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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87320 字 3個月前

第31章 31 金錯刀(二)

◎神奇殿下在哪裡◎

混亂最終還是平息了, 因為新娘父親匆匆趕來,製止了這場鬨劇。

新娘父親姓趙,很體麵溫和的一個中年男人。在看到場中瘋狂的妻子、嚎啕的女兒以及奄奄一息的兒子時, 身體搖晃了一下, 卻沒有失態,揮手命令家丁護衛把頭破血流的兒子抬上馬車,喂了一丸丹藥, 安撫地拍了拍女兒的背,又走到婦人身邊,溫聲道:“朱娘,先回去吧。”

婦人身體搖晃一下,雙眼泛紅地推開丈夫,失態地大哭起來:“你不相信我, 慧慧也不相信我, 你們都向著那個殺人犯!他殺了我的兒子, 又裝成他!”

圍觀群眾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趙夫人是瘋了吧。”“說不好,是不是趙家招惹了什麼?”“趙家乾的就是那一行啊……”

慕容灼聽得心癢,轉頭去問身邊一位大娘。

術法掩去了她大半容光,但一個長相清秀端正、說話嘴甜禮貌的少女,通常不會有人狠心拒絕。大娘是個熱心腸, 毫不藏私,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給慕容灼聽。

原來這趙家在城中, 也是很有些名氣的一戶人家了。麵前這位看上去斯文體麵的趙老爺, 暗地裡一直有傳言, 說他起家的手段並不很光彩, 沾過鮮血人命。

攢下一筆家資之後, 趙老爺不知怎麼的, 搭上了道殿虞州分殿,得以給虞州分殿在外的幾處產業供貨,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有頭有臉的人物。

慕容灼半是好奇半是試探道:“我看趙老爺是個體麵人,那些起家的傳言,不會是他的競爭對手放出來的吧。”

大娘用看無知少女的眼神瞥了慕容灼一眼,這讓慕容灼心情有點複雜。

大娘說:“丫頭你年紀還小,傳言興起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當時鬨得沸沸揚揚,可不隻是傳言,那是有人證的!”

“人證?”慕容灼好奇地追問,“都有人證了,那後來怎麼處置的?”

大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那幾個人證就沒了。”

她壓低聲音,小聲在慕容灼耳邊說:“你是外地來的吧,家裡長輩都沒跟你講過?”

慕容灼連連點頭:“是啊,我剛來的。”

她拉住景昀:“這是我姐姐,我們姐妹兩個過來投奔親戚,今天才到呢!”

景昀:“……”

她簡直頭大。

大娘見她們兩個什麼都不知道,十分有成就感地道:“兩個小姑娘家上路,不容易喲!”

一千三百一十歲的小姑娘景昀:“……”

後年滿兩千歲的小姑娘慕容灼:“……”

慕容灼忍住對著大娘用路上學的彆州方言喊一聲大妹子的衝動,微笑著提示:“所以?”

“哦哦哦。”大娘反應過來故事還沒講完,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然後啊,那些個人證都死了,聽說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那個血噴的滿牆都是,官衙的衙役過來查看情況的時候,差點當場嚇死過去!”

她朝人群中心的趙老爺努了努嘴,小聲道:“都說那幾個人的死和他脫不了關係。”

慕容灼問:“那虞州分殿和官衙都沒查他?”

她這話一問,景昀和大娘都不樂意了。

景昀:“第一,虞州分殿在虞南城,本地傳言傳的範圍再廣,隻要沒有人直接向虞州分殿舉報,虞州分殿很可能根本聽不到消息;第二,他隻是虞州分殿眾多外圍產業之一的供貨商,和虞州分殿沒有直接聯係,虞州分殿都未必知道有這個人。”

大娘說:“小姑娘這就是你少見多怪了,哪怕全城人都懷疑是他殺的人,但是沒找到確切的人證物證,難道官府能草菅人命,硬把他抓起來屈打成招?這種事隻能疑罪從無,不能沒憑沒據把人給殺了啊,要是殺了之後發現人家沒罪,那怎麼賠命呢?”

兩道目光同時投向慕容灼,慕容灼苦笑著舉起雙手承認錯誤:“不好意思,是我說錯話了。”

另一邊,在景昀和慕容灼聽大娘說話的時候,趙老爺已經安撫住了傷心失態的妻子,扶著她上了馬車,然後掉頭回來,風度翩翩地朝醫館大夫致歉,賠償了趙夫人護衛砸壞的桌椅,朝幫忙隔開趙夫人毆打趙公子的熱心群眾表達謝意,承諾會奉上謝禮,才登上車帶著妻女離去。

女兒的試煉婚禮上鬨出了這麼大的笑話,全家上下丟儘了臉,換做尋常人理智出走原地發瘋都不奇怪。趙老爺卻依舊能保持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態度,這本身就很不尋常了。

大娘感歎道:“你說這趙小姐也真是可憐,過兩天就要成婚了,親娘在大街上把親哥哥打得半死,婚事說不準就要黃了。”

這大娘還不知道,自己一語成讖。

第二日早上景昀和慕容灼起來,兩人到一樓大堂裡慢吞吞喝粥。景昀囑咐慕容灼:“等喝完粥,我要出去一趟,虞州風俗特產不同,你可以自己上街看看。”

慕容灼問:“你去做什麼?”

景昀說:“打聽一下虞州東南方向有沒有奇聞異事。”

慕容灼立刻反應過來:“在東南?”

景昀嗯了一聲:“東南方,我現在對虞州的皇朝變遷、地形地貌不熟悉,去做些了解,你自己先去玩兒。”

慕容灼興致勃勃地問:“我能幫你做什麼嗎?”

景昀想了想:“你知道怎麼買靈石嗎?”

“零食……不就在點心鋪子裡嗎?”慕容灼給出驢頭不對馬嘴的回答。

景昀再一次感受到了雞同鴨講的無言以對。她頓了頓,好在慕容灼迅速找回了正常思路:“哦哦哦,是那個靈石啊。”

慕容灼很誠懇地對她搖頭:“不知道。”

景昀對此毫不意外:“是我忘記教你了,靈石一般有專門的交易點,我多年沒去過了,等我今天出去找找,找到了帶你過去看看。”

慕容灼連連點頭,她拿帕子沾了沾唇,抱住景昀的手臂:“阿昀你真好!”

慕容灼隻是缺少經驗,並不是傻子,這一路上景昀有意無意教了她不少東西。兩個姑娘孤身在外,不管是住店采買,還是交際談吐,都是有很大學問的。更有比如尋找不對外開放的流通渠道,用最節省靈力的小法術發揮出最大效果,這些都是玄真道尊年輕時多年曆練積累下來的經驗。

誠然,鳳族尊貴的王後殿下等閒用不著這些技巧,但誰能保證永遠用不上呢?慕容灼很領情,覺得景昀雖然口口聲聲說請她下來幫忙,但實際上對她的提點就足夠報酬。

景昀先提醒她:“很多年了,我也不確定能不能找的到,如果找不著或者太浪費時間,我們就不去了。”

慕容灼高高興興答應下來。

喝完粥,二人各自分開。

景昀沿著長街向前方走去,微風吹拂過麵頰,雲羅隨著風而輕輕顫動。

她看不見,卻能憑借神識感知到身旁發生的一切。

年幼的小童大笑著跑過;路旁的攤販和顧客拉拉扯扯;麵團浸入油鍋嗤啦一聲響,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一對夫婦拌著嘴走過,隻是為了爭執家裡那盆蝴蝶蘭該誰澆水。

不知不覺間,她走到了一間點心鋪門口,小女孩的聲音又甜又脆,央求爹娘給她買上一包糖蓮子。

景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年幼的純華在山下路過點心鋪的時候,也是戀戀不舍地站在旁邊,看著排成長隊的人群想要一籠金乳酥。

那時候景昀很不理解,她自己雖然為人師尊,卻並不懂小孩子的心思。道殿裡奇珍異寶珍饈美味數不勝數,為什麼偏要在點心鋪外排長隊買點心?

純華左手牽著她,右手拉著師兄的衣擺搖晃懇求,像棵紮了根的小樹站在原地不想走。路人善意地笑,說小姑娘饞成這樣,當爹娘的就給她買吧。

到最後,還是江雪溪像個普通人一樣,在隊伍末尾排了半個時辰給純華買了籠金乳酥。

而景昀帶著純華,在點心鋪對麵的酒樓吃了半個時辰,等金乳酥買回來,純華已經吃不下了,卻還是很小心地拎在手裡,另一隻手牽著景昀,走在景昀和江雪溪中間,左顧右盼張望著從來不曾見過的中州風光。

景昀的唇角倏而浮現出一抹極淡的笑意。

她的腳步不知不覺慢了下來,停頓片刻。卻沒有走進點心鋪,而是腳下一轉,繼續沿著既定的路線走了下去。

“金乳酥還是中州做的最正宗。”景昀想,“還是等來日回中州嶽山道殿時,再去山下買一籠金乳酥給純華吧。”

那孩子小時候非常柔弱,怕黑怕冷怕孤單,剛搬進雲台那幾個月除了晚上睡覺,其他時候幾乎一刻也不能離開景昀。

有時半夜景昀在榻上閉目靜修,能聽到純華的足音噠噠噠從庭院中穿過,跑上台階停在她的房門口,然後很小心地敲敲門,帶著哭腔問:“師尊我能不能進來和你一起睡,我會很乖的。”

景昀四歲入道殿,被淩虛道尊收入門下。她從小性格就非常幽僻冷淡,以至於淩虛真人憂心忡忡躲在暗處觀察她很久,生怕景昀在獸潮裡嚇出陰影留下後遺症。

所以對她來說,純華這種非常容易親近依賴他人的孩子簡直可怕。景昀一度懷疑自己憑借眼緣收下純華是個錯誤,她嬌小幼弱,過分依賴景昀,而這絕對不是道尊首徒需要的品質。

但不管怎麼說,純華還是跌跌撞撞長大了。

飛升後的很多年,景昀常常趁夜坐在宮殿頂,遠處銀河閃爍著動人的光輝,橫亙天庭無邊無際。她開始長久地回憶從前,懷念師兄、懷念師尊、也懷念純華。

她收下純華時,剛剛繼承道尊之位,那時她能信任的好像隻剩下師兄。

純華來到道殿時還那麼小,就像景昀當年一樣。

論起天賦,純華並不是最頂尖的一個孩子,但道尊收徒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景昀隻看眼緣。她看著純華,刹那間好像恍惚地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景昀有段時間常常閉關,純華眼淚汪汪地扒著門框目送她進後山洞府。江雪溪看得好笑,就把她抱出去玩,順便代替景昀給她授課,等景昀出關再把純華送回去。

——江雪溪。

景昀從頸間勾出銀鏈子,一手握住下方垂吊的月華瓶。

下界之前天君欲言又止,很怕她找不齊師兄的神魂從此心灰意冷,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直到現在景昀想起來,都深覺天君的表現著實有趣。

不會的。景昀想。

她修道的意義在於修道本身,從她飛升那一刻起,她求道的本意已經實現,道心就已經臻至完美堅不可摧。即使找不到師兄,也不會真正意義上毀掉她的道心,所以天君的擔憂完全是杞人憂天毫無道理,歸根結底,還是先天神明和飛升仙人修行道路截然不同而產生的極大誤會。

但如果師兄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景昀唇角的笑意一點點斂起。

神魂傷處似是感知到她此刻的心緒,再度泛起錐心蝕骨的劇痛。景昀極快地眨了眨眼,並不因此有絲毫動容。

景昀早就習慣了,在飛升之初的百餘年裡,神魂的劇痛有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直到百年後才慢慢好轉——神魂的傷處無法愈合,好轉不是因為疼痛消散,而是因為她習慣了。

她可以習慣神魂的傷處,可以習慣再也無法視物的眼睛,卻沒有辦法習慣師兄離開。

從她四歲拜入淩虛道尊座下起,江雪溪就成了她的師兄。比起日理萬機的淩虛道尊,江雪溪對她的照顧教導反而更多。她飛升那年三百一十歲,而江雪溪陪伴了她三百零六年。

師兄本身就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即使是在他故去一千年後的現在,如果還有當年的故人相見,也依舊能從景昀身上捕捉到江雪溪的影子。

景昀在一家書局門前停住步伐,抬頭看了看牌匾,略感意外。駐足片刻,她走進去,在櫃台上篤篤輕叩兩記。

直到這兩聲叩擊響起,書局夥計才發現櫃台前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雪衣少女,她麵貌尋常,眼前覆了條寬約三指的白綾。

景昀道:“我要見你們掌櫃。”

夥計臉上堆起了圓滑的笑:“哎,姑娘有什麼事跟小人說就行,掌櫃外出,暫不方便。”

景昀平平淡淡道:“故人今在否?”

夥計起初微愣,腦中靈光一閃,忽而想起道殿數日前秘密傳往各州分殿的消息,渾身一個激靈,下意識接上了暗語的後半句:“蘆葉滿汀洲?”

下一刻他跳起來往後跑:“貴客稍等!”

片刻之後通往書局後院的門開了,一個滿頭白發,白白胖胖一臉和藹的老頭走出來,那夥計垂手跟在後方。

老頭來到景昀麵前,聲音聽上去平白無故讓人想起沒睡醒的水獺:“敢問尊駕是從宣州來麼?”

果然!

景昀確信了自己的猜測:張三真人將她送還春風渡一事報至道殿,而後道殿傳訊各地,通告了她的存在,說不定還命令分殿尋找她的蹤跡。

“是。”景昀毫不遮掩。

老頭麵色不變,但景昀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慎重:“在下姓白,在虞州分殿當值,請問尊駕有何貴乾?”

景昀說:“我有幾個問題。”

一炷香之後,景昀帶著從白姓話事人口中得到的答案,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書局。

景昀對容安城的地形不熟悉,不過她曾經親臨過人族與魔族、妖族對峙的前線,甩掉跟蹤者的本領堪稱登峰造極。她頭也不回,腳步輕輕穿過幾條小巷,轉瞬間身後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景昀撣撣袖子,十分滿意。

既然從虞州分殿的人口中撈到了消息,她今日出來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大半。於是給自己再次變幻容貌,準備尋找靈石交易點。

靈石對於絕大多數修行者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東西,出產靈石的礦脈大半由道殿組織開采,還有一部分掌握在名門宗派、修行世家手中。為了避免靈石分配嚴重失衡,道殿會對各州靈石礦脈出產的靈石進行重新規劃分配。

道殿在各州主要城池設有靈石交易點,由道殿開設的交易點中更為安全、靈石的數量與質量都很豐富,唯一的缺點就是進出需要出示在道殿或各分殿開具的證明。

景昀當然沒有證明,也並不想去試探一下千年來後輩們對證明的查驗是否嚴格。因而她要選擇另一條不那麼光明正大,但大部分修行者又心照不宣的途徑。

靈石地下交易點。

景昀年少時下山出任務,師伯師叔、師兄師姐們都很樂意指點她,教了她一些不太上得台麵,偏偏又很實用的技能。

譬如尋找此類地下交易點。

說是靈石地下交易點其實不太準確,實際上,這裡交易的並不隻有靈石。

千年過去,道殿各處暗點沒有太大改變,地下黑市的進步倒是翻天覆地,景昀找了半天才找到黑市的入口。

黑市的入口是一家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小飯館,進入它的後廚,就會發現地下彆有洞天。

景昀沿著長長的石階向下,每走一步都能察覺到空氣中的潮濕氣息越發濃重,石階上布滿青苔,兩旁的石壁上甚至滲出了水珠。

然而下到石階底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一扇巨大的黑色大門矗立在景昀麵前,任何人站在這裡,都會顯得異常渺小。

巨門緩緩打開了。

景昀麵無表情,心想這一套故弄玄虛的手段倒是千年未變,實在無趣。

她見過的奇珍異寶、陰邪物件都太多了,自忖這扇門後無論有什麼,都不能令她有絲毫動容。於是景昀從從容容邁進了巨門,任由巨門在身後轟然關閉,隻泰然自若用神識環顧四周。

下一刻,景昀八風不動的麵容終於顯露出了突兀的錯愕之色。

——“殿下?”

作者有話說:

明天假期結束,要坐車出遠門,後天雙更補上,鞠躬。

第32章 32 金錯刀(三)

◎景昀淡聲道:“尊駕前倨後恭,令人不敢恭維。”◎

景昀未飛升時, 曾經親自下山執行任務,去過很多次黑市。深知黑市裡魚龍混雜無奇不有,哪怕看見一群妖魔鬼怪在她麵前跳舞迎客都能安之若素——她又不是沒見過。

這扇門後的景象顯然很正常, 乍一看和尋常坊市無異。兩邊商鋪看似平平無奇, 路旁攤販們笑容可掬,行人來來往往不時駐足講價,真是十分和諧的一幅畫麵。

這幅和諧畫麵中最不和諧的人有兩個。

一個瘦小尋常麵目普通的男子從人群中左衝右突擠過, 像條滑溜的泥鰍,速度快的驚人,轉瞬間晃到街尾拐角消失不見了。

後方慕容灼緊追而來,她像一隻輕盈的鳥兒,足不沾地自空中掠過,嬌豔的臉上卻烏雲密布。她甚至沒發現近在數丈外的景昀, 清聲一喝追了過去。

——“殿下?”

景昀想也不想, 跟了過去。

那瘦小男子顯然對黑市地形極其熟悉, 奔逃路線堪稱神出鬼沒,忽而出現在街頭,忽而從另一條巷子裡冒了出來,一個眼錯不見又拐進路邊某家店鋪前門,再從後門繞出。他往常惹上麻煩, 靠著這手地形便利加上步法敏捷都能輕易甩掉,但這一次不管他跑到哪裡, 隻要一回頭, 餘光裡總能看到遠處追來的淡綠色身影。

他引以為傲的步法仿佛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要不是黑市地形複雜對方又不熟, 恐怕跑不出一條街就要被抓住了!

瘦小男子心裡叫苦, 心知這次是碰上了難啃的骨頭, 這綠衣少女看上去天真爛漫,修為卻不低,不知是哪個世家宗派的得意弟子。

他想到惹來麻煩之後會受到的懲處,頓時遍體生寒,心想事到如今隻有咬牙一搏,這綠衣少女美貌罕見,如果把她撂倒帶回去,想必在主子那裡也能勉強過關。

他打定主意,腳下急轉,拐進了一條更加偏僻的小路,緊接著從袖中抽出一物,回過身——

無聲雷霆當頭落下,映在瘦小男子驚恐大張的眼底!

轟隆!

瘦小男子撞塌了半麵牆,頭破血流骨頭不知道折斷了多少根,頭一歪暈了過去。

慕容灼落下地來,胸脯劇烈起伏,怒氣未消,她走過去用力踢了暈過去的瘦小男子一腳,忽然瞥見他袖中有什麼東西折射出亮光——

咣當!

瘦小男子騰空飛起,再度撞塌了巷子儘頭另外半麵牆,這次是真的昏過去了。

景昀蹲下身,從瘦小男子的袖中拿出了那個折射出亮光的東西,頓時嫌惡地鬆開了手,當啷一聲砸落在地。

那是一麵巴掌大的菱花鏡。

慕容灼用腳尖把鏡子翻過來,隻見鏡子背後的花紋好看歸好看,卻有些怪異。仔細看去,花紋中藏著細細密密的符文。

“這是什麼東西?”

“迷魂鏡。”景昀站起來,抬手理了理係在腦後的雲羅,“鏡子本身是普通鏡子,背麵刻上符文之後,就有了迷惑人心的功效,所以叫做迷魂鏡。”

她抬頭看了眼慕容灼,見這位殿下還沒反應過來,意味深長地提醒:“迷魂符文屬於偏門,一向為道門不齒,是以它在青樓楚館裡還有另外一個彆稱,相思鏡。”

慕容灼意會過來,臉色鐵青,如果不是景昀及時攔住,她能把昏迷的瘦小男子燒成灰。

景昀對慕容灼的惱怒表示理解:“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地下黑市不是地裡隨處可見的大白菜,對於大多數人——不止是凡人,還有低等級的修行者,都隻是捕風捉影的傳聞、虛無縹緲的影子。想要得其門而入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慕容灼和她分開才大半天的時間,怎麼會出現在地下黑市裡?

景昀瞥見那麵相思鏡,心底有了猜測。

果然,慕容灼說:“是他帶我進來的。”

和景昀分開之後,慕容灼獨自遊蕩,她身上沒帶靈石,金銀卻是不缺的,在各家商鋪裡一擲千金,凡是看中的東西全都眼也不眨地買下來,很快就成了有心人眼中的肥羊。

當慕容灼出了一家商鋪,沿著長街走入人流時,突然感覺一隻手鬼鬼祟祟探了過來,慕容灼以為是好色的登徒子,二話不說用力一掰,隻聽哢嚓一聲,對方的手斷了。

打滾慘叫聲中,慕容灼後知後覺地低下頭,發覺對方的目標應該是自己腰間的儲物袋。

——慕容灼講到這裡,景昀心裡大概有譜了。

這盜賊應該是個被派出來試水的馬前卒,偷盜是真的,但目的不止是偷盜,還有要探探慕容灼幾斤幾兩的意思。

很快,慕容灼麵前就出現了另一個人,正是此刻躺在地上的瘦小男子。

瘦小男子長了張十分老實可靠的臉,向慕容灼介紹自己,說自己是個掮客,看小姐您財大氣粗揮金如土,我們這裡有一件寶物或許能合您的意。

這番言辭乍一聽是詐騙,仔細一想還是詐騙,不過瘦小男子天花亂墜說了一通,粗粗聽上去還真能蒙住腦子不好使的人。慕容灼的腦子雖然沒不好使到這種程度,但她好奇心起,想看看這家夥打得什麼算盤,於是露出不很聰明的樣子,活脫脫一個出門忘帶腦子的驕縱千金,跟著瘦小男子走了。

景昀:“……”

慕容灼辯解:“我知道他不懷好意,看他謊言編的挺拙劣的,估計騙不到什麼人,所以……”

景昀五味雜陳:“你真善良。”

“不是。”慕容灼趕緊搖頭,“我想看看他拙劣的騙局,反正我有離火護身,他肯定不能拿我怎麼樣。”

“結果他把你帶到黑市來了。”景昀抬手拍拍慕容灼的肩膀,歎氣道,“殿下,你有沒有想過,他的謊言拙劣,不是因為編不出更合理的謊言,而是他想要篩選出最好騙的那一類人呢?到時候他和同夥占據地利,把你抓進牢獄……”

“他們打不過我!”慕容灼自信道,“你看我一進黑市就沒興趣耍著他玩了,立刻翻臉,要不是這裡地形複雜,我……”

她話說到一半,垂下腦袋停止狡辯:“好吧,這不是我衝動的理由。”

殿下知錯就改的品質還是很讓景昀欣慰的,她朝半身鑲嵌在牆裡的瘦小男子招了招手,氣流無形地扭曲了一下,瘦小男子像一個長在地裡的蘿卜,被硬生生拔了出來。

“不能浪費。”迎著慕容灼疑惑的目光,景昀解釋。

一個時辰之後,景昀和慕容灼踏入了黑市中最華麗的建築之一。

大廳中人員往來絡繹不絕,形形色色各類裝扮,美醜貴賤不一而足,饒是如此,景昀二人踏入大廳中時,依舊立刻引來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

“勞駕。”慕容灼扯了扯手裡的繩子,隨著她扯動繩子的動作,繩子另一頭發出短促嘶啞的痛叫,“請把你們這裡的話事人叫出來。”

慕容灼話音未落,一隊黑衣人魚貫而出,把景昀和慕容灼圍在了正中央。手中雪亮的刀劍出鞘,就要把她們拿下。

景昀凝神探知,每一個都有金丹境界,為首的那個黑衣人更達到了元嬰中境。

她揚起了眉梢。

慕容灼悄悄傳音:“他們實力不小啊。”

景昀鎮定道:“出去之後向道殿舉報,就現在,彆愣著。”

慕容灼微微點頭,旋即收斂起了臉上的所有笑意,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了所有威壓。

她本身仙力大受限製,屬於仙人的威壓卻還在。刹那間排山倒海般的壓力湧來,虛空中鳳凰虛影引頸長鳴。

撲通!這是重重跪倒的聲音。

金丹境的黑衣人根本無法與這令人恐懼的無上威壓相抗,頃刻間一個個手腳發軟,眼前發黑,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眨眼間眩暈傳來,再度恢複意識的時候,已經全都跪伏在了地上。

為首的黑衣人似乎還想負隅頑抗,但他的努力隻讓他多堅持了一秒,下一刻他連跪倒都免了,五體投地趴在了地麵上。

慕容灼威壓釋放的瞬間,景昀極輕極緩地眨了眨眼。

無形的屏障拔地而起,於是所有的威壓都無法越過屏障,屏障內黑衣人跪伏一地,隻剩景昀和慕容灼站著;屏障外大廳內所有人目瞪口呆,緊接著數聲驚叫響起,部分人已經拔腿朝外跑去,但還有一部分人依舊站在大廳裡。

“很抱歉。”景昀說著抱歉,聲音卻冰冷,“我隻是想請你們的話事人出來說話,但他對我的態度顯然不夠友好。”

她的目光環顧四周:“現在。”

景昀的話停住了,而慕容灼會意地接口:“現在,請問話事人願不願意給我們一個小小的麵子,出來說話呢?”

輕快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了。

慕容灼稍稍瞪大了眼睛。

來人形容俊秀,身形頎長,步伐輕快。他穿一件群青長袍,風塵仆仆麵帶笑意:“晚來一步,怠慢二位了。”

“你見過他?”景昀察覺到慕容灼神色有變,不動聲色地傳音。

慕容灼點頭,傳音裡還帶了點難以置信:“我在宣州的時候見過他!我們剛到河陽的那一日。”

她自己說著說著都覺得太過荒謬:“在酒樓上,他向我搭話。”

來人微笑道:“在下虞白,此間話事人,請二位姑娘高抬貴手,先放了我這些不成器的手下吧。”

他語氣鎮定,神情謙和,一舉一動從容不迫,慕容灼秀眉緊鎖,心中疑惑越來越濃,幾乎懷疑自己記錯了。

可離開河陽也不過十餘日的功夫,慕容灼自忖自己記性再差,也不至於連一張和自己說過話的臉都記不住。

她正猶疑不定之時,忽然手背一涼。

景昀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淡聲道:“尊駕前倨而後恭,令人不敢恭維。”

作者有話說:

第二更今天寫不完了,挪到明天一起發。

虞白上一次出場在第六章 ,可以提前先猜一猜他的身份。

第33章 33 金錯刀(四)

◎她沒能尋到江雪溪的蹤跡,師兄不在那裡。◎

另一隊黑衣人魚貫而入, 小心繞開了一眾跪伏於地的黑衣人,將大廳內其他人全都請了出去。

景昀的話直白且尖銳,絲毫不留餘地, 連慕容灼都感到驚訝, 虞白卻毫無怒色,隻是道:“姑娘誤會了,在下外出辦差, 比二位還晚到一步,並非蓄意冷待。”

他的裝扮確實有說服力,儘管從上到下一絲不苟,但那種連日趕路的風塵仆仆是無法掩飾的。

虞白也不打算掩飾,他攤開手,苦笑一下。

景昀對慕容灼點點頭。

慕容灼立刻端起高傲的神色, 趾高氣昂哼了一聲, 眨眼間排山倒海的威壓消失了。

“不中用的東西。”虞白斥道, “來者是客,誰允許你們自作主張冒犯賓客,賠禮,然後滾出去!”

黑衣人諾諾連聲,低頭賠罪, 姿態卑微毫無不滿。那種低三下四的模樣不但不像修行者,甚至比普通人還要謙卑, 仿佛被主人踢了一腳的狗。

慕容灼眉頭毫不掩飾地皺了起來, 感覺有些不舒服。

景昀不理會虞白這番唱念做打, 淡淡道:“你說錯了, 來者未必是客人。”

她示意虞白去看地上趴著的瘦小男子:“認識嗎?”

虞白眉毛揚起, 語調略帶疑惑:“這是?”

景昀袖子一甩, 袖中飛出一麵菱花鏡,擦著虞白衣擺飛過,和他腰側一枚刀幣撞在一起,發出清脆響聲,旋即咣當倒扣在地麵上,背麵的迷魂符文清晰無比。

“你是聰明人。”景昀說。

聰明人在麵對受害者精準無比打上門來,且明顯打不過的情況時,不會選擇狡辯。虞白深吸口氣,歎氣賠罪:“此人我雖不識得,但想來是我的下屬對手下管束不嚴,冒犯二位。此人要殺要剮聽憑處置,我亦會竭儘全力給二位一個交代。”

景昀冷冷道:“所以你們地下黑市擄掠良家男女為娼。”

這個罪名無論千年前還是現在,都是道殿嚴厲懲處絕無回旋餘地的大罪,無論如何也不能認下,虞白立刻矢口否認。

這話連慕容灼都不信,在景昀背後發出森然冷笑。

景昀差點笑出來,勉強維持住冷若冰霜的神態:“第一。”

虞白做出洗耳恭聽的神態,等著景昀說出她的要求。

“擄掠良家,道殿律令斬立決,情節格外嚴重者,處以剮刑,此人既然能擄掠到女修頭上,顯然行事肆無忌憚,一切依照律令處置。”

虞白點頭:“這是自然。”

景昀道:“第二,此人對我們下手,幸而未能得手,我們需要一批上等靈石。”

虞白道:“二位放心,稍後立刻送上,當做壓驚賠禮。”

景昀否定道:“我們按市價購買即可。”

“第三。”景昀緩緩地道,“——靈石先拿來。”

虞白心中微覺不對,但實力擺在這裡,精心豢養的打手不過一個照麵就倒在了地上,而對方甚至沒有出手,隻憑威壓就能放倒元嬰上境的修行者,實力深不可測,他並沒有拒絕的餘地。

表麵上虞白依舊從容,看不出絲毫神色變幻,拍手叫來人:“取十箱上品靈石來。”暗地裡卻悄悄以靈力傳音問詢:“靈石不必送來太快,先去打探外麵可有異樣?”

十箱靈石以龜速抬出庫房,緩慢向此處運送時,虞白聽見傳音裡下屬驚恐萬狀的聲音:“尊使!虞州殿來了五個人,都亮出了令牌!屬下們攔阻不住!”

虞白眉心一跳,終於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麵前這二人在拖延時間。

“沒關係。”虞白很快鎮定下來,心裡暗自盤算,“虞州分殿派人來地下黑市檢查並不是頭一次,隻要一切按往常安排好,照樣沒有什麼妨礙。”

“靈石呢?”冷不防慕容灼催命般的聲音響起,陰陽怪氣道,“看樣子你們賠禮道歉的心不誠啊!”

虞白露出抱歉的笑容:“十箱靈石不是少數,開庫房調遣難免慢了些。”

他不動聲色朝著地上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人瞟了一眼:“此人就交給在下處置,一定按律令辦。”

景昀冰雪般的麵容之上,倏然閃過一絲諷刺的笑意:“什麼時候,地下黑市可以越俎代庖,私自代道殿處刑了?”

這是要圖窮匕見了!

虞白笑容頓住,提醒道:“姑娘,此人是不是黑市的人,實際上還有待細查。”

他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很明確了:如果景昀非要把道殿牽扯進來,地下黑市也可以反咬一口,矢口否認此人是地下黑市的人。

慕容灼看著他,很同情地歎了口氣。

景昀道:“其實我們一直都很相信你是剛剛趕回來,並非蓄意怠慢。”

虞白心中驀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慕容灼搖頭歎息,瞟了一眼地上宛如死狗的瘦小男子:“你有沒有想過,這麼一個你連臉都記不得的小角色,怎麼能指引我們到這裡來?”

“如果你早回來半個時辰,就會發現,他的主子——哦,就是你們黑市裡合歡坊的坊主,好像不見了。”

虞白麵色驟變。

慕容灼試探著問:“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他現在在虞州分殿駐容安城部的牢裡呢?”

停頓片刻,慕容灼繼續不好意思又無所畏懼地道:“對不起啊,壞了你們的規矩,可能以後我們會被虞州地下黑市追殺?懸賞?不過幸好我們早有準備,來之前變幻了容貌。”

下屬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不是傳音了,而是破罐子破摔直接以靈力在廳外大喊道:“尊使!虞州殿的人到了!”

慕容灼好心提醒:“殺害道殿使者的罪名夠把整個地下黑市的人抓起來處以極刑了哦。”

虞白勉力維持著從容的神態,神情中還是難以抑製地流露出惱怒來。

——地下黑市樹大根深,不至於因今日之事而被連根拔起,但道殿對地下黑市的態度一直非常警惕防備,主持容安部的那個老狐狸必然會借此大做文章,未來一段時間的停業是免不了了,由此帶來的損失也足以令人心頭滴血。

景昀淡聲問:“靈石呢?”

虞白一時間差點被她氣的笑出來——你們都把道殿招來了,還好意思要靈石?

景昀需要維持冷若冰霜極具威懾的形象,慕容灼立刻上演變臉,大怒道:“怎麼,道殿處置你們的罪過不是理所應當嗎?還是說我們這些受害者連一點小小的補償都不能要求?”

說著,她長袖一甩,咣當數聲巨響震耳欲聾,地麵在幾個箱子落地的瞬間劇烈震顫。

箱蓋摔開,裡麵全是金子。

理論上來說金銀可以購買靈石,這些金子能夠買到上品靈石。但對於修行者來說金銀的重要性恰恰遠遜於靈石,更何況是難得的上品靈石?在黑市裡上品靈石根本無法用金銀買賣,價格亦遠高於此。

識時務者為俊傑,虞白不一定是俊傑,但他確實很識時務。

他深吸口氣,默念對方境界深不可測。再度開口時,笑容已經完美無缺,擺出了送瘟神的標準假笑:“在下這就命人把靈石送來,道殿的仙長已經到了,失陪,勿怪。”

慕容灼假笑頷首表示理解。

換了張臉離開雞飛狗跳的黑市時,慕容灼還有些惋惜:“那些金子便宜他了。”

景昀寬慰她:“用金子換上品靈石,市價雖然如此,但實際上我們已經占了便宜,虞州分殿容安部對地下黑市多方警惕,一定會借題發揮,查抄黑市青樓楚館,沒收部分產業,那些金子就當給道殿了。”

“虞州分殿得到了金子,我們得到了靈石。”慕容灼略感安慰,“這是雙贏啊!”

景昀點頭:“沒錯,今日我帶你去了一次虞州分殿容安部,尋找分殿各部的方法你記住了嗎?”

慕容灼:“記住了,如果哪一天我們臨時分開,我又需要幫助,就去尋找道殿的人,繼續自稱拂微真人的徒孫。”

她很快又問:“那道殿會借機查抄掉地下黑市嗎?”

景昀搖頭:“不會,最多查抄地下黑市的青樓楚館,解救一批人,而後黑市停業數月,再度開張。”

慕容灼啊了一聲,大感失望:“就這樣?”

合歡坊坊主表示折服於慕容灼的美貌和德行,頂著一頭一臉鮮血麵目全非地把合歡坊裡不乾淨的交易一五一十倒豆子般說了出來,頗有些駭人聽聞的罪行,擄掠良家在其中顯得毫不起眼,足夠把黑市上上下下剮成一座小山。

景昀靜靜地道:“地下黑市的存在是有原因的,而黑市本身的興致注定它會滋生罪惡,從我師尊做道尊那時起,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地下黑市的警惕和打擊,我到大乘巔峰的那幾年,世間沒有對手,所以我可以不受束縛限製,下令徹底剪除地下黑市,當時引起了很大的動蕩,也死了很多的人,我意識到地下黑市有其存在的理由,轉而徐徐圖之,試圖從全麵剪除地下黑市轉為對其加以全麵限製,但事情沒有做完,那場劫難就已經到來了。”

她搖了搖頭:“律法是在不斷精進的,凡事很難一蹴而就。現在道殿對地下黑市的約束,遠比從前更合理,更精準。哪怕不能將其徹底剪除,但對黑市中罪行的打擊從來沒有鬆懈過,這已經很好了。”

慕容灼若有所思。

她擰起秀麗的眉,正要說些什麼,忽而景昀極輕地嗯了一聲,是個上揚的語調。

慕容灼抬頭向前看去,起初並沒發現什麼問題——雖然地下黑市此刻已經雞飛狗跳,但地上的容安城裡依舊一派祥和人來人往。

直到她注意到不遠處府邸前圍繞的人群,以及源源不斷從府中駛出的馬車。

府邸上方高懸“趙府”的牌匾,鐵畫銀鉤行雲流水。府邸正門大開,許多路人頻頻經過,投去目光,還有的人乾脆就站在不遠處街對麵,探頭探腦張望。

趙府門口停著一輛青帷車,車外兩人正你來我往。慕容灼假裝無意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車外兩人的談話,聽了片刻大概明白了前因後果。

趙家小姐的夫婿林氏提出退親,趙家這是要歸還彩禮。而退親的林家自知退親損傷女方顏麵,或許是出於愧疚,也或許是不願結仇,堅持要把彩禮留下。

林家管家連連擦汗,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趙管家,您就高抬貴手,讓我給趙老爺磕個頭行麼,我們老爺夫人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麵見趙老爺磕頭賠罪。”

趙管家道:“不是我們家老爺怠慢,而是小姐病倒了,老爺著急,身體也有不適,不方便見客,隻囑咐我們這些做下人的,說趙家門第淺薄,這些重禮拿著於心不安,一定要送還林家,您可彆為難我了。”

兩個管家在門口打太極,林管家一邊擦汗一邊目光遊移,聲音發飄努力壓低,顯然不想在大門口被人看熱鬨。趙管家則絲毫不顧林管家細膩的心理,不卑不亢油鹽不進,硬是攔住林管家。

慕容灼越聽越熟悉:“這個被退婚的趙家小姐,不會就是昨天那個倒黴的新娘子吧!”

“就是。”旁邊探過來一個路人的腦袋,“就是那位趙小姐。”

慕容灼被熱心路人嚇了一跳,很快自來熟地接上了話:“是因為昨日趙夫人當街追打兒子的緣故?”

景昀默默往後退開一步,把位置讓給興致勃勃的路人。

路人說:“應該就是這個原因,說真的,昨天那場麵你看見了沒有,誰看著不心裡發毛啊,趙夫人那眼紅的,跟要把兒子生吞活剝了一樣。”

慕容灼:“看見了。”

旁邊幾個圍觀的路人聽見,忍不住同樣加入話題。

趙夫人瘋了,這件事城中從前隱約有風聞,隻是趙家捂得嚴,沒有流傳開來。昨日趙夫人當街毆打兒子,紙包不住火,終於傳開了。

城中各色猜測沸沸揚揚,其中一種說法是,趙夫人有瘋病,這病說不好會不會傳給兒女,林家肯定不願意娶個可能發瘋的兒媳婦進門;還有另一種說法流傳更廣,說趙老爺發家做的是喪良心的事,報應落到他夫人身上了。

“到底是什麼喪良心的事啊?”慕容灼追問。

路人們眾說紛紜,看樣子趙老爺的發家史流傳出了不同的版本,有人說是挖墳掘墓,有人說是殺人越貨,還有人說是偷采礦脈。

“偷采礦脈?”慕容灼不解。

這肯定是違犯律令的,但如果說因此而遭報應,聽上去有些牽強。

景昀解釋:“偷采出的礦往往是用人命堆出來的。”

采礦本就危險,道殿和各大宗派開采靈石礦,往往要派遣專門的長老輪換主持,而偷采礦脈本就違犯律令,所以不能大張旗鼓,隻能悄悄的、在不為人知的偏僻之地開采。至於采礦的礦工,那更是淒慘無比,人命根本就不值錢。

她做道尊時曾經見過此類案子,有修士為獲取靈石,抓捕青壯凡人囚禁在礦山中為他開采礦石。那些被救下的人一個個形如骷髏,遍體鱗傷,一日能獲取的食水極少,采不到足夠的靈石卻要遭受鞭打刑罰,采礦又極為艱辛危險。那修士私采了三年礦脈,被他抓去的人死的十不存一,礦道每一寸土地下都浸透了鮮血。

她昨日看過,趙夫人母子的身上都沒有邪氣。要麼這母子二人都沒問題,趙夫人隻是單純發了瘋;要麼就是他們二人中有一個出了問題,隻是距離太遠邪氣又被斂在人皮之下。

景昀傾向於前者。

趙府門前兩位管家的交鋒終於分出了勝負,林管家敗退,無奈地登上馬車離開。

趙管家也並無喜色,拍拍袖子轉身回府,看也不看圍觀的路人。

圍觀眾人交頭接耳議論一番,三三兩兩各自散去。

“阿昀?”慕容灼和路人揮手告彆,過來挽住景昀的手臂,“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趙小姐的兄長昨天為什麼暈倒。”景昀隨口道。

慕容灼方才聊得熱火朝天,聞言迅速回答:“這個我知道,聽說是因為他有病!”

景昀:“……”

慕容灼說:“哎呀你不要這個表情,聽我說,據說趙公子本來是英俊瀟灑年少有為的容安城熱門女婿人選,年紀輕輕就在外替父親辦事,三年前出了一次遠門,回來之後忽然大病一場,此後深居簡出長期養病,據說是出門辦事時遇險,落下了病,養了三年還沒養好,動不動就昏厥。”

她總結道:“所以城中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願意嫁女,趙公子可能也不願低娶吧,所以就不尷不尬拖下來了,如果昨天沒有那一場風波,他妹妹成婚了他還沒有定下親事。”

景昀並不是真想知道趙公子到底有什麼病,她嗯了聲表示自己在聽,隨口轉開話題:“我們明天一早動身吧,往東南走,去燕城和臨西。”

“燕城我知道,你們師兄妹在那裡假扮過新娘。”慕容灼疑惑地問,“臨西是哪裡?”

景昀說:“臨西距離燕城不遠。”

她按住衣襟的位置,輕輕道:“我師兄在那裡有個洞府。”

江雪溪未回道殿的二十年裡,景昀曾經出過幾次門。其中有一次受邀前去瀛洲,途徑虞州。

明明臨西並不十分順路,但景昀鬼使神差想起師兄在那裡有個洞府,於是她轉道臨西,按落劍光,出現在了江雪溪的洞府前。

她沒能尋到江雪溪的蹤跡,師兄不在那裡。

大雪壓枝,天地一白。

玄真道尊在寂靜的洞府門前站了片刻,終於轉身離開。

第34章 34 金錯刀(五)

◎身既死兮魂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陣法光芒閃爍, 最終漸趨熄滅。

弟子從陣法正中撿起一封信,雙手呈遞給張三真人。

“虞州分殿容安部。”張三真人抖了抖信封,抹去封口處印下的符文。

信封自動開啟, 一個個墨字從信封中飛出來, 懸在半空中,遊魚一般依次排好順序,眨眼功夫構成了一封信的內容。

“出現在虞州, 容安,詢問虞州東南方傳聞。”張三真人轉向身旁的長老,“柳真人?”

柳真人望著半空中的墨字,緩緩道:“虞州東南城鎮,燕城,史書記載淩虛年間, 玄真道尊與拂微真人於燕城執行地級任務, 斬殺樹生邪祟, 那是近一千五百年以來出現的第一起樹生邪祟殺人案;鐘陵,玄真十五年拂微真人行經此處,對月泛舟飲酒,以隨身佩劍在山壁上留下詞賦,傳唱一時, 後毀於千年前動亂;興德那裡五百年前傳言拂微真人洞府現世,引得天下修士群集於此, 妖魔亦派出諸多探子, 為此驚動各方, 三個月後才發現, 那是拂微真人造來玩樂的假洞府……”

他語速緩慢卻沒有半點斷續, 轉瞬間吐出五六個地名, 都是或有典籍記載、或有道門傳聞和拂微真人相關的地方。

張三真人聽完,而後道:“她們詢問東南方的傳聞異事,近五百年內有哪些?”

柳真人道:“民間傳聞多而雜,難以界定,不過近百年來虞州東南倒是有一樁事,那年蘭揚剛破境。”

張三真人想起來了,接口道:“杻陽宗金錯刀案,那也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柳真人頷首:“隻是和拂微真人並無關係。”

張三真人笑道:“難道你相信她們真是拂微真人的徒弟徒孫?”

柳真人緩聲說道:“我半生光陰虛度,唯有在玄真年間這段曆史用心最專,真人心中若無猜測,為何不請彆人,偏請我來?”

張三真人哈哈大笑,意味深長:“我可不敢下此等論斷,說不定會成為多少人的眼中釘呢。”

玄真道尊飛升千年,她的名字從她飛升那日便被鐫刻在了雲端。拂微真人作為玄真道尊的師兄,千年前的天下第二,道殿名氣最大的一任正使,對於九州凡人來說或許並不熟悉,但對於道門中人來說,無疑是如雷貫耳、俯首敬仰的前輩祖師。

後輩弟子願意對死了的祖師敬若神明,可未必願意頭上壓著一位活祖宗。

就是拂微真人本尊複生,抑或玄真道尊仙人臨凡,道殿內怕是有很多人心底都不情願。更不要說根本未經道殿記入弟子名譜、真假有待商榷的拂微真人弟子了。

柳真人咳嗽起來,一直緘默侍立的柳蘭揚向前端起甘露奉上。柳真人潤了潤喉,才搖頭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他這話說得隱晦,實際上內裡的意思卻非常意味深長——張三真人攜春風渡返回道殿後,道殿中部分真人長老的意思很有趣,儘管用典雅的言辭修飾過,但事實上——他們對張三真人所說的,那二位能拿出的散失已久的道殿典籍非常感興趣,如果查證她們不是妖族或魔族派來的奸細,那麼以客卿長老之位相酬並非不可。

這種觀點還算有道理,畢竟拂微真人生前從未說過自己有弟子,所以‘拂微真人之徒’的身份很難證實。但另一小部分人的主張,可就真是令人瞠目結舌了。

——“又想要典籍,又連一點好處都不肯給,還要端著架子像恩賜一樣令人雙手奉上?就是攔路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也不敢說出這樣的話。”張三真人聽了他們的言辭之後,就曾經當場作此評價。

“拂微真人在玄真的最後二十年始終不曾出現,其實也有其怪異之處。”張三真人說,“我看過一些先人筆記,當年便有人猜測,拂微真人長久地不現身,或許是因為修習太上忘情道的緣故,入紅塵成婚生子體驗凡塵去了。”

柳真人咳嗽起來,這次是被甘露嗆的。

“堂堂真人,居然說出這等無稽之談!太上忘情道是這樣修習的嗎?”

眼見柳真人動了氣,張三真人連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一邊的柳蘭揚默默把頭低下,想起岑陵和其他女弟子私下傳閱過的話本中,不乏《正使大人的垂青》《和忘情道真人談情說愛》此類書籍,暗自發誓絕不能讓叔祖看到這種東西。

雖然岑陵現在想起來這些書名連覺都睡不著,覺得與其讓彆人知道她看過這些話本,還不如去刑堂坐牢。

柳真人餘怒未消:“你是什麼身份地位,還聽這些無稽傳言!怎麼不說玄真道尊和拂微真人還曾經在燕城假扮過新娘子,至今虞州還有試煉婚的習俗,難道你要說拂微真人是女修嗎?”

張三真人連忙:“不敢不敢!”

柳蘭揚心想話本裡倒不是沒有這樣的情節——打住,這真是褻瀆前輩真人,大大不該!

但人往往越不願意想什麼,就越克製不住地要想什麼。柳蘭揚強行試圖扭轉思緒——好像還有寫玄真道尊和拂微真人愛情的故事,代表作大名鼎鼎的《春城柳》《一解顏》……

柳蘭揚終於痛苦地閉上了眼.

景昀和慕容灼花了兩天時間,趕到燕城。

千年過去,燕城和景昀記憶中已經毫不相似。好在她對方向感知靈敏,依舊找到了過去楚家墓園的位置。

出乎意料的是,楚家陵墓雖然非常破敗了,但是居然還在。墓園門口有塊石碑,是二百四十年之前留下的。

碑文上說,他們家子孫曆代都會擔負起灑掃整修墓園的責任。到他這一代,家業凋零,父母妻兒皆先他離去,守著最後一點產業孤苦伶仃地過日子,想來褚家幾百年的傳承,終於要斷在了他這裡。

碑文的主人寫道,自己風燭殘年,唯一愧疚的是不能守護祖宗家業,地下羞見祖宗。於是在病榻上將最後一點產業變賣,為父母妻兒以及祖先再做一場風光的法事,並將剩下的財物用來整修此處墓園,算是儘力完成祖先的托付。

碑文已經磨損模糊,慕容灼臉都快貼了上去,努力辨彆下方的長串人名。最下方立碑者的落款是‘褚行江’,再往上是他這一支整修墓園的祖宗名錄。

慕容灼驚奇地呀了一聲:“你看!”

名字的最上方是‘褚從周’,‘褚從周’下麵,則是另外一個熟悉的名字。

褚信芳。

景昀對她講過的故事,時隔千年之後,當事者的名字,居然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了眼前。

慕容灼興奮道:“好奇妙的感覺,我要回去講給少師聽!”

楚家墓園位置偏僻,故而二百多年沒人整修,居然也沒被破壞。不過就算整修,褚氏子孫最多也就是打掃墓園,修繕建築,整修墓碑,不可能動墳塋本身。所以衣冠塚看上去依然非常陳舊寒酸,這倒不是操辦後事的人中飽私囊,而是當年下葬時虞州就流行薄葬——也幸虧流行薄葬,要不然墓園無人看管,早被挖過一遍了。

慕容灼心裡其實是很佩服楚憐的,她也不拿捏架子,在寒酸的差點找不著的衣冠塚旁邊拜了拜,然後說:“我願意掏金子,能不能找人把墓園再整修一下?順便褚家的墓地也可以連帶著翻新一下。”

慕容灼心地善良但懶惰,她很願意掏錢幫楚憐整修衣冠塚,而且她不缺錢,更不吝嗇。但如果隻花錢不行,還要她忙前忙後跑上跑下,那嬌生慣養的殿下立刻就要打起退堂鼓。

隻要願意花錢,很多事情都很簡單。得到景昀給出的肯定答案之後,慕容灼放下心來,她看著眼前小小的衣冠塚歎了口氣:“哎,真是太可惜了。”

景昀將銀鏈從衣襟內勾出來,輕輕托起月華瓶,讓師兄在玄陰離火中沉睡的神魂碎片和她一起看看舊地。她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等將月華瓶重又遮蓋住之後,才說:“我雖然沒有見過楚憐,但她的意誌德行,遠比當年傳頌的更加高尚。”

一縷故去二十年,化作老樹一部分的殘魂,在聽到褚從周的呼喚時,仍然能從混沌中驚醒,奮起最後的餘力,為燕城百姓做出最微薄也是最強大的最後一搏。

——“身既死兮魂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儘管慕容灼感慨萬千,情緒豐富,但從尋找江雪溪神魂的目的來說,燕城算是白來一趟。

月華瓶裡沉睡的神魂沒有波動,景昀也沒有再度感受到神魂的劇痛,這說明江雪溪那塊碎裂的神魂不在燕城。

景昀冰雪般的麵容平靜一如既往,心底卻湧起淡淡的訝異。

神魂碎片會受生前記憶、羈絆的吸引,所以她一直以為,師兄的神魂會落在燕城。

旁邊伸出一隻雪白的手,在景昀麵前晃了晃。

“想什麼呢?”慕容灼問。

景昀隨口道:“在想我師兄扮成新娘子的模樣。”

慕容灼發出了疑惑的聲音:“啊?”

“很漂亮。”景昀一本正經地對她點點頭。

作者有話說:

臨時調整了內容,明天開始搞事,師兄應該很快就會出場啦!還有我這個更新時間好像是晚了一點,明天儘量十一點以前更新吧。

身既死兮魂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九歌》

第35章 35 金錯刀(六)

◎我師兄的房子!!!◎

臨西位於虞州東南部, 名字中卻帶個西字。‘西’字指的不是方位,而是城外緊鄰的西山。

西山並不連綿,卻很峭拔。

山腳下生著大片繁茂樹林, 夕陽餘暉從頭頂繁密的青碧枝葉間投下, 地麵上跳躍著深金色的光點。慕容灼抬頭仰望著空中浮動的光影,刹那間生出一種新奇的感受,自己仿佛行走在水中。

她快活地伸手虛虛抓握水一般透澈的光, 正想把這個感受分享給景昀,話到了舌尖猛然卡住。

——景昀做什麼都自若嫻熟遊刃有餘,以至於慕容灼如果不看她眼前的雲羅,往往會忘記,她其實是個看不見的瞎子,依賴神識探知外界。

一位仙人的神識異常強大, 以至於可以使得她行走山林間如履平地毫無異樣, 但即使再怎麼強大, 也絕對無法敏銳到連無形無色無感的光都能探知的地步。

慕容灼稍稍分神,就在景昀身後絆了一下。

景昀停住腳步,無奈道:“沒事吧。”

慕容灼不好意思地捂住臉,拎起裙擺快走兩步:“沒事沒事。”

景昀轉而問:“夕陽如何?”

慕容灼一怔,這實在不像景昀會關心的問題。

她點點頭, 讚歎道:“很美!”

景昀唇角微顯笑意:“這是西山最有名的景色之一,西山晚照, 在山頂看應該會更美。”

慕容灼啊了聲:“我們要去山頂嗎?”

景昀說:“或許。”

江雪溪常年在外遊曆, 他的洞府不少。西山隻是其中一處, 千年不見滄海桑田, 景昀其實已經不大記得洞府的位置了, 不過神魂傳來的熟悉劇痛, 讓她確定師兄的神魂碎片就在西山附近。

但越往林深走,她的心裡不解就越深,以至於不自覺壓緊了秀美的眉梢。

師兄的神魂為什麼會在西山洞府中,這裡對他有什麼格外不同的意義嗎?

——為什麼對他格外不同,我卻不知道?

此時夕陽正好,天光明媚。然而走著走著,剛走到山腰,天邊忽然風雲變色,頃刻間頭頂飄來了陰沉沉的烏雲,夕陽隱沒晚霞消散,山林裡灰暗如入夜時分,空氣裡飄來泥土的氣息。

“很快要下雨了。”景昀說,“找個地方停一停,不必入夜冒雨趕路。”

慕容灼起先興致勃勃,覺得夕陽照耀下的樹林中無一處不青碧可愛。眼睜睜看著天色由明轉暗,心情也跟著灰暗下來。

景昀在山腰密林中一塊巨石旁挑了個比較空曠平坦的地方。慕容灼從儲物袋裡翻出一把琉璃傘,撐開之後迅速變大,仿佛一棵巨樹拔地而起,紮根在巨石旁的泥土裡,將整塊空地遮蔽在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傘落地的那一刻,大雨傾盆而下。

琉璃傘辟出一方無形的空間,手伸出傘外時,隱約能感覺到極其微小的滯澀,仿佛穿透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壁。

這堵看不見的牆隔絕了空氣裡飄來的泥土氣息,也隔絕了風裡似有若無的涼意。

景昀翻出顆拳頭大的夜明珠,珠光柔潤明亮,映亮傘下天地。

其實她看不見,慕容灼身懷鳳凰血脈目力敏銳,但景昀喜歡身處明亮的環境,即使自己看不見。

慕容灼也還保留著做凡人的習性,本能地排斥黑暗。她快樂地歡呼一聲,在珠光照耀下忙著翻儲物袋,翻出一隻不用生火就能自己煮茶的紅泥小火爐、一張長得像樹樁細看卻十分精致的小桌、兩隻成套的樹樁椅子、點心若乾、茶具一套。

小火爐煮起茶,景昀幫慕容灼拆包點心的油紙:“你怎麼連桌椅都帶出來了。”

“我的行李是少師準備的。”慕容灼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東西,不過確實很好用,對吧!”

她托著腮,陷入了些微的惆悵:“要是少師也在這裡就好了。”

景昀停頓片刻,也輕輕歎息一聲。

大雨下了一盞茶時分,終於從傾盆大雨變成了普通雨量。景昀看了看,雖然還是不方便行路,但至少不用擔心山下城鎮村落了。

小火爐煮好了茶,發出嘟嘟的聲音。慕容灼感歎道:“如果它能把茶倒進杯子就更好了。”

小火爐嗚嗚起來。

景昀說:“它隻是一個爐子,你卻要求它做侍從的工作。”

她給慕容灼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慕容灼興衝衝把茶盞拿回來,問景昀:“你現在還疼嗎?”

當然疼,但一旦疼痛變得持久,反而會變得非常善於忍痛。景昀說還好,示意慕容灼把沒完沒了的呱噪小火爐收起來。

小火爐的嗚嗚聲隨著被收進儲物袋戛然而止。

景昀終於感覺自己耳邊清靜了很多,她側耳聽雨,卻在連綿的雨聲中捕捉到了細碎的異聲。

那是足音,是腳步踏上濕滑山路,踩進泥濘落葉的聲音。

她凝神細聽,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那夾雜在雨聲的細碎異響,確實是足音。並且不像是山林野獸,更近乎於人的腳步聲。

誰會在暴雨黑夜裡爬山?

黑夜、暴雨、泥濘山路。這三者中任意兼具其二,都足夠產生性命之憂了。而今西山上三者兼備,不原地停下而是繼續爬山,簡直是毫無疑問的取死之道。

來人足音滯澀沉重,多半是凡人,景昀遙望足音來處,雨幕連綿漆黑一片。

見景昀作傾聽狀,慕容灼跟著豎起耳朵,愕然:“有人爬山?”

景昀頷首,抬手指了指頭頂的琉璃傘。

不必多說半句,慕容灼已經領會。她抬手在身側傘柄上一拍,琉璃傘光芒隱沒,遮蔽了傘下的一切聲響及氣息。

足音漸漸近了,轉過泥濘濕滑的山道,踏過滿地落葉的密林,終於出現在了琉璃傘前。

慕容灼無聲睜大了眼睛,啊的叫了出來:“這不是,這不是那個……”

琉璃傘隔絕傘下聲響,傘外來人毫無所覺。天邊閃電劃過,照亮了漆黑的雨夜,也照亮了穿行在密林間的那個人。

來人身披黑色長衣,與夜幕渾然一色,頭戴鬥笠。那長衣似能隔水,驟雨連綿,雨水在他長衣上滾落而下,沒有半點濕痕,手提一盞燈前行,燈座上不是燭火,而是一種能夠發光的靈石。

鬥笠下是一張白皙溫文的臉,看上去不算年輕,卻不顯年老,捉摸不出年紀。

——那是景昀和慕容灼曾經在長街上望見過的,出麵平息夫人毆打長子這場鬨劇的趙老爺。

饒是景昀,也從未想過趙老爺會從相隔數百裡外的容安城出現在西山上。但和慕容灼的驚愕不同,景昀從不相信半點巧合。

她眉心微蹙,疑心溢於言表。

趙老爺腳步匆匆,神色幽冷麵無表情,不知是慕容灼多心與否,她總覺得此刻趙老爺顯得非常詭異可怖,儘管他的身上毫無邪氣,是個實實在在的大活人。

山林泥濘難行,趙老爺手中那盞燈算不上很明亮,在雨夜裡更顯暗淡,然而他腳步竟然非常穩當,無知無覺越過琉璃傘,朝山上繼續去了。

景昀說:“你來。”

慕容灼左顧右盼看了看:“比較費力氣,你要保護我。”

景昀道:“我什麼時候不保護你?”

慕容灼深吸口氣,發動鳳凰血脈天賦,雙眼一閉一睜,附近樹冠上發出撲啦啦的聲響,一隻鳥兒脆聲鳴叫,緊接著紮進雨幕中,追了上去。

這是鳳凰血脈天賦之一,但由於慕容灼隻有一半鳳凰血脈,且還不是她自己的,所以在部分天賦上打了折扣,雖然能用,但很費力。

鳥兒追逐著趙老爺紮入雨幕,慕容灼睜開雙眼,那雙美麗的眼睛此刻瞳仁全黑:“他在繼續往山上走。”

一盞茶之後:“還在往山上走。”

半個時辰之後:“還在往山上走。”

再過一刻鐘:“他有完沒完了!”

慕容灼氣喘籲籲,景昀看著都覺得她辛苦,正要讓她斷掉對那隻鳥兒的控製,慕容灼忽然哎呀一聲:“他這是不是走到山頂了?怎麼進了個山洞?”

景昀話到舌尖,看向慕容灼。

“這個山洞怪嚇人的。”慕容灼自言自語,“可彆飛進去迎麵撞上一隻怪物……啊,這個山洞怎麼這麼長……還有多久啊……是人開鑿的吧,不像是自然形成的……他怎麼開始爬了?”

在鳥的視野裡,山洞長得仿佛沒有儘頭,越往裡走越低矮,趙老爺從低下頭、彎下腰,再到開始爬行。

慕容灼驅使的是隻大鳥,她挑中這隻鳥是因為它比較大而健壯,不至於折損在雨夜裡,賠上一條鳥命。但到了山洞裡,這反而成為了它的劣勢,前方越來越低矮,慕容灼可以令鳥兒靠爪子走進去,但前路不知多遠,慕容灼不確定自己能堅持多久。

如果鳥兒跟到一半,慕容灼堅持不住斷開了聯係,以這隻鳥的大小,它未必能在低矮洞穴裡成功展翅,很可能飛不出來。

“讓它出來吧。”景昀說,“山洞是往上的?”

慕容灼大力點頭:“正是!他在往上爬,現在鳥不跟的話,我隻能看見他的腳踝了,那我讓它出來啦?”

景昀點頭,慕容灼驅使鳥兒掉頭,一邊控製一邊唏噓:“少師第一次教我這個本領的時候,我還沒有飛升呢,少師他有事離開皇城,就教我用鳥兒和他聯係,飛升之後倒是好久沒用過啦——嗯,這是什麼,讓我看看?”

她自言自語,操控鳥兒停在山洞邊角,低頭篤篤篤一邊啄一邊看地上那不同於碎石塵埃的東西。

“哇!”慕容灼叫了一聲,“發現了一枚錢幣——是錢幣吧,形狀好怪。”

慕容灼一分心,對鳥兒的控製暫時減弱。鳥兒趁機抬爪把錢幣撥過來,黑豆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用喙哢哢咬住,似乎想將撿到的錢占為己有。

“這是刀幣吧。”慕容灼重新控製住鳥兒,呸呸呸吐出了叼著的錢幣,“上麵寫的是淩什麼?”

“淩虛。”景昀突然道,“是不是?”

“是的是的!”慕容灼氣喘籲籲,“就是淩虛年製,中州道殿八個字——你們道殿造的?等等,淩虛是……”

“是我師尊道號。”景昀一字一句道。

慕容灼震驚:“一千多年了,古董啊!”

景昀倏然起身,慕容灼嚇了一跳。

夜明珠柔潤的光暈幽幽映亮景昀雪白的側頰:“我得過去看看。”

她的語氣與尋常不同,仿佛夾雜了一絲咬牙切齒的味道。慕容灼慌慌張張跟著站起來:“怎麼了怎麼了?”

“那是金錯刀幣。”景昀道,“淩虛年間道殿造的,用的是一種特殊材質的礦石,原本是想以此代替靈石行使交易職責,對內在中州道門各宗派推行,基本不對外流通,隻用了十年就廢止。”

慕容灼反應過來了:“所以……”

“金錯刀沒有成功推廣,基本上隻在中州用了十年,由於材質特殊,廢止時道殿回收了一部分,在道殿外部存量非常少,我那裡倒是有半箱子,師兄那裡也有。”

景昀的神情簡直可怕,珠光照映下她說話的語氣都帶上了咬牙切齒的味道:“我懷疑那山洞通往我師兄洞府——他們把我師兄洞府挖通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死後疑似房子被挖的江雪溪就出來啦!今天晚上又多加了幾百字所以晚了點。

金錯刀有三種釋義:錢幣、刀名、書法筆體。這裡設定是淩虛道尊想拿它當做取代靈石的一般等價物,最終推行失敗了。

順便說一下,本章這個沒什麼台詞戲份的鳥,寫的時候喙我想起了巨嘴鳥,不過由於巨嘴鳥的生長環境和特征,所以本章這隻鳥除了喙參照巨嘴鳥,其他外貌特征以及生長環境全都自由生長,和巨嘴鳥沒有關係。

第36章 36 金錯刀(七)

◎江雪溪麵色凝重。◎

趙華跪在地上, 向山洞深處爬去。

山洞越往深處,就越低矮。最低的地方隻有兩尺左右,身形正常的成年男子彎腰縮背也難以通過, 要想通行隻能膝行而入。

他曾經在這個山洞裡進進出出許多次, 雙手雙膝全都磨得血肉模糊,磨破了再艱難地愈合,到最後手掌膝蓋都生出了厚厚的老繭, 感受不到絲毫疼痛。

但錦衣玉食多年之後,趙華的手已經全然是養尊處優的一雙手了,老繭都已經褪去。他戴著皮手套,仍然感覺到掌心按在碎石上傳來鈍重的疼痛。

山洞漆黑,唯有他帶來的那盞燈中的靈石散發出光芒,映亮了他目光所及的地方, 卻反而顯得光照不到的黑暗深處更加可怖, 仿佛隱藏著無數雙鬼祟的眼睛, 正在暗中注視著這個朝前膝行的人。

他一路爬進深處,爬到雙手雙膝都從疼痛變得麻木,衣裳沾滿了灰土,才爬到了山洞儘頭。

山洞儘頭反而變得開闊了,開闊到足以令人站起身來。這裡是一堵黃土和石塊砌成的牆。牆邊一角堆放著兩個打開的包裹, 裡麵裝著乾淨的衣裳、食物、水和零散的藥品,以及刀、錘子、鐵鍬等工具。另一角他的兒子趙璟被五花大綁捆起來, 雙眼緊閉頭顱低垂, 頭上傷口包裹著, 包裹傷口的白紗被鮮血浸出暗紅的濕痕。

趙華站起身來, 拍打著身上的灰土, 摘掉了手上灰黑色的手套。他沒有立刻動作, 而是站在原地,用一種陰冷如毒蛇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兒子低垂的臉。

他隨手從角落裡拿起一把鐵錘,朝著趙璟走去。

“咣!”

鐵錘帶起陣風,擦過趙璟耳畔,重重砸在了趙璟身後的牆上,響聲驚天動地。

隨著鐵錘的敲擊,牆震動起來,趙璟身體一震,朝前摔倒,以一個非常扭曲的姿勢麵朝下倒在了地上,額頭再度重重磕到地麵碎石中。然而即使是這樣,他也沒有醒過來。

“咣!咣!咣!”

趙華揮動鐵錘用力砸牆,每砸一下都用儘全身力氣。他眼底的猙獰幾乎難以掩飾,使得他那張溫文白皙的臉都扭曲了起來。

他想砸的似乎不是這堵牆,而是倒在地上的趙璟。用力砸了數下之後,他重重拋下鐵錘,朝後踉蹌了一步。

他喘息著,從懷裡摸出一個錦囊,打開錦囊,抽出一張符咒。

趙華把符咒貼在麵前的牆上,火折子湊上去點著符咒一角,而後迅速退開。

“轟隆!”

爆炸的響聲其實算是非常低沉的,但這山洞儘頭空間本就狹小,爆炸聲起塵土飛揚,頃刻間洞裡幾乎看不清楚人影,等漫天飛舞的塵埃落地,趙華父子已經變成兩個土做的人了。

煙塵散去,山洞內卻沒有遭受什麼破壞,儘管灰土飄飛滿地,唯一隨著爆炸毀掉的隻有山洞儘頭那堵格格不入的牆。

趙華從錦囊中取出第二張符咒,攥在掌心,朝牆後走去。

砌牆的石塊滾落滿地,不足小腿高的斷壁殘垣後,是滾落滿地的殘破白骨,白骨中夾雜著一些金玉珠寶。那些骨頭的顏色已經暗淡,珠翠光輝卻一如既往閃耀奪目。

如果趙華身負修為,哪怕隻是築基修士,踏入牆後的這一刻就會發現,滿地骸骨在趙華入內的瞬間,開始無形地躁動。

一縷縷無形的灰色煙氣從骸骨上升騰而起,但凡人的眼睛是看不到的。趙華踢開腳邊的骷髏頭,目光森然望向牆後這片埋骨之地。

牆後這片白骨累累的洞穴大概有兩間屋子大小,四周都是堅硬的山石。這不是人力挖掘出來的,而是天然的洞穴。

洞穴右上方有個洞口,已經從上方被石頭堵死了。

趙華走回去,取出一枚烏黑的丹藥塞進了趙璟嘴裡。片刻後趙璟悠悠轉醒,眼神迷茫,抬手想去摸劇痛的額頭傷口,卻愕然發現自己被綁著。

“父親!”他叫起來,“這是在乾什麼?”

趙華蹲下來,直視著兒子那張看上去驚愕又茫然的臉,唇角抽搐一下。

下一刻,他伸出手,抓住趙璟的頭發,重重撞向山石上。

慕容灼無聲地:“啊啊啊啊啊——”

一隻鳥鬼鬼祟祟躲在低矮的轉角處,伸長脖子窺看著眼前這可怕的場景。

“父親!父親!”

趙璟的痛呼聲無比淒厲,而趙華手一鬆,任憑兒子氣息奄奄地倒在地上,森然道:“都到了這裡,還在演戲嗎?”

他站起身來,舉起火折子,居高臨下道:“我沒工夫陪你演父慈子孝的戲,說,那箱金錯刀藏在哪裡,阿璟被你們弄到哪裡去了?”

“他是什麼意思?”慕容灼瞪大眼睛,“阿璟是哪位?”

景昀沒有回答慕容灼,她站在原地,臉色非常難看。

道門傳頌拂微真人風神秀徹高居雲端,仿佛紅塵俗事半點不會入眼。然而事實上,江雪溪生時,是個非常講究衣食起居的人。

他在道殿的住所也好,景昀去過的洞府也好,無一不是風雅精致無匹,陳設未必很多,但一定能令人眼前一亮讚不絕口。

饒是景昀已經做好了師兄洞府被人打開的準備,此刻也不由得眼前一黑。

慕容灼探頭過來看了一眼,頓時瞠目結舌:“這是被土匪劫掠了麼?”

洞府內滿地塵灰,空空如也。洞府牆壁能看到劃痕,那是被撬走的夜明珠燈台;陳舊的博古架東倒西歪積滿灰塵,上麵什麼都沒有。

景昀踏著滿地灰土,轉進了側室。側室內的織錦屏風隨著千年時光流逝,錦緞早已腐朽,這種屏風上會鑲嵌各色珠寶做為裝飾,錦緞腐朽後寶石會掉落,卻不會憑空消失。但地上什麼都沒有,室內比雪洞還要乾淨。

就連靠牆的床榻上,帳子都無影無蹤。

景昀氣往上衝:“鮫紗帳!”

她的惱怒倒不全是因為身外之物,還有後怕——神魂的尖銳劇痛像是一根尖利無比的針,提示著她師兄神魂就在附近,很可能就在這洞府之中。

慕容灼的聲音從另一間側室傳來:“阿昀,你師兄書房的收藏好像被搬空了,隻剩下一張桌子沒有帶走……啊!好重,怎麼搬不動?”

殿下恍然大悟:“哦,是搬不走啊,這桌子是連在地麵上的!”

慕容灼大開眼界,她從來都是金枝玉葉,還沒見過這種貪婪的吃相。她望著書房空蕩蕩的書架,以及書架上幾個空盒子,連連咋舌:“我的天,這是誰乾的!”

道門對於後來者探索前輩洞府並不禁止,一旦發現了前輩修行者遺物,發現者可以取走——但取走歸取走,弄成這幅蝗蟲過境的姿態也太難看了,收藏要掠走、典籍要拿走、床榻的鮫紗帳要扯走、屏風上的寶石要剜下來帶走,就連牆上鑲嵌夜明珠的燈台都要撬下來,所有陳設都拆開破壞,將有價值的部分拿走。整個洞府亂七八糟,唯一完完整整剩下來的,竟然隻剩書房裡那張桌子!

但凡內心還對留下遺物的前輩有半點敬意,都不會掠走所有有價值的東西一走了之,留下滿地狼藉。

慕容灼一著急,立刻把操控的那隻鳥兒忘了。她也顧不得去聽趙家父子雲裡霧裡的對話,氣衝衝跑出側室挽住景昀的手臂,惱怒道:“阿昀,這都是什麼人啊,你師兄的收藏便宜他們了!”

話未說完,景昀抬起一張煞白的臉,她眼珠漆黑麵色煞白,嘴唇蒼白沒有半點血色,額間滲出密密的冷汗。

“彆生氣彆生氣!”慕容灼嚇了一跳,“倒也不必氣成這樣,來來來坐下喝口甘露消消氣。”

“……”景昀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疼!”

慕容灼回過神來:“是神魂啊!”

她頓時鬆開手,左顧右盼上下張望,忽而目光釘在了景昀衣襟的位置。

景昀一手按住衣襟下的月華瓶,燃燒的玄陰離火深處,一直靜靜睡著的神魂碎片躁動起來。

它感受到了和自己同源的一部分。

她一聲不出,摘下銀鏈,握住月華瓶,一步步走進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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