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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79157 字 3個月前

“沒想到,釣出來的魚竟然是你。”

和頤公主情知大勢已去,並不答話。親衛將鄭昭儀母子推出來,試圖以寵妃母子要挾,再不濟拉個陪葬也是好的。

鄭昭儀風情萬種的嬌豔麵孔上,終於浮現出了恐懼的神色。她的皇子哇哇大哭,和頤公主閉上眼,隻覺萬分煩躁。

——她的兄長要被賜死、母親氣息奄奄的時候,她也是這麼哭的,跪在鄭昭儀宮門外苦苦哀求,又有什麼用?

——她年幼的弟弟被扔進猛獸籠子裡,如果不是孔南暗中做了手腳,她的弟弟哪還有命在?

和頤公主揚起臉,冷笑一聲,抬手去抽駙馬的腰刀。

殺不了皇帝,是她大恨之事,既然如此,能先殺了鄭昭儀母子,也算替母親兄長報了一點仇。

她畢竟沒有習過武,動作不快,還沒來得及抽出刀,隻見殿上皇帝接過侍從遞來的弓箭,彎弓搭箭毫不留手,箭羽挾風聲掠過和頤公主麵前,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看著那一箭穿透了鄭昭儀兒子的心臟,又穿過抱著兒子的鄭昭儀,將這母子二人貫穿在一起,鮮血噴薄而出。

哭聲戛然而止,鄭昭儀美目圓睜,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而皇帝神情平靜,唇角帶笑,仿佛看到了令他很愉悅的場景,絲毫不像是剛親手射殺愛妃嬌兒的模樣。

他微一揚手:“都殺了。”

作者有話說:

回憶結束啦!明天還是雙更合一,會用幾句話陳述一下皇帝的結局和惠帝登基的部分,然後開始在現實中找師兄~

第57章 57 謁金門(十一)

◎徒兒沒有正經的名字,我生在雪天,又在雪天被師尊收入門牆,便以雪為第一字,請師尊再為我添一個字,聊做學名吧。◎

一陣刺骨的夜風夾雜驟雨倏然而至, 慕容灼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卻不是因為寒冷。

“然後呢?”她忍不住追問。

——和頤公主及其駙馬意圖謀反,罪行昭彰, 曝屍三日, 挫骨揚灰。

皇帝以無比殘忍的手段,再度震懾了齊國國中不穩的民心,並下旨全力搜尋五皇子及庶人商素之女。

這時, 江雪溪還茫然不知,他正在和頤公主親信的護送下,趕往中州。

和頤公主派去的親信全都是精銳,但人並不多。一來是她害怕人太多反而不易掩藏行跡;二來則是和頤公主能放心選用的親信也並不多。

她出嫁統共不過一年有餘,身邊能放心派出的親信寥寥無幾,聚攏而來的多半是母親和兄長的舊人。但這些人和頤公主不能不用, 又不敢太過信任, 因此隻能斟酌良久, 在本就不多的選擇中挑出最信任的精銳,分成兩部分護送弟弟和女兒離開。

齊州到中州,路途中何止萬裡。饒是低階修行者孤身上路,都要仔細掂量是否安全。和頤公主能收攏來的親信,最多也就是築基的修行者了, 境界再高些的修士,並不屑於效勞一個不受寵愛的公主。

等到江雪溪抵達中州道殿時, 他身邊的人已經隻剩下三分之一, 個個灰頭土臉身上帶傷, 倒是江雪溪被保護的還不錯, 除了受到些驚嚇, 身上並沒有什麼不妥。

中州道殿招收弟子規矩嚴格, 隻在每年七月開啟山門。江雪溪抵達時已是寒冬臘月,按理說是來不及了,隻能在嶽山下的城鎮等到七月。

但江雪溪是個很早慧的孩子,他心裡明白,姐姐忽然把他從皇宮裡偷運出來又遠遠送走,一旦東窗事發,不但姐姐要獲罪,連帶著長樂宮中的姑姑們、陪伴他玩耍的小內侍和小宮女,每一個都要受牽連。

姐姐會冒這麼大的風險,甚至不先命人給他傳話,而是突然命人把他送出宮,連見一麵都來不及,一定是有很危險的事要發生了。

親信們到嶽山山腳下試圖求見,然而道殿見多了自天南海北九州各處彙聚而來想要拜入山門的人,規矩森嚴非常人能夠打破,更不會為區區一個齊國皇子破例。他們甚至都沒能見到更高階的長老,守山門的弟子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親信們不敢在山門前生事,縱然不甘心也沒有辦法,想要帶著五皇子到山下城鎮暫時落腳,等待來年七月道殿開山門。

一路上不聲不響,任由他們安排的江雪溪忽然開口,表示反對。

他的聲音還很稚氣,但是態度卻很堅決。

江雪溪說:“不能等,姐姐等不及。”

他命親信們打探情況,而後挑了個日子趁一早天還未亮時,令親信駕車送他到嶽山山門下。而後江雪溪披著鬥篷,頂著凜冽的寒風一步步走上山道。

如此反複十餘日,山門外負責巡邏的值守弟子們都知道有個很小的孩子每日上山。他們見多了想要拜入道殿的人,那些手段真是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江雪溪的伎倆一點也不高明,更不新奇,新奇的是他的年紀。

道殿山門極高,這孩子每日從早爬到晚,小臉凍得忽紅忽白,就是成人也難堅持下來,何況一個五六歲的孩子。

弟子們對一個幼小可愛的孩童多有憐惜,禁不住背後抱怨,說那孩子的父母居然也真舍得孩子吃這麼大的苦。

結果次日,江雪溪沒來。

他病倒了,能頂著寒風連續爬十幾日山道,尋常孩童早就撐不住了。江雪溪躺在山下城中客棧裡養了幾日病,親信們都生怕這位小主子再病一場沒了性命,拚命勸阻。

江雪溪卻不聽,隻問他們姐姐到底要做什麼。

親信們頓時啞口無言,誰也不敢說。

於是江雪溪剛一好轉,立刻又咬牙撐著一口氣去嶽山,絲毫不敢懈怠。

他年紀太小,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賭一賭。

山道上巡邏的弟子們看見他,有人和他打招呼,問他為什麼前幾日沒來,江雪溪就大大方方地說自己前幾日生病了。

如此又過了幾日,嶽山下雪了。

雪後山道難行,江雪溪爬到中途跌倒了。鬥篷上沾滿了雪泥,他艱難地爬起來,坐到山道邊一塊石頭上,掌心火辣辣的疼,已經擦破了皮,血水滲出來。

江雪溪忽然一陣委屈。

他把頭埋進懷裡,小聲地哭了出來。

忽然,他的肩膀一沉,江雪溪驚惶抬頭,隻見一個貌不驚人的老人站在麵前,手裡還拿著一把掃帚,像是來灑掃山道的仆役。

那老頭笑眯眯地問他:“你哭什麼?”

這個笑眯眯的老頭,正是幻化麵容之後的淩虛道尊。

淩虛道尊出門一次,喜滋滋撿了個天賦極高的弟子回去。

拜為道尊弟子,要將姓名添在道殿弟子的花名冊上。淩虛道尊提著筆,興衝衝問:“乖徒,你的學名叫什麼?”

那時江雪溪剛收到姐姐過世的消息。

他跪坐在雲台的軟榻上,身形單薄,像隻孱弱孤僻的小動物,沉默許久,淩虛道尊幾乎以為他不會出聲了,卻隻聽江雪溪輕輕道:“徒兒沒有正經的名字,我生在雪天,又在雪天被師尊收入門牆,便以雪為第一字,請師尊再為我添一個字,聊做學名吧。”.

“然後呢?”慕容灼連忙追問,“皇帝怎麼樣了?”

她生在宮廷裡,史書上昏君暴君不知讀過多少,但像皇帝這樣明顯不正常的,還真是絕無僅有。

景昀說:“平定叛亂後,皇帝自認為天下儘在掌控之中,於是繼續縱情作樂,並擇選佳麗三百入鏡湖行宮侍奉,其中有位美人,姓名已不可考,師兄沒有特意對我提起過,隻知道她非常難得。”

慕容灼疑惑道:“難得?”

景昀說:“是的,美人易得,但像鄭昭儀這樣的女人,普天之下能找出第二個來,簡直是奇跡。”

後宮妃嬪手上沾血是常事,但像鄭昭儀這樣的卻是絕無僅有。她和皇帝多年來情投意合、寵冠六宮,正是因為她能完美迎合皇帝的暴虐,甚至同樣以此為樂。

鄭昭儀母子死於宮變後,鏡湖行宮中又崛起了一位新的寵妃,得幸三日即加封貴嬪,一月升至昭儀之位。

皇帝曾經親口笑言,說這位寵妃甚合他心意,當賞。於是為那寵妃賜姓鄭氏,晉位昭儀,宮中妃嬪私下稱之為小鄭昭儀。

慕容灼:“啊?”

小鄭昭儀比之鄭昭儀雖有些遜色,好在皇帝並不吹毛求疵,繼續興風作浪三年有餘,皇帝忽然重病。

這次重病大概是真的,因為宗親們終於挨不住皇帝對自家人毫不留情的屠刀了,數位親王趁機各率大軍殺往京城,與此同時各地叛亂又生。

皇帝遲遲不醒,各地叛軍氣勢洶洶,京城眼看就要失守。小鄭昭儀或許是想起了她那位前輩的下場,慌張之下咬咬牙狠下心,弄來毒藥下進了皇帝藥碗裡。

後宮無主,小鄭昭儀權勢熏天。她一碗湯藥毒死了皇帝,各路兵馬衝進皇宮時,小鄭昭儀捧著皇帝的人頭蓮步輕移,亭亭拜倒在為首那位英王腳下。

令整個齊國聞風喪膽的暴君,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死在了新晉寵妃的手下。

各路叛軍愕然之餘,迅速打了起來。

——皇帝死了,寵妃殺的。這意味著他們誰都不用擔上弑君的名聲了,小鄭昭儀就是現成的罪人,而他們則是清君側的功臣。

那麼皇帝已經死於叛逆之手,這是無可轉圜的,但皇位不可一日無主,那麼哪位功臣有資格坐上一坐?

皇帝的皇子們、進京的親王們,還有各路叛臣,三方頓時混戰成了一團。皇位短短幾年間換了好幾任主人,卻愣是沒一個能長久。

直到章懷太子妃所生的遺腹子齊臻橫空出世,即位為君。

章懷太子,是江皇後所出嫡子齊延,少有賢名,因勸諫皇帝被殺。人雖然死了,但風評卻一直很好,死時無子無女,太子妃亦是名門閨秀,因此避居道觀,出家去了。

慕容灼敏銳地意識到了不對:“你師兄……道殿不是不允許插手紅塵朝政嗎?”

景昀說:“是啊。”

慕容灼道:“你不要告訴我,齊臻登基和你師兄沒有關係。”

景昀理直氣壯:“凡事總有例外。”

她旋即解釋道:“師兄那時年少,他要做事,是繞不開師尊的。”

道殿不能插手各國朝政,明麵上雖如此,背地裡卻不是沒有可以回旋的餘地。

準確來說,齊臻能成為最後的贏家,固然是因為江雪溪在背後相助。但同時,也有道殿的支持和默許。

當時人族與妖魔二族對峙,局勢極端緊張。齊國占據了齊州最富饒廣闊的領土,多年來混亂不休人心惶惶,直接影響到齊州的安定。而道殿要費心震懾南北,已經消耗了極大心力,在這種情況下,焉能容得九州內部再動蕩不安?

“太子妃雖然避居道觀,卻做了很多事,當年和頤公主能把師兄順利送出京城,其中就走了太子妃的關係。後來師兄拜入師尊座下,想要尋找齊寧,卻先和太子妃取得了聯係。”

江雪溪花費了很多功夫,派人去尋找齊寧。發現了齊臻的存在後,更是從中百般安排扶持他登基,他從齊臻和齊寧的身上長久追尋著兄姐的影子,再從對姐姐的記憶中拚湊江皇後的影子。

景昀毫不懷疑,縱然沒有齊臻,江雪溪也會想儘辦法扶持齊寧登基。但他同樣又是那樣冷靜,冷靜到長老們私下裡擔憂,說齊臻從小在道觀裡扮做買進來的小侍從長大,受過很多罪,會不會影響了心性,再變成他祖父那樣可就糟糕了。

江雪溪聽聞了長老們的擔憂,很平靜地許諾,說齊臻如果不能履行皇帝的職責,他會以皇叔的身份親自誅殺齊臻,這樣就不算道殿插手朝政了。

他提及此事的時候神情平靜而從容,景昀卻毫不懷疑,他真的會說到做到.

“所以,鏡湖行宮到底在哪裡?”慕容灼問。

景昀也不知道。

她從未去過鏡湖行宮。

江雪溪提起鏡湖行宮,隻是寥寥幾句,從不多說,仿佛潛意識中還在排斥那個地方。景昀也不會刻意追問,導致時至今日,真要找鏡湖行宮的時候,二人居然無從下手。

慕容灼有些氣餒,秀眉緊蹙:“那怎麼辦?”

景昀道:“為今之計,隻能一點一點找過去了。”

這是最慢的辦法,憑借神魂之間的牽引,走遍整座天端城,一旦靠近神魂碎片的位置,自然會生出感應。

慕容灼想了想,樂觀道:“天端城雖然大,我們找起來卻快,想來多耽擱幾日也就夠了。”

景昀搖頭不語,慕容灼疑惑道:“怎麼?”

景昀說:“天端城時隔千年,範圍未必沒有變化。”

慕容灼記得自己曾經看過輿圖,擰眉思索道:“我記得千年來,天端城每一次修建都是在原址的基礎上,基本上按照從前的布局建造,改動並不大。”

景昀提醒道:“你忘了,天端城的範圍並不止城牆內的部分。”

慕容灼一愣,倏然反應過來——齊州劃分各大城鎮界限時,城外的臨近村鎮、甚至下轄大縣,都算是城鎮的一部分。

要想修建一座氣勢非凡的行宮,千年前的齊都還真的未必能修在齊都城中,很有可能放到城外近郊,甚至遠郊。

如果是這樣的話,範圍可就太大了。

作者有話說:

在反複思考後麵的情節安排,緊趕慢趕還是晚了點,這章差一千二百字,本周會抽一天補上,本章評論發二十個紅包,鞠躬。

第58章 58 謁金門(十二)

◎——“雲前輩,裴前輩,你們來了。”◎

兩日後, 玉膾樓。

文妙半低著頭,走進了一樓大廳。

跑堂夥計還沒迎到文妙麵前,岑陵已經三步並做兩步, 從樓梯上跑了下來, 挽住文妙的手,急急問:“怎麼樣,受委屈沒有?”

她一邊說, 一邊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文妙。

陳禮緊隨其後跑下樓梯,來到文妙另一側,娃娃臉上滿是緊張不忿。他要說的話被岑陵先一步說出了口,隻好用力點頭表示讚同。

文妙心中的緊張委屈立刻被他們的關懷衝散了,她搖搖頭,眼眶卻有點紅了:“陵姐, 陳禮。”

岑陵和陳禮麵色頓時冷了下去, 將文妙簇擁在中間, 一連聲發問,陳禮左一句‘他們欺負你?’,岑陵右一句‘給柳蘭揚寫信’。儼然立刻就要打上文家,給文妙出氣的模樣。

文妙連忙拉住他們,搖頭否認:“不是的。”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似乎很不好意思:“我就是想你們了。”

她年紀尚小,稚氣未脫, 心性也還像個孩子。自從進入天樞小隊之後, 幾乎從沒和岑陵三人分開過, 像隻依戀鳥媽媽的小雛鳥。

岑陵聽得又感動又好笑, 心都軟了, 牽著文妙往樓上走去:“我們也想你了, 柳蘭揚昨日還從中州寫信過來問你的情況,生怕你受欺負,走,我們上去說話。”

三人沿著樓梯向上走去,不遠處酒樓門口,兩個麵目平常的男子對視一眼,好似互不相識,不動聲色地各自掉頭離開了。

玉膾樓二樓臨窗的雅座中,岑陵低首下望:“就是他們?”

文妙肯定地點頭:“就是他們,我從文府出來就跟上我了,他們肯定是文老夫人派來的人,不會有錯。”

朝陽館中,那兩名男子朝高坐主位的文老夫人複命。

“文妙小姐和一男一女在玉膾樓中彙合,觀那二人相貌,正是岑陵、陳禮,屬下冒險聽了他們的談話,柳蘭揚並未親至,仍然留在中州。”

傳聞中壽元將儘的文老夫人轉過臉來。

她看上去最多隻有三四十歲,容貌算得上清秀,眼睛狹長淩厲,其中精光隱現,這絕非行將就木、即將隕落的模樣。

她開口時,聲音不疾不徐,隱含著身居高位者特有的傲慢:“柳蘭揚未至,那就不足為患。文妙是個唯唯諾諾的蠢丫頭,這三人裡,需要留心的隻有那個叫岑陵的丫頭,派幾個人盯住他們的舉動,不能露了行跡。”

兩人拜倒應是。

文老夫人緩慢起身,舉步走下高高的台階。她的刀侍迎上來,稟報道:“老夫人,三爺在外求見。”

“他來乾什麼?不見。”

刀侍小聲道:“三爺心疼崔郎君呢,到底是父子。”她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呈給文老夫人,“三爺還給奴婢塞了這個,讓奴婢美言幾句,他說‘崔郎君身體不好,要侍奉湯藥怕力有不逮,反而添亂’。”

文老夫人瞥了一眼那荷包:“他小孩子家家,出手倒大方,給你你就拿著,還替他節省不成?”

刀侍笑吟吟道:“總要先過了您的眼,奴婢才敢收。”又問,“那崔郎君?”

文老夫人淡淡道:“小孩子不懂事,崔氏和他有什麼關係。一個侍從起居的偏房,怎麼能勞動文府的主子關懷?”

崔氏是文老夫人的偏房之一,也是文三爺的生身父親。

但文老夫人的正室出自修行世家,又是文老夫人嫡親的表弟,那些偏房再怎麼得寵,都不能越過正室去。文老夫人生有三子二女,都隻認正室為父親,即使是偏房的孩子,遇見親生父親也隻能淡淡稱呼一聲郎君。

聽了文老夫人的話,刀侍心下有數,應道:“奴婢明白了。”

她出了朝陽館,三爺正十分焦急地等在外麵,見刀侍出來,連忙趕過來問:“我爹……崔郎君他……”

刀侍對他搖了搖頭,含蓄地提點道:“您父親正病著,幾位郎君都該在床前侍奉,如此方能彰顯文氏的德行尊卑。”

文三爺往後退了一步,神情變來變去,禁不住流露出幾分怨懟神色。

他這不滿也並非全無來由,文家是修行世家,病了痛了修行出了岔子,自有修行者的手段解決,何須什麼床前侍奉、端茶捧藥,那根本就是磋磨人的手段。

他自然不敢怨恨母親,隻能在心裡默默怨恨父親:身為正室,平白占住了父親的名頭,讓自己不能和爹爹親近;如今一把年紀,病倒還不消停,還要折磨偏房,真是沒有半點正室的氣量,倒不如病死算了,省得橫在朝陽館裡礙眼。

他到底年輕嬌慣,心裡藏不住事,怨懟的情緒頓時就顯露出來。刀侍暗自皺眉,卻聽文三爺強笑道:“多謝您了,我能不能進去給母親請個安?”

刀侍眉頭鬆開,頷首道:“三爺還是回去吧,這是老夫人的意思。”

文三爺不情不願地垂下頭,應道:“是。”

看著他不甘離開的背影,刀侍搖搖頭。

她是文老夫人的親信,文老夫人什麼事都不瞞她。她自然知道,所謂‘侍疾’不過是隨口編出來的借口,用來遮掩外人耳目而已。

這朝陽館現在看似平靜,實際上內裡彙聚了文氏所有高手客卿。沒有文老夫人的準許,所有人不得擅自進來,更不能擅自出去。

如有違拗,那是毫無轉圜的死罪。

文三爺為這點小事而來,當然不可能進去。事實上哪怕他現在死在了朝陽館外,文老夫人也不可能為他破這個例。

另一邊,文三爺走出很遠,回頭遙遙望著朝陽館的影子,眼底滿是不甘,嘴唇微微蠕動,吐出幾句模糊的詞句來。

“絕對是裝病!”文妙斬釘截鐵道。

她捧著湯碗咕嘟咕嘟猛喝一氣,轉眼間比臉還大的湯碗見了底。

岑陵看得心疼:“文家是沒給你飯吃?喝完再說,不急。”

文妙拿帕子擦擦嘴,示意柳蘭揚和陳禮不用給她盛湯夾菜了:“柳師兄你怎麼穿成這樣?”

柳蘭揚化成中年男子模樣,他這張幻化出來的臉雖然算得上端正,卻時時刻刻都掛著賠笑的表情,這種神情出現在柳蘭揚臉上堪稱驚悚,哪怕此刻他頂著一張和本人南轅北轍的臉,文妙也覺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

“跑堂。”柳蘭揚言簡意賅陳述自己的身份。

文妙遲疑道:“……不是說書先生嗎,換了計劃?”

她進文府之前,一行人的計劃裡,柳蘭揚是要去扮說書先生的。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的表情立刻同時變得十分古怪,柳蘭揚含糊地嗯了聲,岑陵則道:“說書先生容易挨打,還是不了。”

文妙一時沒想明白岑師姐這句話的意思,但她很快轉移了注意力,肅然道:“我不相信老太爺是真病了,絕對是裝的。”

柳蘭揚眉尖微蹙,沒有立刻言語。

天樞小隊這次陪文妙回天端城,是為了右司的一件任務。

近來,天端城內發生數起失蹤案,根據初步調查,失蹤案指向天端文氏。

文老夫人避居朝陽館,久不露麵之事,並不是個秘密,都傳她壽元將儘,快要隕落,右司結合查到的線索,對此便有了些不好的猜測。

有些延壽的邪法需要獻祭活人性命,文家這一代除了文妙,其他子弟修行天賦都比較平庸,而老夫人身為文氏修為地位最高的人,她如果隕落,文家麵臨著青黃不接的窘境,魏國第一名門的地位說不定就要動搖。

這種情況下,為了鞏固文家的地位,延長文老夫人的壽命,文家鋌而走險使用邪法似乎也不算奇怪。

畢竟是魏國舉足輕重的修行世家,右司尚未掌握如山鐵證,不能憑借猜測和模糊的證據直接動手,隻能采取迂回的方式,選中了文妙所在的天樞小隊前來執行任務,調查文氏。

文妙是右司裡唯一一個出身天端文氏嫡係,能夠正大光明進入文家主宅的人。與此同時,她和文氏雖不算仇深似海,卻也絕沒有什麼感情,不必擔心她會心慈手軟,替家族隱瞞。

然而,右司關於失蹤案的推論如果要成立,必須建立在文老夫人真的快死了這個前提上,或是文家現在的家主文老爺也可以。而天端文氏的其他人,即使平時再受寵愛,都不值得文家為他冒這個可能會身敗名裂的險。

柳蘭揚、文妙二人都出身修行世家,儘管受家族重視的程度天差地彆,但他們都是聰明人,因而很清楚,世家是最無情的,一切以家族榮辱存亡為上,隻要無法影響整個家族的興衰,即使平時再得喜愛的子弟,家族也絕不會為他冒半點風險。

但現在,推論的前提似乎要被推翻了。

文老夫人親自出麵辟謠,根本不像是行將隕落的模樣;文老爺更彆說了,嗬斥弟弟時中氣十足,看樣子努努力能再活一百年。

修煉時出了岔子,躺在床上養病的是文老太爺——也就是文老夫人的正室,文妙的嫡親祖父,這是文老夫人斬釘截鐵當眾所說。

然而文妙又給出了自己的判斷,她認定文老太爺絕對是在裝病。

——如此一來,事情好似突然變成了一團錯綜複雜的亂麻,理不清頭緒。

四人一時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各自思索。

柳蘭揚正欲詢問文妙,她為什麼認定文老太爺是在裝病,雅座竹屏風外的鈴鐺忽然響了起來。

文妙離屏風最近,下意識正要回頭,旁邊的陳禮已經跳了起來,過去把屏風打開。

——“雲前輩,裴前輩,你們來了。”

作者有話說:

猜猜文氏的秘密和師兄神魂有什麼關係~

第59章 59 謁金門(十三)

◎除了她自己的神魂一角,又有誰能牽動她的神魂?◎

景昀和慕容灼沒有在天樞小隊的雅座內停留太久。

她們和天樞小隊相約見麵, 是為了一樁交易。景昀請天樞小隊給出齊州內所有的修行宗派世家、有名高手名單,作為交換,她送給柳蘭揚一本琴譜。

柳蘭揚主修琴道, 隻一聽景昀報出的琴譜名稱, 頓時頭暈目眩——那全都是千年前動亂中就已經損毀殆儘的名譜,所有樂道修行者都不能不為之動容的絕世佳品。

這筆交易柳蘭揚沒有理由不做,這本琴譜的名字如果放出去, 樂道修行者為它豁出命去都不奇怪,何況景昀的交易條件是那麼簡單,簡單到即使不找柳蘭揚,她花點時間精力,一樣能搜集全這份名單。

柳蘭揚如果拒絕,道殿師長知道了, 都要捶胸頓足罵他蠢貨。

於是隻花了一日功夫, 這份名單就送到了景昀麵前。

慕容灼謹記自己的弟子身份, 朝前一步接過名單,順手又把墨跡未乾的琴譜遞了過去。

柳蘭揚接過琴譜,這場交易便算完成了。

回到客棧,慕容灼打開那本一指厚的名單,驚訝道:“好多人啊!”

那是自然, 齊州是九州中第二大州,占地廣闊, 又不似虞州那般不宜修行。這裡的修行宗派世家層出不窮, 強者如雲高手林立。

名單統計了齊州元嬰中境以上的所有強者, 以及修行宗派世家, 蠅頭大小的簪花小楷清麗動人, 細致標注出了每人的出身來曆, 師承何派,甚至連一些相關傳聞都有大略記載。

看來柳蘭揚為了換到那本琴譜,對此事確實很上心,不枉景昀今早花了半個時辰,默寫出了那本琴譜。

“你不是不擅樂道麼?”慕容灼問。

景昀說沒錯:“對,師尊師兄那時輪流教導過我,最終發現我在琴之一道上沒有半點天賦,隻能聊以自娛,不宜借此參悟大道。”

慕容灼疑惑道:“那你怎麼記得住這一本琴譜?”

景昀反而比她更疑惑:“沒有琴道天賦和過目不忘,應該並不矛盾。”

慕容灼:“……”

慕容灼複雜的心情變化幾乎毫無遮掩地在臉上表露了出來,景昀笑著搖搖頭,從她手中接過名單,指尖自墨字上一拂而過。

所有訊息瞬間化作紛揚雪花,湧入她的識海中,無垠的海麵上蕩漾起微不可見的輕波,景昀微微合眸,沉吟道:“果然不能去皇宮。”

柳蘭揚的消息來自於道殿,他是右司天樞小隊隊長,身後很可能還有著更深的來曆,能調動的消息來源自然不容小覷。名單第一部 分天端城高手中,第一頁明明白白寫著,有兩位煉虛強者坐鎮於魏國皇宮之中。

饒是慕容灼對此方世界修行界不大了解,看到此處都不由得咋舌。

人族大乘境強者,甚至湊不夠十指之數。煉虛境僅在大乘之下,與大乘同為修行七境中唯二的上境。已經是修行界絕大多數修行者們無法仰望的極致,視作高坐雲端的存在。

除了道殿之外,哪個修行宗派能有兩位煉虛境強者坐鎮,都算得上名門大派了。

魏國皇室能請動兩位非親非故的煉虛境強者坐鎮,確實有幾分能耐。

慕容灼咋舌歸咋舌,但她自己還真不把煉虛境放在眼裡,心中衡量片刻,問景昀:“你打不過嗎?”

景昀一手扶額,難得歎了口氣。

“殿下。”她悵然道,“你是不是忘了,我現在剩下的修為,可能還沒你杯底的那點殘茶多。”

慕容灼理直氣壯道:“我沒忘啊。”

景昀說:“那你為什麼還會認為,我能在魏國皇宮的主場上,勝過兩個魏國皇宮供養的煉虛境強者?”

慕容灼鼓起腮:“我不但覺得你能勝過他們,而且還覺得你讓他們兩隻手,也一定能勝。”

景昀:“……”

她默默伸出手,摸了摸慕容灼的額頭。

鳳凰體溫比常人稍高,景昀忘記了這一點,觸及慕容灼的額頭,又默默把手縮了回來。

她不再說笑,正色解釋道:“一個煉虛我還不放在眼裡,兩個煉虛加在一起,就不那麼容易對付了,何況皇宮內必然有陣法布置,如果師兄神魂真的在皇宮,那我冒險去一趟也就罷了,但現在看來,不太可能,我們不必做無謂的冒險。”

慕容灼手指繞著自己鬢邊落下的一縷頭發,憂愁道:“可是鏡湖行宮去哪裡找呢?我們找遍了城內,難道明日出城去找?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往哪裡走?”

景昀沉吟片刻,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她搖頭道:“不必,風筏碼頭在北邊,北邊不需要找。”

她們從北麵入城,一路上已經走了很遠,對於修行者來說,路程也絕不算很近了。如果江雪溪神魂碎片落在北麵,景昀不會沒有感應,至於風筏碼頭再往北,那裡距離京城太過遙遠,行宮修在那裡顯然不合常理。

“那還剩三個方向。”

景昀道:“你選一個。”

慕容灼疑惑地啊了聲,看向景昀。

景昀隨手摘下雲羅,眼眸極輕地一彎:“你們鳳凰運氣最好,借一點你的運氣。”

慕容灼立刻顯而易見喜悅起來,唇角彎起來,思索片刻一拍手:“南方!”

她有理有據地朝景昀解釋:“我和少師相見,是在南方世界裡;你又統領南方九百世界,我們和南方有著奇妙的緣分。”

“那就往南。”景昀說。

她閉著眼,指尖一寸寸拂過每字每句,它們化作識海海麵上一個個轉瞬即逝的漣漪,所有訊息一一浮現在景昀識海中,一覽無餘。

之所以要一本齊州名門宗派、強者高手的名單,是因為景昀並不真正信任天樞小隊。

她不願讓對方猜測出自己的打算,索性擴大了交易信息的範圍。事實上,真正有用的隻有第一部 分,天端城篇。

——她要弄清天端城所有的名門強者。

景昀的指尖遊曳於墨跡之上,最終停頓在了天端城篇最後一行。

正如景昀曾經說過,她怕的是人。

來到天端城之後,她心底掩埋的不安再度浮現出水麵。倘若江雪溪的神魂碎片落入他人手中,那麼師兄就再也沒有重臨世間的機會了。

對於景昀而言,心底會湧起這樣濃重的不安,本身就是一種非常不祥的預示。

她睜開眼,漆黑的長睫微微低垂,輕歎一口氣。

——倘若這裡不是天端城,她自可神識外放,憑借仙神強大到無以複加的神識一寸寸探尋城中各處,搜尋師兄神魂蹤跡。

但這裡偏偏是天端城,強者雲集,高手無數,不宜這樣做.

次日天色方明,二人出城往南方去了。

路過城南市場時,這裡的靈獸行新到了幾頭班龍。昨夜才花了高價用風筏送來,天一亮城門開啟,立刻送進城內靈獸行來。

景昀花三塊中品靈石,挑了頭班龍給慕容灼騎著玩。

慕容灼歡歡喜喜騎在班龍背上,問景昀:“你不要嗎?”

景昀不需要。

這點路程對她和慕容灼來說都不算什麼,騎班龍出行除了引人注目外毫無用處,她買這頭班龍純粹是為了給慕容灼玩兒,至於她自己,自然是不需要的。

慕容灼猶猶豫豫,麵上浮現出掙紮的神情。

景昀問:“怎麼,不喜歡?”

慕容灼連忙搖頭,在班龍光滑如緞的雪白皮毛上摸了兩把,班龍溫順地低下頭,蹭著她的掌心。

“不是不是。”慕容灼欲言又止,看了看景昀覆眼的雲羅,“隻不過,我們這樣走出去,彆人會不會覺得我恃強淩弱。”

她俯下身征求景昀意見:“我們輪流騎怎麼樣?”

“……”

景昀緩緩地道:“現在轉手賣掉還來得及。”

慕容灼立刻閉嘴了。

從南城門出城,沿著官道走了半個時辰,景昀忽然停住了。

慕容灼一看景昀伸手去觸碰衣襟下的月華瓶,立即驚聲問:“在附近?”

景昀抬起另一隻手,朝慕容灼擺了擺,沒有回答。

她閉上眼,片刻之後,露出一種近似於疑惑不解的神情。

仿佛有一根細細的絲線,牽扯著她神魂缺損的地方,極輕地、一下接著一下地扯動著,帶起了細密的刺痛。

那是她缺失的神魂一角,與神魂本身相互感應召喚的緣故。

但不該是這樣,尋找前兩塊神魂碎片時,一旦景昀踏入到足以感知缺失神魂的範圍內,那種神魂牽引共鳴帶來的劇痛,說是撕心裂肺毫不為過。

可除了她自己的神魂一角,又有誰能牽動她的神魂?

月華瓶中,玄陰離火深處沉睡的神魂碎片有了動靜。

景昀秀眉蹙起,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她擰眉壓下神魂傳來的刺痛,探向月華瓶中。

玄陰離火靜靜燃燒,金紅火焰深處傳來動靜,引得離火輕輕搖曳。

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正極輕地顫栗著。

景昀的指尖微微顫抖。

她抬起頭,望向更遠的南方,聲音很輕,似是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問身旁麵現擔憂之色的慕容灼。

“南邊有什麼?”.

天端城南,是大名鼎鼎的天端文氏主宅。

文氏在魏國權勢極大,府邸原本在天端城內能夠占據半坊之地,但文老夫人為家主時,仍然嫌棄宅子不夠寬敞,故而在天端城南郊置地,耗費數年修建了一座更為富麗堂皇,更比京城中的宅子大上三倍的府邸,論起華美寬敞,皇宮也難以與之相比。

夜色籠罩了大地。

深夜的文氏主宅一片寂靜,絕大多數院落都已經熄滅燈燭,唯有少數幾處院落中還燈火通明。

砰!

震響打破了靜謐的夜色,主宅正院華庭倏然爆發出喧嚷聲。

大小姐文鳶摔門而出,半邊麵頰淚水淋漓,另外半張雪白嬌嫩的小臉上,赫然是五道清晰的指印。

文夫人鄭氏三步並做兩步追到門口,胸口不斷起伏,又急又惱:“文鳶,你給我回來!”

文鳶一手掩麵,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滾滾而下,仍然半句不肯服軟,大聲道:“你除了打我,除了叫我滾出去,還會乾什麼?我現在滾了,你滿意了?”

文夫人捂著胸口,麵色漲紅,身後屋內文大老爺聞聲怒道:“孽障,怎敢如此對你母親說話!”

文鳶不服輸地高聲叫道:“你做什麼好人,現在知道維護她的麵子了?你把那狐狸精帶回家來,生了那小賤種,讓我們娘倆顏麵掃地的時候怎麼不管她有沒有麵子?”

文大老爺橫眉立目:“放肆!”

眼看他就要發作,文鳶不想挨無謂的打,立刻三步並做兩步跳下台階,衝出了華庭的院門。

她跑得快,侍從們又不敢阻攔這位脾氣暴烈的大小姐,文鳶輕而易舉衝出院外,隻見院外條條道路兩旁,都有靈石驅動、做成華美白鶴狀的法器照明,雖不及華庭內燈火通明,卻也絕算不得黑暗。

冷風一吹,文鳶原地僵立片刻,忽然不知道去哪裡是好。往東行百餘步便是她的住所,但那裡的侍從儘是母親為她擇選的,平日裡也就罷了,今天剛和父母大吵一架,她實在不想現在回去。

更不能去彆處,文鳶不想被其他叔叔姑姑們看了笑話。

她目光遊離片刻,忽然望向了漆黑的西邊。

重重掩映的樓台後,西邊有一處院落,華美精致不輸她的住所,裡麵住的恰恰是文鳶最厭惡的人,也是她今日和父母發生衝突的根源。

——那裡住著她的異母妹妹,文妙。

文鳶一直非常厭惡文妙。

她的母親鄭道容,出身修行世家鄭氏,當時二族謀求聯姻,因為鄭氏勢力稍遜於文氏,鄭道容身份足夠,修行天分在族中卻隻算尋常,不值得家族著力培養,所以成了聯姻的棋子,嫁到文氏來做大夫人。

這其實勉強也算是一樁不錯的婚事。

直到鄭道容生下文鳶,發現她是個天分極其普通的孩子。鄭道容修行天分隻算尋常,文鳶卻更甚,放在天端文氏竟隻算中下等,無論如何沒有希望繼承文氏了。

當時夫妻二人都年輕,文大老爺眼高於頂,鄭道容也心高氣傲,二人眼看孩子不但不及自己,甚至在族中小輩都排不上名號,大感失望之餘,鬨了幾次矛盾,又因為彼此都年輕氣盛,僵持在一起,夫妻二人關係越來越差。

鄭道容自己天分尋常,身為鄭氏家主之女不能承繼家業,反要外嫁聯姻,本就是心中憾事。生下的女兒卻比自己天分更差,她大受打擊,隻覺顏麵受損。

好不容易過了幾年,文鳶漸漸懂事,這孩子修行天分雖然不佳,對母親卻很親近,鄭道容深感安慰,正準備與丈夫修複關係時,忽然驚聞噩耗。

——文大老爺帶回來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妾。

那美人就是文妙的母親。

她隻是個出身微賤的舞女,是個尋常的不能再尋常的普通人,半點修行天分也沒有,縱然文大老爺愛她美色,千般寵愛萬般憐惜,也絕不可能威脅到文夫人的地位。

但鄭道容仍然大受打擊。

她心高氣傲,一直為自己天賦尋常不能承繼家主之位羞愧,對孩子寄予厚望,女兒天賦卻還不如自己。

鄭氏用於聯姻的子女有許多,鄭道容是其中身份最高的一個,偏偏生出的孩子天分最差。

這些年來她跟同族聯姻的兄弟姐妹們聯係,唯一可以撿回些麵子的,就是她的丈夫好歹沒有二心,不像她那運氣很差的堂弟,府裡偏房都快塞不下了,還要端著正室風範強裝大度;也不像她那婚事不順的堂妹,做了繼室,對方兒女都比她大。

但現在,文大老爺納妾的舉動,讓鄭道容深感惱怒,她沒有辦法再勉強維持住自己在兄弟姐妹麵前的尊嚴了。

從那之後,夫婦二人的關係徹底無法修複回重前,而文大老爺陸陸續續又納了幾個妾,最得寵的仍然是文妙的母親。

文妙的母親過世很早,那時文妙才不到周歲。

因為文妙的母親是個普通人,文大老爺對文妙的期望也並不很高,沒有特意請人來給文妙測根骨,隻拿了塊試煉石來。試煉石在大部分時候,能夠精確測量出根骨如何、靈脈完整與否,隻有極其罕見的幾種情況下,它無法測出。

很不幸的是,文妙正是那幾種例外中的一個。

在修行世家中,一個沒有修行天分的孩子,又失去母親、被父親拋到腦後,日子肯定不會太好過。

鄭道容並不想關照這個可憐的孩子,因為這孩子的母親像一麵照妖鏡,她的出現撕下了鄭道容的驕傲和尊嚴。

如果說鄭道容隻是不想理會文妙,那麼這份情緒傳導到文鳶身上時,就變成了痛恨。

時至今日,仍然如此。

文鳶掉頭,朝文妙的住所走去。

她還記得,文妙小時候住的可不是這麼好的地方。

黑暗裡,她唇角揚起滿含怨怒的笑。

文妙的住所靠近主宅西側儘頭,文鳶一路跑過去,望見院子裡沒有絲毫光亮,不聞人聲。

她繞著院子走了半圈,正思索著怎麼進去,又不觸及院中可能會有的結界布置,忽然咚一聲倒了下去。

慕容灼拍拍胸口,無聲鬆了口氣。

她朝景昀拚命神識傳音,一句比一句聲音大,借此抒發心底的驚嚇。

——“天端文氏也太狡猾了吧!大半夜巡邏的守衛還一個一個單獨埋伏!氣息收斂這麼隱蔽,裝的和普通人一樣,我差點沒發現!”

第60章 60 謁金門(十四)

◎下一刻天旋地轉,景昀毫不掙紮,神魂脫離身體,一頭紮進了幻境之中。◎

文氏的高牆下, 景昀正靜靜站在那裡,明明還是霜白的衣裳,卻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她一手抵著太陽穴, 聞言極輕地咳了聲:“不是守衛。”

與此同時慕容灼也意識到了不對, 她蹙眉蹲下身仔細查看,緊接著立刻發出訝異的聲音:“嗯?”

“阿昀!”慕容灼背身傳音道,“你快過來看看!”

“噤聲。”景昀道。

她淺淡毫無血色的唇無聲開合, 默念了幾個字。下一秒慕容灼猛然驚覺,側耳傾聽,在那寂靜的夜色深處,捕捉到了由遠及近的低沉腳步聲。

有人來了。

一隊文氏守衛身穿褐色輕甲,腰佩環刀,從黑夜裡走了出來。他們顯然並非等閒凡人, 夜巡而不掌燈, 行路時足音極輕, 假如今夜潛入的不是景昀和慕容灼,說不定當場就要被他們抓獲。

這隊守衛目不斜視地從丹樨閣前走了過去,不但視近處的慕容灼、遠處的景昀如無物,甚至還差點從自家大小姐的身上踩了過去——如果他們行走的路線再往西偏三尺。

“深更半夜,孤身一人, 跑到偏僻的地方來,臉上還有挨打的痕跡。”慕容灼皺起眉頭, 上下打量著昏倒的文大小姐, 轉頭問景昀, “我們拿她怎麼辦, 打暈了藏起來?還是洗掉記憶?”

景昀的麵色有些蒼白, 但她的麵容從來都是冰雪一般, 因此慕容灼並未看出不對:“她是文家的大小姐,既然撞到我們麵前來,還是不要浪費了。”

慕容灼疑惑道:“你準備怎麼辦?”

景昀道:“我記得我教過你攝魂術,還會用嗎?”

慕容灼微一回憶,若有所思。

她點點頭,一指點在文鳶眉心,文大小姐旋即睜開雙眼,在看見麵前的人時,立刻就要爆發出尖銳的驚叫。

慕容灼眼疾手快,抬手打了個響指,下一秒文鳶僵在原地,片刻之後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

景昀傳音道:“讓她帶路,往東走,避開府裡的護衛陣法機關。”

慕容灼依言掐訣。

文鳶機械地邁開步子,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眼底沒有半分神光,步伐僵硬古怪,像個被扯動提線的木偶.

丹樨閣是空的,文妙今夜沒有回府。

她躺在客棧柔軟厚實的床褥上,耳畔是岑陵清淺的呼吸聲。

小女孩稚氣未脫的臉上,悄悄露出了一點如釋重負的幸福笑容。

“真好啊!”文妙偷偷地想。

客棧的房間自然絕不能與天端文氏的丹樨閣相提並論,但文妙躺在丹樨閣中覺得全身不自在,此刻卻無比安心。

她悄悄地朝床外側挪了一點,貼近岑陵所在的方向。

睡夢中岑陵隱約察覺到了動靜,她睡意朦朧地抬手,給文妙掖了掖被角。

文妙的唇角和眼睛一同彎了起來。

她幸福地閉上眼,靠在岑陵的身邊,睡著了.

景昀和慕容灼一同行走在夜色裡,落地無聲。

隨著慕容灼逐漸摸透了攝魂術使用的門道,前方文鳶的動作也變得正常起來,不再僵硬如同木偶。她引領二人穿過文府內交錯縱橫的道路,巧妙地避開了所有巡夜的守衛。

足音漸次逼近,沉重雜亂。

數名侍女掌著一盞微弱的宮燈,疾步走來,左右張望。

“小姐去哪裡了?”“小聲點!彆叫其他人聽見了。”“不會跑到大娘子那邊去了吧。”“那可糟了,夫人最不喜歡大娘子,小姐回去又要挨打了……”

不必多說,這些急匆匆而來的侍女尋找的‘小姐’,正是文鳶。

文家內部的關係顯然並不安穩,甚至可說十分古怪,單從這些侍女們隻字片語中便可聽出些許端倪。侍女們議論著去得遠了,慕容灼情不自禁地朝文鳶臉上未消的掌痕看了一眼,目光古怪。

景昀示意她:“走吧。”

慕容灼旋即掐動手訣,再度催動文鳶向前。

不必多說,景昀和慕容灼的速度自然很快,即使被天端文氏斷定‘天賦不佳’的文鳶,那也是放在天端文氏這個魏國頂級修行世家裡來衡量的,單獨一個拿到外麵,其實算不得很差了。

即使如此,她們儘可能迅速地走走停停,避開耳目抄捷徑穿過大半個花園後,已經花了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找不到人,文大夫人鄭道容不知女兒跑哪裡去了,雖然還是心有顧忌,不願令其他幾房知道自己母女生了衝突,但還是親自過問了女兒的去向,派出自己的人手尋找文鳶。

花園中一撥又一撥侍女穿梭而過,散向各個方向,行動井然有序目標明確,顯然文夫人心有成算,對女兒的去向有所猜測。

慕容灼頓住腳步,猶疑地望向景昀。

——這樣下去,文鳶遲遲不出現,很容易引起文氏的疑心。

景昀對慕容灼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著急。

焦急和恐慌仿佛兩團火焰,正時時刻刻炙烤著她的心臟。然而隻從麵上看,根本看不出她有半點情緒波動,她的理智使得她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冷靜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

“彆急,我來。”

慕容灼往後退開,景昀來到文鳶麵前,一指按上文鳶眉心。

“文府東邊是什麼地方?”

文鳶聲音平板地答道:“朝陽館,祖母的居所。”

“裡麵還有什麼人?”

文鳶道:“祖父,劉氏、崔氏……”她依次報出六個姓氏,然後住了口。

景昀猜測這六個人大概是文老夫人的側室,總之連名都沒有,不會是什麼重要的人物,她頓了頓,接著問:“朝陽館中有多少修行者?陣法布設在何處?”

文鳶張著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迷魂術中術者不會說謊,遇到他們無法作答的問題,就會保持沉默。

景昀又換了幾個問法,文鳶依舊不知。

慕容灼已經蹙起了眉頭,景昀擺手示意她不要著急,微一思忖,抬手在文鳶鬢發間一拂,取走了她幾根頭發。隨後再度在文鳶眉心一點,隻見她僵在原地,空茫的眼中漸漸泛起神采。

搶在文鳶完全清醒之前,景昀和慕容灼迅速離開了。

儘管心中焦急,景昀還是久違地想起了下界前鳳君的托付,短暫撿起了為人師長的責任,順口詢問慕容灼:“還記得這幾種術法的區彆嗎?”

慕容灼老老實實地回答:“攝魂術指揮他人行動,迷魂術控製他人答話,幻魂術模糊篡改他人記憶。”

“很好。”景昀百忙之中不吝嗇自己的誇獎,“搜魂術今日沒用上,你記得嗎?”

慕容灼說:“不管對方死活的話,就用搜魂術。”

“……不錯。”景昀稱讚道,“記得很清楚。”

她的步伐忽然止住,慕容灼收勢不及,險些一頭撞上景昀。

“彆動。”景昀說。

她的麵前,是一堵高牆。

這堵高牆的另一麵,就是天端文氏上一任家主文老夫人頤養天年的居所。

——亦是景昀能感受到的、神魂牽扯的來源。

千萬根燒紅的鋼針深深刺入神魂深處般的痛苦並不算什麼,景昀早已經習慣了神魂傳來的劇痛,麵色分毫不改,真正令她深覺不安的,恰恰是那劇痛遠遠不及從前。

好像她缺失的那部分神魂殘片,即將斬斷和她神魂的最後聯係。

那是神魂碎片正在被煉化的緣故。

文老夫人對外放出風聲,說丈夫閉關修行時氣機不暢,反衝靈脈,因而受到反噬傷病纏身,正在休養。還以此為借口,招了些修行者入朝陽館。

但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就像文妙提前做了充足的功課,因此一聽文老夫人招入朝陽館的人,就覺得不對。

“什麼閉關修行反噬受傷。”慕容灼哂笑道,“分明是煉化神魂碎片,他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煉化的神魂碎片來自於誰。”

“他們當然知道。”景昀淡淡道,“文老夫人久久不露麵,外界開始傳言文老夫人即將隕落,逼得她不得不召回在外子孫親自辟謠,說明煉化的情勢非常危急,危急到了文老夫人一度顧不得外界風聲——那麼,她為什麼還束手束腳,不敢大張旗鼓,非要以給丈夫看病的名義招修行者入府呢?”

文老夫人心有顧忌,要做樣子,所以招進府的修行者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和文家關係緊密,二就是偏向於醫修,至少也要在醫術上有所長。但煉化神魂碎片和醫修的關係可不大,這些人幫不上特彆大的忙。

那麼,文老夫人為什麼非要罔顧危急的形勢,非要打著治病的名義招通曉醫術的修行者入府?

——“她知道這是拂微真人的神魂碎片!”慕容灼脫口而出。

煉化神魂碎片,結果煉到了道殿先祖的頭上,但凡道殿還要顏麵,都不可能善罷甘休。天端文氏在齊州勢大,但終究無法與道殿抗衡,自然要多加謹慎,仔細保守這個秘密。

景昀淡淡道:“道殿未必沒有發現不對。”

她並不知曉天樞小隊前來調查的是另外一樁指向文家的案件,自然將柳蘭揚等人的出現和神魂碎片聯係到了一處。

“不過道殿應該隻是發現文氏有問題,不知道和師兄神魂有關。”

否則的話,來的就不會隻是天樞小隊了。

景昀的神識遊離於朝陽館外,專注地探查朝陽館外陣法布置。

文老夫人為了保守秘密,果然下了大本錢,景昀神識一掠而過,至少察覺到有三個陣法層層嵌套,運轉不休。隻要觸動其中任何一個,大陣自然啟動,驚動朝陽館內的所有人。

景昀給自己和慕容灼身上罩了個很小的隱匿結界,開始全神貫注地檢查麵前的層層陣法。

時間流淌而過,夜色開始消退。

慕容灼在一邊護法兼望風,看上去比景昀還著急,原地轉來轉去:“天快亮了,怎麼辦怎麼辦?”

景昀麵色慘白,那是神識消耗過度的緣故,語氣卻還鎮定:“彆急,很快。”

陣法變化萬變不離其宗,景昀最擅劍道,卻不是隻會劍道。她當年對陣法頗下過功夫研究,搶在天亮之前,終於硬生生把朝陽館的陣法破開了一個角。

慕容灼抬腳就要入內,被景昀一把抓住,遞給她一根頭發。

“拿著,不要丟了。”

那根發絲烏黑綿長,慕容灼一手拈著彆人的頭發,露出嫌棄的表情。

景昀道:“我鑽了一點空子,這裡的陣法觸動後會發動攻擊,但文老夫人可能是怕誤殺血親,所以她的直係血脈闖陣同樣會受到攻擊,但攻擊會削弱到不致死的程度。”

景昀鑽空子把陣法做了一點小小的修改。

陣法的攻擊對景昀和慕容灼的傷害十分有限,並不值得她們十二萬分警惕,她們真正需要擔心的是驚動館內的人。

現在,憑著這根文鳶的頭發——來自於文老夫人嫡親孫女、直係血脈,她們暫時可以通過陣法而不驚動朝陽館內了。

入內之前,景昀咬破手指,在慕容灼眉心一按。

“我把我識海中探查的陣圖傳給你,小心一點。”

景昀憑著強大的神識和在陣法上的造詣,硬生生把陣圖推了出來,慕容灼看著隻覺得新奇,並不明白其中原理。而今景昀在她眉心一點,一縷神識叩向慕容灼識海。

慕容灼對景昀並不設防,朝她敞開了識海。

下一刻,慕容灼頓覺眼前發花,識海中陣圖浮現,無數交錯縱橫的靈氣線條密密麻麻交織在她的眼前,繁複到根本無法看懂的地步。

“不用看懂。”景昀教她,“記住我們所在的位置,然後避開身邊的線條,跟我來。”

她緊了緊係在腦後的雲羅,步伐平緩地踏入了陣中。

慕容灼扭曲地跟在後麵,眼睛看著景昀的動作,識海裡分心觀察陣圖上的線條,隻覺得四肢從來沒有這麼不靈活過。

越過朝陽館外的陣法,進入朝陽館後,景昀還不能走,她必須把陣法改回去,同時還要巧妙地保留陣法的缺口,為二人留一條離開的通道。

慕容灼蹲在一邊認真觀察,片刻之後雙目迷離,開始不斷點頭。

天亮了.

天亮了。

文妙依依不舍地梳洗起身,和師兄師姐們告彆,拖著仿佛即將要上斷頭台的沉重步伐,回了天端文氏。

她拜入道殿後長久不回文家,每次迫不得已回來的原因都是因為母親忌日到了。這一次在文氏停留幾日,已經是十分異於尋常了。

不過文妙倒不擔心文家對她起疑心,因為她留下的原因足以取信於人。

——她要把母親的墳遷到中州!

這件事文妙並不是第一次向文氏提起了,她拜入道殿後第一次回家祭拜母親,天樞小隊的其餘三人都陪她一同回來,生怕她受了欺負。饒是如此,柳蘭揚和岑陵一個沒看住,文妙差點又被文鳶打了。

柳蘭揚三人自然不肯看著文妙吃虧,當即變了臉朝文家要一個說法,指責他們欺淩道殿弟子,為此驚動了文老夫人,她顧忌柳蘭揚的師長,所以責罰了文鳶。

那時文妙就很想把母親的墳遷走,以後就再也不必和天端文氏有所往來了。但文氏自然不肯,如此拉扯數年,也沒達成一致。文妙絕不願意和天端文氏修複關係,文氏也絕不肯和年輕一輩中天賦最好的文妙切斷關係。

每次文妙不情不願地回來,都要為此和文氏拉扯一番,這次她同樣打著這個旗號,也並不惹人疑心。

文妙心情沉重地回了文家,與此同時柳蘭揚留下陳禮在客棧負責後備,他和岑陵要出去執行計劃的另一部分。

然而和往常不同的是,這一次文妙回到丹樨閣的路上風平浪靜。

侍女們為她解惑:“昨晚大小姐惹惱了夫人,跑了出去,聽說華庭的侍從找了很久才找到,大小姐又被關了禁閉。”

文妙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

沒有文鳶的一天對她來說風和日麗,倏忽即逝。

而對於景昀和慕容灼來說,朝陽館裡的一天實在驚心動魄。

二人化成普通侍從模樣,悄無聲息地在朝陽館裡轉了一圈,最終確定了煉化神魂碎片的確實不是文老夫人,而是文老夫人的正室鄧氏,下人稱呼為鄧正君。

鄧正君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侍從眼前了,他起居的華陽樓外布置了很多人,文老夫人的親信大都分布在華陽樓周圍,而文老夫人帶著兩名醫修,親自在華陽樓內‘陪伴’病倒的鄧正君,若無要事幾乎從不離開。

——乍一聽確實是一對深情款款的白頭夫妻。

“你師兄的神魂碎片為什麼會落到他們手裡。”慕容灼對此十分費解,“他們去過鏡湖行宮?”

“……不。”景昀低聲道,“這裡就是曾經的鏡湖行宮。”

鏡湖行宮消亡千載,化為白地,唯有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滯留此處未曾消散。

直到天端文氏在此處修葺了府邸。

景昀不知華陽樓內布置,不好輕易潛入。於是隨意逮了個落單的親信,搜魂之後得到了許多信息,不止是華陽樓中的布置,甚至連鄧正君現在的情況都猜了出來,蹙緊的眉頭也漸漸鬆開。

“鄧正君現在昏迷未醒,靈力卻逐漸枯竭,漸生老態。”景昀難得露出了喜色,發自內心地想要笑出來,“這說明他被師兄的神魂反過來困住了,師兄的神魂正在抽乾他的力量。”

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已經衰弱到了極致,無法掙脫煉化的過程。但同樣的,假如文氏沒那麼貪心,直接將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投入丹鼎煉化,景昀現在縱然仙力儘在,也回天無力了。

然而丹鼎煉化這種方式對神魂損耗實在太大,文氏顯然並不滿足於此,他們非但想得到神魂的力量,還想直接吞噬掉江雪溪神魂中的傳承記憶,所以選擇了風險和收獲都同樣顯著的神魂吞噬法,即依靠鄧正君的神魂吞噬江雪溪的神魂碎片,直接繼承神魂碎片裡的所有傳承、功法、記憶。

但鄧正君的神魂強大程度,顯然不能與拂微真人相比,哪怕隻是拂微真人的神魂碎片。

慕容灼立刻問:“我們現在怎麼辦?”

景昀的喜色很快收斂了,正色道:“來不及了,文老夫人顧忌她丈夫的死活,才會遲遲不敢下手,但這樣抽下去,鄧正君必死無疑,文老夫人很快就會做出決斷,舍棄她丈夫的性命,煉化神魂碎片。”

“我看過了,文老夫人為了保密,華陽樓外緊內鬆,外部防守嚴格,但內部隻有文老夫人帶著她的兩個親信,他們的修為都在化神以下,不足為患。”

“今晚,你控製住文老夫人,我去剝離師兄的神魂碎片。”.

夜色漸濃,文老夫人揮退了親信,疲憊地走入華陽樓中。

親信欲言又止,文老夫人已經果斷道:“退下。”

親信不敢違拗,退了出去。

刀侍亦步亦趨,跟著文老夫人,同時輕聲勸道:“他們並沒有壞心。”

文老夫人疲憊道:“我明白,可……”

可那到底是陪伴她多年的正室郎君,結發夫妻,情分自然不同。況且,倘若不是他代替自己冒險,煉化這塊神魂碎片,現在躺在這裡油儘燈枯的就該是自己了。

她明白親信說的有道理,為今之計,要麼放棄神魂碎片保住人,要麼放棄人剝離神魂碎片。

親信們不敢直言,但文老夫人心裡清楚。

她的丈夫,如今一著不慎,靈脈已經化作了那塊神魂碎片的養料。即使剝離神魂碎片,靈脈也保不住了,相較之下,更有價值的自然是神魂碎片。

這個道理文老夫人也明白,她隻是一時下不了決心。

“你說……”

她正欲開口問刀侍話,忽然勁風撲麵而來,刀侍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文老夫人大驚失色,但她修行多年,機變反應遠超常人,刹那間護體靈力盤繞周身,護住全身上下要害之處,緊接著一道靈力打向身旁牆上懸著的傳音法器。

分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她的靈力卻倏然潰散。

一隻雪白的、柔軟的手從身旁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探出來,恍若無物般破開護體靈力,按在了文老夫人的脖頸間,隻要一絲靈力逸出,就能輕易扭斷文老夫人的脖子。

“彆說話。”慕容灼很有禮貌地道,“敢出聲,就殺了你。”

文老夫人無疑非常識趣,立刻閉上了嘴。

“看好她。”景昀拍了拍慕容灼的肩膀,越過慕容灼和文老夫人,朝床榻邊走去。

在文老夫人驚恐的目光裡,景昀坐到了床邊的一把椅子裡,一指點在了床榻上麵容枯槁的鄧正君眉心。

她的神識掃過鄧正君周身,在強大的神識之下,景昀可以感知到,鄧正君的整個識海,都仿佛籠罩著一層沉沉的大霧,他的神魂同樣沉睡在這片可以比擬混沌的霧氣中。

刹那間神魂傳來前所未有的牽扯和劇痛,饒是景昀早已經習慣了痛苦,這一刻也深深蹙起了眉。

下一刻天旋地轉,景昀毫不掙紮,神魂脫離身體,一頭紮進了幻境之中。

作者有話說:

抱歉抱歉,再也不立flag了,這一章師兄還是沒能出場,今天已經進幻境了,明天直麵師兄。周末兩天雙更,本章評論區發二十個紅包補償,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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