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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85591 字 3個月前

第21章 21 試煉婚(二)

◎江雪溪微微沉吟:“丟失新娘?”◎

淩虛年間, 齊國皇城

“鐺——”

東方既白,皇宮盛武門內回蕩起渾厚悠長的鐘聲。

兩扇宮門徐徐開啟,候在盛武門外的群臣依次拾階而入, 在盛武門內廣場上分列兩旁, 垂首屏息,等待皇帝駕臨禦門聽政。

皇帝少年登基,為政勤勉, 早朝一向十分準時,然而今日百官等了又等,皇帝卻遲遲未到。

議論之聲漸起時,皇帝身邊首領大太監終於姍姍來遲,仿佛皇帝百忙之中終於想起了禦門內還有一群臣僚等著早朝。隻聽大太監朗聲道:“皇上口諭,今日不朝!”

而後大太監向前一步, 特意點出了定國侯的名字:“皇上口諭, 請定國侯移步凝心殿, 為國師送行。”

下方群臣再也按捺不住,彼此對視,議論聲再次響起,同時朝定國侯投去豔羨的目光,顯然是恨不得自己能有這個福分, 代替定國侯去麵見國師。又不得不在心裡歎息,恨自己投胎不爭氣, 若能有定國侯那樣的出身, 何愁沒有定國侯如今的地位呢?

——雖然定國侯才能確實有目共睹, 並非皇帝偏私, 這一點百官都是服氣的。但誰能保證自己後代子孫代代爭氣呢?就連王孫貴胄亦有此憂慮, 唯獨定國侯, 隻要她後代子孫不昏了頭做下謀權篡位的大罪,國師又能順利承繼道尊尊位,那麼齊國國祚綿延一日,定國侯子孫後代便能保一日的富貴。

定國侯卻無心在意同僚們的羨妒,她隨著大太監直入西宮,在路上忍不住問:“公公,國師為何突然決定離去?”

這確實突然,太突然了——否則的話,皇帝怎麼會一大早叫她過來為國師送行?

定國侯身份尊貴,深得皇帝信任,大太監也不瞞她,隻道:“國師想法,奴才不敢妄自猜測,隻知道凝心殿有位仙子昨夜趁夜前來,似乎是國師的師妹。”

“師妹?”定國侯心裡一驚。

朝臣無人不知,當今皇帝得以順利承繼皇位,無形的、卻又是最大的依仗,便是當代道尊座下首徒,亦是未曾正式冊封、但朝內朝外均以國師尊稱的道門年輕一代領袖,與其師妹並稱道殿雙璧的拂微少君。

——雖然凡人們弄不懂道門中繁雜的稱謂,時常仙子仙長道君真人亂叫一通。但事實上道門內部對於稱謂等級規定的非常明確:隻有突破化神境的修行者,才能被尊稱一聲真人;金丹境及以上,男修稱少君,女修稱仙子。至於未曾踏入金丹境的初級修行者,那當然是沒有什麼尊稱的。

凝心殿到了。

定國侯深吸一口氣,舉步而入,深深拜倒:“齊寧拜見皇上,拜見國師。”

很快,殿上傳來國師清淡的聲音:“何必多禮,坐下吧。”

定國侯已經大概摸清了國師的性情,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千萬不要自作主張,並不推辭應聲落座。

國師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是齊寧,我姐姐的女兒。”

這話當然不是對定國侯說的,也不是對上首的皇帝說的。於是定國侯大膽地抬起眼,向上方看去。

國師倚在自己的席位中,一手支頤。寬袍廣袖、朱衣風流,烏發玉簪一束,如水般散落下來,不像是人間傳頌的仙人白衣飄飄纖塵不染的超然出塵,反而更似個金玉叢中養出來的貴公子。

在他身旁,同一張席位上,還坐著個白衣少女。定國侯一望而知,頓時明白,這位大概就是大太監口中所說的“師妹”,淩虛道尊關門愛徒玄真仙子。

和國師不同,這位白衣的玄真仙子整個人仿佛就是在為‘仙子’二字做注解。定國侯不敢盯著細看,但隻匆匆一眼,少女白衣素淡縹緲,端坐在席位中,整個人便如一把初露劍鋒的名劍,令人移不開眼,又暗自心驚。

在皇帝和定國侯眼中,玄真仙子一語未發,隻靜靜頷首。事實上年輕的景昀正暗自傳音:“我是不是該給見麵禮……給什麼比較好啊?”

江雪溪啞然失笑:“我來時給過了,你不用給。”

“不太好吧。”

江雪溪轉而淡聲道:“我的師妹,玄真。”

於是皇帝和定國侯又紛紛起身問好,景昀在儲物袋裡挑了兩件東西送出去。

早上開宴總顯得奇怪,但景昀與江雪溪馬上要動身離去,於是皇帝還是命人備下了宴席。

一百二十八道菜流水一樣端上來,景昀欲言又止,再度傳音道:“是否有些……浮誇了。”

道殿尚儉,哪怕淩虛真人親自設宴,也沒有這麼大的場麵。

“不會浪費。”江雪溪傳音回答,而後對皇帝道,“齊臻,你有心了,然身為一國君主,當知上有所行下必效之,還是應該尚儉。”

皇帝的年紀也不很大,還是個未足三十的青年人,然而和江雪溪一比較,反而顯得皇帝才更像長輩,他比定國侯生的早,和江雪溪更熟悉,當即笑道:“您放心,明日是皇祖父冥誕,正該祭祀,這些珍饈佳肴斷然不會浪費。”

景昀:“啊?”

好一個孝子賢孫,拿琳琅滿目的隔夜剩菜去祭祀先人嗎?

江雪溪頷首道:“我都忘了,厲帝冥誕就在明日。”

他提起生父時雲淡風輕,仿佛在說一個無足掛齒、過眼即望的人。轉頭又對定國侯道:“齊寧,你今日怎麼不多話了?”

定國侯不好意思地笑笑,終於沒有見到生人的緊張了,她問:“國師,您怎麼突然要走?”

江雪溪說:“我與師妹去虞州一趟,處理些事情。”

景昀欲言又止,低聲道:“他們為什麼都稱呼你國師,聽上去好像不熟。”

江雪溪同樣小聲回應:“是我讓他們這麼叫的。”

景昀疑惑:“為什麼?”

江雪溪說:“你不覺得‘皇叔’‘舅舅’這樣的稱呼,顯得我有些年邁嗎?”

“……”

儘管江雪溪和皇帝、定國侯之間看上去不是很熟,但這畢竟是江雪溪唯二願意承認的親眷。皇帝與定國侯十分不舍地將他們送出城門,目送那兩道禦劍的身影離去。

修行者耳力過人,景昀禦劍飛至空中,還能聽見皇帝一邊遺憾國師匆匆離去,一邊傷感地囑咐侍從:“那些菜要收好,明天熱一熱,祭祀皇祖父。”

江雪溪也聽見了,他對景昀說:“你看,我就說齊臻齊寧都是很節儉的人。”

景昀:“……”

她與師兄關係親密,當然知道齊厲帝那些亂七八糟的‘豐功偉績’。於是不再多提此事,隻說:“我看他們很舍不得你走,其實我本就打算一個人去,隻是路過來看看你,你不必特意陪我過去。”

江雪溪還沒有換掉那身朱衣,負手立在春風渡上,意態閒雅地道:“我知道,所以我和你一起出來不是為了陪你,是為了讓你陪我。”

還不待景昀開口,他已經清清淡淡將話題一筆帶過,轉而問:“虞州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居然要你去?”

景昀說:“不是什麼大事,我聽師尊說現在虞州那邊忙不過來,正巧我剛破了一個小境界,該外出遊曆幾日,索性接下了這個任務。”

九州之中,虞州是個有點特殊的存在,那裡靈氣相對而言最為凋敝,不利於修行者修行破境,因此那裡宗派不多。偏偏虞州又最易滋生鬼祟,事端頻發,道殿駐守在虞州的分殿就算把每個能執行任務的弟子都拆成八半,也力有不逮,不能事事兼顧。

正因如此,虞州雖南不臨妖族,北不挨魔族,本該是個好地方,卻偏偏成了墊底的那個。道殿每三年一次統計各州分殿情況,虞州分殿申請調回中州的弟子都是最多的。

自己申請調離分殿往往會給師長留下心誌不堅的印象,但即使如此,虞州分殿許多弟子仍然巴不得儘快調走,可見虞州分殿當真最為艱苦。與之相對的是,凡是在虞州分殿做出些成績的弟子,調回道殿也格外受到器重。

近來虞州西邊一個大城忽然鬨起了瘟疫。虞州分殿忙著聯合當地官府對付瘟疫阻止外流,實在抽不出手來應對其他事務,將零零散散數件任務全報到了道殿。

景昀最近剛剛突破一個小境界出關,難得起興下山去遊曆,看見虞州分殿的任務,順手挑了一件。

“這件任務初始評級是‘地’。”

道殿任務分為天地玄黃四個等級,天級最困難,基本上都由長老親自指派人處理,不允許弟子自行挑選,以免造成無謂的傷亡。‘地’‘玄’‘黃’三個級彆的任務都掛在天機閣中,弟子可以自行報備接取。

禦劍前往虞州的路上,景昀把任務的大概內容給江雪溪複述了一遍。

這次任務地點在虞州東部的燕城。

據任務卷宗顯示,近段時間,燕城發生了許多起新娘失蹤案件。

第一起失蹤案件,是發生在兩個月前,失蹤的新娘是燕城本地人,新郎家則在燕城下轄的燕尺縣,距離燕城城中隻有二十來裡。

新娘新郎家中都薄有幾分資財,熱熱鬨鬨籌備起婚事。新娘是家中小女兒,最受寵愛,家中父母兄姐狠命籌備一筆嫁妝,要風風光光給女兒陪嫁過去,向新郎家彰顯對自家女兒的看重,好替新娘掙麵子。

新娘一大早上了婚車,灑淚揮彆父母親人,婚車行出燕城,正午時到了燕尺縣。婚車一停,新郎滿心歡喜過來叩問婚車,請新娘移步,誰料新郎在車外叩問半晌,車內新娘一聲不吭。

一旁圍觀的賓客們交頭接耳,新郎臉色忽青忽白,一把掀開車簾,卻見婚車內空空如也,新娘沒了蹤影。

這第一起案件剛發生時,沒人料想到要驚動道門仙長。因為大部分知曉此事的人都根本沒往妖鬼作祟的方麵想,隻以為新娘逃婚。

新娘父母親眷一口咬定他們親自送女兒上了婚車,護衛們一口咬定中途根本沒停過車,陪嫁侍女們說新娘起初在車裡還哭了,誰都說不清新娘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對於新娘家人的說辭,新郎家中根本不信。畢竟虞州雖然鬼祟較多,但尋常百姓平平淡淡過日子,也很難碰見這類意外。新郎家認定新娘是和人逃婚了,覺得新娘家人滿口胡言推搪責任,兩家大吵一架不歡而散,結親不成反結仇。

新娘父母去官府報了案,聲稱女兒可能是被歹人擄掠。儘管新娘父母心中焦急,然而燕城說大不大說小也真的不小,官府忙碌,於是這件案子就拖延下來,遲遲沒人過問。有的人還在心中猜測,認定這是新娘父母裝模作樣,想通過報案來遮自家女兒跟人私奔的醜事。

第二起案子則發生在第一起案件的十天之後,這次出事的新娘甚至都沒出燕城城門,隻是從城南嫁到城北。新娘一大早梳妝打扮含淚拜彆父母,上了婚車放下車簾,等到婚車停穩新郎叩問時,車中照舊無人應答,車簾一掀人人變色,車內空空蕩蕩,新娘沒了。

這一位失蹤的新娘和新郎乃是姑表兄妹,從小青梅竹馬長大,早早訂了婚約。第一起新娘失蹤案裡,不少人猜測新娘私奔逃婚,但到了第二起新娘失蹤案,所有知道的人都說這對新人從小感情就好,新娘根本不可能逃婚。

不但這位新娘家中焦急,新郎家裡也急得要命。雙方匆匆忙忙找了一圈,一起去官府報案。浩浩蕩蕩一群人來到官府,驚動了燕城太守,下麵的文吏一翻卷宗,立刻想起來十天前還有一樁案子,同樣是新娘在出嫁的路上丟了。

兩樁案子案情相近,都是新娘不翼而飛,隨行人員毫無察覺,陪嫁的珍貴物品一樣沒丟,官府當即決定並案來查。

正在官府忙著查案時,第三位新娘又失蹤了。

連續三位新娘失蹤,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流言四起到處傳播。有人猜測凶手專在新娘出嫁的路上偷盜新娘,分文不取隻要人,說明城中很可能潛伏了一個采花大盜;還有人覺得新娘失蹤的實在詭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很可能偷盜新娘的不是人,而是妖鬼作祟;沒幾天又生出了很惡毒的流言,說新娘失蹤是尋仇報複,這三位新娘本人或是她們的父母家眷很可能在外做下惡事得罪了人,才導致惹火燒身新娘丟失。

這些紛亂謠言對於新娘父母來說實在誅心,好端端養大的女兒一朝丟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本來就日夜難安悲痛不已,如今外麵還傳了各色謠言,有的造謠女兒偷人,有的造謠自己家裡作惡多端遭了報應。每一句傳到新娘父母耳中的謠言都像是紮在他們身上的刀,尤其是第二位新娘的父母,又氣又痛當即病倒。

連續三位新娘失蹤,鬨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燕城百姓算是被嚇住了,但滿城百姓總不能一輩子不辦婚事。沉寂數日之後,燕城中又有了兩戶人家成婚,因為怕出事,特意辦的很低調,連陪嫁都沒大張旗鼓地送過去,隻備了輛樣式低調的婚車,準備先把婚事安全辦完,以後再慢慢彌補。

事實證明,僥幸心理不可取。

事已至此,什麼采花賊什麼私奔的流言都不見了,能神不知鬼不覺弄走四個新娘,除了非人之物作祟找不到其他緣故。第四位新娘丟失的案子報到官府時,太守二話不說,直接命人前去虞州分殿求援。

但不巧的是,這個時候虞州西邊發生瘟疫,虞州分殿把能出動的所有人手派到西邊去協助官府解決瘟疫,分殿裡積壓了許多任務,幾位平日坐鎮分殿的長老都親自出馬。燕城的新娘失蹤案無論從數量還是情況上都屬於緊急程度較為靠後的那一種,一時半會實在擠不出人手過去處理了。

燕城太守急的頭發都白了,他的小女兒見父親發愁,決定為父親和城中百姓出一份力,於是向父親提議,那個劫走新娘的不管是人是鬼,隻要把它釣出來就能想辦法處理,她願意扮成新娘舉辦一場假婚禮引蛇出洞,請父親派遣精銳在旁邊保護,把劫走新娘的凶手抓獲。

這作祟的八成是鬼祟等非人之物,豈是尋常人能對付的?太守當然不願意讓女兒去冒險,一口拒絕。

但小女兒卻很堅定,對父親說:“城中百姓怨聲載道擔驚受怕,我身為燕城太守的女兒,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平日裡受到百姓的供養,現在能為百姓出一份力,是我的榮幸啊,怎麼能因為危險就逃避呢?”

燕城太守依然不同意,對女兒說:“如果這些案件是人為的,我自信麾下精銳足以保護你的安全,但現在這是非人之物作祟,我派出再多精銳,又怎能在妖鬼的手下保全你呢?”

父女二人僵持一陣,誰都無法說服對方。太守整日嚴防死守,生怕女兒膽大包天,真的去假扮新娘,更重要的是城中人心惶惶,於是太守動用了自己能聯係到的所有人脈,打聽到虞州分殿想將一部分案件送去道殿請求協助,連忙一竿子把小女兒支出家門,讓小女兒親自帶著護衛趕去虞州分殿,請求分殿儘快派人來查案。

一番活動之下,燕城新娘失蹤案作為第一批送往道殿的任務,出現在了天機閣中。

“丟失新娘?”江雪溪微微沉吟,“妖魔一般不會刻意挑選新娘這樣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多半是鬼祟。”

景昀點頭:“天機閣給出的初步分析也這麼認為。”

師兄妹二人禦劍疾飛,終於在三日之後抵達了燕城。

二人都熟讀道殿中各類典籍卷宗,類似的案件見過一些。路上商討出幾種可能,入城直奔太守府,報上道殿弟子的名號。

守衛入內通傳,不久又出來,身後跟著太守的小女兒,那少女衝著景昀和江雪溪行了個禮,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又請景昀和江雪溪進去。

太守姓褚,他的小女兒閨名信芳,取‘苟餘情其信芳’之意。褚信芳一邊引著二人往裡走,一邊很是抱歉地道:“二位仙長先到家父書房裡喝茶,家父稍後就來。”

景昀問:“褚太守在忙?”

褚信芳會錯了意,以為景昀覺得太守怠慢,連忙道:“父親斷然沒有怠慢二位仙長之意,隻是今日有人……”

她話還沒說完,變故陡生,腳步聲、嚎哭聲紛亂地傳來,褚信芳甚至來不及多說半個字,隻見一個釵亂鬢橫的婦人匆匆轉過牆角奔來,撲通一聲跌跪在了景昀與江雪溪不遠處。

後麵太守府的侍從緊跟著追出來,手足無措站住了腳。褚信芳呀了一聲,看了看那婦人,對景昀道:“這位……”

褚小姐這句話又沒說完,她剛張開口,那婦人一口氣還沒喘勻,已經大哭起來,朝著景昀二人用力叩首,一邊哭一邊哀求,腦門結結實實磕在地麵上,隻一下就湧出了鮮血。

景昀連忙用靈力托住她,不讓婦人繼續叩首。褚信芳回過神來,趕緊上前扶著那位婦人,然後對景昀和江雪溪解釋道:“這位吳娘子,是第一位失蹤新娘的親姐姐。”

作者有話說:

因為下周一要上夾子,所以明天中午十二點前更新,後天那章晚十一點更新。

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資治通鑒·梁紀》

第22章 22 試煉婚(三)

◎新增兩千字不要漏掉◎

“我的妹妹呀!”

吳娘子話才說了個開頭,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要落下來。

褚太守連忙給女兒遞了個眼色,褚信芳輕咳一聲,提醒道:“吳娘子, 兩位仙長來燕城正是為了調查新娘失蹤案, 你把情況早點告知二位仙長,仙長們才能更快著手調查。”

吳娘子聞言擦了把眼淚,勉強忍住哭腔, 再度原原本本講述了第一位新娘失蹤的情況。

事實上,由燕城官府送去虞州分殿、又由虞州分殿送往道殿的案卷裡已經寫的很明確了。吳娘子雖然焦急憂慮,所知的情況也早在官府問詢時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現在說的還是案卷中記載的情況,並無多少新的發現。

但對於這麼一個悲痛欲絕的姐姐,無論是褚太守父女, 還是景昀與江雪溪, 都沒有打斷她的話, 而是任由吳娘子又講述了一遍。

含淚說完之後,吳娘子拭去臉上的淚珠,道:“小婦人失禮了,小妹生的晚,家父家母年紀大了身體不好, 是小婦人手把手把妹妹帶大的,花骨朵一樣年輕的女兒家, 忽然生死不知地丟了, 真是……真是……”

說到這裡, 吳娘子又忍不住哽咽起來。

要指望景昀開口安慰人, 那是很困難的。江雪溪遂道:“吳娘子放心, 我們會全力調查吳小姐的下落。”

吳娘子忍住淚意, 她原本是個高挑爽利的女子,哽聲道:“不瞞二位仙長,小妹她丟了這麼多天,其實……其實家裡人心中都已經……”

眾人一時默然,吳小姐丟了兩個月,不管擄走她的是什麼東西,兩個月來毫無下落,九成九凶多吉少了。在場的人心裡其實都有猜測,但這話誰也不好輕易開口說。

吳娘子咬牙道:“但就算、就算小妹她已經出事了,我們父母兄姐還是希望活著要見人,死了也能見屍,否則小婦人真是死了也閉不上眼,更不能叫小妹的名聲為人所誣,懇請二位仙長……”

吳小姐是幼女,吳娘子是長女。吳娘子親自教養妹妹長大的,說是姐妹,和母女的感情也差不多了。她雖然竭力想忍住淚水,眼眶還是通紅一片。

褚信芳動容地握住吳娘子雙手,拍撫她的脊背,借此安慰這悲痛的姐姐。

景昀終於張口,同時江雪溪也正開口發問,二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處:“‘名聲為人所誣是指的什麼?’”“吳小姐的名聲為何受損?”

景昀忍不住瞥向江雪溪,正好撞上江雪溪含笑看來的目光,二人視線一觸即分,隻聽吳娘子恨聲道:“是魏家!”

原來第一位新郎姓魏。吳小姐失蹤之初,所有人都沒往鬼祟方麵想,隻驚詫於新娘失蹤了,不乏有人猜測吳小姐逃婚。

魏家大丟顏麵,心裡很是不忿。吳家這邊去官府報案,焦急尋找失蹤的女兒;魏家卻在背後傳播謠言,說吳小姐不檢點,和野男人勾搭上私奔了。

吳家氣得半死,如珠如寶的小女兒莫名其妙失蹤了,家裡人焦急擔憂還來不及,新郎卻在外詆毀女兒名聲。於是一邊打上門去找魏家算賬,一邊在外辟謠。

但造謠永遠比辟謠容易,人們總是更偏向於相信聳動驚人的消息。吳家在外辟謠的舉動並沒達到想要的效果,反而不少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吳家心虛,竭儘全力想把女兒跟人私奔的事壓下去。

江雪溪若有所思,景昀卻單刀直入地詢問:“一般來說,結親是為了締結兩姓之好,很少有奔著結仇去的,如果我是魏家,不管心裡怎麼想,從利益的角度出發,第一時間大肆宣揚未進門的新娘跟人私奔,都是下下策——吳家和魏家之前,是不是有過仇怨?”

吳娘子聞言一怔,旋即垂首:“小妹她其實對婚事不太滿意,還曾經鬨著要退婚,隻是最後沒退成,魏家也許是聽到了小妹想退婚的風聲,所以……”

不但褚太守父女,景昀也心生不解,隻是她麵上毫無變化,問:“吳家不是很疼愛吳小玉麼,為什麼要給吳小玉結一門她不情願的婚事?”

吳娘子苦笑道:“這確實是我們不好。”

吳家經營糧莊,雖然規模不大,卻也積攢了幾分家資。家裡三個孩子,吳娘子和吳大郎一個爽利果斷,一個沉穩能乾,都是能頂門立戶的人才。於是吳家父母索性早早撒手,將兩家糧莊交給長子長女分彆經營。

吳小玉是家裡的小女兒,母親年近四十才生育下來,生下來身體就不好,不管怎麼精心關懷,還是好幾次差點夭折。父母兄姐十分擔憂,一直在外打聽名醫,終於在吳小玉八歲那年,打聽到燕尺縣有個姓魏的大夫,曾經在京城很有名氣,後來得罪了權貴回鄉。

吳家連忙趕過去為小女兒求醫,但魏大夫說自己曾經立過誓,此後再不行醫。吳家人多番懇求,甚至說願意掏出一半家底酬謝,終於打動了魏大夫。

他也不要吳家的一半家底,隻說自己年紀大了,年輕時醉心醫術對兒孫虧欠許多,家裡幾個兒孫都不是能夠守成的人才。吳家如果有心酬謝,將來把這個小女兒許給他的小孫子。

那時候吳小玉命都快沒了,父母猶豫了一下,立刻答應了。果然魏大夫妙手回春,最後治好了吳小玉的病。

魏大夫說的沒錯,他幾個兒孫果然都資質平平,吳小玉長成少女之後,得知自己身上還背著這麼一段婚約,很不情願,一度鬨過退婚。吳娘子和母親猶豫過要不要答應妹妹,但吳父堅決不許。

“老大夫四年前過世了。”吳娘子歎氣,“父親說,人家對妹妹有救命之恩,怎麼報答都不為過,現在退婚,倒像是仗著恩人過世,就要翻臉不認人了。”

她有些拘謹地朝景昀二人看去:“兩位仙長,雖然魏家詆毀小妹名譽確實可惡,但魏大夫過世之後,他們家裡沒什麼出息的人才,應該不會是他們家做的。”

“你怎麼看?”江雪溪傳音問。

景昀跟師兄說話就直接了很多,回答道:“魏家可以去看看,但應該不是他們做的案子,他們記恨吳家也就算了,後三位失蹤的新娘和他們可沒什麼關係。”

江雪溪表示同意,又道:“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悲痛欲絕的吳娘子離去,景昀轉向褚太守,單刀直入道:“新娘失蹤的案卷和燕城誌一並拿來。”

褚太守不意這兩位仙長如此直接,還不等他客氣就要開始乾活。連忙吩咐侍從取來案卷,又道:“府衙內事務繁忙,下官怕是不能全程陪同二位仙長,如果二位仙長不介意,接下來便由小女信芳陪同。”

厚重的燕城誌與案卷被搬運過來,景昀目光一掃,分工道:“我接下任務時已經看了幾遍案卷,記得很熟了,師兄你先看案卷,我看燕城誌。”

江雪溪說好。

二人一目十行地將書卷看完,而後交流意見。

江雪溪先沉吟道:“這四對新人本身,無論從生辰八字、家境出身,還是新娘的容貌特征,興趣愛好都沒有很相似的地方。”

景昀則道:“燕城誌裡記載的鬼祟作亂有幾起,不過年月都很遙遠了,最近一起鬼祟作亂還在二十年前,作亂手法簡單粗暴,都是要麼直接殺人、要麼製造很明顯的恐慌。並且胡亂殺人,不挑剔特定對象,像這種隻擄走新娘,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案件,還沒有舊例。”

江雪溪思忖片刻,道:“隻看這些落在紙麵上東西是不行的,我們去現場看一看。”

見二人起身,一邊的褚信芳很及時地開口:“請問二位仙長要去哪裡,小女這就命人備車。”

“不必備車。”景昀說,“你把四位新娘家住何方,出嫁那日婚車行經的路線標出來,我們必須親自走一遍。”

褚信芳忙不迭地動手,這姑娘也很用心,標的非常細致,路線圖交到景昀手裡,她看了幾眼,麵無表情啊了一聲。

褚信芳立刻緊張發問:“仙子是看出什麼不妥了嗎?”

“沒有不妥。”景昀坦然道,“隻是驚奇。”

她把路線圖遞給江雪溪,江雪溪看了一眼,接過來仔細端詳片刻,感歎道:“這四條路線一點都不重疊,還真是稀奇啊。”

的確,這四位新娘家住方向、出嫁路線堪稱毫無關聯。

江雪溪搖頭失笑:“走吧師妹,我們去親眼看看。”.

離開太守府之前,江雪溪總算把那件周身透著風流氣韻的朱紅外袍換成了黛色,從貴公子搖身一變,變成了端靜文雅的道尊首徒拂微少君。

師兄妹二人沿著長街慢行,長街上人流如織,全然看不出褚太守所說的人心惶惶。

江雪溪修太上忘情,自從破境金丹之後就常常下山遊曆,順便接些任務,比景昀經驗豐富。

他搖搖頭,淡聲道:“現在的平靜隻是表象,百姓心中恐懼,短時間內不敢再締結婚姻,但全城百姓不可能一輩子不成婚,如果不儘快抓獲作亂鬼祟,隻要再發生一起新娘失蹤案,城內人心就徹底亂了。”

街旁一處綢緞莊裡,幾個妙齡少女相攜而出,一抬首看見街道對麵的江雪溪,粉麵微紅,連看了好幾眼。

其中一個少女大膽一些,抬腳要往師兄妹二人這邊走來,像是想過來搭話。卻被身後的老嬤嬤抓住,低聲道:“夫人的話小姐忘了?現在城裡不安定,不許跟外人接觸。”

少女哎呀一聲:“不是隻有新娘失蹤嗎?”

老嬤嬤硬拉住她:“我的小姐,你可彆多事了!”硬生生把那少女拉上了馬車,其餘幾個少女顯然以她為首,相繼跟了上去,還不忘回過頭多看江雪溪一眼。

景昀笑出了聲:“師兄果然厲害。”

江雪溪涼涼看她一眼:“嗯?”

景昀正正經經地道:“師兄你說平靜隻是表象,聽那老婦人話中之意,現在普通人已經不敢讓家中女兒接觸外人了,可見人心不穩,這起案子拖延不得,需得儘快解決。”

二人一邊談笑,一邊前行,轉眼間來到了距離太守府最近的一位新娘家中。

這戶人家姓王,失蹤的女兒是第三位新娘。

王家是四位失蹤新娘裡家境最好的,家中做珠寶生意,遠非吳家小打小鬨的糧莊可比。他們家的女兒失蹤之後,為了儘快請道殿仙長前來查案,王家和褚太守一起使了很多力氣。

景昀來之前看過案卷,對四位新娘家中都有了解。相對其他三位新娘而言,王家是為查案出力最大的,卻也是對失蹤的新娘最無動於衷的。

王家父母聽聞道門仙長光臨,連忙出門相迎,將景昀與江雪溪恭恭敬敬迎進了府中。說起失蹤的女兒,王老爺連聲歎氣,王夫人從袖中取出帕子輕輕按壓眼角,表現出恰到好處的悲傷。

第三位失蹤的新娘在王家女兒裡正巧排行第三,閨名叫做珊娘。生母是王家妾室,過世很早,王老爺兒女眾多,很少想起這個沒娘的女兒,王夫人膝下有親生兒女,對庶出的女兒也隻是麵子情,沒有多少情分。

正因如此,他們說起王珊娘的失蹤時,不像吳娘子一樣悲痛欲絕,反而冷靜地陳述著。

王珊娘這門婚事其實不壞,未來夫婿是王老爺好友的兒子,不是長子無法繼承家業,但很受父母疼愛,品行性格都不錯。又有兩家家主的關係擺在這裡,嫁過去日子不會難過。

這一點又與吳小玉不同了。

景昀思忖片刻,便提出要求,要去看一看王珊娘的住所,及為她備辦的嫁妝婚車。

王珊娘失蹤之後,城裡已經掀起了鬼祟傳言。王家雖然不至於怕到戰戰兢兢,心裡卻也有些發毛,於是把婚車、嫁妝全都一股腦塞進了王珊娘的院子裡,院門用大鎖鎖好。

令人失望的是,王珊娘的院子就像她這個人留給父母姐妹的印象,端莊、文靜、簡樸,挑不出任何毛病,也找不出任何問題。

江雪溪不想進少女閨房隨意走動,留在外麵檢查院中停著的紅漆婚車。

他上上下下把婚車翻檢一遍,認真探尋有無氣息殘留。

景昀正在內室裡查看,隔著窗子望見江雪溪的動作,推開窗探出頭:“師兄,有什麼發現?”

江雪溪彎腰從婚車裡下來,一手妥帖地撫平衣擺上皺褶:“車裡很乾淨,沒有鬼祟邪氣,或許是隔了一個月,邪氣已經散儘了,你呢?”

景昀搖頭:“沒有,現在隻看出王珊娘似乎很喜歡看談風弄月的話本,在床下藏了小半箱子。”

她蹲下身翻看:“《金釵美人記》《芍藥傳》《玉樓春》,都是正經書局印製發行的,尾頁打著標記,應該沒什麼問題。”

景昀以前翻看天機閣卷宗時,曾經看過一起案子。是有個書生屢試不第,考到四十多歲還是個童生,眼看與他同時入學讀書的人一個個成了秀才舉人,或飛黃騰達或衣食無憂,隻有自己蹉跎半生一貧如洗,嫉妒之下動了惡念。

那時道殿還未對邪修進行大規模清剿,這書生不知從哪裡接觸到了邪法,用枉死之人的血混在墨裡抄寫了整本書,以邪術炮製後借給了許多人,導致借閱過那本書的人或一病不起,或乾脆丟了性命。

不過王珊娘這些話本出自正規書局,動手腳的可能性不大。景昀把箱子倒空,拿出來大概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麼問題。

告辭了王家,師兄妹二人依照路線圖,前往其他幾位新娘家中。

“我們先去第四位新娘家。”景昀提議,“第四位新娘出事最晚,如果她身邊事物沾染邪氣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到一點殘餘。”

二人穿越過一條條長街小巷,趕在天色徹底暗淡之前,踏進了第四位新娘的家門。

小巷偏僻寂靜,巷子最裡側的那戶人家院門前掛著未撤下的紅布,已經在風雨吹打下褪色。一路走來其他人家院門內偶爾還會響起言談嬉笑、爭吵打鬨的聲音,無論悲喜,總是有著鮮活的人氣。

但這戶掛著紅布的人家,院牆內毫無聲響,死寂如墳墓。

景昀抬手想要叩門,秀眉微蹙:“門沒鎖?”

她在門扉上輕輕一叩,木門應聲而開。隻見門內屋舍一片漆黑不曾點燈,院內滿地都是飄零未掃的落葉。

江雪溪忽然說:“我們來遲了。”

他彈指間一簇火焰跳躍而起,火光照亮了院內目光所及之處。

——右側廂房門口,一個矮小的身影倚坐在門檻上,雙目緊閉沒了氣息。

作者有話說:第二十三章 比較短,所以並入二十二章,已經購買的寶貝們可以直接閱讀~

明天那章晚十一點更新,感謝大家支持,鞠躬。

第23章 23 試煉婚(四)

◎江雪溪了解景昀,正如景昀了解江雪溪。◎

景昀說:“再亮些。”

江雪溪:“……”

他垂眼對著掌心火焰輕吹一口氣, 下一刻那簇火焰驀然升騰而起,火光大作,將院內照得恍若白晝, 也照亮了屍體瘦削的麵孔和滿頭白發。

這是第四位新娘的母親。

景昀目光一掃, 第一反應是:她在躲避什麼?

老婦人坐在門檻上,左側身體倚靠著門框,頭也極力朝左邊偏, 半張臉埋進了門框內。是個可以稱之為扭曲的姿態,好像右側有什麼讓她抗拒躲避的東西。

江雪溪似乎覺得不太方便,隨手熄滅掌中火焰,轉而取出一顆夜明珠放在一旁,借柔和明亮的珠光照明。

他一手拎起衣擺,蹲下身, 兩指在屍體頸間一探, 隻覺觸手僵冷如冰, 仿佛摸到的不是一具屍體,而是塊雪山極寒之巔的冰雪。

哪怕對於一具屍體來說,這種令元嬰境修行者都為之側目的冰寒都是非常不對勁的。

江雪溪收回手,下一秒景昀的聲音響起:“你看她的臉。”

屍體的半張臉隱沒在門框背後,要想一眼看清她的表情還真不容易。江雪溪抬首看去, 不易察覺地微微蹙眉。

人的死相通常都不會太好看,但老婦人的屍體雙眼緊閉, 麵容卻扭曲猙獰, 仿佛生前曾經受到極度的驚嚇。

“她不是被嚇死的。”江雪溪緩緩道, “全身僵冷如冰, 人死而屍身不改, 這是被一瞬間抽走全身活人生氣的緣故。”

抽走全身生氣, 人則必死無疑。這種做法江雪溪隻在邪修行惡、鬼祟殺人的舊例中見過,道殿明文列入禁術。

是誰會對一個孤寡的老婦人下此毒手?

除了劫走四位新娘的鬼祟,很難再有其他答案。

猜測在江雪溪腦中一閃而過,他還未開口,景昀已經擰眉道:“糟糕,師兄你能看出她死了幾天嗎?”

江雪溪給出否定的答案:“全身生氣抽離,人會瞬間死去,死後僵冷如冰,屍身長久不腐,不好判斷。”

景昀蹙眉,語速略快:“如果殺她的和劫走新娘的是同一隻鬼,殺了她之後,隔多久會去殺其他人?”

話音未落,景昀忽然注意到老婦人垂落在門框內的那隻手緊攥成拳,手心似乎握著什麼。她掰開那隻冰冷僵硬的手,從老婦人手心拿出了一枚攥得死緊的平安香囊,香囊上繡著一朵盛開的芙蓉花。

景昀記得,第四位新娘的名字,就叫鄭芙蓉。

她一怔,將香囊放回老婦人張開的手心,而後道:“我留在這裡搜尋線索,師兄你回太守府吧。”

——為今之計,最快的辦法就是回太守府,請褚太守及時派人前來接管此處,召集其他三家說明情況,最大限度減少可能再次發生的死亡。

江雪溪頷首:“注意安全,我很快回來。”

說罷,他毫不拖泥帶水,喚起劍光一閃而逝,消失在夜色天際中。

景昀托起江雪溪的夜明珠,退後兩步將它放在較高的窗台上,再度蹲下身來,仔細觀察麵前這具屍體。

夜風拂過,滿地落葉翻卷,枝葉簌簌作響。近乎死寂的夜色裡,麵前是冰冷、僵硬、扭曲的屍體,和荒涼的院落。

景昀神情平靜如常,這可怖的氣氛沒能給她帶來半分恐慌。良久,她站起身,從倚靠在門框上的屍體旁經過,走進了房中。

第四位新娘生父早逝,孤兒寡母的長大。但實際上,能在燕城治安不錯的地方擁有一處寬敞的院子,即使稱不上富裕,也絕不算窮苦人家。

正房共三間,進門廳內一應家具器物俱全,左右兩間屋子是母女二人的臥房。母親房中帳幔衣裳花色較為素淡,新娘房中裝飾則更為鮮亮。

兩間臥房妝台上都積了一層很薄的灰,頂多隻有三五天未曾清掃,而新娘失蹤了近一個月。看樣子新娘失蹤後,母親還一直在打掃女兒的臥房。

景昀轉了一圈,又折身出門查看東西廂房。東側廂房大門緊鎖,景昀不想破壞鎖,於是掉頭從屍體身上找出一串鑰匙,打開了門。

裡麵堆放著六個大木箱,裡麵裝著嫁妝。

右側廂房是雜物間兼庫房,景昀同樣一無所獲。

她退了出來,秀眉輕蹙,略有點失望,卻不氣餒——沒有線索,反而是最好的線索。

抽乾一個人全身的生氣,不可能不留下絲毫鬼祟邪氣。老婦人死的時間一定不久,這幾日功夫根本不夠這些氣息散儘,但現在她什麼都沒有發現,這本身就是最可疑的地方.

府衙內亮如白晝,花廳中坐了一群瑟瑟發抖的人。

第四位新娘鄭芙蓉孤兒寡母,新娘失蹤母親身亡,家裡沒什麼彆的親戚了。褚太守遂派人連夜趕過去,把其餘三位新娘、以及四位新郎的家眷全都從床上叫到了府衙。

饒是深更半夜被從床上挖起來,這些人卻沒有一個不滿,坐在花廳裡一邊抖一邊差點哭出聲來。

“我未過門的兒媳婦沒了,親家母怎麼也遭了毒手!”“大人,我們一家老小的安危可怎麼辦呀。”“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這是什麼攪家精,說不定早跟野男人勾搭上了,死了還給我們家帶災。”

最後一句話是新娘吳小玉的夫家魏家人說的,吳家痛失愛女,本來正在一邊坐著又慌又痛地抹眼淚,一聽這話頓時暴怒,吳夫人捂住胸口搖搖欲墜,吳大郎跳起來給了魏家老頭一腳。

魏家兒子拍案而起,吳大郎吳娘子不甘示弱,衝過去扭打在一起,叮叮當當砰裡當啷桌子都掀翻了,轉眼間兩家人滾倒在地。

師兄妹二人和褚太守父女一同進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幅極其混亂的場景:吳大郎和魏家兒子拳腳相向鼻青臉腫,吳娘子和吳大郎的妻子則和魏家女眷扭打在一起,滿臉是血頭發都撕扯下來幾綹。其他幾家原本哭的哭、怕的怕,現在圍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拉架都拉不開,隻能把吳魏兩家的老人隔開。

“都給我住手!”褚太守厲喝一聲。

在太守和仙長的威壓下,鬨劇終於勉強中止。

褚太守問:“你們這些新娘親眷,都在這裡,沒有缺少、失蹤的吧?”

眾人紛紛點頭,褚太守正要繼續問,忽然王珊娘的嫡母王夫人和丈夫低聲耳語幾句,然後猶猶豫豫地開了口。

她說:“大人,珊娘失蹤之後,她身邊的奴婢都送到莊子上去了,前兩天莊子報上來,珊娘的貼身大丫鬟青藍殉主,半夜投了河,一大早才被莊頭發現撈上來,人已經凍硬了……”

景昀和江雪溪對視一眼。

凍硬了!

“屍體呢?”

王夫人說:“還停在莊子裡。”

旁聽的褚信芳不樂意了:“奴婢身亡一樣要報至官府,由官府確認後消除戶籍,你們怎麼沒報?”

王夫人麵露尷尬,小心翼翼地道:“是小婦人疏忽,當時忙得忘了……”

她神情有些躲閃,卻不顯恐慌,是雖然不安卻不心虛的表現。褚信芳仍然追問著,景昀則側首,對江雪溪道:“我方才問過鄭家鄰裡,劉氏和鄭芙蓉母女兩人雇傭了巷頭一個婦人,每十日去鄭家洗衣乾活,劉氏母女隻做點擦桌子做飯之類的活計,那婦人七日之前去過一次,當時劉氏還活著。”

“妝台上的灰積攢了最多三五天,可見劉氏的死亡時間在三日到七日內。”

江雪溪認真聽完,點點頭,然後打斷了褚信芳的追問,問王夫人:“青藍是什麼時候投河的?”

王夫人仔細回想片刻,斬釘截鐵道:“正好半個月前!那一日是府中發月例的日子,不會有錯。”

青藍的屍體在天亮之前運回了官衙,江雪溪這次甚至都不需要探一下,就十分確定道:“全身生氣被抽乾——王家莊子上這些人眼都是瞎的嗎,半個月來屍身不腐毫無變化,和民間恐怖故事裡的僵屍差不多了,居然沒發現一點不對?”

莊頭誠惶誠恐、膽戰心驚,操著一口燕城方言顫巍巍回答:“這這這這屍體停在最偏的柴房,大大大家夥都害怕,沒人敢往那邊去……”

“殺王珊娘的婢女,鄭芙蓉的母親。”景昀沉吟道。

江雪溪替她接上了後半句話:“這兩個人分彆是兩位新娘最親近的人。”

王珊娘幼年喪母,陪她長大的婢女是最親近的存在;鄭芙蓉與母親相依為命,母女二人親近自不必提。

廳中頓時又是一片混亂,紛紛嚎哭起來:“仙長,仙長救我!”

景昀聽得頭大,轉向江雪溪:“這是不殺新娘,改殺家眷了?前兩位新娘都是一大家子人,誰是‘最親近’的那個也不好界定,我們很難同時保護多人。”

江雪溪了解景昀,正如景昀了解江雪溪那樣。他黛眉微揚,唇邊笑意微露:“說吧師妹,你想做什麼?”

景昀抿起血色淡薄的唇:“我不喜歡被動防守,更喜歡引蛇出洞。”

“我想引它,主動來找我。”

作者有話說:

下章辦婚禮!

第24章 24 試煉婚(五)

◎抬頭的瞬間,江雪溪抽走了她發間最後一根用來固定發髻的簪子。◎

次日夜, 太守府彆院

釵環首飾堆了滿桌,胭脂水粉綾羅綢緞琳琅滿目。屋外紅綢喜字全都懸掛貼好,房簷下燈籠都換成了大紅色。

婢女們忙裡忙外焚香灑水, 遠處隨風飄來呼喝聲:“小心點, 彆磕碰嫁妝箱子。”“婚車呢婚車呢,再檢查一遍。”

房中屏風後,景昀端坐在床榻上。

她披著紋樣精美的絳紅婚服, 麵上脂粉未施白如冰雪,與濃豔的絳紅婚服疊加在一起,極致反差也極具衝擊力。

兩個繡娘一左一右半跪在景昀身旁丈量尺寸,褚信芳立在一旁,忍不住出言道:“腰身那裡是不是該收窄一點?”

這身婚服是臨時從繡莊裡買回來的成衣,難免不太合身, 對於景昀來說略微寬了一點。繡娘也意識到了褚信芳所說的問題:“小姐說的對, 是該……”

“不要收窄。”景昀忽然出言道。

繡娘猶豫著道:“可是不收窄的話, 顯得有點寬。”

“很明顯嗎?”

繡娘說:“不算很明顯,仔仔細細看是能看出來的。”

“那就不要改了。”景昀淡淡道。

她的聲音很平淡,神情也很平淡,從始至終沒有表現出半點疾言厲色,但繡娘不知為什麼, 心中卻生出畏懼來,連忙垂首應是。

門外傳來動靜, 褚信芳聞聲走過去, 很快又折回來:“景仙子, 我爹來了。”

“進來吧。”景昀說。

褚太守束手束腳走了進來, 雖然此處是他家裡的彆院, 但褚太守一看見景昀那張冰雪般的麵容, 心裡就一陣緊張,生怕自己有什麼疏漏。

“仙子。”褚太守恭敬道,“下麵已經備辦好了,明日一早就能舉辦婚事。”

景昀點頭,禮貌地示意褚太守:“太守請坐。”

褚太守遂小心坐下,朝著站在一旁的女兒丟了個眼色,用目光詢問:“你怎麼不坐?”

褚信芳朝景昀的方向轉動眼珠,再看看父親,意思是:“我不敢。”

景昀毫不關心父女二人的眼神交流,她抬起眼,哪怕身上穿著再華貴精美的絳紅婚服,也不像喜氣洋洋即將出閣的新娘子,容顏有如冰雪,氣質更勝霜寒,宛如一把劍鋒初露的名劍般凜冽鋒利。

道殿弟子們曾經私下裡感歎,說玄真仙子美則美矣,令人望而生畏,想來是修行無情道的緣故吧。結果淩虛道尊閒來無事變幻成小弟子到外門亂逛,不知從哪裡摸了把掃帚在旁邊掃地,聽完之後回去對景昀說:“世人對無情道有許多誤解,玄真你也難辭其咎啊!”

當時的景昀:???

褚太守年近五十,在景昀麵前像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恭恭敬敬彙報完之後,又小心翼翼地措辭問道:“仙子,城中已經許多日沒有新人成婚,明日突然舉辦婚禮,那鬼祟會不會心生提防?”

景昀回答:“不好說,也不重要。”

她道:“鬼祟如果出來,正合我們的心意;如果不出來,說明它心懷畏懼。既然它會心生畏懼,意味著它實力有限,不足為患。”

聽景昀說的斬釘截鐵,褚太守連日來提心吊膽的那顆老心臟終於稍微緩和了一點,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表現太明顯,褚太守尷尬地輕咳一聲:“讓仙子見笑了。”

事實上景昀根本不關心褚太守做了什麼又說了什麼,她莫名其妙地看了褚太守一眼:“我師兄呢?”

褚太守說:“江仙長去查看明日婚車路線了。”

按照師兄妹二人與褚太守等人擬定的方案,婚車明日自城東彆院出發,到太守府停止。其中穿過三條大路、兩條長街,儘可能延長送親的時間,把幕後鬼祟釣出來。

其實按照景昀的意思,她自己乘婚車從彆院出發,江雪溪直接在太守府扮演新郎即可,做戲做全套,儘量真實一點。江雪溪卻不同意,認為如果鬼祟真被釣了出來,景昀單獨對敵可能有危險。

二人爭論了一炷香的時間,最後景昀獲得了勝利。原因無他,景昀自己坐在婚車裡,可以最大限度收斂氣息;但兩個元嬰境修行者同時出現在小小的婚車車隊裡,即使極力收斂,倘若那鬼祟對氣息敏感,要看出破綻就容易的多了。

況且,幾位新娘的家眷及四位新郎,一個個都怕得要死,恨不得把景昀和江雪溪師兄妹兩個剁成十七八塊掛在身上辟邪,離得稍遠一點都要瑟瑟發抖。

褚太守實在沒辦法,算是被他們磨沒了脾氣,隻得令人挪空了太守府所有的客院,先讓他們住進去。江雪溪留在太守府,他們還能稍微安心一點,不至於神情恍惚地跑到褚太守麵前哭訴不停。

“篤、篤、篤。”

房門輕響,所有人同時抬首。

江雪溪出現在房門外,他立在門邊,抬起手,食指指節輕叩三下房門。黛色廣袖垂落至手肘,露出骨肉勻停的小臂,神情溫和帶笑。

褚太守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的太守,雖然膽子一般,論起察言觀色揣摩心思卻是一把好手。他目光往江雪溪麵上偷瞟,隻見江雪溪含笑望著半遮半掩的屏風後,半個眼神都沒分給他,頓時知機起身:“江仙長來了。

又對褚信芳使了個眼色:“我們父女就先回府了。”

褚太守自認為自己知情識趣,實際上除了他自己根本沒人注意。褚信芳還未反應過來,下意識跟著父親走;景昀和江雪溪則壓根顧不得關注他。

褚太守父女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兩個繡娘早已經退了出去。刹那間這大紅的喜房裡,隻剩下端坐在床榻上的景昀和立在門口的江雪溪。

“師兄?”景昀抬手拆解發髻上的珠翠,疑惑地喚了聲,“怎麼不進來?你又去看婚車沿途路線了?”

江雪溪輕輕嗯了聲,舉步朝門內走來。他的目光長久停駐在景昀絳紅的婚服上,衣擺寬大,鋪散開來,露出婚服下霜白的衣角。

景昀正忙著拆解頭發,無奈這發髻異常繁複,她又看不見自己的頭頂,拆的磕磕絆絆:“太重了,礙手礙腳,明日不能梳這麼高的發髻——師兄,你幫我把這邊的步搖拆了。”

景昀側身,江雪溪在床榻邊坐下來,示意景昀:“低頭。”

冰雪般幽然的香氣撲麵而來,景昀微微垂首,眼前是垂落的黛色廣袖。有短短的一刹那,她什麼都沒有思考,隻盯著廣袖因江雪溪動作而搖曳的弧度,怔怔出神。

和景昀一樣,江雪溪也沒有拆解發髻的經驗。他單手虛虛扶住景昀的麵頰,讓她彆動,認真觀察了片刻,才開始拆解。

他小心地解開固定頭發的絲緞珠花,把簪子步搖一一取下來,動作輕柔,生怕扯痛了景昀。

在景昀短暫出神的時候,江雪溪已經把她的發髻拆散了大半,珠花緞帶簪子步搖全都整整齊齊放在榻邊小幾上,笑道:“好了。”

景昀下意識抬頭。

抬頭的瞬間,江雪溪抽走了她發間最後一根用來固定發髻的簪子。

烏黑的長發散落開來,水一般柔順地拂過景昀麵頰,落在她的肩頭脊背。

不知為什麼,江雪溪春水般動人的眼睛目光微動,有一刹那的閃避。

但那也隻是一刹那的功夫。

江雪溪開口時,語聲毫無變化:“我今晚在太守府住,師妹,你一切當心。”

景昀說:“你放心。”

江雪溪黛眉一揚,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在他開口之前,景昀已經搶先道:“師兄,依照計劃進行,你不必隨行婚車。”

“好吧。”江雪溪略帶遺憾地歎了口氣。他隔著衣袖握住景昀的手,在景昀掌心畫了幾筆,“鬼祟出現之後,立刻通知我。”

他又絮絮囑咐了景昀幾句,而後問:“春風渡和碧水芙蓉,留給你哪一把?”

道殿弟子大多會在築基之後選擇自己的劍,唯有景昀是個例外。身為道尊關門弟子,她卻修至金丹境都沒有自己的劍,習練劍法依舊還是用新入門的小弟子常用的木劍,偶爾出門下山,還要臨時取一把劍用。

許多弟子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淩虛道尊表現得很疼愛玄真仙子,道殿中名劍不知凡幾,為什麼偏偏不肯挑一把給她呢?於是私下裡不免議論猜測,最終也沒猜出什麼結果。

而與之相對的是,道殿高層長老卻對此默不作聲,保持著一種諱莫如深的詭異態度,不對此發表任何意見。

唯一一次道殿高層對旁人提及此事,還是天機閣閣主過年時喝多了酒,聽見寵愛的幾個徒弟說起,嗬嗬笑起來,隨口道:“道尊豈會在這種小事上虧待關門小徒弟?現在不給她一把好劍,是為了將來給她一把最好的劍,那把劍好是真好,難伺候也是真難伺候……”

說完這句話,天機閣閣主的酒立刻就醒了。目光環視周遭弟子,直到所有弟子忐忑不安地低下頭去,才哈哈一笑,仿若無事地轉換了話題。

後來淩虛道尊果然給了景昀一把最好的劍,那把劍壞脾氣又難伺候,卻也是真的九州無二,最後隨景昀上承天台一戰,折在了承天台上。

“碧水芙蓉吧。”景昀說。

江雪溪將劍放下。

夜已漸深,本著做戲要敬業的精神,江雪溪站起身:“我去太守府了。”

景昀跟著站起身來,要送江雪溪出門,無奈她這身婚服是真的華貴漂亮,也是真的礙手礙腳。她下腳踏時差點踩到衣擺,幸好江雪溪及時扶住。

“元嬰妖魔不能讓你跌倒,但是一件婚服可以。”江雪溪半帶揶揄地鬆開手,“以柔克剛,就是這個道理了。”

景昀眼也不眨,隨手解開婚服外袍,脫下來拋到了身後床榻上。

江雪溪啞然失笑,心想這果然是師妹的性格。他稍稍側首,轉開目光。直到景昀喚他,才再度回過頭來。

“我走了。”江雪溪柔和地道。

作者有話說:

嘶,還差一點才能寫到最重要的情節,明天那一章應該會比較長。

第25章 25 試煉婚(六)

◎——景昀不見了!◎

極輕的足音從簷下到院中, 最終漸漸遠去了。

景昀站在房門處,目送黛色身影融入夜色深處。

年輕的拂微真人走出很遠之後,仿佛知道景昀仍然站在原地, 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 朝她揮了揮手。而後再度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了景昀視線裡。

夜色寂靜,簷下的大紅宮燈隨風搖曳, 在門前石階上投下忽長忽短的影子。

不知為什麼,景昀忽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

一絲極輕微的異樣從心頭一掠而過,轉瞬即逝。

那時她還太過年輕,甚至不明白意味著什麼。一直到數百年後,玄真道尊景昀攜劍上承天台時,側首望見承天台下聚散的雲靄, 忽然意識到或許從那一刻開始, 命運的如椽巨筆就已經寫好了未來。

但年輕的玄真仙子不可能預見遙遠的未來。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 終於轉身回到房中.

次日一早,新娘起身梳妝。

景昀坐在鏡前,任憑婢女嬤嬤們圍過來——發髻、妝容、衣裳、佩飾……裡三層外三層將景昀圍在中間。饒是這場婚禮隻是個幌子,已經儘量精簡了許多地方,依舊足足忙了近一個時辰, 到一切收拾妥當,景昀站起身來, 隻覺得自己頭頂仿佛頂著十多斤重的東西。

如果換個閨閣小姐來, 恐怕穿戴上幾十斤重的婚服頭麵, 走到婚車上都要累個半死。景昀倒不至於覺得累, 她隻是嫌頂著這些東西太麻煩, 動起手來不方便。

然而全身上下, 哪裡都可以偷工減料,唯獨頭麵首飾不可以。朱紅冪籬會擋住眼睛以下,所以妝容可以精簡;婚服不是敞著懷穿的,所以除了最外麵的絳紅袍,裡麵都可以換成彆的衣裳。唯一從始至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隻有如雲的發髻和上麵重重疊疊的珠翠。

如果連頭麵首飾也省掉,看上去未免太寒磣、太虛假了。

景昀頂著十幾斤重的發髻,如同頂著一塊玄鐵,顫巍巍上了婚車。

她絳紅的婚服下是霜白的道袍,婚服寬大的衣褶掩蓋了一把劍的輪廓。

朱紅的冪籬遮住了她的麵容,隻露出一雙異常沉靜的眼睛。

景昀在婚車內坐定,車壁輕響一聲,褚太守派來的護衛隊長隔著窗子,含蓄地問道:“小姐,該動身了。”

“走吧。”景昀說。

車外傳來悠長的呼喝聲:“吉時已到——”“送新娘——”

婚車駛過一條條大街小巷,車輪碾在地上碌碌作響。所過之處路人無不瞠目結舌奔走相告,紛紛湧出來圍觀到底是哪一家得了失心瘋,敢在風口浪尖上嫁女兒。

婚車外一左一右隨行的兩名婢女是褚太守親自選的,左邊的叫紅玉,右邊的叫綠翡,都很沉穩能乾,能壓得住場子。不過對於鬼祟的恐懼畢竟根植在普通人心底,紅玉綠翡表麵上鎮定地隨行在婚車兩旁,但景昀坐在車中聽得出來,她們的呼吸聲急促紊亂,顯然心底並不如麵上平靜。

景昀說:“不用緊張,兩個月四位新娘丟失,送親車隊中其他人卻沒有受到傷害,它不會傷及你們。”

紅玉一愣,綠翡反應更快點,意識到景昀在對她們說話,應道:“多謝仙……多謝小姐安慰,奴婢明白。”

話雖如此,但她的心跳依舊急促,景昀索性問她:“綠翡是你的本名嗎?”

綠翡說不是,有些羞怯地報出自己原來的名字,那是個不大好聽的、好養活的乳名,紅玉忍不住笑出了聲。

景昀卻沒笑,又問了紅玉一遍,於是紅玉頓時也笑不出來了,又不敢不答仙子的話,扭扭捏捏說出了口,這次輪到綠翡帶了點小小報複意味地笑了起來。

如此問答幾次,紅玉和綠翡漸漸把心底對鬼祟的恐懼暫時淡忘了,不知不覺竟然跟車裡這位異常平易近人的仙子聊起天來。

不得不說,雖然在三人的對話裡,景昀基本上不開口,說話也隻是簡短的語句,但她沉靜的聲音裡仿佛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紅玉二人也不覺得自己被敷衍了。

正因如此,如果近距離仔細觀察這支婚車車隊,會發現一個古怪之處。後方隨行的護衛、婢女們極力壓抑,臉上卻還是克製不住地露出一種出殯般的神色;理論上離新娘最近也最可能撞見鬼祟的婚車兩旁,兩個婢女卻眉飛色舞笑容滿麵。

婚車轉過街角,在喧鬨人聲中駛入一條新的街道。

紅玉正講述著她小時候跟爹媽一起收莊稼的故事,眉飛色舞津津樂道,話說完之後卻沒得到回應。

紅玉和綠翡同時從短暫的忘形中清醒過來,仿佛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一路走下來,景昀話不多,卻絕對不會讓她們冷場,哪怕隻是短促地嗯一聲,都能給兩個婢女很大的鼓勵。

深宅大院中,再得臉的婢女也隻是婢女,沒有主子會樂意多問她們一句本名是誰、家住何方,更沒有主子願意聽完她們講瑣碎的小事,然後給出回應。而婚車內的景昀,是連她們眼裡高高在上的主子都要謹慎麵對的道殿仙長,俗世中近乎仙人的存在。

“仙……小姐?”紅玉慌亂之下脫口而出。

道路兩旁人聲鼎沸,婚車內卻一片死寂。

綠翡的牙關開始打顫:“小姐,小姐?”

紅玉行走的步伐都亂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她咽了口口水,壯著膽子伸出手,想撩起車壁上的簾子看一眼。

就在她手指觸及車簾的瞬間,不遠處街道兩旁忽然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驚呼聲。

那叫聲不似驚恐,更似驚訝。

一道絳紅的光芒自天際而來,急如星火,仿佛掠過天際的白晝流星。

隻是刹那之間,甚至來不及眨一次眼。轟隆一聲,婚車車門被削掉了半邊。

木屑塵埃紛紛揚揚,劍光擦過車夫的頭頂,圍觀人群中再度爆發出極其驚駭的叫聲,還未等人群開始逃散,那道絳紅的光芒已經立在了婚車之上。

是江雪溪。

江雪溪身披絳紅婚服,頭戴白玉芙蓉冠,容如冰雪、神色肅殺。他一手提著春風渡,立在婚車之上,目光越過婚車內的屏風桌幾,一眼看到了車廂最深處新娘端坐的地方。

——景昀不見了.

景昀睜開了眼。

她的眼底一片清明,絲毫沒有昏沉迷茫。

紅玉尚在車外喋喋不休的時候,景昀的直覺忽然告訴她,車裡多出了一個東西。

這種直覺衍生出的感覺非常玄妙,好像隻是肌膚表麵拂過的微風有片刻滯澀,看似再尋常不過。然而真正敏銳的修行者,心頭卻會立刻生出悚然,察覺到危險迫近。

車外傳來兩名婢女的聲音,景昀端坐在車內,一動不動脊背挺直,隱藏在層層疊疊袖擺下的五指緊握碧水芙蓉,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起白色。

按照事先定好的計劃,她現在應該傳訊江雪溪,而後出其不意立刻動手,即使不能重傷斬殺鬼祟,也要拖住它等待江雪溪趕來。

但景昀握住劍柄的手慢慢鬆開了,她的指尖在掌心沿著昨夜江雪溪畫下的符文勾畫,而後像個普通的閨閣少女一樣,搖搖欲墜,慢慢倒在了車廂中。

景昀抬眼環顧四周,發覺自己身處一個山洞中。

山洞很黑,隱隱約約透進來一線光,勉強照亮了小半邊洞窟。山洞深處傳來細微的滴答水聲,石壁漆黑冰冷。

山洞透光的方向是一個洞口,洞口的另一側同樣漆黑,景昀目力很好,定睛看去,隻見洞口外黑暗中連接著數個方向。顯然,這個山洞隻是一個洞中洞。

她沒有往洞口走,反而朝自己身處的山洞深處走去,走到洞窟儘頭,景昀蹲下身來,手腕一翻,一簇很小的火焰從掌心搖曳而起,正好照亮目光所及之處,又不至於太過顯眼。

火光映亮了四張慘白的人皮。

確切的說,是四張有著如雲發鬢的人皮,鬢發上還插著簪子珠翠,或貴或賤價值不一,全都梳著新娘發式——和景昀頭頂那個沉重的發髻一模一樣。

景昀在心底輕聲一歎,心裡知道這大概就是失蹤的四位新娘了。

這是非常可怖的一幕,俗話說紅顏白骨粉黛骷髏,再顛倒眾生的絕色一旦變成屍體,也絕不會好看到哪裡去。更何況麵前這四張人皮鬢發如雲容顏美麗,卻隻剩下一張慘白毫無血色的皮。

換個真正的普通人過來,直接被活生生嚇死都有可能。但景昀見過不少死人,隻蹙起秀眉,試圖感知人皮上殘留的線索。

片刻之後景昀睜開眼,秀美的眉宇擰緊,百思不得其解——這四張人皮死相詭異,一望而知絕非人為——她們和死去的鄭芙蓉之母一樣,因抽取全身生氣而死,甚至抽取的還更猛烈一點,以至於血肉都隨之灰飛煙滅,隻剩下皮。

但她在這四張人皮上,感受不到任何氣息。正如她在婚車內突然感覺車廂內多了一個鬼祟那樣,那純出自於景昀得天獨厚的天賦和敏感,而非感知到了對方的氣息。

這也是她沒有在婚車內翻臉動手的原因。

因為這東西連自己的氣息都沒有,景昀更沒有看到它的實體,也就是說它想要逃走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然而一旦被它逃走,後果沒有辦法估量,景昀甚至不敢保證它逃走之後,會不會大開殺戒或從此銷聲匿跡。她隻能想辦法臨時改變計劃,乾脆被鬼祟擄走,以求找到落腳地一網打儘。

但屍體上都感受不到任何氣息!這就實在太古怪了。

妖有妖氣、魔有魔息,鬼祟天生自帶邪氣,就連人族都有人氣。一個沒有任何氣息的存在,一定是非妖、非魔、非鬼、非人的。

景昀眉頭緊鎖移開目光,饒是她從容鎮定,一直盯著四張可怖的人皮看,也不由得生出回避的念頭。

地上四張森然慘白的人皮,包裹在絳紅喜服裡,隻露出脖頸和腦袋,詭譎而又邪惡,令人望之生寒。

景昀低下頭移開目光,準備整理思緒。然而目光往下一移,她忽然疑惑地揚起了眉梢。

作者有話說:

為了保證閱讀體驗,還是一大章閱讀效果更好。所以明天晚上暫時不更,等我後天晚上雙更合一,中秋國慶期間不定期掉落雙更,鞠躬

第26章 26 試煉婚(七)

◎江雪溪的聲音裡有種非常奇異的輕柔縹緲,每一個字都深藏著令人昏眩的意味。◎

景昀蹲下身, 仔細端詳其中一張右眼眼尾有顆小小紅痣的人皮,眼底隱有疑惑。

四張人皮全都縮在絳紅婚服內,扁平一片躺在地上, 唯有景昀凝視著的那張與眾不同。

——她的婚服外袍不見了!

即使是極為可怖的死法, 景昀也不由得多看了這張人皮一眼——因為唯有她發髻上的珠翠最為華麗奪目,在火光下折射出動人的輝光。也正是多看的這一眼,景昀突然發現, 她的婚服外袍不見了。

這倒不能怪景昀大意,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沒有任何人願意長久注視四具死相如此詭譎的屍體——這甚至都不能稱之為屍體了。景昀能麵不改色看過,已經算是心性堅定,哪裡還會仔細去分辨她的衣裳。

況且,這具與眾不同的屍體裝扮格外華麗, 她的婚服內衫依然以極好的絳色雲緞做成, 金絲銀線細細繡出花樣, 乍一看極為華貴,和其餘三件婚服外衫相比,雖有寬窄形製上的差彆,但華麗精細毫不遜色。

為什麼她的外袍失蹤了?

景昀低聲自言自語:“王珊娘?”

——四位新娘中王珊娘出身最好。王家做珠寶生意,豪富至極, 雖不重視王珊娘這個沒了親娘的庶女,卻不會蓄意苛刻克扣, 再加上王珊娘嫁的又是門當戶對人家, 嫁妝豐厚婚事盛大, 她的婚服也理應是四人中最華貴的。

啪嗒一聲。

一滴冰冷的水從洞窟頂部滴落, 砸在王珊娘眼角那顆小小的紅痣上又滾落開來, 仿佛這枉死的新娘落下的一滴淚。

景昀長長的婚服拖在地麵上, 高髻太過沉重。她蹙眉起身,一邊盯著王珊娘的絳紅內衫思考,一邊抬手拆掉了滿頭珠翠,正要脫下婚服外袍,忽然背後憑空生出了一股寒氣。

那是直覺對危險最本能也最迅捷的提示,刹那間景昀頭也不回,身形如電朝右側急閃——也幸好洞窟寬敞,還能給她留出騰挪餘地。

急掠而出的瞬間,景昀來不及反手拔劍,左手一揚,手中數朵珠花朝身後急射。下一刻絳紅衣擺翻飛飄舞,碧水芙蓉應聲出鞘。

景昀驀然轉身,橫劍於前。

她終於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就在她的不遠處,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絳紅的身影。

在她急掠、拔劍、轉身的短短一刹,那絳紅的身影竟然已經閃避開她打出的所有珠花,往前迫近數步。倘若景昀方才沒有及時避開,那麼她現在隻要一轉頭,就能同這詭異的絳紅身影貼上臉。

絳紅的身影立在黑暗裡,滿頭濃密的長發遮住臉,衣擺在地麵上拖出半丈,上麵綴著各色珍珠,那分明是件新娘喜服外袍!

她舉起雙手,撥開遮住臉的長發,動作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她露出一張慘白的臉,朝景昀古怪一笑,喉嚨裡擠出低而細的聲音:“你看我像不像人?”

漆黑幽冷的洞窟、四位慘死的新娘、無聲無息逼近的詭異身影、以及明顯非人的問題,此情此景足以嚇得任何人亡魂直冒。就連景昀,心跳也驀然加快了一拍。

但她倒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怪異。

是的,太古怪了。

不遠處這張慘白的臉,看起來有種異常不協調的怪異。

短短片刻的寂靜裡,那絳紅色的身影再度細聲細氣地問:“你看我像不像人?”

她的五官每一個部分單拎出來都沒有問題,眼睛甚至算得上漂亮,然而組合在一起,就好像本來不相關的幾個部件硬生生拚湊起來,說不出的怪異割裂。

景昀警惕地注視著這絳紅的身影,沒有答話,五指攥緊劍柄,默默計算出劍方位。

遲遲得不到回答,絳紅的身影焦躁起來,往前逼近,細細的聲音因驀然揚高變得尖銳,狂亂地撥動長發,幾乎要整個人貼上來:“說呀!說呀!我像不像人!”

頃刻間景昀瞳孔驟縮!

——隨著她撥動長發的動作,一綹貼在右半邊臉側的頭發飄起來,露出了右眼眼角一顆小小的紅痣!

景昀冷冷道:“東拚西湊他人容貌的怪物!”

碧水芙蓉劍光驟起,如同深夜裡割破天邊烏雲的雷電,攜著雷霆萬鈞之勢斬向前方.

太守府

花廳裡傳來嚎啕痛哭,江雪溪毫無動容,徑直穿過庭院。

褚信芳眼尖,趁著父親被新娘家眷重重包圍無暇脫身,連忙快步跑出來追上江雪溪:“江……江仙長!”

江雪溪步伐未停,淡淡道:“準備好了?”

他絳紅的婚服還未換下,語氣帶著柔和的冷淡。

褚信芳不自覺地頓了頓。

她感覺從清晨那位景仙子在婚車內消失之後,江仙長的態度就變得有些令人畏懼。

這或許是錯覺吧,褚信芳想。畢竟他依舊柔和有禮,或許隻是因為師妹失蹤而略顯焦急的緣故。

褚信芳說:“是,已經準備好了,都是早上用過的東西,把車和箱子、還有隨從都換幾個就可以直接用。”

說完,她猶豫了片刻,終於期期艾艾地開口:“要不,要不還是讓我去吧,我是個女孩子,扮的更像。”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太守府的花園,侍從們遠遠望見最得看重的小姐和太守親自請來的仙長在說話,不敢上去行禮打斷,一個個遠遠避開。

四周無人,江雪溪忽然停住。

褚信芳冷不防差點衝到江雪溪前麵去,趕緊站住腳,提心吊膽地抬起頭,對上了江雪溪含情優美卻十分冷淡的目光。

不,那已經不是冷淡了,而是一種冰冷的、無機質的冷漠。江雪溪居高臨下凝視著她,聲調柔和,但其中隱藏著令人遍體生寒的冰冷。

“你在隱瞞什麼?”

褚信芳猝不及防,睜大眼睛慌亂地搖頭,下一刻無形的壓力當頭而至,她雙膝一軟險些跪倒。

“你不止一次在我和師妹麵前提過自己想假扮新娘,哪怕明知道連道殿弟子都失蹤了,扮新娘很可能十死無生,你到底隱瞞了什麼?”

江雪溪眸光定定注視著她,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反而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不要說謊,我看得出來。”

褚信芳渾身都發起抖來,無邊的恐懼從心底漫上,她開始恐懼、開始後悔,眼淚已經湧上了眼眶,終於顫聲道:“我,我父親……”

既然已經開了口,一開始她說話還磕磕絆絆,到後來越說越流暢,一邊說眼淚一邊成串往下落:“我父親看過案卷之後,刪掉了一部分內容,送到道殿的案卷和你們在燕城看到的案卷,都是刪過的……我父親可能知道一些隱情。”

褚信芳說,前兩起案件在城中引發物議,案卷直接遞到褚太守案頭那日,她剛從鄰城外祖家回來,還不清楚城中發生了這等大事。但她那日察覺到父親心情非常不好,連見到最心愛的小女兒回來,都沒露出笑臉。

褚信芳詢問母親,褚夫人倒是聽說城中的謠言,就告訴了她,囑咐女兒注意安全。褚信芳自生來還沒經曆過鬼祟作亂,心中好奇,就想去找案卷看看。

褚太守疼愛小女兒不是說說而已,虞州在九州中民風最為保守落後,燕城在虞州又算得上保守,家家戶戶都以女兒貞靜嫻德為重,但褚太守對褚信芳十分看重,褚信芳五六歲的時候,褚太守就手把手教她讀書識字,給她請最好的夫子,等到她長到八九歲,褚太守坐官衙審理案件、下鄉裡勸課農桑都帶著她,完全是其他高門大戶家主親身教導嫡長子的做派。

因此褚信芳出入父親書房全無忌憚,她當晚就往褚太守書房去,想看看案卷。結果走到書房外,卻聽到褚太守的吩咐。

“父親讓梁先生把案卷重做一遍,刪掉其中幾段……我不知道要刪掉的內容是什麼,父親不會告訴我的,梁先生又對父親忠心不二,父親不發話絕不會泄露半個字。”

褚信芳的眼淚潸然落下,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難過。那一晚書房外,她聽到父親說話的語氣大異尋常,仿佛換了一個人。

在褚信芳心裡,父親威嚴又慈愛、智慧又公正,無論什麼難題都能從容不迫地應對。她從來沒有聽過父親用這樣焦躁、不安、陰沉的語氣說話。

褚信芳擦了把眼淚,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狼狽:“第二日早上,我又去找父親,可是父親不在母親那裡,我命人去問了幾位姨娘和父親的幕僚,他既沒有在後院留宿,也沒有去找幕僚商談政務,而是悄悄的出門了,直到中午才回來。”

“我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現,說自己想看看案卷,又問父親上午去了哪裡,怎麼沒找到他。父親說他一早去看城外田畝,可我覺得他在騙我。”褚信芳哽咽道,“後來第三起、第四起案件又發生了,雖然父親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我是他親手教導長大的,瞞得過彆人瞞不了我,我看得出來,父親他心裡藏著事。”

江雪溪一針見血道:“你覺得你父親知道這四起凶案的內情,或者根本就是……”

“不會的!”褚信芳失態地打斷了江雪溪未儘之語,尾音尖銳變調,“父親可能隻是猜出了什麼,但事關重大他不好輕易說出去,所以才隱瞞下來。”

江雪溪不至於跟一個小姑娘計較,他淡淡看著褚信芳,沒有說話,但那意思已經非常明確了——你自己相信嗎?

褚信芳又哭了起來,前言不搭後語:“父親他不是那樣的人,我……他最疼我了,肯定不會看著我被鬼抓走的!”

這小姑娘心事在心裡壓得太久了,哭起來就收不住,抽抽搭搭越哭聲音越大,到最後幾乎嚎啕起來。

江雪溪並不勸她,等褚信芳哭了片刻,才道:“你去找一塊陰沉木來,能做到嗎?”

褚信芳哽咽著點頭。

江雪溪囑咐她:“不要讓其他人知道,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內拿來給我,越快越好,另外準備朱砂、露水、再找一個生辰是陰月陰日陰時的人,取兩滴指尖血一起拿來。”

褚信芳不知道他要乾什麼,但這些東西一聽就令人深感神秘,顧不得哭了,連忙諾諾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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