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江雪溪說,“天黑之前婚車就要出門,如果晚了時間不夠。”
褚信芳一邊用力點頭,一邊從袖子裡摸帕子擦臉,摸來摸去也沒找到。
她滿臉都是淚痕,誰看了都知道不對。江雪溪從袖中摸出一條嶄新的絲帕遞過去,褚信芳胡亂抹了幾把臉,捧著那帕子:“我……我給您洗乾淨送回來。”
江雪溪說:“不必了,鬆手。”
褚信芳不解其意,還是下意識張開手,那塊帕子從掌心飄落,從半空中呼的一聲燒了起來。在褚信芳低低的驚呼聲中燒成了灰,一陣風吹拂而過,頓時什麼都不剩了。
“還不快去。”
褚信芳跳起來拔腿跑了。
江雪溪轉身離去。
他再度穿過廳堂回廊,徑直走向褚太守的書房裡。
褚太守還沒有回來,書房裡坐著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埋頭寫字,正是褚太守的頭號幕僚,褚信芳口中的‘梁先生’。
江雪溪無聲無息地推開門,梁先生應聲抬首,驚訝道:“江仙……”
江雪溪抬手打了個響指,梁先生的話戛然而止,跌坐回椅中,清明的目光逐漸恍惚。
江雪溪隨手拉開旁邊一把椅子坐下來,開口問:“告訴我,四位新娘失蹤案中,褚從周命你在案卷裡動了什麼手腳。”
他的聲音裡有種非常奇異的輕柔縹緲,每一個字都深藏著令人昏眩的意味.
當啷一聲劇烈震響,數塊山石夾雜著塵土碎石簌簌而落。
碧水芙蓉劍光閃爍,兩道絳紅身影一前一後在漆黑曲折的山洞中急掠而過。前方那道身影逃命般飛竄過一個個山洞拐角,發出尖銳的嘯聲。
景昀咬牙揮劍,一劍斬向前方,然而劍氣即將斬落到那鬼祟身上時,前方驀然出現山壁——又一個拐角到了。
那道絳紅身影在拐角處一閃而逝,轉眼間不見了。
景昀急追過拐角,落下地來,麵前出現了三條分岔口。
她大概猜到了這是哪裡。
燕城臨山,城外有一片疊嶂山巒,青竹翠柏,人跡罕至。
她現在大概是在山腹之中。
這片山脈連綿幾十裡,占地廣闊,也隻有這樣廣闊的地方,才能讓這令人作嘔的鬼祟利用地利逃了半晌。
這東西看上去駭人詭異,氣勢洶洶對著景昀放狠話:“既然你說我是怪物,那把你的生氣吃掉,我就像人了。”說著氣勢洶洶撲向景昀。
景昀的回答是提起碧水芙蓉一劍斬去,劍光森然劍氣縱橫,和這鬼東西打了起來。
景昀已經是元嬰中境,放在規模小一點的宗派裡做掌門都夠格,更是年輕一代同齡人中一騎絕塵的佼佼者。這東西身形飄忽行蹤不定,和景昀力戰數百回合,掉頭跑得比兔子都快。
情勢逆轉,景昀提劍急追,鬼祟倉皇逃竄,最終它借助地利逃離。
景昀微微喘息。
她再強,終究不是鐵打的人,先和這鬼東西打了幾百回合,又追了半晌,難免疲憊。
景昀目光警惕地環視四周,不敢放鬆戒備,生怕這東西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給自己一擊,她緩緩調息片刻,疲憊稍淡,一邊慢吞吞打量眼前三條岔路,一邊擰起了秀麗的眉。
交戰之後,景昀發現這東西實力雖強,卻比不上她。但這東西有個非常詭異的特點,它毫無氣息飄忽不定,因而偷襲是一把好手。也正是因為毫無氣息的緣故,景昀根本無法追蹤它。
這不像是鬼,人死前若有極大的情緒波動、怨恨執念,死後魂魄不散化為鬼。隻要是鬼,一定會有鬼氣,無論多麼強大的冤魂厲鬼都不可能毫無氣息,除非它擁有什麼特彆的機緣寶物。
——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一隻鬼擁有什麼特殊的機緣寶物,靈智肯定是完整的,怎麼會是這東西那愚昧懵懂的狀態呢?
景昀和它打了半晌,發現這東西似乎靈智尚未全開,它如果真聰明的話,最多和景昀交手幾十招就該逃了,而不是和她打上數百回合,確實成功消耗了景昀大部分體力靈力,它自己傷敵一千自損三千。
難道是一隻祟?
人死後魂魄不散化鬼,而除了人之外的其他東西死了,或是物品生出靈智,那叫做祟。和鬼相比,祟並不多見,景昀對它的了解也不多。
如果說這是祟的話,倒有幾分可能。景昀想起那東西臉上七拚八湊的五官,眉頭皺得更緊了。
死物生出靈智,化形成人,所以沒有自己的臉,隻憑本能要七拚八湊一張人臉。
她一邊思忖,目光一邊在眼前三岔口上來回逡巡,從袖中摸出隻剩下最後一枚的珠花,準備現場算一算走哪條路——她卜算學得不精,隻懂點皮毛,但算一算總比不算更有把握。
珠花拋至半空中,打著旋向地麵落下。景昀盯著珠花,忽然脊背一涼寒毛倒豎,周身靈力洶湧暴漲,一劍斬向虛空中。
景昀左肩婚服發出無聲的裂響,鮮血洶湧而出。與此同時空氣中發出一聲極其銳利可怖、不似人聲的尖叫,絳紅身影從空中浮現又跌落,景昀根本沒給它反應的時間,劍光連閃破空而去,洶湧的劍氣將那東西震出幾十丈,倒飛進一條岔道中,重重撞上了石壁。
哪怕是可以比擬金丹境的大妖,挨了這一記也已經可以準備後事了。但這東西頑強到了可怕的地步,身體一震淒厲尖叫,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以非常古怪的姿勢淩空飛起,扭曲翻折的手腳哢哢兩聲自動複位,四位新娘的五官在它慘白平板的臉上挪動,露出一個足以讓人心魂俱喪的可怖神情。
“找死。”
景昀隔著衣裳一按左肩傷口,緊接著衣擺飛舞翻卷,像一隻淩空的朱雀,提劍撲向岔道中.
“吉時到——送新娘——”
天邊光彩暗淡,太陽即將落山。
一天之內太守府連續籌辦兩場婚事,再瞎的人也看出來這是有意為之。幸好太守府的護衛強行勸離了街道兩邊的百姓,否則很可能會出現婚車一邊前行,兩邊的百姓一邊大喊仙長救命的古怪情景。
褚太守愁眉苦臉地送‘新娘’上婚車,顯然自從早上景昀失蹤之後,褚太守對道殿仙長的信心頓時大減:“您一定要平安無事。”
如果在他的地盤接連失蹤兩位道殿仙長,那麼褚太守的官職恐怕就要封頂於此了。他滿眼都是愁苦,毫不作偽,仿佛在擔心自己即將淪喪的仕途。
江雪溪隔著車簾淡淡嗯了一聲。
不遠處太守府石階上,褚信芳站在那裡。她穿著淡黃色的衣裙,雙手攏在袖底。
沒有人注意到,她藏在寬大袍袖裡的左手緊緊握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陰沉木人。
“陰沉木有寄魂通幽之效,上麵寄托了我一半神識,等婚車離開,你找機會帶著這個木人到那裡去,記住,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婚車緩緩前行,江雪溪雙眸微閉,梁先生的話在他耳邊響起。
“是城西道觀,大人命我刪掉了城西道觀——那四個新娘,查出的婚前行動軌跡中,都曾經去過城西道觀,或早或晚,最晚的三個月之前去過。”
“去那裡不稀奇,燕城許多人都會去那裡,求平安求富貴求姻緣,家眷都沒有刻意提起過,還是我們太守府自己查出來的,這就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細節,刪掉也不會被發現。”
“大人是思慮過甚了,那姑娘已經過世二十年,怎麼可能和她扯上關係?”
一片寂靜中,江雪溪忽然生出了一點異樣感。
他靜靜閉著眼,仿佛什麼都沒有感覺到,朱紅的冪籬垂落,遮住眼睛以下的麵容,直垂到胸口。
下一刻,一陣眩暈襲來。
江雪溪不作抵抗,順從地昏了過去.
篤、篤、篤。
景昀的足音回蕩在山洞中,絲毫不做掩飾。她的朱紅冪籬早不知道掉在了哪裡,婚服下擺曳地而過——倒不是她不想脫掉,而是景昀發現,婚服對這東西似乎有種奇異的吸引力。
隻要她還穿著婚服,這東西就會鍥而不舍地從各個角落裡冒出來偷襲她。
連續遭遇三波偷襲,並且三次予以極其狠厲的反擊之後,景昀提著劍,步伐從容地走在山洞裡,甚至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腳步聲。
她不怕這東西來偷襲,隻怕它跑掉。
“這東西難道是木靈作祟?”
最後一次偷襲時,景昀一劍差點把它斬成兩段,劍鋒觸感非常熟悉,像是在劈斬一塊木頭。
她凝眉沉思,心中生出了濃濃的疑惑。
她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不要說這東西比她弱小,就算比她強,連續挨上這麼多下,也足夠操辦喪事了。但每一次它重傷逃走,下一次突然冒出來偷襲的時候,又好像活蹦亂跳不知疲憊,傷勢早已經愈合。
但這東西怎麼可能恢複這麼快?
景昀一邊走,心裡一邊盤算。
這東西似乎不知疲倦,但景昀到底是人,現在在對方的老巢裡,真要耗到靈力枯竭,吃虧的隻會是自己。以自己靈力和傷勢恢複的程度,按照它偷襲的強度,自己可以再應對三次,三次之後即使不能將它斬於劍下,也可以從容脫身離去。橫豎對方的老巢已經暴露在自己麵前,不愁找不到它。
不過這一次,這鬼東西好像被景昀打怕了。她提著劍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仍然沒等來第四次偷襲。
“真的怕了?”景昀訝異地想,“那太好了!”
作者有話說:
明晚繼續!
這個回憶單元大概後天就能結束,隨機掉落雙更,鞠躬,中秋節國慶節快樂!
第27章 27 試煉婚(八)
◎明天雙更或三更合一,本回憶單元結尾◎
褚信芳打馬狂奔。
她的這匹馬全身上下一色純白, 沒有半點雜色,這是褚太守送給女兒的十二歲生辰禮物,矯健英挺速度極快。褚信芳伏在馬背上, 壓低身體, 帶起的風把她的衣裙碎發吹得翻飛淩亂。
從太守府到城西道觀,全力奔馳之下,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遙遙望見道觀大門, 褚信芳勒住馬拴好,然後朝道觀跑了過去。
褚太守在她小時候特意請虞州分殿的仙長來為她測過根骨,有修行潛質的人千裡挑一,褚信芳沒那個機緣,但褚太守並不氣餒,反而請了女武師來, 從褚信芳五歲就開始教導她功夫。
雖然學武的天分隻是平平, 但從五歲學到現在足足十一年, 褚信芳的功夫足可稱一聲不錯。她奔跑時足音極輕,很快來到了道觀近處。
城西道觀規模不大,裡麵的道士也都沒什麼修為。不過因為這是燕城唯一一家道觀,所以香火還算不錯,正門一般都開著。
褚信芳卻沒走門, 她左右張望四下無人,立刻翻上牆頭跳進了道觀院內。
天色已經黯淡, 道觀前院無人, 燈火很暗, 褚信芳緊張起來。她一手攥緊那個巴掌大小的陰沉木人, 警惕地左顧右盼看準路線, 三兩下繞開房舍, 挑了條最偏僻的小道往道觀正殿後跑去。
“要遲到了,快點快點!”
“放心,趕得上晚課,不會遲到——嗯?那是什麼?”
“是貓吧,後院總有野貓。”
兩個道士交談著走過,褚信芳閃身蹲在一個石頭燈台後麵,險而又險地鬆了口氣,心臟砰砰狂跳。
鐘聲回蕩,晚課即將開始了,這意味著全道觀的道士都會集中到前殿去,後院暫時無人。褚信芳瞅準時間狂奔而去,奔進空蕩廣闊的後院廣場上,在廣場上香爐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停住了腳。
這棵樹非常高大,足有兩人合抱粗細,樹上掛滿三指來寬的紅綢帶和紅漆木牌,樹下三尺見方用青磚砌了一圈。
褚信芳連忙蹲下來仔細查看,後院裡燈台點著,不太亮但好歹能照明,褚信芳看了半天,臉都快紮進土地裡了,眼睛一亮。
她恭恭敬敬雙手拿出陰沉木人,恨不得舉過頭頂以示尊敬:“江仙長,這裡有新鮮土痕!”
江雪溪的身體躺在山洞內,絳紅婚服寬大華麗的裙擺在地麵上鋪散開來。他閉著眼,氣息極弱,毫無知覺。
“炸開。”
褚信芳急急忙忙從懷裡摸出一張江雪溪給她的符紙,往翻過的泥土中重重一拍,低聲念道:“起!”
“閃開。”
褚信芳太緊張了,以至於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下一刻無形氣浪翻湧暴漲,轉瞬間呼嘯而起,氣浪炸開泥土,順帶把泥土炸了褚小姐一身。
“……”
這動靜無論如何掩蓋不住,褚信芳站起來就想跑,跑之前踮起腳往炸出的深坑裡看了一眼,坑裡空空如也,隻剩下一個殘破的空蕩木盒。
“怎怎怎麼辦啊!”褚信芳聽著遠處傳來的腳步聲,沒頭蒼蠅一般亂竄。
江雪溪說:“舉高。”
褚信芳一步閃到樹後,高舉陰沉木人,讓仙長俯瞰四周。
江雪溪說:“進後殿,躲起來。”
褚信芳毫不遲疑,掉頭就跑。跑之前小心翼翼護住陰沉木人,生怕磕著碰著出了問題。
——“這陰沉木人有我一半神魂所寄,它的眼睛看到哪裡,我就可以看到哪裡;它的耳朵聽到哪裡,我就可以聽到哪裡。但與此相對,一旦木人受損,我的神魂也會震蕩,所以萬萬不可使得木人受到半點損傷!”
事實上,假如她曾經踏上過修行之路,哪怕隻學過剛入門的道法,就能聽出來江雪溪這番話純屬胡扯。
神魂是不能分割的,受一丁點損傷都無比痛苦,更遑論切下來一半。活人要把神魂分割一半下來,那是鐵板釘釘的取死之道。隻有很多盲目追求快速得到力量的邪修敢於修煉有損神魂的術法,不過他們一般死的格外快。
江雪溪留下的不是一半神魂,而是一縷神識。
這縷神識甚至都不在陰沉木人身上,如果褚信芳現在攬鏡自照,仔細辨認自己發頂的珠冠,就會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她珠冠上的一枚珍珠和原來不大相同,似乎大了一點。
借神識觀察外界,確實是個很好的主意,既不傷及神魂根本,又能相隔數十裡保持耳目靈通,但與此同時,它也有著最大的弊端。
山洞中,江雪溪緊閉的睫羽忽然一顫,眉心擰緊。
昏沉、眩暈。
在天旋地轉之中,江雪溪睜開了雙眼,旋即瞳孔驟然縮緊。
他看見了一張慘白平板的臉。
說這張臉平板,絕不是虛詞。因為這張說它是臉都十分牽強的白板上,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耳朵,沒有一絲一毫起伏,唯獨隻在最下方嘴的位置,有一條殷紅似血的線。
那張臉的主人歪歪斜斜披著一件不知是不是婚服的紅布,紅布上到處都是缺口,劃得破破爛爛。它那張沒有絲毫起伏的臉低下來,就湊在江雪溪麵前一尺的距離,殷紅的線裂開,其中發出詭異的笑聲和細細的人聲。
“好漂亮,好漂亮。”
它歪著頭,殷紅細線開開合合,聲音細而詭譎:“先吸乾淨你,再吸乾淨她,就是我的啦!”
江雪溪輕咬舌尖,借痛意壓製住眩暈。
這種遠距離操控神識的術法叫做移神,用處很大,損耗同樣也大,且不說元嬰上境以下的修行者根本用不了,即使境界達到,每次也隻能聯通分出去的神識一炷香時間就要斷開,斷開之後識海震蕩。
總的來說,這種術法等同於雞肋。境界能達到的修行者,一般也能找到替代的法器,沒必要用移神術。
但江雪溪手頭法器雖然眾多,現在還真難立刻找到一件完美適用的,隻能暫且用移神。
儘管眩暈昏沉,江雪溪的頭腦依舊竭力保持清醒。
鬼祟把他抓走,預示著一種非常好的可能——前幾位新娘失蹤,每一次大概間隔十日左右,後來王珊娘的丫鬟青藍、鄭芙蓉的母親劉氏相繼被害,中間也隔了幾天,雖然沒有辦法精確到具體日期,但估摸著也就是十天左右。
鬼祟每一次抓人要隔十天,很有可能意味著它每十天需要抽一個人的生氣,那麼鬼祟沒必要早上才抽乾一個人,晚上又冒險出來抓第二個。
那麼它為什麼又冒出來抓江雪溪了?
——很有可能是因為,它早上抓走的新娘落了空!
江雪溪所有念頭在眨眼之間一晃而過,快如雷霆。與此同時,那隻鬼祟說完了意味不明的話,詭異地咯咯笑起來。
它臉上殷紅的‘嘴唇’驀然上下分開,咧開了一個駭人的弧度,提起雙手,十指慘白指甲鋒利如刀,直直插\\向江雪溪眉心!
作者有話說:
明天雙更或三更合一,本回憶單元結尾。
明天師兄妹聯手打怪~這怪沒有五官不是bug,之前被景昀暴打數頓,五官給打沒了。
第28章 28 試煉婚(九)
◎景昀目瞪口呆:“師姐?”◎
江雪溪喝道:“去!”
婚服下爆射出凜冽碧光, 直刺向無麵鬼祟。
春風渡護主,言出劍動。與此同時,江雪溪貼地急退, 轉瞬間退出數丈站起身來。
春風渡那一擊落了個空, 劍鋒臨身之前,那無麵鬼祟原地消失無影無蹤,險而又險地避開了。青碧長劍失去了方向, 懸在空中劍身嗡鳴,仿佛很是沮喪。
江雪溪淩空一抓,春風渡掉頭飛回,快如閃電。
他單手提劍,眼眸一轉,卻已經喪失了無麵鬼的蹤跡。
倏然, 江雪溪背後的死角裡, 一雙手無聲無息從空氣中探了出來, 十指慘白,蔻丹殷紅似血、甲片鋒利如刀,搭向江雪溪肩頭。
這是鬼祟吸取活人生氣常用的手段,抽取活人生氣通過眉心七竅最為迅速,因此民間鬼故事傳聞中, 鬼祟常化作貌美女子或俊俏少年接近,傳情達意自薦枕席, 就是因為這樣能最方便、最不動聲色地抽取生氣——所謂搭肩附耳、交頸吻唇、纖纖玉指點眉心, 神不知鬼不覺就能抽取生氣, 等反應過來, 生氣流失過多, 手腳冰涼麻木、全身力氣皆失, 也就無力掙脫反抗了。
江雪溪仿佛腦後長了眼睛,頭也不回朝前掠去,與此同時一劍蕩去,在撕心裂肺的尖銳鬼叫聲中,不偏不倚削掉了無麵鬼十枚殷紅指甲。
他並未停手,春風渡青碧劍光縱橫交織如網,映亮了整間洞窟。然而那一聲淒厲鬼叫之後,無麵鬼再度沒了蹤影,唯獨地上落下十枚殷紅甲片。
江雪溪黛眉蹙起,望向山洞角落裡被映亮的洞口,洞口外漆黑無光,不知通向何方。
這裡顯然是無麵鬼祟的老巢了,他心念一動,捏訣喚道:“師妹!”
景昀行走在交錯縱橫的山腹通道中,她提劍前行落地無聲,婚服撕破了數個口子,雪白的脖頸還濺上了鮮血,神情冷肅殺意外顯,乍一看像個殺人魔。哪怕她麵容秀美可堪傾城,遍身難掩的殺氣使得她最多也隻能從殺人魔升為長相格外具有迷惑性的殺人魔。
正在她做最後的搜尋時,忽然聽到了江雪溪的聲音。
“師兄?”
景昀下意識攤開手掌,望向掌心江雪溪畫下的那個符文。
這個簡單的通訊符文對通訊者之間的距離有要求,一旦二人距離過遠,立刻就不能用了。自景昀醒來之後,她沒有用符文和江雪溪聯係,就是因為距離過遠無法使用,而今在這洞窟之中,怎麼會突然聽到師兄的聲音?
江雪溪的聲音從符文那端傳來:“你怎麼樣,身上有傷嗎?”
“沒有。”景昀問,“師兄,你現在在哪裡?”
江雪溪說:“我在一個空曠漆黑的山洞裡,那隻無麵鬼跑掉了,你要當心,我現在出去找你,沿途留下……”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景昀一驚:“師兄?”
沒有回音,她掌心的符文閃爍出暗淡的光彩,旋即隱沒。
景昀這才想起來,通訊符文隻能用十二個時辰。
從昨夜到如今,正好十二個時辰。
景昀:“……”
另一邊的江雪溪:“……”
正在這時,他依附在珍珠上的那縷神識又傳來了動靜。
褚信芳蜷縮在後殿裡神像後,小心翼翼窺視著殿外院中閃爍的燈火,院中人來來往往,嘈雜聲不絕於耳。
一片黑暗裡,褚信芳緊張得手腳冰涼,她小聲問:“江仙長,我躲在這裡就可以了嗎?”
江雪溪嗯了一聲。
褚信芳其實不用害怕,道觀裡有褚太守留下的人,即使抓獲褚信芳,也不會對褚太守最疼愛的小女兒怎麼樣,頂多就是把她送回太守府。
但江雪溪此刻沒有時間跟她多說什麼,移神非常消耗人的精力,江雪溪還要提防無麵鬼殺回來偷襲,更著急去尋找景昀。說完正要切斷,褚信芳又急匆匆問:“江仙長,那個空盒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她說的是樹下泥土中深埋的殘破木盒。
江雪溪淡淡道:“是骨灰。”.
景昀在曲折的山道裡穿行,順便在每個轉角處刻下標記。
由於那鬼祟怕了似的,許久不出現,景昀索性在沿途經過的每個轉角處刻下一朵玉清蓮花標記——道門流傳最廣的符文之一玉清蓮花,誅殺妖鬼無邪可逃,理論上隻要修為足夠,能夠以此鎮殺天底下任何邪祟。
這鬼祟太過邪門,景昀不確定玉清蓮花符文對它有沒有用處,但就算沒用,刻來給師兄留記號沿途指路也行。
她繞來繞去,最後繞回了自己起初發現新娘人皮的山洞裡。
饒是已經看過了四張人皮,再次踏進山洞的瞬間,景昀還是禁不住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氣。
三張人皮分彆高懸於石壁之上,像三張詭譎的新娘畫,從不同方向死氣沉沉注視著踏進山洞的景昀,唯獨少了王珊娘。
短暫的驚訝之後,景昀心底的惱怒幾乎無法掩飾。
鬼祟吞噬血肉生氣,致使無辜新娘慘死已經是殘虐無道。還將她們僅剩的皮囊高高掛起,這根本就是對死者的□□。不管這鬼祟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都是殘害活人罪不可恕,足以千刀萬剮以酬死者。
“出來!”景昀厲聲喝道。
她神識外放,一寸寸掃過整間洞窟中,單手捏訣默誦心法,下一刻洞窟外風聲驟起,景昀再不遲疑轉身飛撲出洞口,隻見山道拐角處洞壁上玉清蓮花刻痕清光一閃,一個機械僵硬的身影慢慢轉過頭來。
那是王珊娘。
她慘白扁平的人皮中像是生出了血肉,重新撐起了空蕩蕩的皮。轉過來的麵頰豐潤飽滿,隱約可以窺見生前的美麗。但那淩亂的頭發,歪斜的婚服,以及臉上那怪異的、仿佛外力硬生生塑造出來的笑容,還是將她的身份坦白無疑。
——這身皮囊下的,是抽走了四位新娘生氣的鬼祟。
怪不得這鬼祟沒有氣息,卻會被玉清蓮花符擋下!
王珊娘已經死了,撐起這身皮囊的怪物魂魄與身體不相符,毫無疑義地被玉清蓮花符判定為了邪祟。
景昀毫不猶豫,趁這怪物棄掉人皮逃走之前,再度默念口訣,玉清蓮花光芒大作風聲再起,死死阻擋住了‘王珊娘’的去路。
就這麼短暫的一阻之間,景昀持劍飛身而至!
她快的像風,碧水芙蓉轉瞬間已經逼近‘王珊娘’咽喉。哪怕這怪物現在棄掉皮囊衝破玉清蓮花阻擋,也躲不開她這一劍。
‘王珊娘’嘶聲厲叫,這一聲異常淒厲尖銳,和之前的叫聲不同,高亢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山道裡瞬間響起了巨大的回音。
景昀劍鋒切入‘王珊娘’喉間的那一刹,這具皮囊突然軟軟向下滑落,支撐起人皮的鬼祟逃遁而出,從劍鋒下急掠而去。
景昀不想損毀這可憐新娘的遺骸,急速收劍劍鋒一轉,一劍切入鬼祟身體,這一次的觸感更明顯了,像是劍鋒切入了一塊木頭。
鬼祟撲入懸掛著三張人皮的洞窟中。
三張人皮從洞壁上齊齊滑落,最左側那張人皮倏然立起,變得充實飽滿,向外匆匆逃離,另兩張人皮則像被扯動提線的木偶,以一個非常扭曲的姿勢朝景昀撲來。
這裡雖然占地廣闊,山洞卻實在不高,景昀既不願直接毀了這兩張人皮,又無法直接越過她們頭頂。於是揮袖一拂靈力湧動,將這兩張人皮重重推到左邊山壁上。
她待要繼續去追,隻聽前方響起清麗劍鳴,緊接著那頂著新娘人皮的鬼祟半空中倒飛而回,重重砸上右邊山壁,轟隆一聲飛沙走石,直接砸進了山石之中。
煙塵飛揚中,另一抹絳紅色廣袖飄搖,青碧劍光迎風而來,劍光後朱唇烏發驚鴻一瞥,似霜明玉砌,如鏡寫珠胎。
咣當!
這是山壁裡鬼祟扭曲掙紮的聲音。
景昀目瞪口呆,臉上浮現出一種扭曲更甚於人皮的表情,不知是震驚還是強行忍笑的緣故。
她顫聲道:“師兄?”
拂微真人的女相與他本相相差仿佛,隻將輪廓調得更加柔和婉約,配上精心描畫的新娘妝容,雪膚花貌眼波流轉,毫不違和。
江雪溪落下地來,沒好氣地瞟了景昀一眼。
山壁上那鬼祟竭力把自己往外拔,與此同時景昀捏定玉清蓮花訣,抬手上前就要往新娘眉心點去,還未點落麵色驟變:“師兄!”
二人同時抬袖掩麵急退,隻聽勁風撲麵砂石大作,鑲嵌在山壁裡動彈不得的‘新娘’尖利地長嘯一聲,尾音轉為淒楚怪笑。
轟隆巨響驚天動地,腳下地麵劇烈震顫,景昀竭力穩住身體後退,撞進江雪溪懷裡。
江雪溪化作女相時,身高也跟著變成了女修身形,隻比景昀高出半寸,他單手攬住景昀腰身急退,無形的結界拔地而起,險而又險地擋在二人身前頭頂。
在一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飛沙走石撲麵而來,驟雨般拍打在結界上,地麵震顫愈發劇烈,江雪溪攬住景昀往後踉蹌一步,幾乎疑心山要塌了,一手按在結界上,靈力源源不斷灌注進去,撐住這方結界不毀。
下一刻他懷裡的景昀用力一推,江雪溪對她從來不設防,被景昀推得退開兩步,一隻雪白手爪從二人之間穿過,釘在了結界上。
是那兩張新娘人皮!
景昀揮袖將人皮掃出數尺,順手從江雪溪烏發間帶下兩朵珠花擲出,將她們的裙擺釘在了地上。
這兩張人皮猶自不甘地掙紮扭動,江雪溪眸光在她們身上打了個轉,眉頭微蹙:“這是其中兩位新娘?”
景昀嗯了聲,看見江雪溪頰邊垂落一綹發絲——那是由於她摘下兩朵珠花的緣故,抬手給他彆到耳後:“師姐,我們出去看看。”
江雪溪:“……”
結界收起,漫天飄落的煙塵鋪天蓋地而來,景昀閉住氣,抬袖揮了揮,目光觸及對麵碎裂的山壁。
一隻鑲嵌銀珠的繡鞋灰頭土臉躺在滿地碎石裡,隱約還能看見幾綹發絲。
景昀歎了口氣:“該死。”
顯然,鬼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千鈞一發之際從它附身的人皮內自爆,引發了驚天動地的動靜,趁著二人閃避時逃了。
碎石中仔細看,還能看見指甲、殘破的人皮,以及一角繡著芙蓉花的婚服。
景昀猛掐法訣,往外衝出兩步張望。
一邊遠遠傳來爆裂的聲音,另一邊王珊娘的人皮軟倒在原來的位置,那鬼祟大概也知道穿上人皮會被玉清蓮花符攔住,索性拋棄皮囊遁逃。
江雪溪跟出來,還是女相,他隔著婚服袍袖握住景昀手腕:“這女鬼受了重傷,一時半會走不遠……”
景昀同時:“不能讓它跑出山外……”
“女鬼?”景昀秀眉擰緊,“不是木靈嗎?”
“木靈?”
師兄妹麵麵相覷,一時都大惑不解。
江雪溪牽住景昀的手,二人飛掠向前,追逐隱約傳來未儘聲響的方向,偶爾還要避開從頭頂落下的碎石,他一心二用,傳音道:“我問了褚信芳和梁疏,褚從周從一開始就隱瞞了部分事實。”
“你還記得燕城誌裡記載過的,二十年前最後一起鬼祟作亂嗎?”
景昀頷首:“楚憐案?”
江雪溪說是:“我從褚從周身邊的頭號幕僚梁疏口中,問出了一些往事。”
二十年前,燕城望族楚家人丁凋零,僅有一女,名喚楚憐。
楚家本在京城為官,楚憐祖父官至禮部侍郎,告老還鄉後在燕城定居。楚侍郎為官時持身清正,喜提攜後輩,雖然子孫中無人繼續為官,卻提攜過不少朝臣,很得敬重。回到燕城,自然也是燕城名門,連太守都要恭恭敬敬以禮相待。
楚侍郎兒孫緣淺,膝下一子一女均盛年早亡,僅留下一個孫女楚憐,二十五年前楚侍郎自己也撒手人寰,過世時楚憐十五歲。
楚侍郎故去,他提攜過的朝臣卻不乏身居高位者,記得楚侍郎的恩情,對他的孫女多加照拂,所以楚家家資不淺,卻無人敢對楚憐這個孤女動手。
楚憐父母給她取這個名字,多半是‘楚楚可憐’之意,但楚憐雖然長了張嬌柔婉轉的麵孔,性格卻磊落爽朗,有任俠之風。
她祖父生前很愛扶危濟困、提攜晚輩,楚憐也繼承了楚侍郎的品格。喜愛同市井遊俠結交,出手扶助弱小,攜弓縱馬、養鷹弄犬、對月高歌、當壚飲酒,這種品格在長輩眼裡,或許暗自皺眉,但在燕城當時的少年少女眼中,其實很受羨慕嘉許。
梁疏也是本地人,江雪溪以術法問他話時,哪怕神誌渾噩,依舊能從他話裡聽出那種隱約的愛慕懷念。
楚憐會打理家業,卻不吝惜金錢,她與楚侍郎祖孫幫助過許多貧寒士子。楚侍郎晚年時,還曾經動了愛才之心,給幾個品格才華都過得去的貧寒書生寫信,向他的故交舉薦。
這些貧寒書生中,有一個便叫做褚從周。
愛慕楚憐的少年乃至於少女不少,但褚從周對楚憐倒未必是男女之情,更多的大概是仰慕夾雜著感激。有楚侍郎舉薦,褚從周又機靈,在京城得了個大人物賞識,收為門生。
等他掙來個七品小官的官位,開始打聽家鄉的事,想給楚憐寫信,回去給楚侍郎掃墓拜謁時,卻愕然聽聞噩耗:楚憐死了。
楚憐死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裡,一根繩子把她吊死在了房梁上。
經楚侍郎提攜過的幾位大人物調人去查,查出了這是一起鬼祟作亂犯下的案子。
楚憐曾經為一個名喚紅妝的花魁贖身,紅妝自幼被賣入青樓,飽受虐打冷待,看儘世事冷暖,饒是如此,依舊有一種非同一般的勇氣。
她會在新入樓的小丫鬟挨老鴇毒打時上去阻攔,在被其餘姑娘排擠時付諸一笑,然後看到她們被客人刁難,依舊主動上去賠笑解圍。碰見樓裡的姑娘生了病要被丟出去等死,她也願意拿出自己的私房錢請大夫。
直到有一天,紅妝發現自己懷孕了。
樓裡的姑娘不可能生育,老鴇要給她灌墮胎的湯藥,但紅妝自幼進青樓,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孩子打下去紅妝的命恐怕也沒了,她幫過的小丫鬟躲在青樓後牆外偷偷哭,被路過的楚憐聽到了。
楚憐去找老鴇,把紅妝贖了出來,留下她在楚家。紅妝十月懷胎生了個小女兒,母女二人身體都不好,也是楚憐替她們延醫問藥。紅妝心裡感激,又無處可去,主動幫楚憐打理綢緞鋪子。她長袖善舞又伶牙俐齒,還能出謀劃策想主意,倒真把綢緞鋪子打理出了起色。
有一日,一個男人找上了門。
這男人是紅妝曾經的恩客,他聲稱紅妝曾經與他春風一度,那孩子是他的,要把孩子搶走。
紅妝當然不願,爭執間楚憐聽到了消息趕來,逐走了那男人,又幫著紅妝安撫啼哭不止的小女孩,保證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隻要我還有一口氣,絕不會讓他把孩子搶走。”
楚憐雖然是個孤女,但祖父餘蔭尚在,她既然說出這樣的話,至少在燕城地界上,那男人走正當途徑是搶不走孩子的。
楚憐也果然信守承諾,她結交了許多和她脾氣相投的遊俠,請那些遊俠和她一起去找那男人,開誠布公地談,表示這孩子是紅妝的,紅妝既然不願,誰都不能把孩子搶走。
然而誰都不知道的是,那男人是個邪修。
當時道尊淩虛真人下令打擊邪修,那邪修不敢冒頭,一直隱姓埋名。他數日前與人鬥法傷及根本,往後子嗣無望,自然對紅妝所生的女兒極為重視。而邪修性情偏狹,楚憐的舉動惹惱了他,因此趁夜潛入楚家,以邪法殺害楚憐,卷走了紅妝所生的小女兒。
楚憐死前,已經在籌辦婚事了。她的夫婿便是時常往來的遊俠之首,同她性情相投,二人正預備著成婚後一同出去行走四方。
她死的那天晚上,正在試新訂做的嫁衣。死後屍體沾染邪氣,不得不被燒成灰下葬。
楚侍郎生前照拂的朝臣請來了虞州分殿弟子,不出半月便查出真相、抓獲邪修。案子告破的當天晚上,紅妝一頭撞死在了楚憐的棺木上。楚憐的未婚夫也殉情身亡,他結交的那群遊俠兒們受了紅妝的托付,帶走了紅妝的小女兒,自此遠走。
時過境遷,二十年風流雲散,楚家舊事已經沒什麼人記得了。而楚憐身為楚侍郎的孫女,朝中大人物親自過問的案子,案情細節嚴格保密,即使楚憐結交的好友們都不清楚全部內情,更沒什麼外人知曉楚憐死前穿著嫁衣。
但褚從周知道。
他受過楚家大恩,又是燕城太守,詳細探問打聽過楚憐之死的案情。當然知道楚憐的死因、死時場景。
所以當新娘失蹤的案卷擺上案頭時,往事從心頭翻湧而起,他立刻想起了二十年前枉死的楚憐。
“裝有楚憐骨灰的盒子被埋在道觀內樹下,現在已經空了。”江雪溪說。
景昀懵了,下意識問:“楚憐是木頭人嗎?”
江雪溪:“什麼?”
“我傷到她好幾次,劍鋒入體的觸感不是鬼。”景昀疑惑道,“更像是木頭。”
江雪溪也愣住,他當然知道景昀的判斷一般不會有錯,可普通鬼魂為劍所傷,觸感怎麼會是木頭?
景昀接著道:“不止如此,你和她交過手沒有?我跟她打了好幾場,自己吃了點虧,她隻會十倍百倍的不好過,可是再次交手時,她根本沒有受到傷勢影響,擒鬼術法對她也不起作用,她不可能是鬼。”
江雪溪喃喃道:“不是楚憐?那為什麼她的骨灰匣損毀,骨灰不見了?”
二人一邊傳音,一邊急速往前飛。
“這鬼祟一定受了重傷。”景昀篤定道,“自爆皮囊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它現在絕不會好過,我怕它逃出去要沿途抓人抽取生氣傷及無辜。”
說到這裡,她又提起了一個疑點:“它把我抓來之後,問過我一句話——它問我,看它像不像人。”
這句話簡直一錘定音,如果它是楚憐,何必要七拚八湊旁人五官,然後反複糾纏自己像不像人?與此同時江雪溪一捋飄到頰邊的長發:“對了,我看見它的時候,它沒有臉。”
師兄妹二人彼此都錯失了一部分信息,進洞以來又沒有停下來交流的時間,而今一對訊息,頓時大感莫名。
“那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雖然那東西應該不是楚憐,但太可疑了,怪不得褚從周會想到楚憐鬼魂作亂這方麵。”
景昀凝聲道:“不行,現在它自爆皮囊逃逸,明顯傷的重了——如果是我,現在一定立刻出去抓人,不管是不是新娘,先抽乾幾個人恢複元氣再說,這裡太難找,我們不能在這裡和它兜圈子。”
江雪溪輕聲喝道:“春風渡!”
春風渡帶起呼嘯風聲,載著二人朝最後發出爆炸聲的方向疾馳而去。
那鬼祟顯然重傷下慌不擇路,甚至來不及拐彎,一路炸碎石壁衝了出去。春風渡追到最後,遠處已經隱隱吹來夾雜著花草清香的夜風。
春風渡載著師兄妹二人,衝向麵前的洞口。
夜空中繁星閃爍,一輪明月高懸天邊。景昀環顧四周,儘是蔥蘢山林。
爆炸聲徹底消失了,或許那鬼祟終於緩過氣來,逃的遠了。
“往燕城城內追。”江雪溪當機立斷吩咐。
春風渡立刻改換方向,仿佛劃過天際的一顆閃爍流星。
高空之上寒風凜冽,景昀的袖擺裙擺都被狂風席卷而起,她低頭凝望著下方越來越近的城池燈火,促狹喚道:“師姐……”
江雪溪正要說話,忽然想起一事,按住眉心,通過神識問褚信芳:“現在你在哪裡?”
褚信芳老老實實說:“我被抓住了。”
道觀的道士又不是傻子,當然要徹徹底底搜查觀中,褚信芳躲在後殿裡,輕而易舉就被道士們發現了。
江雪溪的想法果然沒錯,褚太守在這裡派了人,抓到褚信芳之後,立刻把她恭恭敬敬送了出去,現在她正坐在道觀前殿,兩個道士看著她,準備備車把褚小姐送回太守府,順便向太守詢問情況。
景昀也反應過來江雪溪在考慮什麼,立刻對江雪溪道:“不管作亂的是不是楚憐,都讓所有人離遠點,楚憐死的時候確實沾染了邪氣,埋在觀裡也有這方麵的考慮,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褚信芳的聲音猶疑地傳來:“可是……楚憐的骨灰盒已經被取出來了啊。”
地上炸了個大坑,露出坑裡七零八落空空如也的骨灰盒,再原樣把土填埋下去似乎不大合適,幾個道士小心翼翼把骨灰盒收拾出來。
“盒子裡骨灰都不見了,隻有一對銀簪子並排擺在裡麵,可能是隨葬的貼身物品。”褚信芳說。
“一對銀簪子?”江雪溪問。
“是啊,在盒子底部,被遮住了,所以之前沒看見,左邊的小一點,刻了‘憐’;右邊的寬一點,刻了什麼,這是——哦,是個‘離’字,離離原上草的離。”
“這像是一對定情信物。”江雪溪身前,景昀聽著他轉述,不禁脫口而出,“楚憐有未婚夫——但是定情信物一人一半,不是該他們各自隨葬一支嗎?”
江雪溪虛攏在景昀身前的手指輕輕一顫:“他們二人的骨灰,是埋在一起的?”
他正在高空中,不便切換到神識那邊去親眼看,立刻疾聲喝問:“褚小姐,我記得那棵樹上掛有很多紅綢——求的是什麼?”
褚信芳說:“城西道觀的同心樹啊,很多未婚男女來這裡祈求姻緣,在樹上掛寫有願望的紅綢和同心鎖,祈禱一生一世一雙人之類的……”
江雪溪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嚴肅:“立刻帶上你身邊的人,關門閉戶遠離後院,不得落單!你們現在在道觀裡,手邊有什麼道典都拿起來!”
褚信芳疑惑道:“什麼?”
下一刻,驚呼聲傳來,景昀和江雪溪在春風渡上連聲發問,隻聽到褚信芳的驚叫和對麵的混亂。
片刻之後,褚信芳紛亂的腳步傳來,她氣喘籲籲,砰的一聲摔上了門:“江、江仙長!那棵樹,它、它、它……它在動!”
作者有話說:
差一點今晚碼不完了,明天繼續多寫點收尾。不過現在謎底已經揭開了,不是楚憐的鬼魂,是道觀裡的樹,細節下一章會交代清楚。
似霜明玉砌,如鏡寫朱胎——《望月有所思》駱賓王
第29章 29 試煉婚(完)
◎“你聽到了嗎?楚憐小姐。”◎
兩人合抱的老樹拔地而起, 枝葉劇烈抖動拉長,向四周蔓延而去。樹枝上掛著的無數紅綢木牌同心鎖伴隨樹葉嘩嘩作響,地麵泥土仿佛燒開了的水翻湧顫抖, 粗大的根係破土而出。
“快跑!”江雪溪的聲音和道觀內眾人驚惶的聲線合成一道。
褚信芳甚至來不及多做思考, 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命令和江雪溪此前的吩咐自相矛盾,驚恐之下本能遵循著斬釘截鐵的命令,大喊一聲快跑, 一咬牙衝出房門往道觀前院正門狂奔而去。
江雪溪眉心緊蹙,被冷汗浸濕的一縷發絲貼在側頰上,低聲對景昀轉述。夜風席卷二人的鬢發衣裙,彼此的臉色都不大好看。
這樹妖居然能移動自己的原身!
“它不算妖了。”景昀幾乎立刻反應過來,“這棵樹到底是什麼時候被當作同心樹的?如果是在楚憐死後那還好說,如果……”
年輕男女求姻緣, 對著這棵樹虔誠祈禱, 點香許願, 天長日久下來,這和淫祀之間又有多少差彆?
淫祀,即不合禮製的、不當祭的、過濫的祭祀。道殿曾經大力打擊淫祀,正是因為淫祀多供奉偏門,很多時候捧上神壇的是些山精野怪, 一經香火祭祀迅速壯大,倒轉過來為害一方。
誠然, 這還稱不上淫祀, 否則早就被大力打擊掉了。但這棵樹一定有什麼不同之處, 天長日久香火供奉下, 它生出了靈智, 卻開始倒過來殺戮曾經對著它求過姻緣的新娘。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對付鬼祟那一套對它來說不起作用, 怪不得景昀給它造成的傷害最終落了空。
它根本不是邪魔鬼祟,而是正經受過香火祭祀,接收過信徒願力的。
“楚憐!”景昀脫口而出。
尋常道觀裡不乏年輕男女掛紅綢求姻緣的古樹,至今為止景昀卻隻聽說過這一樁,這棵樹一定有不同尋常之處,而目前所知,它最大的不同尋常之處就是樹下埋葬了楚憐!
江雪溪忍著天旋地轉,通過那一縷神識竭力召喚褚信芳,然而耳畔隱隱傳來的全是紛擾嘈雜,以及褚信芳嘶聲尖叫,得不到一絲回音。
他當機立斷:“師妹。”
不需要江雪溪多說半個字,景昀會意頷首,伸手一抄。下一刻江雪溪雙眼一合,軟倒在了景昀懷中.
褚太守派到道觀的兩個下屬架著褚信芳急急奔逃,一頭紮進前後院交接的連廊中,值此關頭身後突然響起哭喊尖叫聲,她猝然回頭,隻見一個守在後院的小道童嚇得呆了,來不及逃跑,一根粗壯的樹枝觸手般自天而降,卷起那小道童往樹心送去,乍一看就像一隻怪物抓住獵物正要送入口中。
小道童掙紮哭喊嗓子都啞了,幾個道士想掉頭回去救卻又找不到趁手的武器,貿貿然衝上去無異於羊入虎口。
那小道童頂多七八歲年紀,是城西道觀收養的孤兒,褚信芳躲在後殿被發現的時候,這小孩子呀的一聲掩住口,很羞怯乖巧的模樣。眼看這孩子被越纏越緊臉色漲紅,褚信芳熱血上衝,那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從袖中握住陰沉木人,甩開左右,轉頭迎著那棵根係湧動的樹衝了上去。
此時樹的根係已經從地底拔出大半,這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樹正應樹大根深四個字,粗壯洶湧的根係向外鋪展湧動,幾乎鋪滿了整個後院。
褚信芳衝到一半,腳下青磚應聲開裂,一條樹根破土而出,絞住她的腳腕將她吊了起來,頭上腳下懸在空中,褚信芳天旋地轉,手一鬆,袖中陰沉木人差點掉落。
她後知後覺開始恐懼,眼淚差點滾滾而下,正在此刻,江雪溪的聲音在她耳畔再度響起:“用力掙紮!”
褚信芳頓時劇烈掙紮起來,像條出水後即將窒息的魚。
與此同時江雪溪借神識環顧四周:“堅持一盞茶功夫。”
一盞茶的時間,足夠師妹禦劍而至了。
褚信芳眼淚差點掉下來,江雪溪接著道:“咬破舌尖,朝纏住你的樹枝噴血!”
這棵樹受過祭祀,雖然算不得正經仙神,但它本體和擺在神台上祭祀的神位有一定共通之處,相對比較忌諱血汙。褚信芳的血肯定起不到多麼大的作用,但至少有希望延緩一二。
褚信芳潸然淚下:“我夠不到啊啊啊啊!”
她現在頭上腳下吊在空中,還要不斷用力掙紮以減緩樹枝速度,根本沒有辦法一口血噴到纏繞著自己腳腕的樹枝上。
江雪溪歎了口氣,轉眼望見整座道觀裡吵吵嚷嚷驚慌失措,已經鬨翻了天,現在即使讓褚信芳大聲喊,其他人也未必聽得到,
“陰沉木人!”江雪溪不得不厲喝,才能確保褚信芳能聽見,“拋上去!”
就在這個時候,連廊外忽然跑進來一個焦急的身影。
是褚太守!
太守府侍從護衛又急又怕地緊跟在後麵,愣是沒一個能拉住褚太守這個體魄尋常的文官。他三步並做兩步衝到後院入口,一眼看見了被吊在半空中的褚信芳。
“信芳!”
褚信芳正像條活魚似的在空中掙紮,眼看就要羊入虎口,忽而聽到父親這一聲淒厲嘶吼,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拚命投去一眼,眼淚嘩啦落了下來。
她一隻手還竭力揚起,想將陰沉木人拋上去,但頭上腳下使得她臉頰漲的通紅,呼吸異常困難,手腕都沒了力氣。她的眼淚嘩啦啦往下滾,小聲喊了聲父親。
江雪溪眼看她在這個緊急關頭卸了力氣,簡直不知該作何評價,一時竟然失語,他經驗再豐富,也頂不住褚信芳這時候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正要厲聲嗬斥驚醒她,一寸寸將褚信芳往上提的樹枝卻在這個時候頓住了。
——褚太守跪倒在地,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楚憐小姐!”
刹那間褚從周眼前時空仿佛倒轉,透過懸吊在空中的女兒,他似乎看見了當年身穿大紅嫁衣吊死在房中的楚憐。但那一刻,他最先想起的卻不是楚憐最後的結局,而是他第一眼看見楚憐小姐的場景。
“這是我的孫女,楚憐。”
楚家書房內,滿頭白發不怒自威的老人坐在椅中,聲調緩慢地對麵前貧寒學子介紹。
年輕的褚從周低下頭,布衣洗的發白,不敢去看楚侍郎身邊紮高馬尾、月白騎裝的少女。
“你是個有才氣的年輕人,不該埋沒,年下楚憐要替我進京送節禮,你跟著一起去吧。”
褚從周還沒來得及說話,楚憐先笑吟吟地應下,她打量著麵前神色緊張的年輕人,驀然露出驚異的神色:“我見過你,是不是?”
褚從周說是:“楚憐小姐當日恩德,在下一直銘記在心,隻是未尋得機會彙報。”
由於家境貧寒,褚從周不得不私下幫書局抄寫話本貼補家用,因為窮困,他很少與同窗來往應酬,一心隻想著讀書,落在彆人眼裡,就成了不合時宜的‘窮清高’。
半月之前,他從書局取了話本揣在懷裡,準備帶回去抄寫,卻被那些看他不順眼的同窗截住,搶來話本一番嘲笑。語言猶如尖利的刀,一句句都捅在年輕人那點微薄的自尊心上。
那些同窗要撕毀話本的時候,褚從周終於忍不住撲過去阻止——要賠償書局一本話本,相當於家中十天的飲食費用。然而對方人多勢眾,他很快就被按倒在地,目眥欲裂。
正在這時,一個清脆明亮的聲音帶著怒氣,從身後傳來:“你們在乾什麼!”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楚侍郎的書房裡,楚憐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笑了起來,“能被我祖父看中,你才華一定很好,是不是?”
從那之後,褚從周一直留心關注楚憐的消息。
她似乎永遠都是那樣,燦爛、明亮、毫不吝惜地將每一寸光亮播撒開來,最見不得倚強淩弱,卻又聰明機變。她能抬出祖父的身份逼迫燕城的作惡者俯首認罪,也能用靈活帶笑的口吻化解在京城遇到的麻煩。
二十年時光倏然逝去,褚從周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小女兒被那棵樹一寸寸吊起,正吊在楚憐埋骨之地,那一刹那,他不知哪裡來的力量,忽然爆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
那不是屬於燕城太守的聲音,反而像是二十年前的貧寒書生褚從周,走投無路之際爆發出的呐喊。他下意識盼望二十年前那個任俠磊落、月白騎裝的楚憐小姐能夠從天而降,在燕城地界上無畏無懼地主持屬於她的正義。
——眾目睽睽之下,那棵樹伸展的枝條頓住了!
下一刻,它的枝葉、根係突然開始翻騰扭曲,像個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小孩一樣胡亂伸縮,吊在樹枝上的褚信芳固然沒有被吞噬進樹心,但被這麼顛三倒四的一甩,連胃都差點給甩出來。
撲通一聲。
絞住褚信芳腳腕的枝條忽然鬆開了,褚信芳重重砸落,額角磕在掀起的地磚上,鮮血嘩的湧出,把一隻眼睛前的視野都染紅了。
她根本顧不上疼痛,哪怕摔得七葷八素,胃裡翻江倒海,隨著江雪溪在耳邊厲喝,她還是立刻掙紮著爬起來往外跑,中途被根係絆倒兩次,踉踉蹌蹌衝到石階邊緣,被狂奔下來的褚太守一把抱住。
小道童同樣落地,這孩子比褚信芳更早被吊起來,吊的也更高,這一下連腿都快摔斷了。離得最近的一個道士咬牙衝過去,抱住他就跑,跑到一半那根係又開始洶湧絞纏,眼看要把二人再度吊起來,凜冽劍光劃破天際。
春風渡終於到了!
半空中景昀發現不妙,碧水芙蓉擲出,斬斷了即將吊起道士的根係,折身急速上衝飛回景昀手中。下一刻景昀按落春風渡,降落在了正殿屋脊之上。
夜色中,她絳紅裙擺飛揚飄舞,麵色清寒有如霜雪,渾然一幅仙人氣派。即使她穿著的絳紅衣裙是破破爛爛的婚服,懷裡還抱著個人,也絲毫無損仙家風範。
江雪溪收回神識,回到自己的身體裡。然而移神消耗太大,他從景昀懷裡站直身體,按著眉心搖晃了一下。
屋簷下褚信芳的陰沉木人剛剛脫手拋出,看見江仙長搖搖欲墜,頓時想起了他的叮囑——“木人受損,我的神魂也會震蕩,萬萬不可使木人受到半點損傷!”
她心裡咯噔一聲,臉色都白了。
一條根係被斬斷,老樹似乎辨認出了景昀就是重傷它多次的人,枝條狂舞蔓延,向著沒來得及逃離的人絞去。
“快逃!”景昀清喝一聲,一手握住碧水芙蓉,毫不留情斬向蔓延的枝條。
這棵老樹隻是受了香火祭祀,畢竟不是真神,充其量算個頗有機遇的樹靈。它相繼遭遇景昀江雪溪數頓毒打,饒是能借香火之力恢複,也到了強弩之末,借助死人皮囊逃脫不得,不得不以真靈強行闖出山洞回到本體中。正迫不及待要抓幾個人吃了恢複體力,偏偏這一對少年男女半點活路不留,居然已經追了過來。
老樹心中恨意可想而知,它這一刻就算立刻死了,也恨不得拉景昀下去陪葬。枝條淩空伸展,毒蛇般絞殺而來。
景昀不閃不避,提劍迎上,百忙之中朝江雪溪看了一眼。
江雪溪會意,咬破食指,淩空以血勾畫靈火符文。掌心生出一簇跳躍的火焰,便要催動靈火。
這樹即使修煉再久,本體依舊是樹,改不了怕火的習慣。景昀劍氣縱橫身形如風,封死它枝條伸展去路,而道觀中的人已經趁機跑遠了,老樹根係夠不到。
江雪溪輕聲念誦口訣,掌心火焰淩空一拋,觸及血寫的符文頓時暴漲,近丈的靈火升騰而起,朝那老樹撲去。
這一天下來,景昀著實吃了苦頭,但這老樹更是強弩之末,靈火不是凡火,無論它再怎麼掙紮,一旦沾上,倘若不立刻撲滅,也就隻能被燒成一堆灰了。
江雪溪腳下劇烈震顫,他低首,隻見那老樹發狂,條條根係破土而出,穿透了道觀正殿的牆壁,拳頭粗細的樹根從下而上刺來,江雪溪縱身離開正殿屋脊,反手便將靈火拋了下去。
嗤啦!
靈火甫一沾上樹根,火焰頓時再度升騰暴漲,映亮了半邊天宇。老樹吃痛之下徹底發狂,頃刻間青磚地麵簌簌碰撞,其下泥土中仿佛有巨蟒翻滾。與此同時枝葉儘數怒張,朝著四麵八方瘋狂延伸,橫掃拍擊,隻一下就打塌了正殿半麵牆。
這老樹顯然已經回天無力,但它垂死之前發狂造成的破壞也不小。江雪溪持劍和景昀並肩迎上,眼看著無數枝條上下左右洶湧而至,活生生便是一個遮天蔽日的籠子,連映亮天際的火光都被壓得暗淡下去。
遠處大地開始震顫。
老樹在這裡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樹大根深,它發起狂來,不但道觀屋宇難保,就連臨近幾條街怕都要房倒屋塌——但這並不是最要緊的,景昀最擔心的是,它會引發整個燕城地動。
靈火越燃越烈,已經沿著根係快要蔓延上樹身。老樹的掙紮越發劇烈,江雪溪險險避開,差一點就被穿在枝條上。他顧不得後怕,側耳傾聽,麵色微變。
房屋倒塌和地麵開裂以道觀為中心,正朝四周迅速蔓延,轉瞬間已經波及數條臨近街巷,如果任它再這麼掙紮下去,不知道還要波及多少人。
景昀喚道:“師兄!”
江雪溪抬眼,二人在空中對視。
“朱雀劍陣。”景昀輕聲道。
江雪溪深吸一口氣,卻沒有反對。
此時此刻,唯有朱雀劍陣有可能束縛住這發狂的老樹,但劍陣乃是道殿高深陣法之一,布陣者通常需要三人以上,景昀與江雪溪人數都湊不齊,隻能強行燃燒靈力維持陣法,如果這老樹衝破劍陣反撲,二人連逃離的力氣都未必剩的下。
正在這時,景昀自上而下俯瞰院中,看見了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從掉落的碎石和震動的大地間奔跑又摔倒,再艱難地站起來繼續跑向這裡。
是褚太守。
他懷裡抱著個殘破的木盒,景昀不認得,江雪溪倉促一瞥,忽然意識到,那似乎是楚憐的骨灰盒。
褚太守似乎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他摔得頭破血流,仍然頑強地站起身,衝向大火中掙紮的老樹。
“楚憐小姐!”他嘶聲道,“楚憐小姐!”
他的尾音因過高而嘶啞,另一隻手高高舉起,舉起那對陳舊的銀簪。
“楚憐小姐,陸離少俠!”
他想起楚憐笑吟吟地牽著個英俊的年輕人,說:“這是我的未婚夫,陸離,是個遊俠。”
他們那麼相配,同樣的光明、正義、磊落,一生嫉惡如仇。
褚從周腳下一絆,重重跌跪在地。他想起喊出楚憐小姐之後,那樹妖詭異的停頓。
——你聽到了嗎?楚憐小姐。
永遠光明磊落,一生嫉惡如仇的楚憐小姐。
他迎著老樹撲麵襲來,幾乎能將他釘穿的枝條,不閃不避,抱緊懷裡的木盒。
——“是我對不起你,楚憐小姐,居然會猜測殺死新娘的人是你,還自作聰明壓下案卷中細節真相。”
——“但是我懇求你救救他們,你聽到道觀外千百百姓的哭喊聲了麼?他們即將失去唯一的屋舍,乃至於親人和生命。”
——“你聽得見,對吧!”
老樹猙獰的枝條再次頓在了空中。
下一秒,它伸展在半空中的枝條全都縱橫交錯,扭曲成一團,勁風撲麵樹身搖晃,仿佛這棵樹和自己打了起來。
靈火趁機席卷而上,攀援上了樹身。
景昀和江雪溪同時猛掐手訣,二人麵色泛白靈脈枯竭都顧不上,催動靈火招來夜風,風助火勢熊熊燃燒,老樹再度劇烈震顫,每當向外伸展枝條,都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揪住它自己轉了個彎。
轟隆一聲,後院地麵所有青磚碎裂,化為齏粉。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老樹搖搖欲墜,鋪滿整間院落的根係飛速收回蜷曲在一起,似乎在進行最後一點杯水車薪的自救。
然而已經沒有用了。
如果從上往下俯瞰燕城,這一夜燕城的天際都是閃爍的火光。在最後的垂死掙紮裡,那棵老樹樹身爆發出一聲詭譎的裂響,仿佛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最後的呐喊。
它從根係到樹梢都包裹在跳躍的火焰裡,終於慢慢倒了下去。
和它同時倒下去的,還有麵色森白如雪,頰邊冷汗淋漓的景昀。
作者有話說:
下章簡單交代一下後續和楚憐,回歸現實時間線繼續景昀和慕容灼的尋找師兄之旅。
第30章 30 金錯刀(一)
◎打起來了◎
慕容灼睜大雙眼, 下意識追問:“然後呢?”
街道上的人群已經一哄而散,景昀伸手關上窗子,倒了杯茶:“我昏過去了。”
整整十二個時辰和遊走在暗處的鬼祟對峙, 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警惕黑暗的角落裡刺來冷箭, 燃燒靈力縱劍回城與樹靈纏鬥,足夠將景昀靈脈中的靈力儘數耗空。
她昏睡了兩個時辰,又充滿警覺地醒來, 發覺自己正躺在寬大的雕花木床裡。一扇屏風橫亙在床前,屏風外映出江雪溪的影子,他正支頤倚在椅中,對麵的人正恭恭敬敬向他稟報。
“師兄。”景昀喚道。
江雪溪一言不發,抬手朝他對麵的人揮了揮。那人恭謹地站起身,朝外退了出去。
江雪溪繞過屏風, 他已經撤去了女相, 麵容並沒有太大的變幻, 隻是輪廓更為深刻,身形變得更加頎長。
“師妹。”他在景昀床畔坐下來,指尖搭上她的手腕探知脈象,“怎麼不多睡一會?”
景昀搖搖頭,說睡不著了。
景昀坐起身來, 扯過床頭的霜白外袍披上,靈活地給絲絛打了個蝴蝶結。江雪溪知道攔不住她, 試了試脈搏沒有大礙, 並不阻攔, 道:“想知道情況, 問他就行。”
他的目光朝外一轉, 示意景昀。
“那你……”
江雪溪反手拍拍景昀的手背, 柔和地道:“你撐一會,等我睡醒來接班。”
話沒說完,他已經放心地合上眼躺下,在錦被中沉沉睡去。
慕容灼點評:“你師兄還挺喜歡睡覺。”
景昀:“……那是移神的後遺症!”
慕容灼哦了一聲,連忙擺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想問這個,我想知道的是,那棵樹和楚憐有什麼關係?”
景昀沉默片刻,似在從千餘年前的記憶中翻找答案,而後開口道:“楚憐成了那棵樹的一部分。”
“據後續調查反映,那棵樹有近二百歲了。它的年頭或許比那座道觀還要悠久,本身並無特殊來曆典故,所謂同心樹,起初隻是年輕人為了寄托美好的願望,從而賦予它象征姻緣的意義。這棵樹或許與眾不同,又或者遇上了一些機遇,這些已不可考,但最初,它應該長久地處在蒙昧之中。”
“直到楚憐被埋在樹下。”
景昀的語調緩慢下來,思忖著該如何表述:“楚憐不能修行,但她的心性應該非常過人,即使慘死又被燒成灰葬到樹下,她的骨灰裡也還殘留著為人時的殘念。”
慕容灼若有所覺:“所以樹下的骨灰盒空了,是那棵樹吞掉了她的骨灰?”
景昀審慎地修正慕容灼的話:“那棵樹已經產生了模糊的意識——姑且稱作樹靈吧,而楚憐骨灰所寄的也隻是一部分殘念,不是魂魄,所以這二者相互之間產生了吸引,自然而然的,殘念成為了樹靈的一部分,由於殘念寄托在骨灰上,所以當二者融合時,骨灰也就跟著被融合了,成為了樹的一部分——當然,不能簡單歸納為楚憐變成了樹,充其量隻能算是變成了樹的一小部分。”
“樹靈在蒙昧中日日受香火供奉,不斷壯大,這種非人之物,天生需要從旁引導,如果沒有引導規範,它隻會遵循本能,用最簡單粗暴的手段壯大自身,所以當它意識到‘化出人身’可以變得更強大,它選擇吞噬活人血肉生氣,加快自己壯大的進程。”
慕容灼聽明白了,追問:“那它選擇新娘和新娘的身邊人下手,是因為年輕男女求情愛姻緣祭祀,還是受楚憐的殘念影響?”
“師兄認為兩者皆有。”景昀抬手摸了摸衣襟下的月華瓶,“我則認為是受祭祀影響。”
慕容灼用力點頭:“我也覺得,楚憐生前那麼正直!”
景昀失笑:“倒不是因為這個,楚憐的殘念怎麼影響樹靈,並不由楚憐自己決定——楚憐是在真正有修為的修行者指點下,被火燒之後下葬的,骨灰上殘念必然十分微薄,二十年後褚從周卻還能喚醒這點早該消散的殘念,說明楚憐的殘念很可能二十年來都在沉睡,沒有嚴重消耗,所以才能存留二十年。”
慕容灼聽得入了神:“那她……”
景昀猜出慕容灼想問什麼,說:“老樹燒毀之後,什麼都不剩啦。”
慕容灼啊了一聲,神情又是遺憾又是不忍:“就這樣麼?”
就這樣麼?
親友散儘,屍骨無存,骨灰也剩不下,最後一點殘念在二十年後終於煙消雲散。但到那時,還有誰記得她?
景昀見她反複嗟歎,於是道:“我們路過燕城,可以帶你去看看楚憐衣冠塚的位置,不過那是千年之前的事了,現在肯定不在了。”
慕容灼驚訝道:“衣冠塚?楚憐有衣冠塚?”
景昀比她還莫名其妙:“楚憐是遇害,不是犯罪,就算她的骨灰要埋在道觀樹下,親朋故交給她在楚家陵園裡立個衣冠塚很奇怪嗎?”
景昀想了想,又竭力從浩如煙海的記憶裡扒出一點影子:“我多年之後路過虞州辦事,還遇見過褚從周,那時候他一把年紀了,兒孫扶著他往楚憐衣冠塚去,聽說他去職之後搬到了楚家陵園附近,時常到楚憐衣冠塚前拜祭灑掃。”
“去職?”
“他修改案卷,模糊案情,如果案卷沒有改過,我和師兄早就能想到道觀裡有問題,既然犯了錯,當然要受罰。”
慕容灼長長地哦了一聲,心底升起悵然若失的感覺,一時卻又說不清緣故。她發愣片刻,剛想繼續問些什麼,忽然聽見下麵傳來一陣喧鬨聲。
鳳族尊貴的王後殿下思維稍一滯澀,注意力頓時轉移,她豎起耳朵細聽,遠敏銳於凡人千百倍的聽力發揮作用,聽見了遠處街道上傳來的打砸吵鬨聲。
當慕容灼集中注意力捕捉聲音時,那一處的嘈雜毫無保留地被她聽了個清清楚楚,吵鬨程度對慕容灼來說大概相當於一百隻雞鴨鵝滿地亂跑、嘎嘎大叫。
景昀白綾下的眼睛安然閉著,乍一看仙人不染塵俗,絲毫不為紅塵中的喧鬨所動,然而她手中茶盞一動不動舉著,遲遲沒有送到唇邊。
另一邊,慕容灼已經雙眼發亮地推開窗扇,再度探出腦袋,以絕不錯過半點熱鬨的決心專注望向騷動傳來的方向。
“吵得好大聲,這是砸了幾個桌椅板凳?”
“天哪天哪,打起來了!”
景昀一把撈住大半個身體探出窗外的慕容灼,把她拉了回來:“注意點。”
慕容灼捋了把鬆鬆挽起的長發,低頭看了一眼整齊的衣襟,迷茫道:“我怎麼了?”
景昀指出:“一個正常人是不會把三分之二的身體探出窗外的。”
“哦哦。”慕容灼反應過來,“我能飛,習慣了。”
她重新矜持地攏一把頭發,往遠處看去:“嘶——怎麼打病人,也不怕打死了。”
景昀用神識感知,難免慢一點,慕容灼等不及景昀說話,貼心地在一旁給她做注解:“你看到了沒看到了沒,這麼多人氣勢洶洶,天哪這是什麼仇怨,我們要不要過去見義勇為一下,看上去要出人命了。”
“先彆急。”景昀對慕容灼說,“你沒聽到麼,新娘在哭喊什麼?”
慕容灼一愣,她看得太過用力,恨不得隔空把兩隻眼珠投遞過去觀看,反而聽漏了言語。
那聲音隔了大半條街道,傳到客棧二樓的餘音已經微乎其微,從這裡打開窗戶,能聽到的都是路人們議論紛紛,五花八門什麼離譜猜測都有,景昀從千百道紛雜的聲音中準確捕捉到了新娘的哭喊。
——“娘!娘您住手!求求您,求求您彆打哥哥!”
慕容灼愕然:“這是……親娘在女兒的試煉婚禮上毆打兒子?”
她立刻又探出半個腦袋:“還是說不是親娘?”
街道上人已經圍的裡三層外三層,慕容灼在嘈雜聲中艱難提煉有用信息,聽得昏頭轉向,抓心撓肝地好奇:“不行,我得出去看看,阿昀你快陪我!”
景昀平淡地頷首,但慕容灼總感覺景昀其實也很迫切地想去看看。
景昀給自己和慕容灼掛了個簡單的術法,二人一同結伴下樓,街道上的人更多了,連兩邊照顧攤子的小販也豎著耳朵聽,可見看熱鬨乃人的天性。
忽然,人群中爆出數聲尖叫,緊接著紛紛嚷起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人群中數個男女終於看不下去,一擁而上將人隔開,七嘴八舌勸和:“行了行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大夫快過來看看。”
新娘昏倒的兄長躺在地上,隻穿著中衣,看樣子是在醫館裡診治到一半忽然遭遇毆打,雙眼緊閉但氣息未絕,額頭鮮血汨汨而下。
新娘子撲上去嚎啕大哭,不遠處站著個衣衫華麗的婦人,發鬢淩亂氣喘籲籲,胸膛不斷起伏,眼底滿是狠色。
侍女護衛七手八腳攔住滿眼恨怒的婦人:“夫人,夫人住手!”
那婦人拔腳仍要往新娘兄妹那邊衝,狀若瘋癲眼珠泛紅。新娘子聞聲調轉身體,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失聲痛哭:“娘,娘,這是哥哥呀,您醒醒!”
新娘子膝行過去,抱住掙紮的婦人雙腿,嚎啕起來:“女兒求求您了!”
被女兒死死抱住,那婦人掙紮的力度漸漸小了下來,似是怕傷及女兒。然而她仍然雙眼泛紅,用力搖頭,喃喃道:“不,不。”
新娘子含淚仰頭看向母親,淚眼中既有慌張恐懼,又有迷茫,不知母親在說什麼。
婦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尾音卻驀然轉為尖利:“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的兒子!不是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