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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72018 字 3個月前

景昀失笑:“不用擔心, 這是從師兄的神魂上剝離下來、我自己的神魂殘片, 隻是費點力氣,沒有危險。我檢查月華瓶的時候心血來潮,隨手就融回去了。”

慕容灼鼓起腮,像隻氣鼓鼓的河豚。

景昀立刻道:“好,下次叫上你。”

她重新躺回床榻上:“我睡一會, 你呢?”

慕容灼甩掉鞋子擠上來,順便回頭對著門扉打了個響指。

頃刻間金紅色澤從空氣中一閃而逝, 無形的氣流封死門窗。

“我和你一起!”慕容灼開開心心道.

景昀睡得並不安穩。

已經撕裂千年的神魂一角緩慢地融合, 帶來的痛苦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了。睡夢裡出現了很多混亂的場景, 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象和人物走馬燈一般輪番而過。

有那麼短暫的一刹, 景昀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

夢境對於景昀來說, 一度是非常奢侈的。初初飛升的那幾年, 她的夢境裡充斥著血與火。她時常在夢裡看見半身染血的純華從飛劍上撲下來,踉踉蹌蹌摔倒在她腳邊,哭出聲來:“啟稟道尊,宣州分殿陷落,三百二十一名弟子戰死。”

“蒼州分殿靜德真人隕落,魔族鐵騎攻陷彙北城——”

“妖族突襲瀛洲,請求道殿援救——”

那場劫難帶來的是無儘的死難與災禍,景昀端坐在道殿中,每接到一份飛劍急報,就意味著又有數位強者的隕落。

曾經一力支持她的人隕落了,曾經反對過她的人也戰死了。道殿的弟子們消耗的速度堪稱可怖,用血凝鑄成銅牆鐵壁,在紛至遝來的天災與人禍麵前險險守住了最後的防線。

景昀在夢裡聽見撕心裂肺的怒吼,那怒吼聲有如鋼針,深深刺入她的心底。

——“少陽死了!清寧死了!衝虛死了!妙元死了!道殿有多少真人,多少長老隕落,你知不知道!”

——“道尊威懾南北震撫九州,現在你在乾什麼?景玄真,那麼多人前仆後繼戰死,你卻龜縮在中州道殿不敢露頭,你有沒有心!”

大殿中人人變色,數位長老七手八腳把人按住拖了下去。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一言不發垂眉斂目,怪異的氣氛彌漫在大殿中。

殿上十二重階後簾幕垂落,遮住了玄真道尊的身影,也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緒。

“道殿內部有問題。”景昀聽見夢境中傳來自己的聲音,“我必須等,等到最合適的時機離開,才能斬草除根。”

“純華。”玄真道尊喚道。

純華仰起臉,擔憂地望著師尊。

玄真道尊低頭,漆黑秀美的眼底仿佛極北冰原千萬年不化的霜雪,冷凝如冰:“此去承天台,我注定無法回來,從我上承天台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新的道尊。”

她的目光從純華身上一掠而過,聲音清淡:“師兄呢?”

純華小聲說:“昨日拂微真人現身蒼州,斬殺魔族主將,召來蒼州分殿僅剩的長老弟子,開始組織反擊。”

純華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五日前傳回道殿的急報中,拂微真人還在齊州。

從齊州到蒼州,正好途經中州道殿,但拂微真人沒有回來,連片刻的停留都不曾有。

這無疑是極其怪異的,連純華都意識到了背後隱藏著問題。

玄真道尊什麼也沒有說。

她立在高階之上,霜衣如雪,腰佩太阿,目光越過道殿重重山巒絳闕,投向遙不可及的遠方。

景昀修無情道。

飛升之初頻繁的夢境使得她終於確定,自己的道心不再固若金湯。好在從她飛升那一刻起,就意味著她的大道已經得證,而得證大道之後,無情道作為一種求道的手段,已經不是那樣重要了。

她開始尋找自己的道。

度過飛升之初那幾十年後,夢境對景昀來說反而慢慢變成了奢侈品。她很少再做夢,這意味著她的道心又再度平穩清靜下來,然而這對景昀來說,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睡眠對於仙神而言,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景昀很少睡覺,而從景昀不能再在夢境中尋覓到半點關乎凡間的影子後,她就徹徹底底摒棄了這個習慣。

然而今日,在臨西客棧的這間客房中,景昀再度陷入了深沉的夢境中去。

這個夢境無論如何說不上愉快,景昀從混亂中驚醒時,望見帳外窗邊映入的清亮月光。

慕容灼睡著了,這位殿下始終沒有丟棄身為人族的種種習慣。她睡得很沉,麵頰粉紅鼻息清淺,景昀從床內側披衣起身也沒有將她驚醒。

景昀忽然有些羨慕。

她無聲無息立在窗前,月光似乎變成了朦朧的水波,毫無保留地將她淹沒。景昀仰起頭,圓月像一麵高懸天際的冰鏡,映在景昀周身和眼前的白綾上。

她恍惚間想起,年少時師兄和她常常在月夜一同出門。景昀是為了練劍,江雪溪就在高處賞月。

修行者沐浴日精月華對吸收靈氣很有好處,高階修行者自然不在乎,但當時景昀剛剛破境,幾乎夜夜踩著月色出門。她在雲台外的梅林裡練劍,劍風掃落花瓣如雪紛飛。

江雪溪坐在梅林正中的飛簷之上,黛色衣袍水一般流瀉鋪開,笑吟吟仰頭望月。清寒月色灑在他秀麗的眉宇間,一時居然分不清月色和江雪溪的麵容哪個更加清透。

偶爾景昀會以劍氣席卷片片花葉,在空中凝成一條雪色的蛟龍,乘著劍風扶搖直上,帶起陣陣風聲撲向江雪溪。

景昀雙手負在身後,手中倒提木劍,饒有興致地觀望著那條花瓣凝成的蛟龍。

這條蛟龍威力不大,畢竟景昀的目的隻是好玩而已。

蛟龍帶起的風聲往往先一步驚動了江雪溪,他有時會攜一壇酒,這時就會笑吟吟側首抬袖,仿佛遞出手中的酒盞,邀這蛟龍對飲。

而後他手腕輕柔地翻轉,酒水當頭而下,帶著酒香的花瓣紛紛飄散開來。

後來江雪溪晉入化神境,下山遊曆許久,在鐘陵駐足停泊。景昀破境下山遊曆,特意路過鐘陵去見師兄。

江雪溪的畫舫停泊在鐘陵外山水之間,道尊首徒拂微真人在此的消息傳出去,拜訪者絡繹不絕。江雪溪不勝其煩,索性在畫舫外設下了結界。深夜裡景昀與江雪溪泛舟湖上飲酒對談,景昀趁著月色正好起興舞劍,江雪溪半帶倦意倚在畫舫中似眠非眠。

她像在道殿那樣,以劍氣挑起湖中碧水,凝成了一條清透的水龍。

水龍撲向江雪溪的那一刻,他沒有睜開眼,動作卻行雲流水毫無滯澀,隨手拔下玉簪一甩,隻在一甩之間靈力傾注簪身,攜著雷霆萬鈞之勢襲來。

那一簪堪稱去勢如電,頃刻間水龍一觸即散。玉簪停也不停,眨眼間奔向景昀,與此同時江雪溪驀然睜開眼,似是意識到不對,急忙朝畫舫外湖麵看去。

水龍被打散的那一刻,景昀為這淩厲的反擊微怔。她隨手一抄,將玉簪抄在手中,正逢江雪溪驚覺,朝她看來。

江雪溪按了按眉心,抱歉道:“我不大清醒,忘記了你在這裡。”

景昀當然不會認為江雪溪是刻意想要傷她,那一簪對她來說太過隨便。但暗和劍勢,又有靈力灌注其中,倘若今日的人不是景昀,換做其他人怕是要結結實實吃個大虧。

以江雪溪的修為和警覺,隻聽風聲就能感覺出那道水龍其實沒什麼威勢,傷不到人,卻還是出手毫不留情。

景昀踏水而回,回到了畫舫之上。

江雪溪倦色消退,他坐直身體一手支頤,目光漸漸變得清明。幽靜柔和地望著畫舫的月色,也望著朝畫舫而來的景昀。

“師妹。”他含笑道,“你看,今夜月色正好。”

作者有話說:

今晚還有一章。

第46章 46

◎景昀說:“我會陪師兄一起進去。”◎

此時已是深夜, 客棧所在的坊中一片寂靜,不聞人聲。如果從空中俯瞰,隻能看見寥寥幾點燈火。

景昀立在窗邊, 她放空了思緒, 什麼都不去思索,隻仰起頭,白綾下的雙目微合, 朝向天邊月色。

一千年過去,故人都已經儘數逝去,九州變化翻天覆地。物是人非,唯有天邊這一抹月色,與千年前她與師兄共看時的月亮並沒有什麼不同。

月色清寒,銀輝淡淡。

這讓景昀想起一句詩來:月光如水水如天。

很快, 她想起了這句詩的出處, 於是意興闌珊地合上眼。

這首詩真是恰如其分, 但太過恰如其分,反倒令人不愉。

千般思緒一閃而過,景昀忽然察覺到一絲異樣。

她秀眉極輕地一蹙,朝窗前走了兩步,神識外放沒入窗外黑暗中。

片刻之後她收回神識, 搖了搖頭,淡淡一哂。

次日慕容灼醒來的時候已近午時, 她躺在床上目光渙散, 半晌才清醒些許, 撐起身體左顧右盼, 床內側早已經空了, 觸手冰涼, 顯然景昀早已起身,房中並沒有人。

慕容灼擁著被子坐起來,因為剛剛醒來思緒滯澀,慢吞吞思考景昀去了哪裡。還沒等她想出個子醜寅卯,隻聽門吱呀一聲開了,床前屏風上倒映出一道身影。

“阿昀!”

景昀繞過屏風,依舊是一身霜色衣裙。乍一看非常素淨,但卻絲毫不顯寡淡。

那是由於衣裙上用銀白、玉白、乳白等各色絲線繡出了細密的花紋,由於顏色相近乍一看看不出來,這些繡紋掩映在行走間微微搖曳的裙幅上,天光下仿佛裙擺上落著遊動的光影,異常生動。

這件衣裙並非凡物,是景昀從仙界帶下來的。慕容灼頭腦還沒完全清醒,一看這條裙子倒立刻想了起來:“啊,我也帶了幾條銀漢紗的裙子,你等等,我換一件。”

殿下想到就要立刻去做,她在帳中換衣裳,還沒忘記問景昀:“阿昀,你方才去哪裡了?”

“出去看了看。”景昀變戲法一般拎出一隻油紙包,“這是臨西最有名的點心,給你。”

慕容灼正在下床,聞言絆了一下,驚愕地睜大眼睛:“你跑去給我買點心了?”

她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景昀仙氣飄飄、衣不沾塵地立在點心店前隊伍中的景象,說完自己先用力甩了甩頭。

景昀道:“我給了錢,客棧夥計去買的。”

慕容灼恍然大悟,頓時覺得合理多了。

雖說點心不是景昀親自買的,但她能有這份心就足夠慕容灼感動了:“你怎麼想起來買點心了?”

景昀說:“你還需要休息嗎?”

慕容灼一愣,旋即意會到景昀的言下之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景昀說:“不是什麼大事,臨西分部的人盯著我們。”

慕容灼立刻就想往外看,景昀不緊不慢道:“三個,樓下大堂中一個,對麵成衣鋪一個,坊前一個,境界至少是元嬰。放心,他們隻是暗中跟著我們,應該不至於昏了頭動手。”

“什麼時候盯上來的?”慕容灼問。

“昨夜。”

慕容灼擰起眉頭。

“臨西分部自作主張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虞州分殿的意思,而虞州分殿的意思,往往與道殿密不可分。”景昀站起身來,“我不認為他們會動手,但我不喜歡被人盯著。正巧,道殿對我們暫時派不上用場。”

“我們動身吧。”景昀說。

“現在?”慕容灼問。

景昀頷首:“現在。”.

想要甩掉臨西分部的人並不困難,景昀和慕容灼大搖大擺離開了客棧,走出幾條街之後,臨西分部派來的人已經不知被甩到哪裡去了。

慕容灼一點也不為倉促離開感到遺憾,她反而覺得很有趣,一路上時不時回頭張望、打量人群,試圖尋找有沒有人悄悄跟隨,景昀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慕容灼高高興興感歎:“阿昀,和你在一起真好玩。”

景昀揚起眉梢:“你指的是不斷冒險、灰頭土臉,還要四處奔波?”

“沒有冒險啊,有你在怎麼可能有危險。”慕容灼理所應當地說,“而且跑來跑去真的很有趣。”

她頓了頓,小聲說:“你不覺得我們在戲耍你的徒子徒孫們嗎?”

景昀失笑。

慕容灼一步三回頭,還不忘問景昀:“對了阿昀,你剛才說我們暫時用不到道殿是什麼意思,下個神魂碎片的位置已經確定了?”

景昀點點頭:“確定了,在虞州北方,齊州。”

九州之中,齊州大小排行第二。所謂‘浩蕩齊州八萬裡’,平原城鎮山川湖海應有儘有,僅僅憑著齊州二字,想要搜尋神魂碎片的下落簡直難如登天。

但景昀儼然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慕容灼湊過去問:“你師兄的神魂碎片有沒有給點指引?”

她的意思是神魂之間會相互吸引,就像景昀每次靠近江雪溪神魂所在,自己缺損的那部分神魂也會開始劇痛。果然景昀點頭道:“當然有。”

說到這裡,景昀的心情變得不錯:“不過就算沒有指引,我也能猜出大概的位置。”

她說:“我師兄的故鄉在齊州。”

慕容灼的思緒卻不知跑到了哪裡去:“對了阿昀,你師兄的神魂碎片還差多少?”

景昀按了按衣襟下的月華瓶,沉吟道:“依我看,找到齊州的神魂碎片之後,應該再找一片就可以布陣了。”

江雪溪的神魂幾乎魂飛魄散,若非千年前景昀活生生撕下自己的神魂一角,怕是早就灰飛煙滅不存於世了。雖然他的神魂僥幸留住,卻也傷的極重,四分五裂散落世間。

按照天上地下最了解神魂的鳳君給出的建議,景昀應該先找齊最主要的神魂碎片,隻要找到的神魂碎片超過七成,就足夠借此擺下招魂陣法招回剩餘殘魂,他和天君願意借給景昀鳳凰一族至寶喚神鏡,還可以幫她布下鳳凰一族最好用的招魂陣法。

有了喚神鏡,配合招魂陣法,七成神魂碎片的氣息和引力已經足夠將剩餘的殘魂完全招回。否則景昀還得自己天南海北去收集神魂殘片,不知道要找上幾百年。

喚神鏡是鳳凰一族三大至寶之一,鳳君無論如何不可能讓她輕易取走。所以二人約定,等景昀找到七成神魂碎片,鳳君親自帶上喚神鏡幫她布陣。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天君和鳳君熱情似火樂於助人,當然不是因為他們姐弟本性淳樸又善良,而是因為他們指望景昀快點回仙界繼續乾活——人界有三千六百世界,景昀飛升後一個人掌管南方九百世界,相當於她一人乾了三位仙界重臣的活,累死累活忙了一千年,才終於攢夠真身下界的功績。

景昀一走,南方九百世界找不到重臣立刻頂上,就要由天君自己暫時掌管。而天君又抓了鳳君過來幫忙,兩位先天神祇在本職之餘還要分擔九百世界,各個麵如菜色痛苦不堪。恨不得景昀今日下界,明日就帶著她的師兄回來。

慕容灼拍著胸脯許諾:“少師幫你招魂,我給你挑幾個小世界養魂,你從裡麵自己選一個!”

——小世界,指介於真實與虛幻之間的世界。它們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天地間存在著數以百萬計的小世界,每一刻都有小世界誕生或坍塌。

隻有極少數的、非常特彆的小世界,才可能長長久久存在下去,獲得化作真實的機會,成為三千六百凡界中的一個。但其餘大多數,從誕生到坍塌都隻是一場幻景。

有可能演化為真實的小世界早在誕生之初,就會被鳳凰們眼疾手快地挑選出來,加以維護。而不可能演化的小世界,多半會被分門彆類標記出來,仙神下界曆練或渡劫時,為了儘可能減少對凡人的乾擾,隻要條件允許,都是挑選不可能演化成真實的小世界入內。

小世界是鳳凰一族的職責所在,身為鳳族王後,慕容灼有權直接過問,挑個用於曆劫的小世界給景昀再簡單不過。

景昀並不和她客氣:“我會陪師兄一起進去。”

慕容灼心領神會:“我把最好的留給你。”

作者有話說:

明天開始齊州篇,鞠躬。

本文書名出自《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看到評論區有寶在問所以說一下~

月光如水水如天——《江樓舊感》

江樓舊感 / 江樓感舊

唐·趙嘏

獨上江樓思渺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來望月人何處,

風景依稀似去年。

📖 謁金門 📖

第47章 47 謁金門(一)

◎——淩虛道尊座下首徒,玄真道尊同門師兄,拂微真人江雪溪。◎

從離開臨西到進入齊州, 景昀和慕容灼花費了近一個月。

月華瓶中的神魂碎片在玄陰離火中灼燒,漸漸趨於融合。當兩塊神魂碎片之間的裂痕開始彌合時,必須由玄陰離火的主人慕容灼親自守在一旁, 仔細觀察神魂碎片融合程度, 隨時調整玄陰離火的火焰,儘可能平穩精準地彌補裂痕。

於是離開臨西城後,景昀和慕容灼租了間清靜無人的院落。每日二人圍在月華瓶邊, 景昀負責護法,慕容灼則滿頭大汗地盯著月華瓶中神魂碎片嵌合的裂隙,隨時準備調整火焰強弱。

盯的時間久了,慕容灼閒極無聊,想到了一個很奇妙的比喻。

她對景昀說:“我總覺得我現在像一個廚子。”

景昀沒領會到慕容灼的意思,眉梢微揚表示疑惑。

慕容灼指著月華瓶說:“你不要生氣, 我覺得我不斷調整玄陰離火的模樣, 就像廚子在後廚裡煎一枚雞蛋。”

景昀為這個比喻感到詭異的好笑, 她當然沒有生氣,反而詫異於另外一點:“你下過廚?”

這個比喻和王後殿下的氣質堪稱南轅北轍,在景昀的認知裡,以慕容灼自幼錦衣玉食金尊玉貴的地位,連鍋鏟都未必認識。

而人一般不會拿自己從未了解過的東西作比喻。

慕容灼微露羞澀:“我隻會煎蛋, 還必須用離火。”

景昀:?

她難得露出了明顯的茫然之色。

慕容灼解釋,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過去的經曆注定她修習仙法艱難, 少師擔憂她如果落單遇上危險難以自保, 教她儘可能把鳳凰血脈賦予的能力練到得心應手。

鳳凰血脈中, 威力最大的就是本命離火。

慕容灼的鳳凰血脈純正至極, 但她隻有一半, 還不是自己生來就有,而是鳳君生剝給她的,因此慕容灼能發揮出的離火威力是有上限的。於是鳳君教導她時,從一開始就摒棄了威勢滔天的控火之法,隻求慕容灼往精細處練,要她用最細微的離火儘可能施展出最大的威力。

慕容灼唏噓:“最起初少師教我控火時,讓我控製離火練習煎雞蛋,我彆的未必擅長,煎蛋倒是想要幾分熟就能幾分熟,等你師兄這兩塊神魂碎片嵌合,我給你煎一個。”

景昀:“……多謝。”

王後殿下著實過分謙虛,她不但煎蛋技術格外高超,嵌合神魂這方麵也同樣沒出岔子。雖然她過分緊張,總是滿頭大汗,但花了二十日功夫,江雪溪的兩塊神魂碎片還是成功嵌合,至少景昀是看不出半點裂隙了。

二十日後,景昀和慕容灼總算離開了小院,準備出發前去齊州。

從虞州到齊州,在不過度消耗靈力的前提下禦劍,大概需要三四日。

途經虞州首府長贏城時,景昀心血來潮,按落劍鋒入城。

景昀入城是想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飛行法器,然而入城不久,她就聽到了一個從未聽過的地點。

她轉頭征求慕容灼的意見:“我們去風筏碼頭看看?”

風筏,是道門應用最廣的一種飛行法器。而設立風筏碼頭,是現任道尊溯舟十年前頒下的諭令。

按照溯舟道尊的意思,道殿在九州各處大城設立風筏碼頭,無論是修行者還是凡人,隻需要繳納一定靈石或金銀,就可以乘坐風筏前往彆處。

由於此事牽涉九州地域,風筏成本又高,十年過去,風筏碼頭雖然漸漸推行開來,但仍然不夠廣泛。譬如宣州,由於地處九州最南部,至今還沒有一座風筏碼頭。而虞州占據地利,離中州相對較近,雖然在九州中算不得富裕,如今也有了三座。

風筏碼頭位於長贏南郊。

踏入風筏碼頭,第一眼看到的是廳外那片一望無際的空地上,停放著數十艘風筏。遠遠望去,風筏高達數十丈,巍峨高大氣勢非凡,人站在風筏下小的像是一粒芝麻,油然而生仰望畏懼之感。

長贏城的風筏碼頭由虞州分殿和修行世家陳氏共同管理,這也是風筏碼頭推行過程中的一點讓步。風筏碼頭仍然是虞州分殿管理的產業,但陳氏派出門人子弟負責經營和日常打理,從中獲取四成紅利。

風筏分為許多種,價格越高速度也就越快,飛行中更平穩舒適,反之亦然。當日去往齊州的風筏中,最便宜的隻要五兩銀子,二十日到達齊州——這種最便宜的席位數量極其有限,往往也最難買。

景昀和慕容灼選了最貴的風筏上最貴的席位,兩個人一共二十塊上品靈石,六日就能到達。

穿著瓦藍衣衫的陳氏門人親自引領二人,從另一個門離開大廳,前往風筏。

走到停放風筏的這片空地上,慕容灼才發現,她在廳中看到的這座高達數十丈、共三層的巍峨風筏,是這裡最氣派的一種,也正是她和景昀所乘的風筏。在它身後,許多同類向遠處一字排開,全都被這艘最氣派的風筏牢牢擋住,被它襯得矮小許多。

空地最儘頭的地方,是一艘灰頭土臉很不起眼的‘大船’,那應該就是最便宜的風筏了。

景昀和慕容灼的席位在三層。

她們來得晚了,這艘風筏今夜就要起飛,因此二人住在三層最角落的一個房間。饒是角落,卻也毫不敷衍,推門進去陳設精美一應俱全。

陳氏門人將她們送到門口,囑咐她們夜間起飛時千萬不要外出,關門閉戶等到天亮再出門,林林總總叮囑完畢,才禮貌地退了出去。

房中牆上迎麵懸掛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陳氏門人叮囑過的話,同時強調如有違背後果自負。

景昀打量著房中陳設,慕容灼已經繞著房間走了一圈,四處張望後很滿意地點了點頭——乘坐風筏雖然比禦劍晚兩三日,但比禦劍舒服多了。

她一頭栽倒在床上,感歎道:“才二十塊靈石。”

景昀失笑。

王後殿下從來沒有用過靈石,也不缺靈石,壓根分不清楚上品、中品、下品靈石的價值。等閒修行者口中的‘靈石’,基本上都是下品靈石,這是靈石中最普通的一種。而一枚中品靈石要用一百枚下品靈石來換,一枚上等靈石又相當於十枚中品靈石。

二十塊上品靈石,相當於兩千枚普通靈石。

這個價格實在算不得便宜了。

昂貴的二十塊靈石花的還算物有所值,當夜風筏起飛時極為平穩,甚至沒能驚醒倒在床榻上昏昏欲睡的慕容灼。

景昀坐在窗前桌旁,依照慣例檢查了月華瓶中的神魂,確定它們依舊在玄陰離火中靜靜沉睡,一手端了杯甘露,開始研究她來時高價買下的齊州輿圖和史書。

她畢竟離開此方世界千年,千年中九州發生了許多她不知道的變遷。正如景昀此前從未聽說過風筏碼頭一樣,在她飛升的這千年裡,齊州的局勢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千年前,齊州之上共分三國,其中齊國國力最盛,鼎盛時浩蕩齊州八萬裡,齊國一國便占據三分之二。

淩虛道尊尚在時,齊國已經傳國六百年,國力漸衰積弊叢生。正應了那句諺語,屋漏偏逢連夜雨,齊國本已經國力衰退,偏偏在此時又連著出了兩代昏君。

兩代昏君之後,太子齊澈即位。

這位緊跟在兩代昏君之後的新君倒不能以昏君稱呼,至少和他從不上朝的父祖相比,他還願意過問朝政。但對於滿朝朝臣、後宮妃嬪而言,他們可能寧願新君是個普普通通驕奢淫逸的昏君。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暴君。

齊澈在位時隻憑喜惡行事,暴戾好殺。折損在他手中的朝臣妃嬪比前兩代昏君加起來都多,齊國平民百姓自然也不會過的好到哪裡去。朝臣懼他、嬪妃怕他、百姓恨他,乃至於最後他的嫡長孫登基時,甚至連孝道臉麵都顧不得了,為他上諡號‘厲’,史稱齊厲帝。

生在帝王家錦衣玉食,固然是件幸事。但生為這麼一個殺妻殺子視若等閒,屠戮朝臣如宰豬羊的暴君之子,那就是大大的不幸了。

無論千年前還是千年後,這位齊厲帝留存在史書之上的名聲都一如既往糟糕透頂。但比起厲帝,撰寫《齊史》的史官們顯然願意花費更多的篇幅描寫他的嫡次子。

這位嫡次子出現在史書之上時,為尊者諱,往往不提及他的本名,而是以他的道號拂微相稱。

——淩虛道尊座下首徒,玄真道尊同門師兄,拂微真人江雪溪。

第48章 48 謁金門(二)

◎“思陵修的不錯,就是太倉促了。”◎

慕容灼睡醒時, 景昀依然坐在小廳窗下翻閱齊州史書,麵前《齊書》《梁書》《魏紀》《齊州本紀》四本史書一字排開,桌麵上鋪開一張巨大的輿圖。

慕容灼從內間的寢室披了外袍躡手躡腳走出來, 見景昀看得專注, 又躡手躡腳悄悄離開。

慕容灼推門出去,冷氣迎麵撲來。

風筏穿行於雲海中,入眼儘是一色純白。雲絮輕飄, 在碧藍天穹上留下淺淡的痕跡。四麵八方難辨方向,隻能聽見雲海深處傳來鳥兒高亢清麗的啼鳴。

風筏穿行於一望無垠的雲海中,往前走幾步從船頭下望,下方山巒化作了一條細細的線,而街巷城池小如星點幾乎難辨。恍惚間令人生出深沉的恐懼,仿佛正凝望著深不見底的淵海。

慕容灼非但沒有恐懼, 還好奇地伸出手, 試圖將手探出風筏的闌乾。

她的指尖觸到了無形的邊界, 像是一層覆蓋在風筏船身之外的無形的牆。慕容灼輕輕用力,那堵牆絲毫不動。

果然,風筏上設有保護的結界。

慕容灼縮回手,四處張望,對於風筏下那渺遠的景物和船畔的雲海並沒有什麼興趣, 反而轉頭去看甲板上其他人。

三層共有十六間房,按照陳氏門人的說法, 這十五間房都已經住滿了, 她和景昀昨晚來得巧, 訂下了最後一間。

慕容灼起的早, 此刻天色剛亮, 甲板上除她之外, 隻有三個人。

這三個人是一主二仆,兩名藍衣婢女一左一右簇擁著中間衣衫華貴的少女。那少女生了幅宜喜宜嗔的好相貌,卻滿臉傲慢神情桀驁,顯然並非易於之輩。

慕容灼轉頭看她,是因為那少女正在嗬斥她的婢女:“你們是什麼東西,敢對本小姐指手畫腳,我偏要!我偏要!”

慕容灼目光在少女臉上稍微停頓了片刻。

不知為什麼,她隱隱覺得這少女的容貌看上去有點熟悉,似乎曾經在哪裡見過。但這種熟悉感實在太淡薄了,淡薄到慕容灼自己都疑心是不是記錯了——大凡長相標致好看的少女,多多少少總能有些共通之處。

然而她正出神,那少女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柳眉倒豎,冷哼一聲,喝道:“看什麼看,本小姐挖了你的眼珠子!”

其中一名婢女小心翼翼地:“小姐……”

那少女抬手就甩了婢女一耳光:“蠢貨,閉嘴!”

她顯然有些修為在身,並非弱質女子,一掌下去當即抽的婢女重重跌倒。

慕容灼頓時惱了。

她從前做公主時,皇姐皇妹一大堆。各個金枝玉葉不肯容人,使起性子來說兩句狠話再正常不過,慕容灼還不至於因為小女兒家的幾句話翻臉。

但麵前這少女神態天真傲慢,語氣狠毒嬌蠻,全然不像說兩句狠話嚇唬人的模樣。少女身邊兩名婢女已經嚇得兩股戰戰幾欲落淚,挨了一耳光的婢女委頓於地,半張臉紅腫,張開口吐出一口血沫。

現在慕容灼相信自己的確是認錯了,她從未見過這麼不講道理的人。

迎著那少女傲慢凶狠的目光,慕容灼毫不避讓,冷冷道:“好大的威風,要挖我的眼珠,也要先看看你的本事。”.

甲板上傳來喧鬨之聲。

景昀從書中抬起頭來,隻聽房門輕響,慕容灼昂首挺胸走了進來,像隻威風凜凜鬥勝了的雄雞。

“出什麼事了?”景昀問。

風筏三層各間屋子都有隔音結界,足以隔絕隔壁和甲板上傳來的大部分聲音。景昀起初沒注意外邊的動靜,現在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慕容灼驕傲地把甲板上的衝突講給景昀聽。

“沒事吧。”景昀先關懷道。

慕容灼遺憾道:“沒來得及讓她有事。”

景昀:“……”

慕容灼和那少女戰火一觸即燃時,臨近房間的乘客終於被驚動,紛紛出來查看情況,風筏上的陳氏門人聞訊趕來,製止了這場沒來得及開始的衝突。

景昀按住眉心揉了揉。

慕容灼猶自不快:“這是哪家教養出的子弟,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正在這時,房門外忽然傳來叮鈴鈴兩聲輕響,有人搖動了掛在門前的銀鈴。

門口站著的是風筏上的陳氏門人,見房門打開,他朝慕容灼恭謹地道:“仙子,盈號房的客人想來向您賠禮。”

風筏的房間編號與普通客棧相似,三層的十六間房從頭至尾,分彆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方才那少女家中的人出麵將她帶了回去,是以慕容灼知道,‘盈昃辰宿’四間房,全都是少女一家包下的。

慕容灼轉過頭和景昀對視了一眼,見景昀點頭,便道:“可以。”

不多時,陳氏門人便引來了一位青裙青衫,發綰高髻的婦人。

婦人自稱文娘子,是天端文氏的管家。奉夫人之命來替小姐賠禮,很客氣地奉上了一隻錦匣。她言語談吐間身段放得很低,全然沒有推諉塞責的意思,倒令慕容灼不好意思起來。

“夫人說,今日之事是小姐性情驕縱、出言不遜引發的,她身為母親,沒有好生管束教導女兒,同樣難辭其咎。這是一點賠禮聊表歉意,她會責罰小姐,給姑娘一個交代。”

慕容灼向來吃軟不吃硬,文娘子這番話說出口,她的怒氣消退了大半,擺手道:“賠禮就不必了。”

她微一猶豫,還是補充道:“夫人明理通達,著實令人敬佩,不愧天端文氏之名。隻是天端文氏聲名在外,文府小姐卻隨意毒打婢女,未免損害文氏聲譽。”

文娘子十分聰慧,聞言立刻道:“多謝姑娘提醒,夫人已經命隨行醫士為紅珠診治麵上傷痕。天端文氏家風清明,淩虐下仆之事絕不容忍,夫人會責罰小姐,令她不得再犯。”

景昀眉梢微微揚起。

慕容灼沒想那麼多,文娘子出門後,她掩上門,回頭對景昀道:“聽上去文夫人倒是個十分明理的人。”

景昀不語,微覺古怪。

文娘子話中兩次提及夫人要‘責罰小姐’時,語調似乎過於刻意,神色間有些不易察覺的異樣。

但她並不為這一段突如其來的插曲多費心思,隻合上手邊書冊,轉而對慕容灼道:“來看看這幅輿圖。”.

文娘子回到盈號房小廳中時,文夫人正坐在椅中捧著一杯茶,聞聲回過頭:“東西沒送出去?”

文娘子低眉順目地道:“是,那位姑娘不肯收,隻說既然奴婢上門賠禮,此事就了了。”

她目光往旁邊一掃,不見紅珠的身影,心下微覺惻然,聽著內室裡傳出來的哭聲,頓時把惻然拋去了九霄雲外,勸道:“夫人,小姐年紀還小……”

文夫人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你是看著那孽障長大的,她是個什麼刁鑽脾氣你還不知道?依我看,再不狠狠打上幾頓,她連天都要翻了。”

話音未落,內室裡忽然響起少女尖利的聲音:“你打呀,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也不改!”

文夫人麵色鐵青,恨恨一拍扶手:“孽障!”

又吩咐侍從:“給我打,再加十鞭子,我看她的嘴還硬不硬!”

內室裡傳來嗚嗚的聲音和鞭子破空之聲,侍從們不敢違拗文夫人,重新堵住大小姐的嘴,開始用刑。

大小姐文鳶是文娘子看著長大的,她簡直心如刀絞,膝行過去仰起頭,懇切地道:“夫人,咱們現在還在路上,要是把小姐打傷了,到了天端城主宅,小姐不能起身,人人都知道小姐犯錯挨打了,叫她女兒家的麵子往哪裡放呀!”

此言一出,果然文夫人麵露猶豫,揮手道:“剩下的鞭子暫時記下,等到了主宅再打。”

文娘子先暗自鬆了口氣,又問:“那幾個丫頭呢?”

文夫人寒聲道:“出去賠禮了。”

說到這裡,她心情又壞了起來:“這孽障居然在甲板上鬨起來,驚動了很多人,免不得派人過去一一賠禮——我鄭道容的臉麵,全被這孽障落儘了!”

文娘子不敢應聲,直到文夫人再度發問:“和這孽障衝突的女子,是什麼來路?”

文娘子搖頭道:“奴婢不知,對方並未通報姓名。”

她微一猶豫,想起小廳內慕容灼嬌豔驚人的美貌和氣魄,以及小廳窗前那道始終沒有回過頭的背影,道:“不過看那周身的氣派,不像是小門小戶的女修。”

文夫人哂道:“不通姓名,真是毫無禮數。”又道,“不必理會她們了,派幾個人盯一段時間,外麵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鳶兒的舉動,風筏上也未必沒有識得齊州文氏的人,傳出去壞了鳶兒聲譽就不好了,先一步放出消息去,索性把這孽障鬨出來的事挑破了,省得以後有人借此攻訐。”

她這樣說,就是要先一步把文鳶和旁人起衝突挨打的事傳出去,至於怎麼傳,那必定是極力削弱文鳶的錯處,把責任推出去。傳開來就變成了文鳶占理,而她這個親生母親毫不護短責罰女兒,也是公正賢德的表現。

文娘子低眉應下。

她是文夫人鄭道容身邊頭等親信,這等事做來駕輕就熟,甚至都不必仔細思忖,隻循著舊例吩咐下去即可。

但不知為什麼,這一次文娘子領命時,心底隱隱生出些捉摸不透的不安來.

小廳內,慕容灼走到景昀身後,低頭看桌麵上鋪開的輿圖。

無論道殿,還是各國皇帝、各派宗主,對輿圖管控都是很嚴的。能買到這幅齊州全圖,已經是花了大價錢。至於更精確的輿圖,那就不是隻靠靈石能買到的了。

輿圖上有許多朱紅的線條,這是景昀自己以朱筆描畫的。慕容灼問:“這是什麼?”

景昀道:“這是齊國千年來的疆域變遷——現在不能叫齊國了,該稱魏國。”

齊國全盛時,疆域實在是太大了。當年齊國全盛時占據了齊州最廣袤、最豐饒的三十六郡,另外兩個小國隻能龜縮在荒僻之地,在齊國的威勢下謹慎求存。

數百年的鼎盛之後,齊國的國運似乎終於走到了儘頭,急轉直下喜迎兩代昏君,驕奢淫逸荒廢朝政,民間怨聲載道。但靠著祖宗們攢下的底蘊,兩代昏君硬是沒把國敗光。

兩代昏君之後,齊國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還沒緩過氣來,厲帝登基了。

厲帝把齊國最後一點家底敗的乾乾淨淨,但幸好他死的早,齊國還沒來得及亡在他手上。最後即位的是厲帝嫡長孫,惠帝齊臻。

惠帝是齊國最後一位堪稱明君的皇帝,自惠帝猝然崩逝以後,齊國苟延殘喘內亂多年,虎視眈眈的梁國趁機舉兵攻伐。數載戰亂後,純華三年,齊國滅亡,梁國攻占了齊國所有的領土,梁國皇帝遷都齊京,是為梁朝。

梁朝享國五百餘載,末帝昏庸無道,各地叛亂頻發。最終一支起於陵水郡的叛軍攻入皇宮,江山易主,改國號為魏,就是如今的魏國。

從齊至魏,千年間這片國土時增時減,鼎盛時如齊國獨占三十六郡,衰落如末代梁主,淪落到隻能掌控九郡的地步。到如今魏皇當政,重新劃分郡縣,共有二十四郡,相當於千年前齊國的三十二郡大小。

“不過這不重要。”景昀輕飄飄地否定了她研究整夜史書得出的其中一項成果,“師兄拜入道殿時年紀很小,他年幼時基本沒有機會離開齊國皇宮,齊臻即位後師兄偶爾回去看看,也隻在固定的三四個地點停留。”

“這是第一個地點。”景昀提起朱筆,在輿圖上輕輕一點,留下一點濃鬱深豔的朱紅,“齊國皇宮——現在的魏國皇宮。”

千年前景昀去過幾次齊國皇宮,即使以她的眼光來看,齊國皇宮也是非常拿得出手的。很顯然梁、魏兩朝君主對齊國皇宮同樣滿意,打下京城後他們不約而同地住了進去。

景昀道:“皇宮中或有強者坐鎮,或有皇城大陣,我們找到皇宮容易,進出不驚動任何人卻是個問題。”

她提了一句,並不多言困難,轉而又提筆在輿圖上一點:“第二個地點,我不知在不在。”

景昀凝視著輿圖,淡淡道:“這是定山皇陵,齊國曆代帝後及隨葬臣妃的埋骨地,我師兄的所有親眷,都埋在這裡。”

說到定山皇陵時,景昀有刹那的出神。

——天邊晚霞如火,定山皇陵的神殿內,江雪溪微微垂首,敬上了香。

拂微真人難得的穿了一身白衣。

這幾年道門的男修不知怎麼的,興起了穿白衣的風氣,寬袍大袖隨風飄舞,若單看一個人,遠遠看去還能說有幾分超逸。但每逢集會大批修士雲集,大片白色層層疊疊,乍一看像是道尊死了前來奔喪。

淩虛道尊對此很不滿,他年輕時是有名的翩翩公子風流名士,論起打扮來堪稱行家裡手,審美極其嚴苛。拜淩虛道尊麵麵俱到的教導,景昀穿了多年霜白衣裙,從來沒有顯得寡淡不吉,反而每一件各有不同,能於細微之處見風雅。

同樣的還有江雪溪,景昀是女孩,淩虛道尊還需要避忌一二,對於第一個收入座下的大弟子,淩虛道尊收徒時格外新奇。據說江雪溪年幼時,淩虛道尊甚至有閒心親自給他搭配衣裳。

江雪溪與眾不同,景昀幾乎沒有見他穿過白衣。他在道殿內外以道尊首徒身份行走時,多穿黛色道袍,風雅又不失端正,很貼合他的身份;唯獨有時回齊國皇宮小住,會看心情換其他顏色的衣裳。

殿內燈火長明,牆壁上鑲嵌著不滅的夜明珠,映亮了整間殿宇。江雪溪轉過頭來,對著敬香的景昀笑了笑,說:“天不早了,我們走吧。”

景昀和江雪溪並肩走出殿門,踏上通往山外的神道,神道兩旁立著麒麟獬豸等各不相同的翁仲,雕出的眼睛毫無光澤,靜靜注視著走過神道的師兄妹。

江雪溪沒有說話,景昀也沒有。

走出很遠,江雪溪忽然停住腳步轉身,朝東邊定定地看了一眼。

那裡是東側配殿的方向,配殿後掩映著青翠的樹木,所有的一切被樹木和配殿牢牢擋住,江雪溪道:“師妹,你看,那是懷陵。”

那是懷陵,埋葬著端靜皇後、章懷太子與鎮國和頤長公主的懷陵。

玄真二年妖族作亂,那場動蕩發生之後不久,江雪溪又回了定山皇陵。

那是景昀最後一次陪江雪溪回定山皇陵。

皇陵中新添了一座陵墓,神殿內增加了一座靈位。

這次江雪溪甚至沒有頷首,他隻是靜靜凝望著將儘的香燭,平靜地道:“思陵修的不錯,就是太倉促了。”

已為玄真道尊的景昀立在江雪溪身側,眼睫微顫。

怎麼能不倉促呢?惠帝齊臻毫無預兆地走到了生命的儘頭,像一顆急速隕落的流星,按他的年紀和境界來說,還是個正值盛年的皇帝,所有人都以為思陵幾十年後才有可能派上用場,惠帝下葬時思陵甚至還未竣工,隨葬思陵的定國侯齊寧差點沒能葬進去。

江雪溪垂下眼,望著自己指尖沾染的一抹香燭餘燼。

片刻之後,他輕輕拂去了那抹餘燼,神色靜默有如幽深的夜色。

他說:“我們走吧,師妹。”

第49章 49 謁金門(三)

◎“白天青樓不開門。”景昀淡淡道。◎

六日倏忽而逝。

風筏破開雲海, 逐漸降低,遠處隱約可以辨出山川城闕,正是魏國京都天端城。

天端城千年前稱齊京, 後改稱梁都, 魏太祖代梁之後,依舊以這座城為京城,並為京城改名天端。

風筏停在了城外風筏碼頭上。

甫一停穩, 陳氏門人便出現在風筏內外,由上而下依次請客人移步下船。

慕容灼午睡方醒,景昀好不容易才把她從床榻上叫起來。也正因為此,二人出門時晚了許多。

景昀本以為二人該是三層最後離去的,然而出門後她目光一瞥,隻見盈昃辰宿四間房前, 等著引路下船的陳氏門人仍然守在那裡。四間房大門緊閉, 一絲聲息也無。

慕容灼同樣留意到了這一點, 問引路的門人:“盈號房的客人沒走麼?”

這並不是需要保密的事,門人應道:“盈號房的客人說要最後下船。”

最後下船?

風筏極大,除了三層刻意限製了房間數量,二層和一層價格要便宜許多,同樣住進去的人也要多上十倍不止。這一艘風筏上至少有三五百人, 若要最後一個下船,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慕容灼疑惑地看向景昀, 景昀並不多言, 隻淡淡道:“和我們無關, 走吧。”

風筏碼頭占地很廣, 所以位於天端城遠郊, 離天端城很有一段距離。碼頭外人流如織, 不但有進進出出的乘客,附近還做起了生意,有許多攤販,更有數十輛青布馬車遠遠停著,見了碼頭中有人走出來,便上去拉客。

景昀和慕容灼頂著易容術法往外走,她們走的很慢。慕容灼是出於好奇左顧右盼,景昀則在很認真地觀察風筏碼頭的管理。

人多易生亂,但碼頭上有穿著藍衣的陳氏門人穿行其間,碼頭外則有數名淺青袍子的年輕人,四處維持秩序,麵相看著非常年少,大多數人卻也肯聽話——淺青色道袍是道殿及各分殿弟子的著裝。

碼頭外停著一隊非常矚目的車隊。車身暗紅,沒有過多的裝飾,看上去十分樸素,懸掛的車簾雖然繡紋精巧,卻也半新不舊。車廂從外看上去平平無奇,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寬敞。

但這車隊仍然在出現的一瞬間,就攫取了碼頭上所有人的目光。

——車前拉車的不是高頭大馬,而是一匹匹通體純白的鹿。

那些鹿通身皮毛雪白,饒是以景昀的目力,都看不出半點雜色;大眼睛圓而漆黑,神色非常溫順。它們頭頂的鹿角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色澤,泛著淡淡流光,漂亮驚人,有如瓊枝玉樹。

每一輛車都非常寬敞,按照正常的馬車來算,至少需要四匹馬齊駕,然而每輛車前卻隻有一隻白鹿。這些漂亮而溫順的動物安靜地立在車前,大眼睛輕輕眨動,神情安靜溫和。

“這是靈鹿?”慕容灼問。

景昀道:“它叫班龍,是名門宗派中常養的靈獸,外形似鹿、通體純白、性情溫順,以紅茅果為食,力氣很大,可以低空飛翔。”

慕容灼喜歡這種溫順可愛的動物,有些眼饞,很想過去摸一把。但這並不是她或景昀的家養靈寵,隻能望洋興歎。

“那是文家的車隊。”

不遠處傳來極低的議論聲。

“天端文家真是好大的聲勢,品相如此之佳的班龍,居然隻用來拉車,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誰不知道天端文氏,人家風光了幾百年,靈石鋪地甘露做湖的頂級門楣,怎麼會把幾隻班龍看成寶貝。”

“這是文家的哪位主子要回天端城嗎,看這排場,必定是主支嫡脈!”

天端文氏。

那位替夫人前來致歉的文娘子,自稱出自天端文氏。

慕容灼看向景昀:“是那個天端文氏嗎?”

景昀千年未曾下界,還真不清楚現在九州的名門世家是哪些。身旁正好有人經過,她叫住對方,很有禮貌地問了些話,半晌後轉回來對慕容灼道:“應該不會有第二個天端文氏了。”

“天端文氏,近二百年來齊州風頭最盛的大族,魏聖宗元配文皇後的母族。正是在魏聖宗登基時,文皇後和天端文氏下了很大的力氣,而文皇後無子,所以魏聖宗登基後儘數回報到了天端文氏身上,文氏憑借魏聖宗的關係,送了兩個天賦高的子弟入齊州分殿修行,其中一個格外爭氣,一直做到道殿長老,成了文氏的依仗。”

“文氏在魏聖宗當政時,背靠皇帝與道殿長老兩座靠山,迅速從小世家崛起,成了齊國最負盛名的大族。”

慕容灼訝然揚起眉:“地頭蛇?”

景昀被她逗笑了:“差不多。”.

天邊豔陽忽然消散,陰雲籠罩。

要下雨了。

文氏的管家皺眉,身邊的親信小聲道:“大夫人和大小姐怎麼還沒出來?這等到什麼時候是好?”

管家不語,親信繼續道:“下了雨不好叫班龍飛回去,隻能慢慢走,走回去天都黑了。”

管家斥責:“沒規沒矩,大夫人和大小姐行事,是你能指摘的?何況大夫人已經派人報信,說小姐路上身體不適,行動間不方便,自然要慢上一點。”

親信苦著臉道:“奴才不敢,夫人小姐是主子,奴才哪敢指摘?隻是老夫人派咱們來接大夫人大小姐,回去的遲了,沒法子跟老夫人交代。這身體不適,最多也就是走不得路,抬出來就行了,何必遲遲不出來,叫咱們乾等著。”

這話說得不錯,大夫人母女回去的晚了,老夫人心中惱怒,到底也心疼孫女兒媳,不會當眾給大夫人母女掛落,那責任自然就要落到他們這些來接人的下仆身上了。

管家有些心煩:“好了好了,彆說了,謹言慎行。”

他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天邊閃過滾滾雷霆。

雨滴劈裡啪啦地砸落下來,轉瞬間大如瓢潑。

圍在碼頭上的人瞬間嘩啦啦全散了,忙著找地方躲雨,唯獨車隊一行人不得不守在原地。

管家這一行人出來接人時還是日光明媚,根本沒想過會天降暴雨,自然沒帶傘。又不能鑽進車裡躲雨,不消片刻,個個都成了落湯雞。

正當管家咬咬牙,準備先吩咐車隊尋地避雨時,身邊親信語氣興奮地道:“來了來了!”

遠處碼頭內,一行人出現在雨幕中,赫然正是大夫人鄭道容和大小姐文鳶的隨行婢女護衛。數把遮雨的巨傘團團撐開,護在正中。

雨打的人睜不開眼,直到那一行人行至近前,管家他們才愕然發現,怪不得這行人前行速度極慢,原來大小姐文鳶竟然是躺在一張美人榻上,被抬過來的。

大夫人在婢仆簇擁下登車,衣角一滴雨也未沾濕。護衛們將美人榻也合力抬上大夫人所在的車,大小姐文鳶躺在榻中裹著錦被,額頭是細細密密的汗珠,麵青唇白毫無血色,看著格外慘淡。

管家在文家做了很多年,深知這位大小姐的古怪脾氣,原本還以為大小姐此次稱病不過是借口,見了大小姐的臉色心中一驚。連忙抹了把雨水上去行禮,又張羅著命人把行李運上後麵的車。

行李中有隻黑犬,裝在一隻極大極寬敞的籠子裡,兩個婢女打著傘,生怕這隻夫人的愛寵淋了半滴雨。

親信跟在他身邊,同樣被雨打的睜不開眼,等到了後麵車上,才很小聲的罵了句:“奴才命真是賤,賤的不如狗。”

他這話罵得雖說是自己,一旁的幾個人也跟著垂下頭。管家聽了心中不好受,淡淡道:“等著看吧,回了宅子,安生不了。”

親信不解,管家卻忌諱,生怕大夫人身邊帶著修行者護衛,耳目靈便,聽見了又是一場是非。隻悄悄抬起手,比了個二。

——二小姐回來了.

文家尚在醞釀的爭端,慕容灼和景昀一無所知。

二人搶在天色變幻前,趁著天光大亮進了天端城。

幾個地方走下來,她們的習慣已經養成,一入城先去找住所,定下最好的客棧最好的房間——倒不是景昀和慕容灼多麼喜歡享受,半點委屈不得,而是最好的客棧往往管束最嚴,最好的房間往往鬨中取靜。

很適合她們這樣從外地來,一天到晚行蹤不定喜愛密謀的人。

定好房間,景昀準備帶慕容灼出去打探消息。

“道殿以前有一項弟子選修的常識課,其中講過打探消息的最佳地底。”

慕容灼洗耳恭聽。

“第一,是酒樓、茶館,人來人往,消息眾多,缺點是人多眼雜,很難弄到可靠且機密的消息。”

慕容灼點頭。

“第二,青樓楚館。”

慕容灼目露向往地點頭。

“第三,地下黑市,專門的情報場所。前者消息廣泛,但很危險,容易被盯上;後者很難找到,並且情報多半隻做穩妥生意,不一定會賣給你。”

慕容灼嗯嗯嗯地用力點頭。

“那我們去哪裡?”她問。

景昀說:“地下黑市我帶你去過了,情報場所找過去太麻煩,且容易打草驚蛇——畢竟我們要的消息雖然簡單,但不太尋常,所以暫時往後放一放。”

“所以我們現在去……”

“青樓!”慕容灼搶答。

“酒樓。”景昀說。

慕容灼大為愕然:“為什麼?”

“白天青樓不開門。”景昀淡淡道。

作者有話說:

明天會儘量多寫點,晚十點前更新。

第50章 50 謁金門(四)

◎拂微宮◎

景昀和慕容灼都是揮金如土不缺靈石的人, 二人的客棧就在天端城最熱鬨富庶的城東。從客棧出來朝東二百米,人流熙攘的大街上矗立著一座華麗氣派的酒樓,正上方懸掛著一方牌匾, 鐵畫銀鉤三個字“玉膾樓”。

這時候其實不是飯點, 玉膾樓中卻依然坐滿了人。夥計匆匆迎上來,將景昀和慕容灼引上了二樓。

二樓是雅座,每張桌子之間隔了很遠, 中間再用竹屏風分隔開。這裡固然不及包間隔音隱蔽,但低頭可以直接俯瞰一樓大廳,視野非常開闊。

齊州菜口味偏辣偏甜,和景昀口味不太相合。她隨意點了幾道茶點,讓慕容灼自己點菜吃,朝夥計招招手, 示意他過來。

夥計走過來的瞬間, 無形的氣流鋪展開來, 將竹屏風內包裹成一方隱蔽的天地。那夥計還猶自不覺,笑道:“客官有什麼話要問?”

景昀隨意道:“問問天端城的情況。”

那夥計一愣,旋即笑開:“您不是天端人吧——好嘞,敢問您想知道什麼情況,是人是事還是景?”

景昀沉吟道:“聽說你們這裡有拂微宮, 香火還很旺盛?”

夥計哎了一聲:“是,也不止我們天端, 整個大魏有好多拂微宮, 單朝廷就修了六座, 我們這裡的拂微宮就在皇城外邊, 每年大年初一, 那是宮裡的皇帝和娘娘都要親自去拜的。還總有些過路的仙長去拜, 仙長和皇上都拜的,總不會有錯吧。”

一旁,慕容灼微露愕然之色。

景昀卻不意外。

拂微真人這個名字,在齊州以外早已被普通人儘數忘卻,但在齊州卻大不相同。

說到底,不過是王朝更迭,禦座上皇帝求一個正統名分的緣故,這背後最幽微細密的關竅,在那幾本史書裡就可清晰窺見。

齊國亡於純華三年,梁國取而代之。當時的梁國君主舉著伐齊的大旗,攻陷了齊國的領土,正因為此,梁國皇帝要將這蠶食到手的大片江山坐穩,就必須有一個無可搖撼的正統名分。

要取得正統名分其實不難,畢竟齊末幾位皇帝就沒有一個賢明君主,個個在昏庸無道這條路上狂奔。梁國發兵攻打,是揚清激濁,是救萬民於水火。接下來梁皇隻要將齊國踩進地裡,再施恩於民,很輕易就能收攏民心。

問題就出在這裡。

要談齊國的昏暴君主,那足足可以上溯至靈帝平帝和厲帝祖孫三代,這三位昏君庸君暴君一手將齊國拉向亡國之路。尤其是厲帝,他的殘暴之舉罄竹難書,古往今來暴君榜裡足可列席前十。談起昏暴不提一句厲帝,那真是格外沒有說服力。

但偏偏厲帝生了個好兒子,更有個好孫子。

他的好孫子是齊國末期唯一可以拿出來稱道的明君齊惠帝,而他的好兒子就是一手將惠帝扶上皇位、道門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拂微真人。

提起厲帝,沒有人能繞開惠帝,更沒有人能繞開拂微真人。

雖然拂微真人已經隕落,但世人皆知,拂微真人有個師妹,道號玄真。

玄真道尊座下唯一的嫡徒,道號純華。

梁國滅齊的時間太不巧了,純華道尊初初即位,道門中正值風起雲湧波雲詭譎。

純華道尊還坐在中州道殿的十二重高階之上,即位不久的年輕道尊亟待著朝跳出來的叛逆者舉起屠刀。雖然梁國蠶食齊國後,確實是齊州頭號大國,但道尊威懾南北、九州朝拜,在這個非常特殊的時間節點上,誰知道她會不會為了立威,隨手剪除幾個礙眼的存在?

畢竟純華道尊的親師尊玄真道尊,當年可是連輩分高的師伯師叔乃至師叔祖都殺得毫不留情。再往上淩虛道尊也不是易於之輩,曆代道尊相傳的太阿劍鋒上鮮血從未乾過。

梁皇是個聰明人。一國之君固然尊貴無匹,但再尊貴的皇帝,一旦不慎沾染上中州道殿裡那些俗世仙人爭鬥的風暴,哪怕隻是無意間被掃到邊角,都很難全身而退。

所以梁國對前齊的態度,就從滅齊的那位梁皇那裡定下了。梁國玄真觀俯拾皆是,滿地開花,把玄真道尊奉為至高仙神,同時借著玄真道尊無匹的聲名,淡化了其他道門先輩在梁國的影響力——同樣也包括拂微真人。

梁國在時,梁國玄真觀前香火不斷,卻沒有幾個人聽過拂微真人的名號。

直到數百年輪回重演,梁國末期幾代皇帝竟比厲帝毫不遜色猶有過之。齊國好歹還出了個力挽狂瀾——但中道崩殂的惠帝,梁國卻是停也不停,數代昏君頭也不回奔著取死之路去了。

數百年前梁國代齊,數百年後魏國代梁。幾百年過去,曾在齊國暴君統治下艱難掙紮的百姓早就換了十幾代,反觀梁國的殘暴還近在眼前。

於是魏太祖理直氣壯打出‘誅梁還齊’的大旗,宣稱繼承齊國正統,要將篡奪江山的梁國餘孽誅除殆儘。齊國末代幾位昏君暴君著實沒什麼可拿出來說的,索性避重就輕,搬出拂微真人來。

從此齊州境內,玄真觀雖仍香火不減,但在朝廷扶持下,拂微宮建了又建,名聲一日千裡。幾百年裡拂微真人在齊州聲勢毫不遜於玄真道尊,齊州分殿也並不乾涉——橫豎都是道殿先輩,同出一脈。

景昀對此毫不意外。

說到底,師兄隕落,她立地飛升,這些聲名香火便都是身後事了。而身後事,無非是後人的利益盤算,與他們本身反倒無關。

景昀隨口道:“皇城外的拂微宮是哪一年修的?”

夥計麵露猶豫,想了半晌:“這……大概開國時就有了吧,幾百年了呢。”

拂微宮香火旺盛,位置並不是秘密。景昀沒有就此多問,又道:“那定山陵呢,你知道往哪裡走嗎?”

夥計愣了半晌,皺著眉想了又想:“定山陵?這地方沒聽說過。”

景昀秀眉微蹙,問道:“天端附近不是有座定山嗎?現在可能不叫這個名字了,那裡有片前齊的皇陵,還在麼?”

她話一出口,夥計似乎反應過來了,浮現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但看向景昀的眼神反倒古怪起來,自以為不易察覺地瞟了一眼慕容灼,又瞧瞧景昀,嘿嘿笑道:“您說的是老皇陵啊,那邊去不得。”

“怎麼去不得?”景昀問。

夥計說:“那裡早毀得乾乾淨淨啥都沒了,聽說就剩下一片荒地幾塊斷牆,已經圈起來,有禁軍看著,前幾年有人悄悄進去想摸東西,被禁軍逮住,腦袋在城門上掛了三天呢!”

慕容灼後知後覺,驀然回過味來,意識到對方把自己和景昀當成盜墓賊了。

她一張俏臉迅速泛起潮紅,朱唇微張。景昀卻先一步接過話頭,眉心擰起:“定山陵怎麼會毀了?”

夥計搖頭說:“小的不知道,隱約聽說似乎是梁朝燒了一次?後來又有風言風語說那裡藏著拂微真人的寶貝,有不少人鬼鬼祟祟去挖,朝廷狠狠殺過一批,據說前些年,城門樓上掛的都是人頭。”

顯然夥計對這些陳年舊事所知也不多,景昀隻覺得一陣心悸,強撐著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鏡湖行宮現在還在嗎?”

那夥計一臉茫然,從沒聽說過。

景昀揮了揮手,夥計捧了單子退下去,他退出竹屏風的瞬間,景昀的神情並無多大變化,唯有麵色變得更加雪白,她淺紅的唇抿起,因為用力而毫無血色。

慕容灼連忙靠過來,一手攬住景昀的肩膀拍了拍:“神魂碎片不怕火燒,就算在定山皇陵裡也不會出問題。”

竹屏風外懸著的一串銅鈴叮當作響,玉膾樓的夥計捧著菜緩緩而來。就在竹屏風打開的瞬間,景昀搖了搖頭,輕輕歎出一口氣,白如冰雪的手指隔著衣襟握住月華瓶。

“我不是怕這個。”

作者有話說:

正在磨明天的更新,明天4000+,試圖搞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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