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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87320 字 3個月前

“這裡除了一張桌子,什麼都沒有。”慕容灼在她身後搖頭歎氣。

景昀走向那張桌子,每走一步神魂牽扯的感覺就越發劇烈,神魂傷口的疼痛比起上次也絲毫不遜,標誌著此處的神魂碎片絕不會小。

她走到桌旁,手落到了冰涼的玉石台麵之上。

真該謝謝發現洞府的那群人沒把玉石書桌鋸下來帶走。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做不到。

——景昀觸及台麵的一瞬間,神魂銀白色的光芒從她掌心下徐徐升起,轉眼間銀白光暈有如潮水擴散開來,將景昀完全裹了進去。

一角黛色衣擺映入景昀眼底,景昀抬起頭,發現自己正睡在一條畫舫之上,師兄坐在畫舫船頭。

江雪溪執劍的那隻手此刻握一竿雪玉釣竿,一手支頤斜倚小幾。從景昀的角度看去,剛好能看見他的側臉,日光下秀美絕倫,神情恬淡。

“師兄。”景昀喚道。

江雪溪微微偏頭,眉梢輕揚語聲帶笑:“你這是知道自己釣不上魚,所以索性一覺睡到傍晚是嗎?”

他收竿,百忙之中瞥來一眼,春水般的眼底泛起戲謔笑意:“你輸了。”

景昀在從記憶裡搜尋出這個場景之前,已經本能地接上了話:“願賭服輸,今晚我來烤魚。”

“……”

江雪溪取魚的手僵在半空,半晌,轉過頭來麵色凝重道:“師妹,這隻是一個小小的釣魚比賽。”

“可以留我一條生路嗎?”

作者有話說:

明天師兄會很忙,記憶裡在和師妹旅遊,現實中房子被刨了。

景昀:縱橫當世舉世無雙的天下第一,偏科選手,但憑借修為境界能夠強行把所有項目平均分拉到滿值依舊高居第一傲視群雄(指修為大幅度溢出)。

師兄:六邊形選手,什麼都會絕大部分都精。

第37章 37 金錯刀(八)

◎景昀鮮少見到江雪溪這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景昀的糟糕廚藝繼承自淩虛道尊。

她剛進道殿時年紀還小, 不需要避嫌。淩虛道尊為表對小徒弟的慈愛,心血來潮親自下廚勞動貴體,準備一展廚藝。

這是多麼感人肺腑的師徒情誼, 如果不是做出來的菜讓景昀頭暈目眩躺了三天不曾下地, 想必一定能成為傳頌四方的佳話。

對此江雪溪一直堅定地認為,正是淩虛道尊給四歲的景昀做的那桌子菜把景昀吃出了問題,才導致景昀的廚藝可怕程度比起淩虛道尊有過之而無不及。

江雪溪態度異常冷酷, 堅決拒絕景昀染指他垂釣半日的成果——一桶活蹦亂跳的鮮魚。

景昀左思右想,依舊沒從腦海深處翻出這段記憶,她偷空探了探這具身體的識海靈脈,察覺自己現在應該是金丹中境。

她許久沒這麼弱過了,竟然十分新奇。正在出神時,聽見江雪溪喚她:“師妹。”

景昀聞聲抬首, 不用江雪溪開口就知道他的意思, 熟練地取來兩條絲絛, 幫江雪溪把廣袖束起。

江雪溪一掀袍擺,朝著他的魚走去,順便對景昀柔和地笑了笑,語氣柔和地下了逐客令:“師妹,你去那邊玩, 魚烤好了我叫你吃飯。”

景昀:“……”

景昀屈辱地走開了。

江雪溪很不放心地在後麵盯著她,用一種哄勸小孩的語氣諄諄勸誘:“再往前走兩步, 對, 就是那裡, 看到那片蘆葦叢了嗎, 可以進去玩, 但是小心彆走太深, 也彆踩進水裡——對了,我不叫你過來吃飯千萬彆回來。”

景昀大怒:“我是賊嗎?難道會偷走你的魚?”

江雪溪心平氣和道:“想什麼呢,師妹,賊隻會偷魚,你還會把魚做的像是下了毒,然後端給我吃。”

景昀:“……”

景昀沒有辦法反駁,她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年少時確實有一段時間試圖鑽研廚藝,原因是下山遊曆經常要一頭紮進荒郊野嶺,找不到客棧投宿用食。

當然她早已辟穀,不吃不喝也無妨。但景昀之所以能贏得天下第一的稱號,不止是因為她舉世罕見的天賦——道門最不缺少年天才,也最不缺傷仲永的故事——更是因為景昀本身具有迎難而上從不退卻的決心。

誠然,這是極其優秀的品德。但景昀的天分好像半點也沒分給廚藝,經過一番苦練,江雪溪率先下山遊曆,借此逃避景昀的毒害。而淩虛道尊像個丈八的燭台,照的見彆人照不見自己,江雪溪逃走之後,淩虛道尊終於也承受不住,提議景昀放棄廚藝。

景昀另一個優秀的品德就是肯聽勸諫,她深刻反思自己在廚藝上浪費的時間太多且沒有成效,果斷放棄下廚這條看不見曙光的道路。中途放棄對於景昀來說是極其罕見的,因此即使放棄苦練廚藝,在看到機會的時候,也忍不住想要插手試一試。

她屈辱地一頭紮進蘆葦叢中,水生蘆葦特有的清淺氣息像一張密密實實的網將她包裹起來,令人耳目為之一清。

景昀輕若鴻毛地立在一棵蘆葦梢頭,蘆葦隨風輕蕩,景昀凝視著水波裡自己搖晃的倒影,那張映在水中的臉雪白秀麗麵無表情,眼底卻分明寫著不開心三個字。

景昀遽然驚醒,啞然失笑。

如果不是意識被這具身體的年齡影響,她自己都要忘了,自己年少時居然是這樣的性格。

“啾啾!”

遠處傳來清脆的鳥鳴聲,雪白的鴿子撲打著翅膀從遠處飛來。

倒映在水中的麵容年輕秀美,與千年之後並沒有太大不同。但眼角眉梢還是隱隱藏著未消的稚氣,眼睛黑白分明,仔細分辨還能從眼底看出喜怒情緒。

景昀輕輕喟歎。

真好啊。她想。

景昀抬手去碰自己的麵頰,觸手冰涼柔軟,她的目光細細描摹過水中的倒影,一種異常酸澀微甜,說不清是喜是悲的情緒席卷了整顆心臟。

這個年紀的自己,大概是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刻了。

風拂葦葉沙沙作響,鼻尖有香氣傳來,景昀沒有低頭。而江雪溪仰頭望著她,笑吟吟喚:“師妹。”

景昀遵循這具身體的行動,下一刻她發現自己麵無表情而又氣鼓鼓地鼓起腮,忍不住開始在心裡大喊救命。

救命啊!自己年少時怎麼回事!

江雪溪偏頭看著她,眨了眨眼,同樣鼓起腮幫子。

景昀立在蘆葦梢頭,江雪溪立在水波之上,二人一上一下對視片刻,景昀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啾啾!”“啾啾!”

一隻格外雪白的鴿子飛到近前,撲簌著翅膀,它居然毫不怕人,反而在蘆葦叢頭盤旋鳴叫起來。

鴿子的叫聲太過呱噪,江雪溪輕拂廣袖,一股柔和的風把那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鴿子推了個跟頭,踉踉蹌蹌飛遠了,隔著老遠都能聽見它暴躁的鳴叫。

江雪溪把手中的兩條烤魚分給景昀。

身為淩虛道尊首徒,江雪溪上有老——指淩虛道尊、下有小——指年少還不會做飯的師妹,他宛如一個雲台的叛徒,廚藝居然算得上不錯。

魚被烤成了金黃色,表皮焦脆魚肉香甜,火候正好,連魚骨都烤的酥了,穿在一根細韌的竹條上,江雪溪還去掉了魚頭。

“死不瞑目,看見了食欲不好。”江雪溪對景昀解釋。

景昀抿唇,有些想笑。

江雪溪轉頭含笑看她,忽而傾身過來,二人距離迅速拉近。

他抬手,從景昀肩頭拂下一片葦葉。

刹那間景昀屏住了呼吸。

“師妹。”江雪溪道。

江雪溪的聲音有短暫的停頓,還沒等他說出後半句話,頃刻間時光仿佛靜止。搖曳的蘆葦停在了半空中,泠泠水聲戛然而止,江雪溪抬起的手還未撤回,他垂落的一縷發絲還停留在景昀的衣袖上。

時間停留在了這一刻。

畫麵有如紛飛大雪,碎裂成一片片雪花朝著天際儘頭飛去,轉瞬間景昀眼前一暗。

等她再睜開眼時,眼前是一望無際白茫茫的冰原,天邊狂風呼嘯席卷,大如鵝毛的雪片劈頭蓋臉砸下來。

景昀緩緩低下頭,驚悚下望,入目所見是雪白的絨毛和尖銳的利爪,眼睛無聲無息地瞪大了。

——她變成了一隻雪白的鷹。

“……”

饒是景昀定力非比尋常,這一刻也不由得生出了濃重的愕然。

明明在上一個回憶幻境裡,她直接占據了自己從前的身體,為什麼現在卻變成了一隻鳥?

她四下張望,在凜冽的朔風中艱難穩住身體,迅速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此處正是極北冰原。

人族領地九州以北,冰原綿延十萬裡,凍土千年萬年不化。無數魔獸棲息其中,朔風雪霧重重籠罩,成為了人族北方修士及百姓心頭化不開的夢魘霾雲,鮮少有人得窺內裡真容。

那是魔族的疆域,極北冰原。

道尊座下愛徒受萬民尊崇道殿供養,享受著道門最頂尖的待遇,也要承擔最嚴酷最危險的責任。景昀曾經三次北入冰原,五次南下妖域,每一次都險死還生。

為道門未來著想,景昀和江雪溪各自多次冒險進入冰原,但沒有一次是結伴而行的。

這是道殿最嚴格冷厲不近人情的規矩,道尊座下的弟子必然是道門最優秀的天才,身上寄托著道門的未來。他們必須要直麵生死淬煉,卻不能同時陷入極端危險的境地。這樣哪怕一個遭遇不測隕落,道殿還來得及傾力培養另一個,避免傾儘道門心血供養出來的絕頂天才一夕之間儘數喪命,道門遭遇後繼無人的困境。

景昀微一思忖。

倘若這是師兄入冰原的記憶,那麼這段記憶幻境裡一定不會有景昀的存在。如果是這樣,就可以解釋自己現在為什麼變成一隻鳥了。

當記憶幻境裡有‘景昀’的存在時,她取代了幻境裡的自己。而當記憶幻境裡沒有景昀時,她就會以這種非人的形態存在,以確保幻境按照江雪溪的記憶順利上演,不受乾擾。

景昀心頭微微一動——這和宣州界碑山那裡的幻境不同。上一次的幻境裡,明明她不曾去過宣府城,但她以真身出現了;而這一次,幻境裡的一切遵循著江雪溪的記憶發展,景昀變成了一隻十分符合冰原特色的猛禽。

宣州的幻境,象征江雪溪想要改變的宣府城事變。那麼這一次,西山的記憶幻境,又象征什麼呢?

難道師兄希望幻境中的一切遵循記憶發展,不要發生變動嗎?

景昀四下逡巡,默然思考,忽的腦海中光芒閃過,意識到自己遺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慕容灼呢?!

神魂碎片將她帶入幻境的那一刹那,景昀回頭,親眼看見慕容灼和她一樣被卷入了幻境之中,為什麼她一直沒有出現?

受這具身體影響,景昀情不自禁地拍了拍翅膀。

她勉強忍住來回踱步的衝動,心想慕容灼難道和她一樣,變成了幻境中的一隻鳥兒?

忽然,景昀輕嘶一聲。

她想起畫舫水畔蘆葦叢中白鴿的啼叫聲。

景昀麵色古怪。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隻煩人的鴿子似乎被師兄趕走了?

冰原一年四季風雪不息,風雪中不知藏著多少魔獸,景昀還真害怕慕容灼化身鴿子之類的動物,被魔獸抓到變成晚餐。她深吸口氣,歪歪扭扭挪動爪子走了兩步,冒險拍打著翅膀飛起,在半空中環顧四周。

天地間一色雪白,即使鷹隼眼力極佳,終究受身體限製,既看不出風雪深處有何異樣,又找不到師兄和慕容灼的蹤影。

景昀心中默數二十息,她最多隻能冒險在空中停留二十息的時間。否則被魔獸注意到,她就要先一步變作晚餐。

她四處張望,忽然目光一頓,隱約看見遠處雪地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來動去。

那是隻兔子。

兔子從雪洞裡鑽出來,抖抖絨毛上的雪粒,警惕地轉動腦袋,當看見不遠處虎視眈眈的景昀時,頓時全身的毛炸開,掉頭就往雪洞裡藏,但它好像不太能駕馭自己的四肢,咚的一聲摔倒在雪地裡,四腳打滑拚命掙紮。

確定了,這隻看上去四肢不靈便的兔子應該就是慕容灼。

眼看雪地裡兔子翻身而起紮進了雪洞,景昀連忙喚道:“殿下!”

兔子一個猛轉頭,洞口露出了烏溜溜的眼睛。

景昀試著下落,無奈她從前沒長出過翅膀,駕馭翅膀的本領並不比慕容灼用四條腿走路純熟。於是雪白的鷹從半空中直挺挺摔了下來,咣當悶響砸在雪洞前,震起大捧積雪。

“是我。”景昀咳嗽道,“彆跑。”

兔子慕容灼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變成鷹的景昀,見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仿佛絲毫沒有感覺:“阿昀?”

慕容灼瞠目結舌:“你怎麼也變成動物了?”

想起自己變成動物的悲慘遭遇,慕容灼悲從中來。她艱難地挪動四肢,爬出雪洞坐在景昀身邊。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鴿子。”慕容灼捶胸頓足,“幸好我會飛,沿河上上下下飛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你!”

景昀心虛地咳了聲:“你怎麼不出聲呢?”

“我敢出聲嗎?”慕容灼委屈極了,“你師兄在不遠處,我驚動了他,讓他看見你和一隻鴿子說話,這合理嗎?”

她憤怒地指責景昀:“我以為你能認出來我的!”

等慕容灼平靜下來,她終於意識到不對:“等等,你怎麼也變成動物了?”

景昀抬起翅膀,幫兔子慕容灼擋住風雪:“這段回憶裡大概沒有我,所以我沒辦法直接占用自己的身體。”

她的目光突然頓住,話音戛然而止。

慕容灼:“怎……”

景昀一翅膀捂住她的嘴,示意慕容灼不要出聲,旋即縮起身張開翅膀,將慕容灼護在羽翼下,二人一起靜悄悄躲進了雪堆。

風雪深處,兩道身影並肩走了出來。

慕容灼喉嚨深處逸出驚訝的聲音。

那兩道身影仿佛足不沾地,身形輕捷至極,飄搖風雪半點不沾身,轉瞬間已經從風雪深處走來。

左側的霜白身影麵容漸漸清晰,麵部線條流暢清晰,五官秀麗似笑非笑,眼如春水唇若丹朱,赫然便是江雪溪。

慕容灼曾經在幻境中親眼見過江雪溪,一眼便認出了那張異常秀美端麗的麵容。她抬手想拽景昀,手剛舉起就回過神來,對著自己毛茸茸的爪子陷入了沉默。

江雪溪常穿黛衣,而今他一身白若霜雪,乍一看倒像是景昀的裝扮。隻是白衣上壓著極其素淡卻精致的繡紋,這繡紋所用繡線幾乎與衣衫同色,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但這些不易察覺的繡紋堆疊在衣裳之上,卻令他每走一步衣袍間仿佛都有波光流轉。

景昀鮮少看見師兄露出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作為道尊首徒,江雪溪在外行走時代表道尊顏麵。他一直以優雅溫和的態度示人,這種態度多一分就成了多情,少一分則顯得疏離,但江雪溪一直將分寸拿捏的很好。

拂微真人譽滿天下,凡是和他打過交道的道門中人無不交口稱讚。他隻有在雲台內麵對師尊和師妹,以及回齊國皇宮時會流露出屬於江雪溪本身的情緒。

根據景昀對師兄的了解,如果他對外不再維持優雅溫和、恰到好處的微笑時,往往說明他麵對的那個人要不妙了。

江雪溪身側,是一團行走的霧氣。

確切地說,他身旁有個從頭到腳被霧氣籠罩著的人。

景昀瞳孔無聲縮緊,刹那間明白了這是江雪溪的哪一段記憶。

作者有話說:

周末兩天雙更,每晚十點前更,努力調整更新時間~

第38章 38 金錯刀(九)

◎江雪溪語氣誠懇,神情真摯。◎

“你看那團白霧。”景昀說。

慕容灼凝神細看, 隻見白霧朦朧如雪,幾與風雪一色。霧中人步伐輕捷嫋娜,江雪溪速度極快, 霧中人竟能亦步亦趨跟隨他的步伐。

景昀的聲音隱沒在風聲裡, 低不可聞,慕容灼必須緊緊貼著她才能聽清:“那是魔族皇室曆代秘法中的一項絕學,以魔氣化霧遮蔽周身, 越是強大的魔頭,化出的霧氣越無形,這門功法修到絕頂,霧氣竟能無形無蹤,天光下來去自如而旁人不得見。”

“那這算是大魔頭嗎?”慕容灼抬爪指向朦朧的白霧。

景昀道:“你是不是抓錯了重點。”

慕容灼愣了一下,而後恍然:“魔族皇室?”

景昀頷首, 她示意走路東倒西歪的慕容灼趴到鷹背上, 沿著雪堆後的小路展翅而起, 跟隨江雪溪二人的步伐前行。

“我知道她是誰了。”景昀輕輕地道。

遠處,一頂大帳的輪廓緩緩現出。那頂大帳立在朔風中,格外奪目。

江雪溪止住步伐,朝那團霧氣頷首道:“請吧,公主。”

霧氣漸漸散開, 白霧後的女子露出真容。

無論是幻境中的江雪溪,還是白霧後的魔族公主, 都沒有留意到雪徑兩側連綿累積的雪堆裡, 蹲著一隻白鷹, 和一隻兔子。

現在尊貴的鳳族王後殿下, 與橫行當世威壓南北的玄真道尊, 在幻境裡頂著兩隻普普通通, 靈力妖力魔力全都沒有的動物身體,毫無破綻的融入了雪堆之中。

“她是魔族君主幼女,十九公主。”

十九公主側過頭,霧鬢風鬟嫣然一笑,那確實是非常美麗的一張臉,足以令絕大多數人在看到的瞬間就心蕩神馳。

不過慕容灼本身就是容光絕世的美人,平日裡對著的又是少師、天君、景昀這樣的容貌。十九公主的美貌在她眼中也隻是不過爾爾,她疑惑的反而是另外一點:“你說十九公主的容貌是魔族皇室同輩中的佼佼者?”

比起慕容灼,景昀無疑更不在意外表,她開口先向慕容灼介紹對方容貌,聽上去實在古怪。

景昀意味深長道:“魔族有個特點,越是天賦強悍、實力強大的魔,往往外表也越出眾、越接近人。最弱小低下的魔族奴仆,他們甚至連人形都未必能勉強維持。”

慕容灼立刻反應過來:“所以十九公主容貌在同輩中最為出眾,說明她在天賦或實力方麵同樣是最出眾的那個!”

“那你師兄為什麼會和十九公主在一起?”

“執行任務。”景昀再次用翅膀按住了慕容灼喋喋不休的兔頭,“彆說話,繼續聽。”

十九公主微笑道:“讓真人見笑了,此處便是我的行宮,布置簡陋,真人請。”

江雪溪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望向大帳的方向。其後還掩映著無數頂大帳,風裡回蕩起淡淡的魔息。

此處是十九公主名下的行宮,附近布置了無數魔族護衛親信。他們二人毫無掩藏地停在行宮入口,已經被行宮內的公主親信察覺,迎了出來。

江雪溪揮手招來一縷朔風,卷起大捧雪片,當紛紛揚揚的雪片落下時,屬於拂微真人江雪溪的那張秀麗麵容已經變得毫不起眼。

公主微笑稱讚:“真人修為高妙。”

二人一前一後,在公主親信的簇擁下進入行宮。

景昀索性抓起慕容灼,瞅準機會飛了進去。

她們現在無法動用自身本領,隻依托於動物的軀殼。這固然限製了二人的行動,但這軀殼也因為弱小,反而不會被巡邏的護衛輕易察覺。而自身毫無靈力魔力流轉,也不至於被行宮外圍布下的陣法機關阻擋。

就像道門大陣日常運轉時不會去阻擋一隻飛過的蜜蜂,巡邏的道門弟子也不會去清剿毫無妖魔氣息的弱小動物,他們甚至根本不會把這樣渺小的生物列入感知防備的名單。

景昀抓著慕容灼,順利飛入了行宮中。

最大的那頂大帳中,十九公主屏退左右,與江雪溪相對而坐。

這位看似嬌弱柔美不堪一折的公主開口時,聲音還帶著笑:“我們既然定下交易,那我就不在真人麵前故弄玄虛了,我想請真人先出手誅殺十姐,事成之後我必定將報酬親手奉上。”

“老魔君後妃三百,生育有六十多個子女。”景昀為慕容灼悄悄講解,“其中,共有二十三個子女參與了儲君爭奪。”

慕容灼:“……”

景昀說:“大魔壽元綿長,這些皇子公主們都不是省油的燈,而魔族天性嗜殺好鬥,沒有過半參與爭奪儲位已經算少的了——道殿在魔族的耳目曾經探出消息,最有希望爭得儲位的皇子公主共有六位,這位十九公主是最特殊的一個。”

慕容灼問:“特殊在哪裡?”

景昀說:“她既沒有強勢的母族,修習皇室秘法也不算登峰造極,能夠列入六位離儲位最近的皇嗣之中,靠的是這個。”

她用翅膀拍了拍慕容灼的兔頭。

“當年道殿對老魔君的子嗣做過評定,為老魔君精心挑選出一位後繼之君。”景昀緩緩道。

慕容灼:“嗯?”

她語氣中的疑惑簡直噴薄而出,景昀笑了笑,這種笑容出現在她自己的臉上當然是令人目眩神迷,但是出現在一隻鷹的臉上,就顯得有些可怕了:“魔族生活在極北冰原之地,不代表所有魔族都喜歡苦寒。曆代魔君中,隻要有些宏圖,都謀劃著揮師南下。”

魔族食人。

道殿數千年來無數長老弟子前仆後繼,以自身血肉為牆,死死守住了北方,曆代道尊大多戰死,不得善終。即使如此,北方三州也常遭遇魔族侵擾、魔獸衝擊,死在魔族口中的人數不勝數,北方三州百姓聞魔而色變,正如南方百姓見妖而戰栗一樣。

倘若魔君大舉揮師南下,道殿要付出多麼大的代價,人族又要折損多少條人命?屆時九州化為妖魔領地,人族淪為妖魔血食,那該是多麼可怖的下場。

所以每一代道尊都必須以性命捍衛南北疆界不失,道殿明裡暗裡必須用儘各種手段,正麵迎戰、暗地挑撥、分化、牽製乃至動手殺戮,不惜一切代價讓妖魔二族在內鬥中耗儘元氣,無力大軍南下。

“我和師兄各自抽過簽,我抽到了南下,師兄抽到了北上。”景昀淡淡道,“這是師兄的任務,他是來挑撥魔族內鬥的。”

她的目光看向大帳內公主窈窕的身影,神色無悲無喜,隻靜靜看著十九公主猶自不覺,走向生命的末路。

帳內,江雪溪似笑非笑地揚起眉梢,他這張麵孔非常平凡,但眼如點漆波光流轉,令這張扔在人堆裡毫不出奇的麵容無端端多出一種攝人心魄的意味來。

他說:“我以為公主會要六皇子的命。”

十九公主垂眸莞爾,毫不遮掩道:“六哥勢大卻蠢笨,做個尋常皇子夠了,奪儲卻隻能依仗母族勢力,如果他做了魔君,必然要受到母族轄製,父君才不會冒險選他。”

“倒是十姐。”她歎息道,“十姐在傳承秘法方麵的天分,真是令人羨慕啊!我心中十分仰慕她,可儲位隻有一個,縱然仰慕,也不得不硬起心腸。”

她抬頭望向江雪溪,誠懇地說:“我知道真人助我,是想借此攪動我族內鬥,所以才挑中了勢力最小的我,但不管怎麼說,真人都是幫了我,若真人需要。”

十九公主頓了頓,謙和地道:“真人是怎麼幫助我的,我也願意同樣回報真人。”

江雪溪麵色絲毫不變,連眼神都沒有透露出任何情緒變化,他壓下心頭殺意,語氣平淡發問:“我竟不知,公主在中州也有勢力。”

十九公主搖頭道:“不敢當真人誇讚,我還沒有大膽到敢在中州對道尊弟子下手,但我聽說過道殿的規矩,嫡徒是要九州遊曆,不斷磨練的,那麼總有一日會到北方冰原外來吧。”

慕容灼反應過來,大吃一驚:“她是說願意幫你師兄刺殺你?”

景昀聳聳肩:“是啊。”

江雪溪一哂,並不多言,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對十九公主道:“公主既然要殺六皇子,就將他的消息搜集好送來給我。”

十九公主頷首道:“真人放心,今晚必定派人親自送到真人手上。”

她親自將江雪溪送出行宮之外,而後轉身步入自己的帳中。

慕容灼大搖其頭:“好端端的魔怎麼就傻了,對著你師兄拍胸脯保證可以幫忙殺你,這不是自己求死嗎?”

景昀卻沒有笑。

十九公主的想法其實不能算錯,當時景昀已經化神,成為道殿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化神境強者,道門為之側目驚歎。淩虛道尊就是在這之後,開始漸漸透露出自己傳位幼徒的心意。

道尊之位曆來強者得之,景昀已經用化神證明了她的天賦境界尚在江雪溪之上,同輩中再無人能望其項背,她繼承道尊之位是理所應當。

但人心並沒有那麼多的理所應當。景昀名為淩虛道尊的關門弟子,實際上是江雪溪教導長大的,而今卻要越過師兄繼承道尊之位,道門中許多人暗自揣測,認為拂微真人即使接受,心中也必然生出不滿,師兄妹的殷殷情誼即將斷絕,遲早有翻臉的一日。

連道門中人都作此猜測,最擅長手足殘殺的魔族皇族會如此認為,顯然並不奇怪。

江雪溪並沒有離開行宮太遠,他走出一段距離,又折了回去。

明明他在幾刻鐘之前第一次踏進十九公主的行宮,但江雪溪仿佛來過千百次一樣熟練。他神出鬼沒地避開了所有巡邏的護衛,不知用什麼手段瞞過了行宮中的陣法,再度來到了十九公主的大帳外。

帳內,十九公主正埋頭寫字,手裡還提著一支骨筆,絲毫不知危險即將到來。

江雪溪和十九公主進帳前,已經掃了一眼公主帳外陳設。他走進自己選中的死角,和地上的一隻鷹、一隻兔子麵麵相覷。

慕容灼一抬頭發現麵前有人,嚇得差點像人一樣尖叫出來。等看清江雪溪的臉,才鬆了口氣,但下一秒她迅速意識到,江雪溪不認識她,更不可能認出白鷹外表的景昀。

——他為什麼去而複返?

——他會不會殺我們滅口?

雖然在記憶幻境中死亡,幻境外不會真死,但慕容灼還是很害怕。而且,她們此行下界是為了尋找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如果被江雪溪殺了,那簡直太冤枉了。

慕容灼原地僵硬成了一團,毛都炸開了。

景昀倒是很鎮定,她昂首挺胸擋在慕容灼麵前,眼神睥睨四方目中無人,視眼前的江雪溪為無物。

江雪溪:“……”

他心生警惕,但時間有限,此處不宜久留,見麵前這兩隻動物好像不是很機靈,又沒有感覺到魔氣的存在,於是隨手拋出一個靈獸袋,當頭而下把景昀和慕容灼裝了進去。

慕容灼在靈獸袋裡摔得七葷八素,悲觀地問:“我們會被殺掉嗎?”

“不會。”景昀示意,“彆出聲。”

暫時解決了兩隻奇怪的動物,江雪溪從容隱匿於帳外,等待一隊隊巡邏的護衛離開,而後從袖中取出一張巴掌大小的弓。

那弓通體褐色,看不出材質。落入江雪溪手中迅速變大,很快變成了正常弓箭大小。

江雪溪挽弓,箭似流星離弦,沒入帳中。

十九公主失聲痛叫,箭矢沒入體內,巨大的衝力直接將她從椅中掀翻,重重摔落地麵。

她掙紮著想要拔箭,然而卻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挪動,全身上下仿佛僵成了一塊木頭。

箭上淬了毒!

十九公主心頭驚駭至極,卻還勉強保持著理智,巡邏的護衛剛剛過去,聽到她的叫聲一定會及時前來。

她勉力睜大雙眼,試圖調動體內魔息,想要對抗箭毒帶來的麻木困倦。下一秒帳幔掀起的聲音傳來,十九公主天旋地轉的視野中,映出了一雙春水般波光流轉的眼睛。

“你……”十九公主的心刹那間落入了冰冷的水中,她勉力擠出一個字,卻再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了。

江雪溪抬手拔出了那支箭。

他垂下眼,遺憾道:“公主已經猜出了我是為挑起魔族內鬥而來,怎麼沒有想到我要殺的是你呢?”

他語氣誠懇,神情真摯:“公主實在妄自菲薄了,六皇子也好,十公主也好,論起對九州的威脅,都不能與您相比。”

江雪溪換掉了射中十九公主的箭,迎著十九公主難以置信的目光,起身道:“我和公主您見麵之前,曾經和十公主、十三皇子分彆見過,他們或是愚蠢的相信了我的話,又或是看出了我的目的,拒絕與我合作,但無論是否同意和我合作,他們都沒有立刻上報魔君,將我擒獲,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對吧。”

說著,他走到帳簾旁,朝外張望了一眼。

護衛的足音傳來,顯然是十九公主中箭時叫聲傳出,驚動了這些巡邏的護衛。

十九公主的目光已經渙散了,她睜著眼睛,卻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

“十三皇子贈與我赤晶散,十公主沒有同意和我合作,但我從她那裡看到了公主行宮的圖紙。”江雪溪朝著十九公主微微頷首,對這位垂死的公主聊表尊重,在十九公主身旁放下了一枚小小的銅扣。

護衛呼喚公主的聲音從帳外傳來,一聲更比一聲急促。眼看如果十九公主再不回應,他們便要入帳查看。

江雪溪從容自帳後離去,在護衛們衝入帳中前離開了公主大帳。

他沒有立刻逃出行宮,而是避在偏僻處,隨手抓了個落單經過的魔族護衛扭斷脖子,從容地頂著對方的臉,再度混入了前去護駕的護衛當中。

傷口傳來燒灼的劇痛,十九公主張口想要發出痛呼,卻出不了聲。她目光渙散,鮮血從傷口水一般淌出來,浸透了衣擺,連地上厚重的毯子都浸濕了。

行宮中備有醫使,還沒趕過來。親信護衛和侍從將她圍在正中央,臉色煞白,一道道魔息不要錢地輸入她的體內,傷口卻沒有絲毫愈合的趨勢,鮮血反而流淌更急促。

“是赤晶散!”十九公主恍惚地聽著耳邊傳來顫抖的聲音,“是六皇子派人做的,一定是他!”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是殺手落下的銅扣?快去檢查行宮內各人行跡,有無外人闖入!”

赤晶散是六皇子母族不傳秘藥,毒性無可比擬,一旦見血藥石無醫,再無回天之力。

十九公主的眼睛迅速暗淡下去,生機漸漸消逝。她的眼睛逐漸變成一色純黑,發頂兩隻小小的魔角迅速生出,肌膚慘白透明,漂亮的五官發生了極其微妙的改變,看上去依舊稱得上美麗,卻多出了一種非人的詭異感。

這是魔族即將隕落的征兆。

“不是六皇子。”十九公主喃喃,“是人族,是道門。”

她無法發出聲音,因此沒有任何魔族能聽到她的話。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十九公主終於生出了深重的絕望,卻不是為了自己。

赤晶散指向六皇子,十三皇子和道殿的人做了交易,十公主泄露了行宮圖紙,還有那枚不知指向誰的銅扣。

今日她命喪行宮,分明是道殿早就精心策劃過,要將數位奪儲的皇子公主一同拉下水的陷阱。既然如此,十三皇子和十公主絕無法獨善其身。

十九公主無聲劇烈喘息,眼底幾乎要沁出血來。

如果她死了,十三皇子和十公主、六皇子會全部陷入這場誰是凶手的泥潭中,更要命的是他們確實不乾淨,甚至還有更多人會被一同拖下水。目前表麵平靜的奪儲局麵會演變成兵戈相向,而皇室會變成殺戮場。

屆時內鬥再起,皇族實力消磨,天族如何還能保留實力揮師南下?

醫使終於趕到了。

他頂著所有人虎視眈眈的目光,戰戰兢兢搖頭,表示赤晶散無法解毒,公主如今中毒已深,隻要赤晶散侵蝕魔丹,就再也撐不住了。

好在醫使還是有點本領的,他無法解毒,但可以設法讓十九公主說出話來。

親信護衛一擁而上,十九公主張開口,她的眼前已經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了,隻憑著最後一口氣道:“殺我的不是六皇子,是人族道殿……”

江雪溪堂而皇之地立在大帳旁,趁著這短暫的混亂竊聽帳內動靜。

他已有化神上境修為,要想知道帳內發生了什麼對他來說並不困難,聽到十九公主最後的遺言時,江雪溪微微蹙眉,旋即鬆開,並不擔憂。

十九公主身死,她的親信們失去主君,隻能另尋出路,或是設法攫取十九公主遺留的權力。原本齊心協力的陣營立刻會化作一盤散沙,在這種情況下,殺死十九公主的凶手來自道殿,不如來自其他皇子公主。

借為主複仇的名義掠奪遺留權力,是再好不過的理由了。畢竟魔族現在暫時無力南下,向道殿複仇太過遙遠,還是向近在天都的皇子公主們複仇更容易。

江雪溪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他走得剛好,從十九公主遇刺到此刻不過一盞茶時間,行宮中的護衛已經逐漸擺脫無頭蒼蠅的狀態,開始恢複秩序,守住行宮出入口,開始對內排查了。如果江雪溪再晚一點離開,可能就得費點功夫多殺幾隻魔了。

主君遇刺應變依然迅速,普通魔族較人族智力低下,可想而知十九公主治理下屬很有一套。

江雪溪從行宮呼嘯的風雪中走出來,朝著遠處的風雪中走去。

袖中有什麼東西向下一沉,差點掉出來,江雪溪隨手撈住,是他的靈獸袋。

裡麵裝著今日在行宮裡遇上的鷹和兔子。

這兩隻動物看起來既不聰明又顯得奇怪,偏偏身上沒有任何異樣氣息,仿佛隻是普通的動物,魔族情況特殊,所以這兩隻動物應該也不是魔族奪舍而成的。

江雪溪想了想,決定先帶回去,給師尊和師妹研究一下,沒有問題可以留給師妹玩。

作者有話說:

明天雙更合一,爭取結束這個幻境。

天族:魔族對自己的稱呼。

天都:魔族京城。

第39章 39 金錯刀(十)

◎這個幻境結束啦!◎

鷹和兔子正在靈獸袋裡竊竊私語。

“你在哪裡啊。”慕容灼滿地翻滾, “為什麼你一直不出現?”

景昀歎了口氣,用翅膀把滿地亂滾的兔子攔住:“我現在大概在雲台養傷呢。”

“你在道殿?”慕容灼驚訝道,“那這一段記憶裡沒有你嗎?”

景昀道:“我不知道。”

慕容灼前爪搭在景昀身上站起來:“你怎麼會不知道?”

景昀歎氣道:“殿下, 你是不是忘記了, 這是我師兄的記憶,不是我的。”

慕容灼想了想:“對啊。”

她站立不穩,一頭栽到景昀身上, 把白鷹撞倒,兔子和白鷹骨碌碌在靈獸袋裡滾出很遠。

江雪溪收起靈獸袋,環顧四周神情微動,並不顧忌劍光會引來魔族追擊,縱劍而起。

春風渡刺破風雪,帶著江雪溪向南而去。

青碧劍芒向天邊飛去, 與此同時風雪深處魔氣暴漲, 頃刻間皚皚白雪儘數化作漆黑, 所過之處魔獸哀嚎禽鳥墜落,冰層震顫不休。

但席卷的魔氣還是慢了一步,搶在魔氣吞沒那抹青碧之前,劍光消失在了天際儘頭.

砰的一聲,慕容灼從床榻上滾了下來。

她掙紮著睜開眼, 顧不得摔痛的腦門,第一時間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旋即大鬆了一口氣。

還好, 這次是個人了。

但她很快意識到了不對。

那雙手非常嬌小, 骨節細嫩, 是個小孩子的手。

慕容灼轉頭瞥見牆邊有麵鏡子, 正要過去看看自己什麼模樣, 突然門外腳步聲響,她全身一激靈,一個穿著道袍的年輕女子已經走了進來,大驚失色:“王師妹,你怎麼還沒換道袍!”

‘王師妹’:“……”

好在時間太緊,年輕師姐沒來得及和慕容灼多說,二話不說左右看了看,拿起掛著的道袍示意慕容灼穿上,然後匆匆忙忙給她梳了頭,拉著慕容灼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數落:“今天這麼大的日子,你還敢磨蹭,待會到了主峰殿前,千萬要安分一點,知道嗎?”

慕容灼什麼也不知道,還是做乖巧狀點頭。

她發現這具身體靈脈都沒有全部打開,還很荏弱,心中多少有了點猜測。

景昀對前兩個幻境裡,她們變成動物提出的看法是:幻境來自於江雪溪的記憶,如果要保證幻境按照記憶順利進行,就必須確保她們這些幻境外的不速之客無法對幻境造成太大的乾擾。

比如讓幻境中不該存在的人變成毫無靈力的動物。

慕容灼見過道殿的道袍,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裳,大概確定自己此刻是在道殿中了。

道殿中除了後廚,想來不會豢養很多沒有靈力的動物。她被塞到這個小女孩的軀殼裡,應該也是出於限製行動的目的。

一具年幼柔弱,基本沒有靈力的身體,想做什麼大事當然也是做不成的。而她能做的那些小事,對幻境發展又無法造成巨大乾擾。

師姐招來一柄靈劍,帶著慕容灼禦劍而起。

慕容灼低頭下望,絳闕朱閣、碧綠山林隨著飛劍一掠而過,天空中閃爍著各色法寶靈劍的光芒,無數道殿弟子急匆匆趕向同一個方向。

“這是出什麼大事了?”慕容灼想,但卻不敢開口詢問,因為她一無所知,一問師姐就會發現問題。

飛劍落下,慕容灼舉目四望,看見眼前巍峨高大的殿宇,以及殿外巨大到仿佛無垠無界的廣場。廣場上站滿了穿著道袍的弟子,卻鴉雀無聲,一片死寂沉默。

師姐把慕容灼塞進了廣場上最末的一隊,這可離大殿太遠了,慕容灼用力看了半天,還是沒能看清殿宇牌匾。

忽然,從遠處大殿中傳出了一聲清麗的劍鳴,劍鳴聲響徹整片廣場。下一刻,廣場之上,所有弟子的佩劍全都發出了清鳴之聲。

它們的劍鳴或清亮、或低沉、或高亢、或低弱,但當它們合在一起時,最終便化成了龍吟般的劍嘯,其聲直上雲霄。

整座廣場上的弟子齊齊低首,和著劍嘯悲聲:“恭送道尊化歸天地!”

大殿之中,景昀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裡。

高處天光照不到的地方供奉著師尊的神位,她從大殿中仰頭望去,仿佛師尊仍然笑吟吟立在雲階之上,朝她招手:“小玄真,過來。”

然而現在高處隻剩下一塊冰冷的神位,神位上‘淩虛’二字簡直刺的景昀雙眼要滴下淚來。

她想起自己當年站在大殿之上,對著師尊的神位淚流滿麵。

景昀的眼眶泛紅,所有情緒都被她死死按捺住。她一手按上了太阿劍柄,朝江雪溪看去。

身後半步,江雪溪正立在那裡,對她極輕地點了點頭。

“去吧,師妹。”他口唇微動,無聲地道。

景昀抬步,朝十二重殿階上走去。

身後傳來靜虛真人的聲音,這位師叔平日裡看上去那樣和藹可親,此刻說話的聲音雖然一如往常,但其中卻隱隱帶著冰冷。

“玄真師侄。”靜虛真人緩聲道,“太阿乃道尊佩劍,師兄化歸天地,太阿理應交還。”

藥閣清寧真人驀然起身,怒道:“靜虛師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靜虛真人含笑道:“道尊之位,強者居之,而今南北不安,還是要一位大乘境真人才能震懾。”

江雪溪淡聲道:“師尊在時,曾親口當眾說過,玄真堪為繼任道尊,怎麼彼時不見師叔據理力爭呢?”

清寧真人氣的俏臉通紅,怒喝道:“靜虛,依仗身份以大欺小算什麼本事?你要在師兄靈前威逼他的弟子嗎?”

藥閣閣主清寧真人是淩虛真人的師妹,從來都是淩虛真人的堅定支持者。她一開口,許多追隨淩虛真人這一脈的長老紛紛開口,斥責靜虛真人。

靜虛真人卻不畏怯,後退一步,緩緩道:“諸位師兄師妹們,靜虛並無私心,我雖僥幸破境大乘,卻在大乘初境滯澀多年不得寸進,實在當不起道尊之位,依我之見,淩虛師兄化歸天地,如今道殿之中論起修為,該當推崇衡玄師兄。”

——道殿正使衡玄真人,大乘中境,離上境隻有一步之遙,修為直追淩虛真人。

衡玄真人道:“靜虛師弟謬讚了,我愧不敢當。”

他雖然語氣謙讓,神情推辭,但在場眾人誰看不出他的意思?

江雪溪並不理睬衡玄真人,反而轉過身,朝景昀深深一禮。

師兄在她的眼前低下頭,語氣異常恭謹道:“請玄真真人尊奉淩虛道尊之命,秉太阿,登重階,參拜神位,以承道尊。”

“慢著。”又一位長老開口了。

倒向衡玄真人的長老並不算少:“我也以為,此事該再議,道尊之位乾係重大,還是應該選賢舉能。”

這句話可就太過分了,人走茶涼,淩虛道尊在時,道殿中人人懾服,而今在他的神位前說出這種話,不但是明晃晃的違背淩虛道尊遺旨,還暗指淩虛道尊任人唯親。

清寧真人柳眉倒豎,冷笑一聲:“好你個德陽子,淩虛師兄在時待你不薄,師兄化歸天地,你立刻就成了衡玄的一條好狗,兩麵三刀左右搖擺,我真是羞於與你同處殿中。”

雙方頓時七嘴八舌開始爭吵,這群超脫於世俗之上的道殿真人、人間仙神,在道尊之位麵前瞬間拋下了所有矜持,雖然還勉力端著臉麵,但吵起架來和市井潑婦的區彆並不大。

當靜虛真人重申‘能者居之’的理念時,江雪溪冷冷道:“靜虛師叔,道尊之位每一次更換都影響重大,正如人間帝皇不宜頻繁輪替,因此在選擇道尊時,不止要看現在,更要看未來——正如師叔你雖居於大乘初境,但多年來未有寸進,可見前途暗淡。”

他注視著靜虛真人,目光卻冷淡而縹緲,在靜虛真人漲紅了臉前,先一步道:“衡玄師伯,您說對嗎?”

“玄真現為煉虛上境,雖然境界遠不能與您相較,但據我所知,您煉虛上境之時,足足比師妹如今年長了三十歲。”江雪溪沉靜地、寸步不讓地道,“師伯,論起修為境界,您遠不如師尊,論起天賦未來,您遠不如師妹。”

他額間滲出細密的冷汗來,迎著衡玄真人撲麵而來的巨大威壓,仍然寸步不讓地頷首道:“論起心胸寬大,您就更和道尊無緣了。”

“小子無禮。”衡玄真人森然道,周身威壓驀然四散,直直朝著江雪溪當頭壓下。

煉虛與大乘之間雖然隻差一步,但有如天塹。江雪溪隻覺周身冷汗涔涔而下,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低下頭,朝地麵跪去。

他反手拔劍,借春風渡撐住,卻微微側首,借餘光望向了十二階上。

景昀已經站在了那裡。

她朝江雪溪頷首,立在階頂,立在淩虛真人神位旁,一寸寸拔出了太阿劍。

天地間靈氣瘋狂湧動,頃刻間風雲變色日月無光,殿外廣場上所有弟子驚駭地抬起頭,感受著忽然朝此處洶湧而來的靈氣。

衡玄真人猛地抬頭,望向階頂。

景昀麵色蒼白如雪,眼眸卻漆黑。她的手中,太阿劍身劇烈顫動,天地間靈氣洶湧而來。

“轟隆!”

雷聲劃破天際,照亮聚攏而來的層疊陰雲,雲層後電光一閃而逝。

雷霆攜著無上偉力,轟然劈下。

殿中,不知是誰最先喊了聲:“天劫!”

靜虛真人麵色微變,他到底是大乘境,經曆過大乘天劫,一眼看出了端倪。

清寧真人厲聲:“快退!”

天劫衝著景昀而來,此處就是劫眼所在,任何留在劫眼正中的人,都會一同受到天劫攻擊。因此不待清寧真人話音落地,殿內所有人齊齊朝外退去。

唯有江雪溪不退反進。

劫雷已經在空中凝聚,落向大殿,景昀抱起淩虛真人的神位,拋向江雪溪。

“快走。”她說。

江雪溪微微頷首,正如景昀記憶中那樣,飛身接住神位。

他在驚天動地的雷聲中朝外退去,口唇開合,聲音消泯在了雷聲中,但景昀能看清他的口型。

他說:“有我在。”

雷劫當頭而下。

大殿內終於隻剩下景昀一個人。

她手提太阿,望向穹頂,在雷劫落至穹頂前,已經反手一劍斬向空中。

太阿劍有如白虹,不偏不倚迎擊而上,在仿佛要將整個世界焚為齏粉的劫雷聲中,劍與雷劫相撞,頃刻間發出了驚天動地的震響,穹頂化作飛灰,灼目的白光席卷了整座主峰。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接連不斷落下,天邊昏黑一片,唯有令人心膽欲裂的天雷撕裂天穹,源源不斷朝著主峰峰頂落下。

清寧真人搶在雷劫覆蓋整座主峰之前,披頭散發地把所有弟子弄出了主峰,狼狽不堪頭發散亂,她凝視著如今已經被全部籠罩在雷鳴電光中的主峰,喉頭微微顫抖,忽然冷笑起來。

“衡玄呢?”她厲聲問,“衡玄,你待如何?”

衡玄真人背對著她,聞聲轉過頭來,神情靜默如水,唯有手指在袖底攥緊,將他內心的情緒泄露了分毫。

有人問:“拂微呢?”

清寧真人身側,掌刑長老正端正而恭謹地抱著一座神位,聞言神色複雜,隱帶擔憂:“拂微又回去了。”

主峰之外,江雪溪靜靜守在那裡,劫雷與他擦身而過。

江雪溪目光中隱帶憂慮,仰頭望著天邊。他隨手拔出劍,一潑鮮血飛濺,麵前他曾叫過師叔的長老捂著胸口倒了下去。

殷紅的血從劍身滾落而下,一滴滴落在草叢裡。

江雪溪仰起頭。

轟隆!

這不是又一道落下的天雷,而是劍與天雷對撞時驚天動地的巨響。

一道道巨大的光柱橫亙天地之間,那是雷霆留下的殘影。就在那令任何人目眩神迷不敢直視的光柱中,一道身影從主峰之上向著天穹掠去。

景昀的麵色慘白,眼中卻仿佛跳動著灼人的火焰。在又一道天雷加身之前,太阿劍光攜著不亞於雷霆的威勢,斬向天穹。

轟!轟!轟!

每一記巨響都驚天動地,每一記巨響都是劍光與雷霆的正麵相抗。

當年的玄真真人做不到,但玄真道尊可以。

最後一道劫雷轟然落下,於是主峰外所有觀戰者的眼前隻剩下一片白光。

雷霆黯然消散,天邊烏雲還沒來得及散開,所有人眼前仿佛還晃動著一片明亮的白。

天地間所有靈氣瘋狂湧動,朝著高空中那道身影彙集而去。

清寧真人耳邊嗡嗡作響,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衡玄師兄,你看今日天劫,與你當日相比如何?”

衡玄真人麵色變幻。

靈氣漸漸散開了,眾人終於清楚地望見了天空中景昀的身影。

她現在屬實算得上狼狽,然而這一刻,哪怕她披發跣足衣衫破碎,都沒有辦法掩蓋一位新晉大乘境強者的無上風姿。

清寧真人瞟了眼麵色鐵青的衡玄,上前一步,高聲道:“還不拜見道尊?”

景昀提起劍,遙遙指向了衡玄真人。

慕容灼坐在椅子裡,差點累得暈過去。

她這具身體修為接近於無,被藥閣的師兄師姐們一路著急忙慌拖下主峰,累的半死。之所以沒有閉上眼昏睡過去,是因為她還等待著聽到結局。

她現在總算弄明白了,她這具身體是藥閣剛入門的弟子,而藥閣閣主清寧真人,正是淩虛道尊一脈的堅定支持者。

這個幻境如今的時間線,正好是景昀靈前破境。

儘管早聽說過最後的結局,當前去打探消息的師姐急急忙忙衝進來時,她還是跟著師兄師姐們一起跳起來,緊張地問:“怎麼樣了?”

師姐劇烈喘息,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玄、玄、玄真真人破境大乘,即位道尊……”

廳中爆發出歡呼聲。

“……拂微真人接掌正使。”師姐磕磕絆絆說完了後半句話。

廳內頓時靜默,有人詫異地問:“那衡玄師伯呢?”

藥閣閣主是淩虛一脈的支持者,意味著整個藥閣天然傾向於淩虛道尊一脈。師姐聞言麵色古怪,半帶難以置信,半含嫌棄地道:“玄真道尊邀戰衡玄真人,衡玄真人敗了,如今自請入洞明峰參悟大道。”

洞明峰在道殿的地位非常微妙,衡玄真人入洞明峰參悟大道,其實就是好聽一點的軟禁說法。

“……”

廳中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衡玄真人敗了?

雖然玄真真人確實是名揚道殿的絕世天才,最年輕的大乘境,可衡玄真人在大乘中境已經停留了幾十年,距離大乘上境隻有一步之遙。而大乘境每一個小境界都有如天塹,衡玄真人怎麼會敗?

這已經不是天賦與否的問題了。

眾人中唯有慕容灼覺得理所當然,她正欲帶頭掀起新一輪的歡呼,為景昀聊表慶賀,隻聽廳中議論聲三三兩兩。

“衡玄真人的境界原來不儘不實啊。”“是啊是啊,這也太……”“怎麼連衡玄師伯這樣的前輩大能,都要在境界上弄虛作假,被揭穿了這多丟臉啊。”

慕容灼:“……”

她檀口微張,忽然眼前一黑,這感覺非常熟悉,是幻境即將切換的征兆。

她自暴自棄地閉上眼,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在雪地裡,身邊的一切顯得那麼高大。

“阿昀?”

在慕容灼不遠處,景昀站在雪地裡。

她霜白衣衫,攜太阿劍,腰間掛著象征道尊地位的一塊朱色令牌。

景昀還很有些不習慣,上一秒她還和師兄重回雲台,現在就已經站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她看都不必多看,就明白這是哪裡。

這是西山之上,江雪溪的洞府外。

但是這一段往事,怎麼會出現在師兄的記憶裡?

“你在,對不對?”景昀輕聲問,“師兄?”

洞府內一片寂靜,沒有回音。

景昀抬手,欲叩門扉。

——當年師兄原來就在西山洞府中嗎?

那二十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師兄對她避而不見,音訊全無,唯有每年小白會送來一件禮物,而後又迅速逃走,生怕景昀找到江雪溪似的。

景昀即將落在門扉上叩門的手頓住了。

她廣袖一拂,門扉轟然洞開,竟然沒有受到任何陣法的阻攔。

鮫紗帳、青玉案、夜明珠。

每一件陳設都精美至極,香爐中淡雅的清香嫋嫋,餘韻仍在空中飄散,江雪溪離開這裡隻在片刻之前,他察覺到景昀的到來,立刻抽身離開。

景昀立在洞府正中,麵色泛白。

就連一力扛下九九八十一道大乘天劫時,她的麵色都沒有這麼難看過。

“師兄。”她輕聲喚道。

“師兄!”她的聲調驀然轉厲。

西山鬆鼠慕容灼跳著進來,在門口聽到景昀含怒的聲音,差點掉頭逃跑。

景昀緩緩轉頭,看向鬆鼠慕容灼,神情重又歸於靜默,然而眼底灼燒的情緒卻令慕容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良久,景昀慢慢平靜下來。

她走到書案旁,低頭望著書桌上那一疊灑金箋。

筆尖墨色淋漓未乾,說明江雪溪離開前在寫什麼東西。

她抬起手,食指從劍鋒一掠而過,鮮血汨汨而出,大乘境自身強大的自愈能力發揮作用,傷口迅速愈合。

景昀一遍遍劃破指尖,殷紅血液中淡金色閃爍,她就著自己的血,在空中一揮而就寫下了數十行符文。

慕容灼揪著景昀的裙角站起來:“這是什麼?”

“回溯術。”景昀淡淡道,“隻要此處曾經留下過情緒波動,可以用回溯術追溯這裡發生的事。”

慕容灼正要鬆鼠鼓掌,隻聽景昀繼續道:“作用視對方修為高下而定,隻有對方修為低於自己才行,江雪溪與我同為大乘巔峰,所以最多追溯三息。”

慕容灼還沒來得及失望,隻見空中光影浮現,黛色身影坐在書桌前,隻露出半張側臉,風神秀徹秀麗驚人,提筆揮毫,卻沒有一氣嗬成,而是時有停頓。

很不巧,江雪溪落在紙上的內容被他一手支頤時垂落的袖擺遮擋,從這個角度什麼都看不清楚。

慕容灼急的快跳起來了,景昀眉頭緊鎖,凝視著這似乎隨時都要戛然而止的畫麵。

出乎意料,畫麵並沒有停在三息結束時,竟然持續了一盞茶近半的功夫。畫麵暗淡下去的最後一刻,江雪溪似有所覺驀然起身,那是他察覺到了景昀的到來,即將離開。

就在那一刹,他提起了墨跡未乾的灑金箋,景昀匆匆一瞥,神情凝重起來。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慕容灼連忙去推景昀的小腿,“我沒看見。”

景昀深吸一口氣,袖中指尖冰冷。

她低聲道:“那是一封訣彆的遺書。”

作者有話說:

提前更新啦!

第40章 40 金錯刀(十一)

◎江雪溪可以為她而死,卻偏偏什麼都不肯告訴她。◎

風從敞開的門扉間穿過, 吹響了掛在書房窗前的一串銀鈴。

叮鈴,叮鈴。

慕容灼被‘遺書’二字驚得愣住,景昀已經開口了, 聲音淡而平靜, 像翠穀山林間冬日的一抹薄雪:“時間太短了,我師兄應該還沒有走出太遠。”

“我們留下,躲起來守株待兔?”慕容灼提議。

景昀搖了搖頭:“師兄不會回來了。”

她了解江雪溪正如江雪溪了解她。既然江雪溪不想和她見麵, 那麼一旦景昀出現,江雪溪會立刻離開,再也不會回到這處洞府。

慕容灼啊了一聲:“那怎麼辦,現在去追嗎?”

要追趕談何容易,這片幻境不知有多大,她們又不知道江雪溪離去的方向, 堪稱無從下手。

景昀這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靜靜道:“論起對神魂的了解, 天上地下沒有能與你們鳳凰一族相比的,殿下,如果我現在一劍蕩平這座山峰,幻境因此震蕩,我師兄的神魂碎片會不會受損?”

慕容灼剛靠著椅子腿坐下, 頓時被景昀的話驚得跳了起來。

大乘境強者一劍縱橫萬裡,劈山倒海視若等閒。慕容灼毫不懷疑景昀能把這高聳入雲的山峰夷為平地, 順便連同整個幻境一起毀了, 連忙急聲道:“千萬不要!這個幻境依托在你師兄的神魂碎片上, 不能冒險!”

慕容灼義憤填膺地斥責道:“我也覺得你師兄很不對, 裝神弄鬼不肯露麵, 還背著你寫遺書, 但是——”她來了個急轉彎,硬著頭皮道,“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回應她的是景昀的沉默。

良久,景昀還劍入鞘,極輕地笑了笑:“有道理。”

她麵容素白有如冰雪,隻靜靜立在那裡,已經是極其動人的一幅剪影。這麼美麗的少女微微一笑,便如霜雪消融、春風拂麵,說不儘的秀美動人。

然而這個笑容在慕容灼看來比蛇妖還可怕,她默默地縮了縮身體。

景昀蹲下身,朝慕容灼攤開手。

方才她話中那種平靜的瘋狂已經完全消失了,笑容和惱怒一同歸於靜默,現在出現在慕容灼眼前的,依舊還是從容鎮定八風不動的景司主、景道尊。

慕容灼跳到景昀掌心,爬上她肩頭端正坐好,扯著景昀的衣領保持平穩:“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等幻境結束吧。”景昀說。

她在江雪溪的椅子上坐下來,望著那一疊灑金信箋:“師兄要去冒險,那就隨他去,我沒有辦法改變千年之前發生過的舊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幻境結束,帶走他的神魂。”

慕容灼問:“你知道你師兄要去冒險?”

“不知道。”景昀說,“在這方麵,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他什麼都沒有告訴我。但遺書是寫給人看的,他走時還帶走了寫好的遺書,說明這封遺書是以後要用,而非現在,除了去冒險,我還能怎麼猜測?”

慕容灼跳到景昀麵前的書桌上。

她神情平淡,無喜無悲,儼然是一個毫無破綻的、完美的玄真道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正是世人眼中仙神的模樣,摒棄了所有多餘的情緒,超脫於世俗之上。

但慕容灼知道不是這樣的。

她和景昀認識了近千年,自忖對景昀的情緒還是能琢磨出幾分的。

正因如此,慕容灼覺得景昀似乎有點傷心。

鬆鼠慕容灼張開前爪,想給景昀一個毛茸茸的溫暖懷抱。

景昀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慕容灼抱緊她的手腕:“怎麼了?”

慕容灼小聲問:“你是不是傷心了?”

叮鈴,叮鈴。

窗外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寒風越發大了。銀鈴左搖右晃,相互碰撞,發出脆亮的鈴響。

香爐中未散的淡淡香氣,終於隨著這一陣穿堂而過的風儘數消泯,鼻尖隻留下清寒冰涼的氣息。

“我四歲拜入師尊座下,而師尊一直很忙。”景昀凝視著窗前晃動的銀鈴,輕輕道,“我是師兄教養長大的。”

從她四歲起,到接任道尊,整整一百七十六年。

從懵懂女童到道殿尊主,這一百七十六年塑造了景昀作為人的全部底色。而後百年也好,千年也罷,時間對於心智早已完全成熟的玄真道尊來說,隻不過是底色上或多或少的幾筆修補罷了。

而這一百七十六年裡,江雪溪參與了幾乎全部的歲月。

如果將時間再次延後,延後到玄真道尊飛升成仙的那一日,那麼在這整整三百零六年裡,江雪溪始終是距離景昀最近,也對她最具有影響力的人。

他本身就是景昀過往歲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他不告訴我。”

江雪溪可以為她而死,卻偏偏什麼都不肯告訴她。

慕容灼坐在桌邊,抱住景昀的手腕,不知怎麼安慰她,隻好低下頭,用毛茸茸的臉頰蹭了蹭景昀。

景昀垂下眼,所有翻湧的情緒遮掩在了濃密漆黑的長睫之後。

“到此為止吧。”她說,“我想見你一麵,師兄。”

窗外寒風漸緩。

一切景物的色澤開始變淡,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忽然被一寸寸剝離了顏色,最終變得透明。

天地分崩離析。

褪去所有色澤後,目光所及的一切好似融化的霜雪,迅速歸於虛無。從窗前朝外看去,遠處的山林、雪景由遠及近,淡化消失終歸於無。仿佛天地間有一隻無形的巨手,正在緩慢地擦去所有。

景昀閉上眼,任憑幻境坍塌,將她吞沒.

慕容灼昏昏沉沉睜開眼,隻覺得疲憊不堪。

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裙子上沾的些許塵土,一邊抬頭打量四周。

入目是仿佛遭遇過劫匪的洞府,所有陳設灰塵積滿支離破碎。慕容灼未消的昏沉立刻清醒——她從幻境裡出來了!

慕容灼連忙尋找景昀的身影,卻見書房正中那張孤零零的書桌旁,景昀靠坐在那裡,雙眼依然緊閉。

怎麼回事?

慕容灼陷入了迷茫,景昀這幅模樣似乎是還沒有離開幻境,可幻境已經坍塌了,景昀根本無法再留在幻境裡了啊!

她伸出手又收回來,蹲在景昀麵前思忖該怎麼辦,正在出神之際,忽而對上了一雙漆黑美麗、靜靜注視著她的眼睛。

“啊!”

短促的驚呼聲響起,下一刻慕容灼驚喜地叫出了聲:“阿昀,你醒了?”

景昀一手按著眉心,秀眉緊蹙,微微點頭。

她在慕容灼麵前並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因而慕容灼一眼就看出了問題:“阿昀,你比我離開幻境晚,是又看到了什麼東西?”

景昀抬起另一隻掩在袖底的手,緩緩攤開,掌心中銀白色光團飄浮閃爍,赫然是一塊神魂碎片。

這塊神魂碎片比起在宣州找到第一塊神魂碎片要大些,光芒雖然柔和,卻更為明亮。景昀從頸間摘下月華瓶,小心翼翼啟封,將這塊神魂碎片放進瓶口。

慕容灼立刻探頭湊過來看,月華瓶中金紅色火焰包裹著一團銀白光芒,這團新的銀白色光團落入瓶中,金紅的玄陰離火火焰頓時高漲,將它同樣包裹在了火焰中。

兩團銀白色光團在火焰中輕輕震顫,開始極其緩慢地向彼此靠攏,這是神魂碎片能夠融合的征兆。

景昀小心地注視著月華瓶中,直到兩團銀白色的神魂碎片靠攏到一起,才不動聲色地長出了一口氣。

她撫了撫月華瓶,將銀鏈重新掛上脖頸,月華瓶藏在衣襟下,才回答了慕容灼的問題:“我看到了我師兄。”

和第一個離開幻境的慕容灼相比,景昀在即將完全坍塌的幻境中多停留了十息時間。

她眼睜睜看著身前身後的一切歸於虛無,天地間所有景色最終化作一片空白。景昀置身於虛空之中,而江雪溪的身影出現在空茫的天際。

景昀喚他:“師兄。”

江雪溪遙遙望向她,黛色衣袍無風而動,麵色蒼白異於尋常。但他立在那裡,依舊如一輪清澹秀美的春山夜月,風姿不改。

他對景昀微笑,那笑容像是春水上一掠而過的漣漪,轉瞬即逝。

“他對你說了什麼?”

景昀搖頭。

衣襟下懸掛月華瓶的銀鏈貼在她頸間,觸感微涼。

景昀想,師兄寫下遺書是有道理的。

她想起幻境中回溯術持續時間出乎意料的長久,想起師兄蒼白的麵容和轉瞬即逝的笑意。

千年前她出現在西山洞府前的時候,師兄應該已經受了傷。

但景昀想不通的是,江雪溪為什麼要瞞著自己。

短暫的沉默中,景昀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裡,而慕容灼選擇了不打擾景昀沉思,自己開始在滿地狼藉的洞府裡遊蕩。

一聲震響夾雜著驚叫從書房外傳來,驚醒了兀自整理思緒的景昀,所有複雜的心緒頓時散的無影無蹤。

那是慕容灼驚叫的聲音,其中半帶驚慌錯愕,景昀倏然起身,頃刻間掠向慕容灼發出聲音的地方。

等看到慕容灼之後,景昀愣住了。

廳堂裡博古架倒在地上,而在博古架旁牆邊的角落裡,地麵上憑空出現了一個漆黑的洞。

而慕容灼大半個身子掉進了洞中,她的雙手交疊橫在胸前,架在了地麵上,正一臉茫然地抬起頭和景昀對視。

景昀:“……你在乾什麼?”

這個姿勢既然能維持住,爬上來很難嗎?

“不是。”慕容灼收起了架在地麵上的手臂。

她收起了手,卻沒掉下去,順便還在洞裡跳了兩下,哎呀一聲身體一偏,險些扭到腳。

“我剛剛發現這裡有個洞,但是這個洞下麵,好像被石頭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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