吧。”

景昀失笑。

小路太過逼仄,饒是景昀和慕容灼身形窈窕清瘦,進洞後也不由得蹙眉,隻覺得十分窒悶不便。索性各自掐訣縮小身形,才能在洞穴中行走來去自如。

慕容灼看著景昀十二三歲的麵容,再看看自己嬌小的女童身量,忍不住抱怨道:“開鑿這個洞的人都是幼兒嗎,這麼狹窄的洞窟怎麼出去?”

景昀道:“開鑿密道用的多半是普通工匠,既容易控製,又方便滅口,杻陽宗怕他們走漏消息,肯定會派人監管,他們能在杻陽宗的監視下鑿出一條小路來,很不容易了。”

慕容灼一邊在心中祈禱下麵的路能更好走些,一邊不由自主地扯住了景昀的袖子。

這條狹窄的小道更加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雖然景昀根本不靠眼睛視物,慕容灼目力卓絕,但這漆黑陰森的環境還是讓她心裡發毛。洞壁潮濕,頭頂水珠滴落,滴答聲不絕於耳,更在無形中放大了心底的緊張。

慕容灼手舉夜明珠,想借珠光衝淡幽森的黑暗。

察覺到慕容灼的不安,景昀背過一隻手牽住她。

抓住景昀微涼的手,慕容灼稍微安心,忽而又想起來到虞州之後在街邊聽的鬼祟故事。說的是有人深夜牽手行路,不知不覺發現手中牽著的人已經變成了鬼祟。

慕容灼默默加快步伐,環抱住景昀一條手臂:“阿昀,我們說說話吧。”

“你想說什麼?”景昀任憑慕容灼抱住手臂,先一步繞過拐角。轉過彎後通道稍微變寬,慕容灼總算能硬擠過來強行和景昀並肩行走了。

她鬆了口氣,一時忘記自己想說什麼,又繞回了原先的話題:“阿昀,你把卜算的口訣告訴我吧。”

“你不是學不會嗎?”景昀問。

慕容灼說:“我好奇呀。”

景昀當真給她背了一遍,慕容灼跟著念誦:“然後呢?”

“念完口訣,然後心中向一位道門承認的仙神祈禱,這就是全部流程了,接下來拋錢幣。”

慕容灼問:“我可以向你祈禱嗎?”

景昀:“……也不是不行。”

這條小道顯然借助了山體內本來的裂縫洞窟開鑿而成,忽寬忽窄。窄如入口處,景昀和慕容灼要想自由轉身,都必須將身量縮小;寬的地方足以容三個壯漢並肩走過。這就導致了景昀一直穩定走在前方,但慕容灼必須忽前忽後位置不定,看上去十分忙碌。

景昀一邊朝下走,一邊默默計算位置。待到再次要轉彎時,她忽然伸手攔住慕容灼。

慕容灼收勢不及,咣當撞上了景昀,哎呀一聲捂住額頭,從景昀身後探頭張望。

“嘶——”

轉過拐角,眼前豁然開朗,穹頂拔高山石變向,赫然便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山洞。

山洞中,滿地都是累累白骨。

慕容灼隻覺得麵前這骸骨堆積的景象分外熟悉,迅速抬手捂住眼,從指縫中辨認半晌:“這些好像是人骨頭。”

景昀示意她低頭。

慕容灼莫名其妙地低下頭,一個慘白的人頭骨躺在她腳邊,骷髏黑洞洞的眼眶正和她親切對視。

慕容灼:“啊啊啊!”

滿地白骨累累,景昀卻準確地避開了所有散亂的骨骼,徑直走向山洞角落裡幾具堆疊交叉在一起的人骨,揮了揮袖子。

清風乍起,輕柔而平穩地將那幾具人骨拂落,沒有半點聲響和損傷。

人骨落下,一口二尺見方,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箱子出現在景昀麵前。

她再度一拂袖擺,咣當一聲重響,箱子的箱蓋應聲翻開,在不遠處慕容灼手中夜明珠的照耀下映出了絢麗的色彩。

箱子裡鋪了一層金玉珠寶,下方是小半箱金錯刀。

慕容灼舉著夜明珠,小心翼翼走過來,立刻哇了一聲:“好漂亮!”

作者有話說:

明天金錯刀單元完結,所以明天那章應該比較長。

周末晚十點前更新,每天雙更合一日六,鞠躬。

第43章 43 金錯刀(十四)

◎師兄留在這世上的痕跡,正在一點點消磨。◎

引得慕容灼發出讚歎的, 是一把短劍。

它周身並無多餘裝飾,甚至連劍鞘都沒有,劍柄空落落的, 更沒有鑲嵌珠玉靈石, 可謂樸素到了極點。

但它就那樣靜悄悄地躺在金玉珠寶之上,劍身明淨如秋水。箱蓋開啟的那一刻,它在漆黑的山洞裡也映出了奪目的光華, 將那些金玉襯得黯然失色。

雲羅後,景昀的睫羽輕輕顫動。

她識得這把劍,這是玄真元年她即位時,齊國國君齊臻獻上的賀禮。

——齊國天子劍,扶光。

同年,妖狐王女奉命潛入九州, 於玄真二年掀起玄真初年最早也是最大的一起妖族動亂, 死傷逾千, 齊國國君及隨駕重臣遇難。

江雪溪親自回了齊州,送他最後的親眷一程。

待江雪溪再度回到道殿的時候,景昀將扶光轉贈給了他。

耳畔慕容灼的聲音傳來,帶著隱隱的疑惑:“你師兄的收藏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是那些開鑿洞窟的工匠們偷運出來的?”

她自言自語,滿臉疑惑:“不對啊, 那他們怎麼會死在這裡?”

景昀卻已經無暇去聽慕容灼說什麼了,她的神識長久停留在扶光劍上。

她對著這把劍, 慢慢閉上了眼睛。

師兄很少將扶光拿出來, 這把劍對他來說論等級遠遜於曆代正使傳承的三尺劍, 論順手又遠不如碧水芙蓉和春風渡。它能列入江雪溪的收藏之中, 其實是因為扶光本身的意義。

它是齊國天子劍, 是江雪溪最後一個親眷留下的最後一點回憶。

這一刻, 景昀看著箱中堆積的寶物,不知是不是從江雪溪神魂碎片上剝離的那一點神魂還沒來得及融合的緣故,她的識海深處忽然升騰起鈍重的疼痛。

師兄留在這世上的痕跡,正在一點一點消磨.

山洞雖不算太小,但也不算很大。景昀和慕容灼各自分工,開始查看整個山洞。

慕容灼拍拍手轉過身,看著地上的白骨咋舌:“這裡到底死了多少人啊。”

景昀在石壁前陷入了靜默,她的神識外放,一點點探過去,還能分神回答慕容灼的問題:“十八個。”

累累白骨不好分辨,數頭骨就知道了。

景昀的經驗比慕容灼豐富許多,哪怕靠神識探知不如眼睛視物方便,仍然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部分白骨上奇異的痕跡。隻需寥寥幾眼,已經足夠景昀在腦海中勾勒出此地曾經發生過的可怖爭殺。

——為什麼呢?

景昀心裡轉過了很多念頭,卻沒有說出口,她的神識掠過石壁,最終在角落裡停頓住了。

“殿下。”

慕容灼聞聲回首,足不沾地淩空而來,落地時險些踩到一堆骨頭,情急之下抓住景昀的袖子才站穩:“有什麼發現?”

堆疊白骨掩映的角落裡,石壁潮濕,因而東一片西一片生出了青苔。青苔上方,石壁上有著淩亂的刻痕。

“十月初八。”慕容灼念出聲來,“我們不敢走另一條路,杻陽宗會殺了我們,隻能寄希望於挖開……挖開什麼?這裡看不清了。”

“十月初九,食物吃完了,很餓,老周他們繼續挖掘,於三帶著四個人罷工了,還企圖搜我們的身,看看我們有沒有私藏食物。”

“真的好餓啊,老周和於三帶著人打起來了,我不行了,我快要餓死了,接了山洞裡的幾滴水喝,更餓了。早知道有這一天,我當初就不該離開家。”

“……”

“十月十一。”

這行字刻痕非常淩亂,淩亂到慕容灼每念一個字,都不得不仔細辨認半晌:“……這裡應該是寫,在昨日的爭鬥中死了三個人。”

“十月十三。”

刻痕更加淩亂了,其中還夾雜著大量毫無意義的譫妄囈語,仿佛一個夢遊的醉漢拿起石頭,在石壁上刻下混亂的話語。

慕容灼艱難地辨認:“繼續挖掘,希望在死亡來臨前能見到太陽?”

她的聲音忽然停住,怪異的感覺從心底浮出水麵。慕容灼僵硬地轉頭去看景昀,悄悄咽了口唾沫。

慕容灼自己辟穀,不代表她沒有常識。

挖掘這種事對體力消耗可想而知,刻字的人說,從十月初九就斷了糧。即使是青壯年,餓上幾天隻靠山洞中露水維持生命,也必然奄奄一息毫無力氣。

那為什麼十月十三,他還能參與挖掘?

慕容灼低頭,隻見下方依然存在淩亂刻痕,一行行延伸,直至被青苔淹沒。

一個非常恐怖的念頭升起,慕容灼麵色微微發白。裙擺隨著她蹲下的動作垂落,不遠處就是白骨,她伸手去攏住裙擺,目光一瞥之間掠過不遠處幾根骨骼,牙關開始打顫,猛地縮到了景昀身邊。

“牙印……”慕容灼指著那根疑似大腿骨的骨骼,“那是人的牙印。”

景昀沒有開口,隻稍稍拍撫她的肩膀安撫,神識迅速掠過餘下刻痕,心中已然弄明白了這裡曾經發生過的舊事。

那是放在話本裡也非常老套的劇情。

逃亡、背叛、掙紮、絕望。

一群被杻陽宗秘密抓捕來的工匠,密道打通後他們不知用什麼方法在杻陽宗眼皮底下拿走了部分江雪溪的收藏,而後攜帶著這些寶物準備從小路逃離。

然而逃離的過程中,有部分工匠起了貪念。於是盜走了寶物的大部分——事實上,對於高位修行者而言,金玉珠寶反而是最不值錢的東西,箱子裡這些東西甚至稱不上江雪溪的收藏,無非是隨意拿來擺著裝飾洞府的玩意,扶光是其中唯一的例外。

那些盜走寶物又逃離的背叛者們,或許害怕遭到報複,又或許害怕消息走漏杻陽宗下殺手,於是他們逃走的時候,還堵死了其他人的路。

前路堵死,後路折回去可能會被杻陽宗發現。這群人隻能留在山洞裡,試圖挖出一條生路來。

饑餓、衝突、死亡。

這些在衝突中存活下來的人,最終還是沒能挖出那條通向日光下的道路。他們饑餓絕望到了極點時,曾經折回主路,哪怕被杻陽宗發現一劍殺死,也好過活活餓死在這裡。

他們隻求速死,但連這個最後的願望都沒能實現。

——那時,杻陽宗已經搬空了拂微真人洞府中一切收藏,而後封死洞口,將主路通向山外的唯一退路也堵死了。

或許是饑餓無力的緣故,最後一行刻痕已經非常淺淡了,刻下這行字的人滿懷憤恨地刻下了卷走寶物、封死退路的叛徒們的名字。

慕容灼的目光下移,落到了其中一個名字上。

“阿昀,他姓趙。”慕容灼死死盯著看了半天,憑借鳳凰過人的目力在腦海中描摹出了這幾個字的輪廓,“趙大虎!”

“你說他會不會是那個趙老爺?”

“有可能。”景昀說。

她似乎還想說話,但下一刻揚起了眉梢,示意慕容灼不要開口:“有人來了。”

慕容灼一愣,側耳傾聽,果然聽到了腳步聲。

那聲音其實很輕,距這裡距離並不算近。但一來洞窟太過安靜,有一星半點的聲音都會被放大千百倍;二來景昀和慕容灼耳力過人,仍然清清楚楚聽見了遠處傳來的足音。

但那腳步聲很怪,並不乾脆,反而拖泥帶水,像個耄耋之年的老人拖著腳步慢慢走。在這積滿骸骨的陰森山洞裡,顯得非常可怖,就是膽子再大,此情此景此地聽聞此種腳步聲,也要忍不住寒毛直豎。

論起八風不動的養氣功夫,景昀在一眾仙神中都屬佼佼者。她神色不變毫無懼色,站起身,順手把慕容灼手裡的夜明珠拿過來遮住,遙遙一拂袖箱蓋無聲落下,頓時山洞中一片漆黑。

慕容灼情不自禁地縮了縮,她和景昀身量差不多,現在卻快整個人縮進景昀懷裡去了:“我害怕!”

景昀攬住她的肩膀表示安撫,順手掐了個隱匿身形的手訣,低聲道:“彆把人嚇跑了。”

慕容灼覺得自己快被嚇跑了。

那拖著的足音終於趨近,一團光驀然闖入黑暗的山洞,映亮了滿地森然白骨,也映亮了手提燈盞的、一張鮮血淋漓的臉。

慕容灼倒吸一口冷氣,默默攥緊了景昀的手臂。

趙老爺那張溫潤白皙的麵容此刻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一樣可怖,鮮血糊在他的額頭眉眼間,他滿身都是泥灰混著鮮血,一隻手臂不自然地向下垂落,一條腿拖著,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此情此景,此時此地,乍一看和民間流傳的鬼祟故事並沒有什麼區彆了。

作者有話說:

真的很抱歉,周末前臨時被抓去加班,很晚才回來,原計劃這一章收尾本單元,現在看來最後一點內容還是要放到明天那章去了。明晚十點前雙更7000+,收尾本單元,繼續接下來的故事。

周末不加班,我會努力攢點存稿,爭取以後更新時間更早更穩定一點,謝謝大家的包容和追更,鞠躬。

第44章 44 金錯刀(完)

◎“師兄。”◎

喀啦!喀啦!

這是踏過骸骨的聲音。

趙華看也不看, 徑直從白骨上踏過,左顧右盼,似是在尋找什麼。

“他在找箱子嗎?”隱去身形的慕容灼問, 懷裡還抱著那隻箱子。

景昀示意慕容灼:“那就給他。”

慕容灼眨眨眼, 狡黠地一笑。

她抬手就將箱子拋了出去,當啷一聲重響,箱子憑空當頭而下, 正砸在趙華身後。

趙華聞聲猝然回頭,眼睜睜看著身後憑空出現了一隻箱子,麵容有刹那間的驚駭猙獰,下意識朝外退卻兩步,然而很快又穩住神,從袖中摸出一張沾滿泥灰的符貼在身上。

慕容灼瞠目結舌:“他倒真是大膽。”

趙華麵色青白交錯, 但最終還是定格了一個決然的表情。他拖著腿走到箱子前, 另一隻手伸出來, 手心赫然墊著一張符。

他戰戰兢兢地翻開了箱蓋。

金玉珠寶和半箱金錯刀幣映入眼簾,趙華的表情簡直像走馬燈一樣輪轉。

事實上,對於趙華的家業而言,此刻箱子裡最值錢的不是那些金玉之物,而是這小半箱金錯刀幣。

三十年前日曜石已經極其罕見, 連風光一時的杻陽宗也要用非常手段大力搜集,更何況三十年後, 這半箱金錯刀幣堪稱有價無市。

趙華幾乎將半張臉都埋進了箱中, 發狂地捧起一捧金錯刀, 任憑它從指縫間跌落回箱中, 又再度捧起。

“我的了。”趙華喃喃自語, “我的了, 都是我的了!”

他臉上那種狂喜的猙獰實在讓人非常不適,慕容灼蹙起眉頭,正欲轉頭對景昀開口,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驚得慕容灼一顫。

不止慕容灼,連景昀都短暫地顯出了愕然。隻見方才還捧著金錯刀狂喜的趙華滾倒在地,金錯刀灑了一地。他滾倒在累累白骨之上,嘶聲嚎叫,用力抓撓著胸口衣衫,仿佛承受著極大痛苦。

不過三兩下,趙華胸口的衣衫便被他自己扯開,肌膚上明顯凸出一塊三寸多長的隆起,不斷遊走,竟然像是一條在肌膚下遊走的蟲子。

趙華用力抓撓,但那隆起的位置在他胸口不斷變幻,隻片刻功夫,已經將胸口抓的鮮血淋漓,皮肉翻起。

倘若再這樣下去,景昀毫不懷疑他能活生生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她隱約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裡見過了。

景昀抬手,準備先定住趙華的動作——這位趙老爺明顯不簡單,無論如何不能看著他死了。

然而她的手剛剛抬起,就似有所覺,止住動作,順便還按住蠢蠢欲動的慕容灼:“有人來了。”

洞口傳來了更為怪異的聲音,一個滿身鮮血的人,伏在地上緩慢地爬了進來。

慕容灼:???

她目瞪口呆,注視著這荒謬的一幕,直到那人完全爬進洞口,她才勉強從那張近乎破相的臉上捕捉到了一點熟悉感。

“這是趙公子?”

趙璟緩慢地爬向他的父親,口中發出嘶啞的笑聲,帶著深刻的、大仇得報的怨恨和喜悅:“趙大虎,你也有今天。”

慕容灼下意識回頭去看石壁上的刻痕,緊接著猛地回頭看向地上翻滾的趙老爺,再轉頭定睛去看趙璟,沒有發現半點邪氣。

“大義滅親?”在趙家父子的笑聲與哀嚎聲中,慕容灼遲疑地轉向景昀。

景昀秀眉微蹙,沉吟不語。

趙璟的表現明顯有問題,她想起趙夫人當街追打愛子時曾經口口聲聲說兒子不是自己的兒子了。

她擰起眉頭,神識投向趙璟周身。

趙璟大笑之聲仍然未歇,而白骨中哀嚎打滾的趙華終於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來:“你……你把我的……兒子……”

“你兒子。”趙璟狂笑道,“三年前他跪在我腳下苦苦哀求留他一條狗命的模樣,可惜你看不到啦!”

景昀的眉頭驀然鬆開。

隨著趙璟此言落地,她終於察覺到了關鍵所在。

“他不是趙公子。”景昀道,“從身體到神魂,都不是。”

慕容灼訝異道:“是易容術法?怎麼會沒有半點痕跡?”

“不是易容術法,是念。”

景昀平靜道:“人死時若懷著極大的怨憤不甘,又兼天時地利,可以化鬼,往往行事偏激,失卻理智,故而道門遇見十隻鬼,至少需要除掉九隻。”

“念不一樣。”景昀雲羅下的雙眼凝望著麵前笑聲未絕的趙璟,“念是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才會孕育出的一種東西,它是許多人生前的執念凝聚而成的。”

“許多人?”

“對。”景昀說,“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現在麵前的‘趙公子’就是這裡枉死的工匠執念孕育出的一隻念。”

“念這種東西多出現在戰場上,和鬼不一樣,它沒有邪氣,本性混沌偏向平和,對普通人的威脅不大,所以道門認為念本質上是一種機緣,是天地秩序對於亡者執念的補償。”

慕容灼看看地上掙紮的趙華,又看看笑聲不絕的趙璟:“平和?”

景昀反問:“你覺得這些工匠和趙大虎仇怨深嗎?”

慕容灼說:“那當然。”

景昀道:“但是趙大虎的妻女沒有受到傷害。”

慕容灼一愣。

景昀說:“如果是你,遭遇同伴背叛,懷著極大的憤恨不甘死去,你能忍得住麵對仇人的妻女不加以報複嗎?趙小姐試煉婚時依舊讓兄長護送,麵對母親責打時堅持保護兄長,甚至根本沒有發現兄長換了人;趙夫人雖然察覺到了問題,但‘趙璟’既然能殺了真正的趙公子,把趙大虎逼到這步田地,你覺得‘趙璟’不能搶先殺了她嗎?”

不遠處,趙華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他抓撓胸口的雙手垂落在地,像一隻僵硬的木偶,唇角定格在一個奇異的弧度,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

“你會死在這裡。”‘趙璟’的笑聲止住了,但話中的怨毒卻無法掩飾,“你的妻女全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沒有食物、沒有水,你就躺在這裡,活活餓死,再也見不到半點天光。”

他的聲音低下去,仿佛在咬牙切齒:“你知道活生生餓死是什麼滋味嗎?到最後,你的五臟六腑裡像是著了火,被火燒得黏在一起……躺在這裡動彈不得,慢慢感受瀕死的痛苦,連解脫都求不得。”

趙華的臉上沒有辦法做出更多表情了,他躺在滿地白骨中,甚至連唇角的弧度都無法改變,唯有眼珠還在瘋狂轉動。

‘趙璟’喉嚨深處發出古怪的低笑聲:“你不是很想要嗎?我成全你——你就躺在這些心心念念、殺人害命得來的寶貝裡,下地獄去吧!”

他繼續四肢著地朝趙華身邊爬去,慕容灼看得眉頭打結:“他站起來行不行,這是在乾什麼,嚇人嗎?”

“他站不起來了。”景昀道,“念是秉天地秩序眷顧而生的,同樣受秩序限製,一旦它手上沾染同族的鮮血,就會再度歸於天地。”

慕容灼睜大眼睛注視著爬過累累白骨的‘趙璟’,終於發現他雖然渾身上下都是鮮血泥土,但露在外麵的雙手卻是一色死氣沉沉的白。

那不是冰白、不是玉白、不是瓷白,而是毫無生氣的死白。白到讓人看一眼,就會打從心底深處生出忌諱不喜,隻想立刻彆開頭不再多看。

“你知道你的兒子在哪裡嗎?”‘趙璟’問,“就在你炸毀的封土之中。”

趙華像一條垂死掙紮的魚,目眥欲裂,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是你派他到這裡來的,是你把他送上了死路。”‘趙璟’笑嘻嘻地道,尾音卻驀然尖利起來,“你哭什麼?三十年前你們把十八個同伴封在這裡活活餓死的時候,怎麼沒哭呢?”

“你就躺在我們活生生餓死的地方,和你心心念念的寶貝一起上路吧!”

景昀倏然抬袖。

‘趙璟’還沒來得及一把掀翻盛放金錯刀的箱子,指尖剛剛觸及的那一刻,微風驟起,下一刻箱子從他麵前消失了。

箱子出現在了景昀手中,而她出現在了‘趙璟’麵前。

‘趙璟’微微蜷起身,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獸,但景昀看得出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先不理睬他,而是轉過身。

慕容灼心領神會地伸出雙臂,抱住了景昀遞來的箱子。

地上的趙華再度垂死掙紮,與此同時‘趙璟’開口:“箱子你們帶走吧,但這個人不行。”

他的語調故作平靜,尾調的緊張卻連慕容灼都能聽出來。

景昀當然不準備救趙華,她甚至沒有朝趙華的位置轉頭,隻淡淡地問:“你是念?”

‘趙璟’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他望向景昀的神情不自覺恭敬了一些:“沒有想到你居然知道念的存在。”他轉頭看了一眼趙華,“和趙大虎來往的那些不中用的修行者一個都沒看出來。”

念秉天地而生,少見到了極點,他化作趙璟的模樣,身上又不帶邪氣,普通修行者當然不可能往這方麵想,甚至未必知道念的存在。

景昀一哂。

她問:“上麵那個洞府,你進去過沒有?”

見她根本沒有多看趙華一眼,‘趙璟’心下略安,他並不打算多生枝節,於是誠實地道:“我們隻知道自己死前進去過,但化成念之後隻記得死前的痛苦,其他都忘記了。”

景昀眉頭微皺。

她不死心地又追問了兩個問題,發現‘趙璟’是真的記不得了。

念是由許多人的執念孕育而成的,這十八名慘死的工匠最大的執念是背叛和慘死,至於從洞府中取出的寶物反而不重要了,記不得也屬正常。

麵前這隻垂死的念,唯一記得的隻有刻骨的仇恨,和死時的痛苦。

景昀有短暫的恍神。

天地秩序不許念手染鮮血,為什麼又要保留它死時的仇恨和痛苦呢?

慕容灼插話:“你是什麼時候誕生的?”

‘趙璟’幽幽地道:“不知道,我們在山洞裡遊蕩了很久,直到三年前,有個年輕的公子哥帶著人,把封土炸開了一角。”

他的臉上浮現出很複雜的情緒,既仇恨又快意,於是不需要他多說,慕容灼就明白,那是真正的趙公子。

“等我出去之後,才發現我們的仇已經報了一半,那些狼心狗肺的畜生自己鬨起了內訌,隻剩下一個趙大虎還活在這世上。”‘趙璟’牽動嘴角,想撐起身體。

慕容灼默默拂袖,憑空招來一縷風托了他一把,讓‘趙璟’得以歪歪斜斜坐起來。

這隻念終於到了油儘燈枯的地步。

他凝望著躺在地上的趙華,看著仇人即將在他們曾經慘死的地方咽氣,仿佛心願已經了了。於是他的生氣更快的流逝,像是一具坐起來的屍體。

景昀又問了他幾個問題,‘趙璟’答了兩個,忽然道:“上麵那個洞府的主人,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吧。”

景昀眉梢微揚,並未回答。

‘趙璟’也不在意,隻說:“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兩個問題。”景昀淡淡道,“第一,趙大虎他們選擇了背叛,把你們封死在了山道裡,他們是怎麼做到的;第二,杻陽宗搬走了洞府中絕大多數寶物,但後來道殿清掃杻陽宗時並沒有發現,那些東西到哪裡去了?”

她根本沒有指望‘趙璟’能回答她的問題,這兩個問題背後明顯藏著更深的秘密。景昀覺得,自己可以從趙大虎口中得到第一個問題的答案,但第二個問題,或許沒有人能解答了。

然而‘趙璟’卻說:“我知道,這兩個問題是同一個答案。”

景昀一怔,慕容灼麵露愕然。

‘趙璟’說:“因為趙大虎勾結杻陽宗。”

據‘趙璟’說,三十年前杻陽宗偶然發現了這個洞府的存在,決定秘密開鑿密道。在杻陽宗中,同樣也有知情者生出了彆的心思。

那個人和趙大虎他們達成了合作,趙大虎為他偷出去一樣東西,而那個人在趙大虎他們逃出山洞之後,立刻出手封死了通向山體之外的道路。

‘趙璟’並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它假扮趙璟回到趙家。起初趙華隻是產生疑心,並不能斷定自己的兒子真的被調換了。‘趙璟’利用自己的身份,打探出了很多消息。

但也正是因為他打探了這些消息,所以趙華發現端倪,猜出了他有問題。否則‘趙璟’根本不需要和趙華艱難搏鬥這麼久,早在進入山洞之後就可以取他性命。

和趙華合作的那個人在杻陽宗徹底分崩離析之後,神不知鬼不覺拿走了拂微真人的收藏。而後趙華能迅速發家,說不準和那個人的幫助也有些關係。

那個人到底是誰?

‘趙璟’搖頭。

三人目光一同投向地上僵成木偶的趙華,慕容灼催促道:“你先放開他。”

‘趙璟’筋疲力儘地點了點頭。

然而‘趙璟’一撤掉對趙華的控製,地上的趙華忽然像砧板上的魚,開始劇烈掙紮。

慕容灼下意識去看‘趙璟’,卻見‘趙璟’也一臉愕然。

景昀麵色微變,淩空一抓,氣流化作無形的手,硬生生扼住了趙華的下頜。

但已經來不及了。

血從趙華的嘴角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他雙眼圓睜,朝外嗆出一大口血。

——隻在這頃刻之間,隻在‘趙璟’解除了控製的這一刻,趙華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景昀一指點在趙華眉心,卻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趙華眼底的光芒迅速暗淡,像一盞被風吹滅了的燭火。

他死了。

慕容灼聲調都變了:“這是怎麼回事!”

她差一點轉頭去問‘趙璟’,然而隻要一想,就知道趙璟根本沒有必要在此時突然殺了趙華。

但慕容灼是決不相信趙華會突然咬舌自儘的。

‘趙璟’解開控製,下一秒趙華咬舌自儘,這中間沒有片刻猶豫和停頓,快到連景昀都沒能阻止,這根本不是靠著決心和意誌能辦到的事。

她三步並做兩步跨過去,蹲在景昀身邊。

景昀麵色冷然,她並未收起按在趙華眉心的手指,反而朝著趙華眉心注入了一絲靈力,似是在探尋什麼。

很快,景昀收回手,隻見趙華唇角緩緩浮現出一個朱紅的圓點。那一點很小,如果不仔細看,恐怕會把它當成一顆朱砂痣。

“這是什麼?”

景昀淡紅色的唇角抿起:“口舌契。”

口舌契顧名思義,以心頭血為係起誓立契。隻要立下契約,一旦立契者準備破誓說出口舌契中的內容,就會遭到反噬。

這種契約反噬力度極大,卻始終沒有被道殿列入禁用術法,一是因為知曉者很少,近乎失傳;二是因為步驟繁瑣,且立契者起誓時必須出自本心,如果有半點勉強,都無法結成契約。

——趙華曾經對‘那個人’誠心誠意地立下了口舌契,一旦開口就會遭到反噬。

這反噬來得太快太急,縱然景昀也來不及製止。

雲羅下,景昀長睫微垂,眉目間籠起一層霜雪般的冷意。

慕容灼掉頭去看‘趙璟’,忽的急聲:“阿昀!”

景昀回過頭,神識落在‘趙璟’身上。

他歪歪斜斜靠在白骨之中,眼睛已經合上了,神情舒緩,又帶著些許遺憾。

——他心滿意足地看見了趙華死在自己眼前,卻又遺憾沒能讓趙華和當年一樣死在這裡。

這隻念的麵容漸漸模糊,水波一樣泛起漣漪。

念誕生於天地間時,並沒有五官麵容,需要自己依照心意變幻形態,此後便以定下的形態度過終生。

它誕生於十八名工匠的屍骨之上,不知在洞穴裡遊蕩了多久,而它三年前見到的第一個人,有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那是改名趙華的趙大虎之子,趙璟。

於是它選定了仇人之子的麵容,直到自己死去。

這隻念的身體漸漸同樣模糊,儘數化作了水波漣漪,一寸寸消散在空中。

慕容灼垂下眼,若有所失:“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們叫什麼名字呢。”.

景昀和慕容灼從小路離開了這裡。

小路的出口曾經被大量的土石封死,十八名慘死於此的工匠挖到死都沒有挖出一條生路。直到三年前趙華派兒子前來,用符咒炸開了一個出口。

送上門來的趙公子自己填進了土石之中,而初見天日的念變幻成為趙公子,憑空虛構了一場事故,趙家仆人慌張不已,草草砌牆封住了出口,帶著‘趙公子’回到了趙家。

這條小路儘頭同樣布滿屍骨,三十年前以趙大虎為首的那群背叛者在這裡同樣發生過一場內訌,最終部分背叛者的屍骨和十八名工匠一樣,填埋在了山洞中,沒能見到天日,唯有趙大虎等寥寥幾人離開了這裡。

趙大虎後來殺死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而今自己也死在了山洞中。

故事裡背叛者和被背叛的人全都死去,唯有一個身影在陰雲深處隱隱約約浮現。

——‘趙璟’口中的‘那個人’。

景昀和慕容灼不知道他是誰,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存在與否。

山體外,雨已經停了。

東方既白,山林裡吹過清涼潮濕的風,枝頭鳥兒婉轉啼鳴,慕容灼忽然大驚失色:“我把它忘了!”

慕容灼忙不迭地四處搜尋,最終發現那隻被她遺忘的鳥兒比她聰明,早就逃離山洞回到了枝頭。

這麼一打岔,慕容灼總算振奮起精神,問景昀:“我們該怎麼辦?”

“回客棧。”景昀說,“休息一下。”

“然後呢?”

“通知虞州分殿,讓他們來收拾殘局、收殮屍骨,順便追查可能存在的杻陽宗餘孽。”

慕容灼一愣:“那我們……”

景昀淡淡道:“和我們沒有關係了,虞州分殿能做的比我們多。”

這話不假,她們一個是飛升千年的道尊,另一個根本不是此界的人。二人加起來都不如虞州分殿一個分部對杻陽宗的情況清楚,後續調查更不如虞州分殿得心應手。更何況景昀的根本目的從始至終隻有一個,這點插曲並不足以令她分神駐足。

慕容灼一想也對,長長地歎了口氣。

景昀忍不住笑了:“心裡還是記掛著這件事?”

慕容灼說:“是啊,總覺得事情沒做完。”

話雖如此,她也明白,景昀說的有道理。於是二人攜著那口小箱子,進了臨西城。花費大半天時間找到臨西分部,把箱子連帶著一串麻煩儘數交到了臨西分部手裡。

臨西是個大城,從臨西分部離開,繞了幾條街,景昀給自己和慕容灼換了一幅麵容,很順利地找到了客棧投宿。

雖然才過了一晚上連帶著大半個白天,慕容灼卻累的像是十年不曾睡覺。她匆匆忙忙沐浴完,散著頭發到隔壁找景昀,卻發現景昀已經睡著了。

景昀靜靜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穩,雲羅解下放在枕畔,麵容秀美白如冰雪,發梢還帶著微微的濕潤。她睡得很沉,慕容灼坐到床榻邊,都沒有驚動她。

慕容灼原本十分的困倦疲憊立刻嚇到隻剩三分。

她下意識去搖晃景昀:“阿昀,你沒事吧?”

和景昀相識近千年,慕容灼知道景昀很少深眠,即使真的睡著了,慕容灼推門而入時她就會醒過來。但現在她已經開始搖晃景昀的肩膀,景昀卻依然沒有睜開眼。

慕容灼嚇得魂飛魄散,最後三分困倦一掃而空。

她手忙腳亂,下意識去探景昀脈搏,又迅速意識到不對,趕緊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去點景昀的眉心。

眉心是識海所在,而景昀是憑自身修為飛升,識海對她來說再重要不過。慕容灼很擔心景昀驚醒,還沒看清她的臉就反手給她一劍。

好在慕容灼的擔憂落空,景昀並沒給她一劍。

觸碰到景昀眉心的那一刻,景昀並沒有醒來。

慕容灼試著分出一縷神識,想看看景昀出了什麼問題。然而她的神識還沒來得及落下,就被識海中自動生出的反擊之力擋了回去。

或許是因為慕容灼和景昀十分熟悉的緣故,識海中的反擊之力並沒有傷到慕容灼的神識,隻是把她擋開了。

“阿昀,阿昀?”

慕容灼沮喪地坐在床頭,眉頭緊鎖。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床榻上雙眼緊閉的景昀極輕地說了句話,聲音非常低,像是夢中的囈語。

慕容灼立刻貼過去,片刻之後,景昀的聲音再度響起。

她說:“師兄。”

——師兄?

慕容灼心頭一動,抬手從景昀頸間勾出了銀鏈,銀鏈末端,月華瓶中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正在玄陰離火中靜靜沉睡。

玄陰離火是慕容灼的本命離火、血脈天賦。即使這一簇分離出來,她也能感知到離火的狀況。

慕容灼將月華瓶握在手心,默默感應。

果然,玄陰離火中的兩片神魂碎片漸趨融合,沒有絲毫滯澀,其中沒有景昀撕裂的神魂氣息。

——景昀在融合從江雪溪神魂碎片上剝離的、屬於她自己的那一點神魂。

慕容灼一下子鬆了口氣,整個人冷汗都快冒出來了。她呆了片刻,才想起來把月華瓶重新放回去。

正當慕容灼拿著月華瓶往景昀衣襟裡塞的時候,景昀睜開了眼睛。

慕容灼:“……”

作者有話說:

這一單元完啦,新的劇情明天開始,金錯刀的最後一點謎團和後文其中一個單元有關聯,會在後文中出現並且得到解釋。

第45章 45

◎“師妹。”他含笑道,“你看,今夜月色正好。”◎

景昀輕輕地按住了慕容灼的手。

慕容灼脫口而出:“我我我我是想看看你的神魂……”

景昀說:“我知道。”

她那雙秀美的眼睛毫無神采, 長睫垂落聲音微啞,細聽有些疲憊:“我失去意識時不要靠近我,避免被誤傷。”

“嚇死我了。”慕容灼抽出手, 立刻又活潑起來, “我以為你……”

景昀將月華瓶仔細地壓回衣襟下,整理襟領遮住銀鏈:“沒事的,我順手把神魂融了回去。”

她話說的輕巧, 但與神魂相關的事,就沒有一件不要緊。慕容灼見景昀抬手,立刻把枕邊雲羅撿起,放進景昀手中。

景昀重新縛好雲羅,將眼角眉梢極其細微的疲憊一同遮住。

論起對神魂的了解,天上地下鳳凰一族無出其右。慕容灼沒那麼好糊弄, 搖頭道:“你應該叫我來幫你護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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