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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84145 字 3個月前

淑慎報出時間,景昀抬頭一看,窗外夜色黑沉,已經是深夜了。

“殿下還沒回來?”

淑慎點頭:“姚姑姑派人問過,宮宴現在已經散了,殿下和另外幾位主子被皇上留下了,今夜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姑娘不必等了,還是歇下吧。”

景昀心想我不是在等師兄,我隻是在等自己可能要麵臨的命運。

她沒有說出口,淑慎便以為她是默認了自己在等江雪溪,於是越發勸說道:“姑娘才彈了大半日的琴,累的手臂都麻了,還是歇下為好。”

景昀從善如流,道了聲好。

她躺在錦被之中,隻聽窗外風聲驟起,隱隱傳來遠處的驚呼。

寒風席卷起大片積雪,紛紛揚揚隨風飄舞,雪片撲麵當頭而下,挾著刺骨的冷意。

在這飛舞的雪片中,有一縷幽香悄然逸散開來。

長樂宮中遍植的白梅,終於完全開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請假一天,後天正常更新下一章,會搞點事。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納蘭性德 《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

江雪溪覺得這支曲子熟悉,是因為他從前給師妹唱過(第五章 ),唱完之後就消失了二十年。

景昀的擔心不是多餘的,江雪溪在幻境裡仇家遍地,借此發難的人確實不少,江雪溪提前做好準備設法擋掉了而已。

第66章 66 謁金門(二十)

◎江雪溪長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神色。◎

夜色將儘, 天光欲曙。

江雪溪回到了長樂宮。

他移步走下轎輦,狐裘領口雪白風毛遮住了秀麗優美的下頜線條,眉眼間隱有疲倦之色。

待走到階前樹下, 江雪溪停住腳步。

滿樹幽香撲麵而至, 在江雪溪鼻尖周身繚繞不散。

江雪溪抬起手,玉白的花瓣在他指尖輕輕顫抖,觸感柔軟滑膩, 那幽香仿佛隨之一同沾染到了江雪溪的指尖。

他拈著那朵梅花,長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神色,竟然像是怔怔出神的模樣。

姚女官眼中,江雪溪既是主子,又是憐愛的小輩。說句僭越的話, 這麼多年下來, 她照顧江雪溪, 真像是照顧自己的親生兒女一般。

旁人畏懼,姚女官卻不顧那麼多。她眼看著江雪溪立在雪地裡出神,生怕他受寒,等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走過去小聲道:“殿下, 天冷。”

江雪溪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回過神來, 輕輕嗯了一聲, 朝正殿階上走去。

姚女官跟在一旁, 心疼道:“昨夜殿下實在辛苦了。”

皇帝的性格擺在那裡, 能在他宮裡留存下來的皇子妃嬪隻有兩種人, 一是靜默低調溫順, 活的像個透明人,等閒不會被皇帝想起來,得寵的皇子妃嬪也不屑於踩他們一腳;二是迎難而上,投皇帝所好,討得皇帝歡心,風險固然極大,隨時有丟腦袋的可能,但一旦討好了皇帝,得到的好處自然也令人眼紅。

宮中大多數人終究怕死,爭當前者。但後者也不在少數,由於風險極大,這麼多年來長久討得皇帝歡心的隻有兩個,前有鄭昭儀,後有江雪溪。

江雪溪一枝獨秀,後麵的皇子妃嬪要想仿效他討得皇帝歡心,就非得先把江雪溪踩下去不可。更何況他這麼多年,得罪過的人實在不少,雖算不得四麵楚歌,至少也是仇家遍地。

姚女官道:“昨夜我還當皇上會傳召那位。”

她朝東側殿努了努嘴,而後道:“殿下沒因此受責難吧。”

江雪溪淡淡道:“就算沒有她,朝我發難的人難道會少上半分嗎?”

他短短一句帶過了不知多少波雲詭譎,朝著東側殿的方向望了一眼。

姚女官會意道:“淑慎來報給我,說那位昨晚遲遲不肯歇下,淑慎勸了幾次,都隻肯閉眼在榻上小憩一會,直到淑慎說宮宴散了,這才肯拆了釵環梳洗睡下,怕是也料到了宮宴上可能有幺蛾子。”

這話說得很中肯,不偏不向。

江雪溪頷首,靜默片刻,又道:“惠嬪死了。”

姚女官下意識問:“死了?”

江雪溪淡淡道:“說錯了話,觸怒皇上,自然死了。”

姚女官愣了片刻,而後歎了口氣,覷了眼江雪溪的臉色:“那也難免,她命不好,攤上了這麼一個兒子。”

惠嬪江氏,是四皇子的生母。

她和江皇後同姓江,說起來還真有一點淵源。惠嬪的曾祖父,和江皇後的曾祖父是堂兄弟。

這關係算起來其實很遠了,但又確實勉強能稱一聲親戚。惠嬪是皇帝為太子時,最早的一批妾室。

由於性格溫順靜默,惠嬪起初很受欺負,直到太子正妃江至柔嫁入東宮,行事公正清明,很是整頓了一番太子後宮的亂象,惠嬪也跟著受了照拂,雖然一直不得寵,好在沒再受欺負。

念著江皇後這點好處,江皇後故去後,長樂宮閉門謝客門庭寥落,隻有惠嬪偷偷往長樂宮送過幾次東西,偶爾遞幾句話。和頤公主雖不缺,卻不能不感念她這份心意。

可惜惠嬪所出的四皇子,卻與母親性情十分不似。四皇子野心勃勃,想要算計江雪溪的性命,最終反而丟了一條舌頭。身為一個母親,惠嬪焉能不痛不恨。

宮宴上惠嬪觸怒皇帝的那一刻,江雪溪就明白,惠嬪母子都成了彆人的刀。

他幼年早慧,記得惠嬪曾經對長樂宮表示出的善意,但也僅止於此了。

這不足以讓江雪溪對算計他性命的四皇子手下留情,也不足以讓江雪溪冒著性命危險,在惠嬪觸怒皇帝時站出來求情。

他隻是回想起惠嬪看向他時,那雙滿是憤恨的眼睛,有些感歎罷了.

從宮宴後開始,江雪溪和景昀就再沒碰過麵。

皇帝在取樂方麵委實是個無師自通的奇才,他琢磨出了新的樂子,可惜新晉的寵妃們都有眼無珠,陪他尋樂時花容失色驚叫連連,有的當場暈了過去。其他皇子也全都難當大任,在皇帝麵前奉承時倒是妙語連珠,真的看見現場時,臉色立刻就變了,吐的吐哭的哭。偶爾有一兩個能保持鎮定自若甚至欣賞的模樣,但皇帝一眼就看出他們眼底暗藏的驚恐嫌棄,頓時大倒胃口。

於是皇帝又處置了一批人。

他算了算,發覺妃子也倒罷了,再納新的便是,但皇子可經不住如此消耗。看見那些蠢貨,卻又煩的隻想殺人,索性隻傳來江雪溪。

江雪溪確實很忙,忙著陪皇帝取樂,忙著暗中壯大自己的實力,忙著對與他爭鋒的兄弟姐妹下毒手。但即使忙碌,也不至於使得江雪溪和景昀半點碰麵的機會都沒有。畢竟景昀還住在長樂宮中,正殿側殿相距不遠。

真正的原因是,江雪溪有意避開景昀。

那日清晨,江雪溪站在梅樹之下,望著自己年幼時親手栽下的梅樹,那一瞬間想起的,竟然是景昀為他彈奏的那首浣溪沙。

落梅橫笛已三更。

江雪溪凝望著指尖雪般潔白,玉般瑩潤的白梅花瓣,他忽而開始正視自己的內心。

姚女官、桓容、長風……許多人都在明裡暗裡地提醒江雪溪,景玄真來曆可疑,而他簡直像是被下了降頭,要他清醒一點。

江雪溪並不在意。

但直到這一刻,江雪溪忽然發現,他的謹慎、理智、清醒在景玄真麵前,全都開始動搖了。

他的情緒、心意、思想,不自覺地為對方牽動,連對方有意無意的一句話,一個動作,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江雪溪長久注視著指尖那片白梅花瓣。

它潔白瑩潤,像是景昀冰雪般的肌膚。

它隨風輕顫,像景昀垂眸時,蝶翼般顫動的睫羽。

可怕嗎?江雪溪問自己。

這種心神完全為之牽係的感覺,恰恰是江雪溪最不能容忍的。

在這寂寂深宮中,江雪溪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注定要摒棄自己多餘的情感,多餘的良心,才能好好活下去。

每多一分情感,就多一分弱點與軟肋。

然而這一刻,江雪溪非常可悲的發現,即使理智已經用儘最後的力氣,朝他發出了尖嘯警告,但他仍然無法遵循理智,對景昀做出任何不利的事。

他目光停駐的時間太久,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梅樹上,一捧雪簌簌落了下來。

江雪溪的目光隨之下移,它墜至地麵,散為雪塵,落入滿地積雪之中,仿佛還帶著嫋嫋幽香。

良久,江雪溪的唇角輕輕揚起,似是在笑。

隻是那笑容中,並無歡悅之意,反而充滿了茫然與自嘲。

數日後,桓容再度來訪。

這一次桓容兩手空空,臉色很難看。

江雪溪問:“如何?”

桓容麵色怪異地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查到。”

他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遍:“什麼都沒查到——殿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對吧。”

江雪溪靜默,神色若有所思。

桓容道:“殿下,你那位景姑娘、景玄真,簡直像是從地裡憑空冒出來的,你確定她姓名無錯——你確定她姓景?”

景在齊國是個非常罕見的姓氏,桓容出身優渥,自認見多識廣,從前也隻在書本上見到過景姓。他原本以為好查,誰知道動用家中關係,居然什麼也沒查到。

桓容不甘心,又覺得不好跟江雪溪交代,繼續硬著頭皮查了下去。

這一次他換了個方向,名字可能是假的,但容貌肯定是真的,否則她進不了皇宮的門,就要被大陣擋在外麵。

於是桓容一番努力,廢寢忘食,最終驚悚地發現,自己一無所獲。

那位景姑娘像是憑空出現在京城城門處,隨後就被江雪溪帶回了宮。在此之前,沒有人見過她,沒有人聽過她,她唯一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就是她在京城大道上,於眾目睽睽之下被五皇子帶走的那一刻。

桓容連汗毛都快豎起來了。

如果說滿分十分,景昀在他心底的可疑程度原本隻有十分,現在這個數字已經狂叫著衝破了一百。他隻要一想江雪溪和這麼一個來曆不明身份詭異的人住在同一個宮裡,就禁不住著急上火。

和桓容的緊張不同,江雪溪聽完,隻是淺淡地點了點頭,仿佛早有預料,旋即就以宮門快要落鎖為由,命人送桓容離開。

桓容一步三回頭往外走,摸不清江雪溪的所思所想,也來不及細問,隻能連聲提醒:“你小心點。”

“你要注意啊!”

“派人盯好她,一定盯好她!”

隨著聲音漸漸遠去,桓容去的遠了。

江雪溪聽見琴聲再度響起,從東側殿的方向。

這些日子,他主動避開景昀,而景昀也似乎猜到了他的用意,從未主動前來正殿求見,更不出去行走,每日除了要些藥材自己慢慢研究,就是和宮女們閒談。

除此之外,她每天會彈一個時辰的琴。

彈琴的時間並不固定,很有講究。如果江雪溪前一夜未歸,她會在次日午時前彈琴,如果江雪溪當晚未受傳召,她會在晚間用完晚膳後的半個時辰內開始彈琴。

總之,景昀開始彈琴的時間,一定是江雪溪即將入眠的時間。

江雪溪不知道她怎麼做到將時間掐準的,但毫無疑問,有了琴聲的陪伴,他睡得比從前安穩了許多。

有時江雪溪合眼躺在床上,聽見東側殿傳來的琴聲,心底一片寧靜,會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覺得這樣其實很不錯。但很快,另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就會將它取代。

江雪溪照例按時躺下,和著琴聲入眠。

隻是這一晚,他躺下不久,甚至來不及入睡,長風匆匆而入,叫醒了江雪溪。

“王公公來了。”長風急促地道,“來傳旨。”

宮中姓王的公公不少,但一提起王公公,所有人立刻想到的,隻會是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王公公。

江雪溪立刻清醒了。

他很習慣皇帝忽然心血來潮,有條不紊地打理好自己,出去接旨。

他對王公公客氣,王公公當然也不敢在江雪溪麵前拿捏半分架子,更加謙恭地行禮,然後笑道:“這道旨意不是隻給殿下一個人的,還請殿下把側殿那位姑娘叫出來吧,。”

作者有話說:

明天繼續搞事。

本周周末沒有雙更,但會儘量多寫點,這個幻境最多還有四章就結束了,大概率會在三章內寫完,所以接下來幾章字數都比較多,很快會搞個大事。

第67章 67 謁金門(二十一)

◎“有人在等我。”◎

江雪溪一頓。

下一刻, 他麵無異色,餘光瞟向姚女官,神色並無絲毫滯澀。

姚女官會意, 立刻親自往東側殿去了。

江雪溪旋即轉向王公公, 微笑著和他寒暄起來。

王公公何等機靈,又有心賣江雪溪麵子,話中並不含糊掩飾, 不一會便有意無意地道:“說起來,殿下待這位景姑娘倒真是上心,藏得嚴嚴實實,若不是今日午時九皇子過來請安,順口提了一句,說心裡好奇, 皇上都快把這回事給忘了, 現下想起來, 可不就想見見人嗎?並不是什麼大事,殿下不要憂慮。”

江雪溪神色懇切道:“這是父皇的一片關切,我身為人子,隻有感激涕零,哪裡會憂慮呢?”

王公公深覺滿意, 他賣了五皇子一個消息,五皇子則向來大方會做人, 於是笑道:“皇上一向……”

他的目光不經意瞥過庭院, 聲音忽然停住了。王公公這位不知見過多少風浪的內侍總管望著江雪溪身後, 神情一時間居然有些發怔。

電光火石之間, 江雪溪意識到王公公看到了什麼人。

刹那間王公公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 正要開口, 不輕不重的足音已經到了江雪溪身後不遠處。

江雪溪回首。

這是連日來,他第一次與景昀碰麵。

景昀立在他身後數步之遙,像枝亭亭玉立的初開菡萏。

在那刹那間,江雪溪有極短的片刻失神。

景昀烏發高高挽起,鬢發如雲,簪環琳琅。她緋紅的宮裙有如雲霧,曳地數尺,在日光下閃爍著動人的珠光。

這樣奪目的裝扮,依然無法掩蓋住她冰白秀美的容貌,與周身脫俗的氣質。

她當真是個萬裡挑一,極為罕見的美人。

但在見慣了絕色的王公公眼中,純然的美貌已經不足以讓他失態了。真正令王公公都不能不為之心蕩神馳的,是景昀側首時不經意瞥來的目光。

她明明正立在不遠處,唇銜淺笑,仿佛抬手就能觸及。然而當景昀目光流轉而來時,卻仿佛九天之上隔著重重雲霧不經意間灑下的一抹天光。

美人如花隔雲端。

景昀舉步而來,靜聲道:“殿下。”

江雪溪注視著她,輕聲喚:“你來了。”

而後他轉向王公公,溫聲道:“公公,現下可以宣旨了。”

江雪溪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對著景昀開口的瞬間,他的唇邊已經浮現了真切的笑意。

王公公目光微閃。

皇帝的旨意很簡單。

他要駕幸鏡湖行宮冬狩,令五皇子隨行。旨意中特意提及,要江雪溪帶上景昀。

值得注意的是,旨意裡提及景昀時,用的稱呼是‘長樂宮景氏’。

這通常是對未開府皇子側妃、妾室的稱呼。

江雪溪黛眉微蹙,他垂著眼,那極短的神色變化並不引人矚目。在叩接旨意的同時,江雪溪餘光輕動,朝景昀望去。

他正好迎上了景昀投來的目光。

頒完旨意,王公公很快告辭離去了。

江雪溪轉過身,喚道:“玄真姑娘。”

景昀望著他:“殿下有什麼話要說?”

江雪溪左手輕輕抬起,所有宮人侍從立刻默默退了下去。

“抱歉。”江雪溪輕聲道。

他並沒有解釋自己道歉的緣故,然而景昀也沒有問,好像二人之間不需要任何多餘的解釋,自然而然便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江雪溪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極其奇異的感覺。

景昀道:“殿下如果因此道歉,那大可不必。”

她就算本來不大了解宮中的稱呼,在江雪溪望來那一眼之後,也猜出了大概。如果是尋常少女,名節就算是毀了。

江雪溪道:“這些日子,我忙著處理一些事情,忽略了對宮中流言的關注,抱歉。”

他這句話,倒確實沒有半點虛言。

停頓片刻,見景昀不答話,他又道:“今日之事,也是因我而起,致使姑娘被卷入……”

他頓了頓:“卷入風波中,旨意已下,沒有轉圜的餘地,但我必定會護姑娘周全。”

江雪溪的側重點,在後者而非前者。畢竟景昀的來曆絕不簡單,這一點二人都心照不宣,倘若景昀會計較名節,當初絕不會願意跟隨江雪溪入宮。

但後者不同。皇帝這道旨意一下,明晃晃昭示著他對景昀產生了興趣,而這絕不是一件好事。

“我並不在意這些。”景昀輕聲道。

她望著江雪溪,隻靜靜發問:“這些日子,殿下緣何不肯見我?”

江雪溪垂下了漆黑濃密的睫羽。

景昀道:“其實,即使今日沒有旨意,我原本也打算來見殿下。”

她稍稍一頓,而後道:“我是來向殿下辭行的。”

江雪溪猝然抬眼,卻隻見景昀異常平靜,繼續道:“既然接到了旨意,那麼……倘若能從鏡湖行宮安然歸來,我再離宮吧。”

江雪溪問:“為什麼?”

景昀道:“我沒有時間了。”

“什麼意思?”

景昀卻已經背過身,朝東側殿走去。

江雪溪快步追上她,伸手攔住:“玄真姑娘!”

景昀側過臉,她的目光清明,仿佛能直直望進江雪溪的眼底:“殿下,我還有事要做,有人在等我,殿下可以長長久久對我避而不見,我卻不能天長日久在這宮裡耗下去——何況,我以什麼身份在宮裡待下去呢?”

江雪溪秀美的麵容上,短暫地浮現出空白的神色。

景昀朝江雪溪輕輕點頭:“至於去鏡湖行宮一事,勞煩殿下安排了。”

她拾級而上,走入東側殿中,再不回頭。

景昀確實等不下去了。

她在幻境中停留的時日,換算到現實中,不知已經過去了多久。雖然就景昀的經驗而言,幻境中天長日久,放到現實中多半不過幾個時辰,但這一次與從前不同,慕容灼一個人留在幻境外。

她們畢竟是在天端文氏的地盤上,慕容灼雖然身負鳳凰血脈,但景昀仍然不能完全放下心來,她必須在現實中天亮前離開幻境,否則慕容灼就有被天端文氏發現的風險。

景昀不能拿慕容灼冒險。

那是她飛升千年裡,唯一對她掏心掏肺的朋友,鳳君千叮嚀萬囑咐將慕容灼托付給她。慕容灼沒什麼城府,倘若景昀留她一個人,讓她真在天端文氏手上吃了虧,不要說難以對鳳君交代,就是景昀自己心裡,也是斷然過不去的。

側殿殿門無聲合攏。

淑慎迎上來,方才宮院中的情景她看在眼裡,此刻覷著景昀麵色淡淡,低聲道:“奴婢命青禾、朱葉去尋姚姑姑,問些鏡湖行宮的事。”

景昀點點頭。

淑慎侍奉了她這些日子,多少摸透了些景昀的性情,並不因她態度冷淡而不安,又道:“那些藥材……”

景昀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我累了,收起來,留待我明早再看。”

淑慎應聲。

東側殿的燈燭很快滅了。

正殿窗前,江雪溪靜靜望著黑暗的東側殿,久久不言。

他忽然問:“查到了嗎?”

長風搖了搖頭,羞愧道:“回殿下,奴才無能。”

江雪溪緘默片刻,正在長風心頭打鼓時,江雪溪倦然地合上了眼。

他輕歎一聲:“既然九皇子長日無聊,那就給他找點事做。”

長風本來還在心虛——盯住九皇子動向是他的職責,聞言立刻抖擻精神,應聲道:“殿下放心,鏡湖行宮有咱們的安排,必定給九皇子好好找點事做!”

江雪溪淡聲道:“至於查不到,那就再加派人手。”

長風撓著頭,愁的頭都快禿了:“殿下,您確定這些線索真的沒錯?京城裡姓江的高門大戶都查了個遍,再查下去,恐怕就要引起旁人注意了——何況,再查的話,就得往下麵查了,景姑娘容貌非凡,她心心念念的師兄,總不會蹲在哪個草屋裡吧。”

他小心地覷了一眼江雪溪,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奴才鬥膽說上一句,殿下龍章鳳姿,任是誰家女兒,對殿下一見傾心都不是稀奇事,倘若那位景姑娘仰慕殿下已久,希望能得殿下垂青,索性劍走偏鋒,假裝心有所係,借此引得殿下注意,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

殿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姚女官表情複雜地看了一眼長風。

江雪溪終於紆尊降貴地看向長風,柔和地問:“在你眼裡,我難道愚蠢至此,分不清真心假意嗎?”

長風立刻像蚌閉上殼一樣,緊緊閉上了嘴。

姚女官好心道:“長風,應該是不會有錯的,那位景姑娘親口和殿下說過,並沒看出問題,淑慎她們這些天可都沒閒著,嘴也不是擺設,不像假的,桓公子之前查過一遍,那時線索太少,一點頭腦摸不著,現在這些線索,有許多都是淑慎她們又問出來的。”

長風撓頭:“可這些線索如果都是真的,沒道理查不出來啊。”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江雪溪:“殿下,您為什麼非要跟這個人死磕?依奴才淺見,不如先查景姑娘。”

姚女官瞟了瞟江雪溪的神色,斥道:“你還替殿下做起主來了?”

長風趕緊搖頭說不敢:“橫豎那師兄連個影子都摸不著,景姑娘可是真住在長樂宮裡的,這論起輕重緩急……”

姚女官給長風氣的沒脾氣了:“不懂不要瞎說,就是因為景姑娘住在宮裡,反正一時半會走不了,才要先查她的師兄。”

她正提著長風耳朵絮絮念叨,窗前江雪溪的身形一動。

他倦然背過身,走入重重疊疊的帷帳之中,帳幔在他身後水波般蕩開又落下,遮蔽了江雪溪的身形。

作者有話說:

明天去鏡湖行宮~

景昀:有人在等我(指幻境外的慕容灼)

江雪溪:懂了,她師兄,抓住。

主打一個這麼多天各自低頭準備乾大事,但是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第68章 68 謁金門(二十二)

◎“我想知道,殿下平生最大的心願。”◎

長久以來, 鏡湖行宮對於景昀而言,都隻是江雪溪偶爾朝她講述往事時,輕描淡寫又濃墨重彩的一筆。

景昀從未想過, 有朝一日, 她居然會親自踏進鏡湖行宮。

鏡湖行宮二十年來多次擴建,占地廣闊竟不輸齊國皇宮。更兼青山碧水林苑獵場,比之皇宮更令人心曠神怡。

皇帝寵愛江雪溪, 故而將行宮中的一處宮殿賜給江雪溪居住,還是極其華美、位置極好的一處宮殿,叫做靈犀殿。

但不知是不是巧合,靈犀殿殿後不遠,就是一座高台。

高台叫做日曜台,日曜台下有一片極大的廣場。皇帝最喜觀看凶獸與人相搏, 每每下令將人與凶獸塞入一個巨大的鐵籠中, 置於廣場上, 皇帝則攜美人寵臣於日曜台觀看,既能縱覽全局,又可避免危險。

每當皇帝在日曜台上觀看這血腥搏殺時,淒厲嘶叫從廣場上飄散開來,足以傳出極遠的距離, 而近在咫尺的靈犀殿內,更是聽得清清楚楚。

說起來, 江雪溪也算是皇帝子嗣中的獨一份, 他倒不是唯一一個被塞進凶獸籠中的皇子皇女, 卻是唯一一個在凶獸利爪下保住性命的。

皇帝常常駕幸鏡湖行宮, 江雪溪多半隨行。到了靈犀殿之後, 正殿不用怎麼收拾, 隨行的宮人大多被派到偏殿替景昀灑掃住處去了。

偏殿中宮人進進出出,塵土飛揚,姚女官在正殿門口張望片刻,命宮人:“去把景姑娘請到正殿來坐。”

宮人快步過去,沒多久又轉了回來:“姑姑,景姑娘不在。”

姚女官正指揮宮人翻撿整理江雪溪的衣箱,聞言發愣:“她能去哪裡?淑慎呢,跟著沒有?”

宮人搖頭,姚女官立刻就著急起來:“這可麻煩了,快派人去找,沒人跟著可不行,要是出了靈犀宮,指不定要遇上麻煩。”

宮人應聲,迅速跑了,忽然長風從走廊另一頭晃了過來。姚女官看見他心不在焉的模樣就來氣:“殿下呢?”

長風說:“哦,殿下和景姑娘出去了,不讓我跟著。”

姚女官:“……”

姚女官若無其事地命人把那宮人追了回來。

景昀和江雪溪其實並沒有走多遠。

靈犀宮西門外不遠處,有一座玲瓏小塔。從塔頂眺望,可以直接望見鏡湖風光。

不過平日裡,塔中少有人來。畢竟這塔觀景雖好,但往東不遠是五皇子的靈犀殿,轉個身又是人人畏懼的日曜台。

塔中空空蕩蕩,守塔的侍從像是江雪溪的心腹,一言不發開了塔門,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父皇既然下了旨意,這兩日一定會宣召你,你不必怕,我會跟你一起去見父皇,你隻要做出恭順的模樣就夠了。”

景昀嗯了一聲。

“還有我那些兄弟,他們在宮裡不方便走動,現在到了行宮,難免有幾個不知死活,尋機過來試探,倘若我在,自然不必你出麵;若我不在,你隻管稱病不見就好。”

江雪溪拾階而上,低聲絮語。景昀靜靜聽著,時時應聲。

從塔頂遠眺,遠遠可見碧瑩瑩一片湖水,在日光下映出動人的光彩。江雪溪道:“那便是鏡湖,等見過了父皇,了卻了這樁事,我帶你去湖上乘畫舫。”

景昀卻垂下眼,沒有應聲。

江雪溪下意識回首看向她,觸及景昀平靜的目光時,倏然止聲。

良久,江雪溪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依舊柔和悅耳,但細聽卻顯得有些艱澀:“你……是準備離開了嗎?”

景昀說:“是。”

她凝望著江雪溪,平靜陳述著事實:“我該走了。”

“……我明白了。”江雪溪輕聲道,“隻是,連乘一次畫舫的時間都沒有了嗎?”

他纖長的睫羽垂落,失落的神情溢於言表。這對於景昀來說,當然是極其罕見的,她新奇地多盯了江雪溪片刻,想要記住師兄的這個表情。卻在江雪溪以為她在掙紮猶豫時,景昀開口道:“抱歉。”

直到此時,玄真道尊終於朝江雪溪展現出了她果斷無情的一麵。

——既然時間不允許她繼續懷柔,那麼就采用更激烈的手段。

從始至終,景昀沒有一刻忘記過,這裡隻是個幻境。

“玄真姑娘。”

半晌沉默之後,江雪溪終於開了口,他垂眸笑了笑,忽然道:“我在城門前初見姑娘時,明明此前從未見過,卻生出萬千心緒,歡喜、悵然、傷感……種種心緒不一而足,所以才會想都不想,開口邀請姑娘與我同回宮中。”

“那你呢?”江雪溪望向景昀,“如果你我素昧平生,你又為什麼會答應隨我回宮?”

景昀不答反問:“殿下,你最大的心願是什麼?”

江雪溪一怔:“什麼?”

景昀仍然望著他,重複道:“我想知道,殿下你平生最大的心願。”

江雪溪定定看著景昀,似是正在思忖,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下一刻紛亂的腳步聲由下而上逐漸逼近,長風的聲音從塔底傳來:“殿下,殿下!皇上急召!”

景昀與江雪溪同時回頭,長風氣喘籲籲衝進塔頂:“皇上急召殿下去後山獵場隨駕!”

“我要去嗎?”“這麼急?”

兩道聲音交織,前者是景昀,後者是江雪溪。

二人同時對視一眼,江雪溪接話道:“對,你要去。”

片刻間江雪溪心念陡轉——皇帝既然在旨意中提及了景昀,那就一定會召她過去,無非是早點還是晚點的區彆,既然如此,還不如趁著行獵的時機將景昀帶過去麵聖,皇帝忙著行獵,反而未必會多注意她。

“怎麼這麼著急?”江雪溪對長風發問。

長風麵色古怪地道:“獵場管事稟報,說後山獵場有白虎出沒,皇上聞之欣喜,故而……”

江雪溪黛眉微蹙,似在思忖:“獵場管事……我仿佛記得,他和七皇子有些關係?”

長風點頭:“獵場管事常平川,和七皇子舅父壽祿伯有交情。”

江雪溪若有所思,微微頷首:“車輦備下了嗎?”

見長風點頭,江雪溪隔著衣袖握住景昀手臂,帶著她朝塔下快步走去。

景昀被他牽著往前走,並不掙紮。

皇帝急召,自然容不得拖延,景昀和江雪溪甚至連回靈犀殿換件騎裝的功夫都沒有,隻能在車輦上匆匆更衣。

車輦內極為寬敞,一麵屏風將內外分隔開來,景昀先進了屏風去更換騎裝,等江雪溪換好衣裳出來,隻見景昀端坐小幾前,兩個宮女正為她打散重梳發髻。

她的頭發烏黑濃密,黑鴉鴉披散開來,更顯得窈窕清瘦,正要抬手揮退宮女。聽到江雪溪的足音傳來,景昀想要回頭,卻因為宮女正在拆解發髻的緣故,不好隨意亂動。

“彆動。”江雪溪自身後按住景昀的肩膀。

他隨手接過左側宮女手中的發梳,開始替景昀梳理發尾。

兩名宮女對視一眼,朝後讓開。

江雪溪指尖在景昀左肩拂過,指尖狀似無意地輕輕一按。他低下頭,刹那間景昀側首,二人目光一觸即分,各自轉開。

小幾上那麵鏡子倒映出車內景象,鏡中江雪溪立在景昀身後,一手執起發梳,另一手攏起她散落的長發,從頭到尾細細梳理。他眼睫低垂,麵容秀美柔和。

景昀的目光落在眼前鏡中,看似在打量鏡中的自己,實際上卻注視著鏡中左側那個低眉斂目毫不起眼的宮女。

方才江雪溪在她肩頭一按,便是示意景昀配合。

——這個宮女,是皇帝放在靈犀殿中的眼線。

頸間落下溫熱觸感,極淡的、冰雪般清冽的香氣傳來。

江雪溪唇瓣貼上景昀耳側,他單手攏起景昀頸間烏發,俯身低聲耳語,聲音近乎於無:“稍後不必驚惶,溫順即可。”

皇帝不怎麼喜歡極其溫順的女子,認為毫無趣味,但溫順也是最不容易觸怒皇帝的。倘若表現出江皇後那樣犯顏直諫的氣節,才是毫無疑問的取死之道。

景昀側首。

江雪溪正附在她耳畔,於是當景昀轉過頭時,二人的氣息幾乎完全交彙。她極輕地嗯了一聲:“我明白。”

江雪溪稍稍僵住。

他的目光垂落,落在景昀冰白近乎透明的側頰、血色淡薄的唇角,以及蝶翼般輕輕閃動的睫羽。

還有睫羽抬起的刹那間,那珠光般流轉,朝他瞥來的目光。

隻在這短短的瞬間,江雪溪尚未回神,景昀已經回身坐正,任憑江雪溪繼續為她梳理長發。

頃刻間江雪溪心底生出一種非常詭譎的熟悉感,他五指微微收緊,攥緊了掌心的發梳。

他凝視著鏡中的畫麵,恍惚間有種時空倒錯混亂的茫然。這幅景象好似曾經上演過許多次,以至於落在江雪溪眼底,竟然絲毫不覺突兀生疏。

一個荒謬的念頭忽然從江雪溪心底冒了出來。

他放下發梳,拈起一枚珠花,簪在了如雲的烏發間。

與此同時,江雪溪的目光始終望著那麵鏡子。

鏡麵倒映出澄澈的影子,鏡中的江雪溪平靜地回視自己。

鏡中的景昀,也同樣平靜地注視著他。

她的神情非常從容。

江雪溪挽起了她最後一縷未曾梳起的發絲。

他的指尖懸在景昀後頸之上。

江雪溪記得,淑慎曾經稟報過,景昀並不喜歡長樂宮宮人為她梳頭。即使晚間睡前,宮人為她拆解完繁複的簪環,也要立刻退下。

修行者、習武者,往往對關乎自身生死安危的命門格外在意,不容他人輕易觸碰。

鏡中,景昀的神情從容依舊,毫無變幻。

——就好像,她對江雪溪的舉動異常熟悉.

車輦緩緩停下。

“五皇子到了。”皇帝身邊的內侍笑著迎上來,目光在景昀身上微微一頓,“景姑娘。”

景玄真這個名字,在宮中算不得隱秘。

宮中近來不乏風言風語,五皇子金屋藏嬌並不是個秘密。但這位能令五皇子冒險帶回宮中的女子,卻顯得格外神秘,至今從未露麵。任憑有心人百般打探,也沒能摸清她的底細。

內侍眼風一掃,心中不由暗讚,心想單憑這幅容顏,的確有引得五皇子傾心的資本。他並不多看,很快收回目光,引著江雪溪和景昀向獵場外聖駕停駐的地方走去。

靈犀殿離獵場不算太遠,江雪溪算是來得最早的幾人之一。隨著他們靠近,圍在皇帝周圍的人全都轉頭看來。

七皇子和九皇子一左一右,正簇擁在皇帝兩側,臉上掛著濡慕的笑容。乍一看其樂融融父子天倫,真是好一幅天家和樂的圖景。

九皇子養氣功夫稍遜一籌,見著江雪溪自己心頭發虛。甚至都沒顧得上先看一眼江雪溪身後那位‘景姑娘’,居然忙亂中低了低頭,而後覺得不對,又猛然抬起頭來,做出一幅從容自若的模樣,隻是眼神亂飄。好在他終究不是個十成十的傻子,沒有去看七皇子。

和他相比,七皇子則要從容多了。他和江雪溪年歲相差不大,並不像九皇子那般畏懼,鎮靜地喚了聲五哥。

“父皇。”江雪溪拜道,而後轉頭看了一眼落後半步的景昀,“這是景氏。”

倘若是現實中,無論哪一州、哪一朝的君王,自然都沒有膽量敢令道尊低首。然而景昀一向很清醒,這裡是幻境,麵前的固然是位罄竹難書的暴君,但話又說回來,他不過是個幻象。

於是景昀低眉,作溫順狀。

皇帝饒有興趣地盯著景昀,反複打量。

他不開口,自然無人膽敢做聲。

“果然是個美人。”

皇帝朝前俯身,手心朝上揚起:“抬頭。”

他盯著景昀的麵容看了很久,點頭道:“不錯,不錯。”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以至於九皇子浮想聯翩,心想皇帝是不是同樣看上了這位罕見的美人。

九皇子情不自禁地去看江雪溪,一半幸災樂禍,另一半又暗自擔憂——倘若皇帝真將五皇子的人收進了後宮,那豈不意味著五皇子在後宮中多出了一大助力?須知枕邊風最為好用,九皇子自己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受皇帝關注,就是因為他母親那時最為得寵,所以連帶著兒女父兄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九皇子這邊思緒天馬行空,江雪溪卻麵色不改從容。

和九皇子乃至七皇子相比,他才是最了解皇帝的那個。

皇帝眼中固然從無倫常觀念,君奪臣妻的事做了不止一次,當然也不會在意多奪一個兒子的妃妾。但這並不意味著皇帝看見個罕見的美人,就一定要奪進後宮。

假如景昀表現出一幅堅貞剛烈的模樣,皇帝說不定真會這樣做。又或者她展現出近似於鄭昭儀和江雪溪的性情,那更是大大對了皇帝的胃口。

——更何況,今日皇帝的舉動,本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看到七皇子和九皇子的那一刻,江雪溪就什麼都明白了。

他唇邊綻開笑意,溫聲和二人寒暄:“我以為自己來得早,卻沒想到七弟和九弟還在我前麵,是約好了同來此處的?”

——七皇子和九皇子,大約是為了對付他,已經聯手了。

七皇子笑道:“哪裡,弟弟也是聽了父皇宣召,緊趕慢趕過來的,還是到了獵場門口,才碰見了九弟。”

九皇子也說:“是啊是啊,父皇宣召,我就立刻過來,還是占了住處離獵場近的便宜,才搶到五哥和七哥前麵到了。”

江雪溪的笑容越發動人了。

——果然,七皇子和九皇子的聯盟並沒有擺在明麵上,否則他不會沒有得到消息,想必這二人之間的聯係一定藏得極深。

但藏得這樣深的聯係,令七皇子和九皇子十分自信、而江雪溪毫無所覺的聯係,卻早被皇帝看在了眼裡嗎?甚至還刻意順應七皇子心意,為他們擺下這場殘殺鬨劇的舞台。

“父皇。”江雪溪轉向皇帝。

似是被江雪溪的聲音喚回了神,皇帝總算收回了目光:“眼光不錯,是個美人。”

他微笑道:“皇兒,既然你喜歡,賜給你做正妃怎麼樣?”

七皇子神情不變,九皇子低下頭,掩蓋眼底的一抹喜色。

這當然是皇帝的試探,還是明晃晃的、毫不掩飾的試探。

麵對皇帝的試探,江雪溪最穩妥的方法就是應下,以此展示自己的恭順,避免觸怒皇帝。但如果應下,則意味著他無法再通過婚事來拉攏有力的臂助。

九皇子非常確定,麵前這女子來曆不明,絕非齊國世家大族之女,否則宮內宮外紛紛議論,不會連半點風聲也透不出來。

江雪溪本就沒有了母家的勢力,能壓他們一頭,是憑借心術謀算。但若他再失去妻族的扶持,等同於自斷一臂,往後再與他們相爭,便要落於下風了。

迎著皇帝審視的目光,江雪溪想也不想,笑道:“謝父皇恩典。”

此言脫口,九皇子當場怔住,七皇子目露訝色。

就連皇帝,眼底也露出了玩味的神色。

——如果說原本皇帝問出那句話之後,江雪溪還可以斡旋一二。那麼他此刻含笑謝恩,等同於直接將皇帝的試探當做旨意來領,旨意一出再無餘地,相當於江雪溪親手封死了自己的退路。

他答得太快太急,不假思索,毫無斟酌。

七皇子想的要多一點,開始暗自忖度難道自己看走了眼或是遺漏的線索,此女背後難道有所依仗?

九皇子則目瞪口呆,愣愣看著江雪溪,又機械地轉頭去看景昀,忽然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連聲道:“恭喜五哥。”

他反應迅速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心裡清楚必須把這句賜婚當場落定。

江雪溪朝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極其動人,風儀無限,仿佛真心實意感謝九皇子的恭賀。

下一刻,皇帝似笑非笑看了過來:“小九倒是殷勤,羨慕了?”

七皇子心覺不對,但他和九皇子並非至親的兄弟,隻是因為對付江雪溪臨時合作,因此不但沒有提醒,反而溫順地垂著頭,隻做不知。

倘若九皇子生母麗貴嬪在這裡,一定會立刻出來周旋。但很可惜,九皇子沒了母親在側,正如失去了腦子一般。

果不其然,皇帝道:“倒是好顏色,配給皇兒,也不算委屈,你有沒有姐妹?再配一個給小九。”

這句話問的是景昀。

景昀輕聲道:“回皇上,民女有兩個姐姐,隻是……都已經過世了。”

九皇子的臉色從慘白變成了青白,還沒等他鬆口氣,隻聽皇帝很遺憾地歎了聲:“娶個美人也就罷了,娶個牌位麼……還是太委屈小九了。”

這話聽上去非常荒唐,但因為出自皇帝,反而顯得正常起來了。

江雪溪眼睫微抬,望見皇帝麵上的笑意。

那笑意中隱隱帶著一點殘忍。

於是江雪溪明白,這並不是皇帝心血來潮的鬨劇。

而是敲打。

景昀沒辦法在幻境中變出一個姐妹來,皇帝對此深表遺憾。

他並不罷休,表示會親自過問九皇子的婚事。

——但這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以皇帝的性格,說不準會給九皇子挑個什麼正妃。

九皇子冷汗涔涔,臉色青白,還隻能叩謝父皇恩典,笑的像個紙糊的假人。

皇帝心滿意足,不再提婚配之事,而是帶著麵色青白的九皇子、如蒙大赦的七皇子,以及景昀江雪溪,還有兩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美人,在大批禁衛的簇擁下,朝獵場內行去。

到了這時,即使是七皇子和九皇子,也意識到其中問題了。

七皇子很沉得住氣,心頭惴惴,麵色未改。九皇子終於忍不住:“父皇,就兒臣和五哥、七哥隨您行獵嗎?”

皇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是啊。”

饒是七皇子鎮定,神情也不由得稍稍變了。

這當然是極大的恩典,往年皇帝行獵,皇子們要麼全部需要下場,要麼就隻帶江雪溪一個皇子隨駕,今日多了七皇子和九皇子,落在旁人眼裡,自然是這兩位皇子入了皇帝的眼。

但七皇子和九皇子心懷鬼胎。

他們對視一眼,脊背上冷汗慢慢浸了出來。

作者有話說:

明天大概率是幻境最後一章,比較長,我儘可能明天寫完,實在寫不完會分兩章。

江雪溪(完美把握皇帝心性版):謝恩謝恩。

九皇子(失去外置大腦版):大情種!

第69章 69 謁金門(二十三)

◎師兄不會這樣對她笑。◎

獵場依山, 山雖低矮,但獵場地勢平坦開闊,在獵場最高處的山坡上, 便可俯瞰下方山林。

那裡有座八角亭, 朱簷黃瓦,四麵懸掛著防風的綢緞垂簾,亭中暖意融融。

皇帝坐在亭子正中。

兩個美人一左一右跪在他腳下, 捧著琉璃碟,將果子喂到皇帝嘴邊。內侍宮人靜靜分立兩旁,亭中全然死寂,沒有半點聲音,甚至連呼吸聲都低不可聞。

“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劃破了亭中寂靜。

那聲慘叫從山坡下傳來,距離坡腳仿佛還有段距離, 傳到亭中時, 原本高亢淒厲的嘶叫隻剩下三分聲勢。然而皇帝的眼睛卻立刻亮了起來, 他抬起頭,興味盎然地側耳傾聽,好像聽到的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而是天上地下最美妙的樂聲。

轉瞬間慘叫聲戛然而止,像是被硬生生掐斷在了喉嚨裡。

皇帝麵露遺憾。

他站起身, 推開麵前侍奉的美人,朝簾外走去。

嘩啦一聲, 垂簾分開, 簾外冷風吹入, 將亭中靡靡暖香吹散大半。

皇帝卻絲毫不覺寒冷, 他目光越過亭外戍守的禁軍, 往山坡下看去。

從坡腳到亭前, 整片山坡上,密密麻麻站滿了身披輕甲,腰攜佩刀的禁衛,將這方八角亭守的鐵桶一般。

那高亢的慘叫再未響起,取而代之的卻是更為撕心裂肺的哭嚎聲。

“父皇!父皇!兒臣錯了,兒臣有罪!”

九皇子驚恐絕望到了極點的哭聲從山坡下傳來,身後是驚天動地的猛獸嘶吼。

皇帝眯起眼。

坡腳下,一排拒馬整整齊齊擺在那裡,它們遠比尋常的拒馬要高大沉重,上麵鑲滿了木刺鐵刃。不要說尋常人,就算來了隻黑熊,也休想毫發無損地衝過去。

拒馬後的山坡上,禁軍一字排開,腳邊枯乾的草地上擺著精鐵盾牌。

山坡下本來是一片密林,正值冬日,樹木凋零,光禿禿的樹杈無遮無掩。

九皇子踉踉蹌蹌奔出密林,朝著山坡狂奔而來。在拒馬前重重跌倒又爬起,哭嚎聲清晰地傳入皇帝耳中。

“父皇,父皇,你饒了兒臣,兒臣再不敢了!”

虎嘯聲從他身後的林中傳出,夾雜著人瀕死時淒厲的叫喊,寒風吹過林間,發出令人心顫的回音。

拒馬後,禁軍一動不動地站著,沉默近乎死寂,沒有一個人上前挪開拒馬,放九皇子進來。

虎嘯聲逼近了。

“父皇——”九皇子嗓音近乎撕裂,“父皇!”

“殿下快走!”

林中最後傳來嘶啞的叫喊,痛呼聲、掙紮聲、虎嘯聲、刀兵聲交織,落在九皇子耳邊,令他渾身都開始劇烈顫抖。

簾外,皇帝終於紆尊降貴地開了口。

“你們兄弟三個,誰能獻上那隻白虎的首級,朕就立誰做太子,這句話朕既然說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簾外侍從稍頓片刻,等皇帝說完一句話,立刻揚聲高喊給山坡下的九皇子聽,連語氣聲調都惟妙惟肖。

皇帝冷冷地道:“白虎首級還沒有提來,誰都不能離開獵場。”.

“怎麼會這樣?”

七皇子語氣顫抖,問出了這句話。

他身後簇擁著十餘個侍衛,個個衣衫帶血,身上帶傷。

遠處傳來猛獸的嚎叫,漸次逼近。

七皇子身下的馬,已經開始不安躁動。

皇帝將三位皇子帶進獵場中後,毫無預兆地拋出了一句驚人之語。

他令三位皇子帶上侍衛各自分頭去尋獵場中那隻白虎,誰能將白虎首級斬獲,便立為太子。

三位皇子裡,除了九皇子這個蠢貨喜形於色,七皇子和江雪溪都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可能有問題。

但皇帝既然已經發話,如果不想當場失去自己的首級,那就不可能拒絕。於是七皇子和九皇子奉命各帶三十名侍衛,五皇子則隻有二十名,還要帶上他那位來曆不明的美貌妃妾,入場獵虎。

七皇子的底氣要更足些,鏡湖行宮的獵場他並非頭一次來,再加上他舅父那邊和獵場管事搭上了線,那隻白虎本是他舅父設法弄來的,本來有另外的打算,誰料皇帝要將這隻可作祥瑞的白虎獵殺。

他心中雖然忐忑不安,疑心皇帝看穿了他的布置,但七皇子是個麵麵俱到的性格,既然托舅父弄來這隻白虎,身邊也就特意帶了個弓馬嫻熟、精擅打虎的侍衛,因而把握格外大些。

然而各自散開之後,七皇子很快發覺情況不對。

獵場是供皇帝行獵的場所,最要緊的是保證場中貴人的安全。是以獵場內絕不會有太多猛獸,多半是一些性情溫順的鳥獸,熊虎之流有三兩頭也就夠了。

但此刻獵場中,隻七皇子行來這一路,至少撞見了十幾頭虎豹狼熊,個個都像是餓的狠了,如果不是依仗著馬跑得快,七皇子現在身邊決計留不下這麼多人。

他懷疑皇帝把豢養的猛獸全都放進獵場來了。

七皇子想到這裡,禁不住苦笑一聲。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和九皇子設計要對付五皇子,卻忘了皇帝才是那隻真正的黃雀。

他的親信也負了傷,見士氣低落,人人心慌,勉力打起精神寬慰道:“殿下,咱們先彆去找那白虎了,先躲藏起來,等到最後再出去。”

親信話說的隱晦,言下之意卻很明確——他想儘可能地躲藏,等五皇子和九皇子雙雙殞命,自然就能保住性命。

七皇子苦笑道:“怕是不行。”

親信壓低聲音:“十二皇子現在才七歲呢。”

十二皇子是七皇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生在天家,年歲差的又大,同母兄弟間也未必一定有多麼深厚的感情。親信話裡的意思其實是,皇帝現在長到成人的皇子,統共也就十二個,除去這些年裡死了的、絲毫不起眼的、傷殘無緣儲位的——此處特指四皇子,現在滿打滿算隻能挑出三個。

這三個長成了的皇子,現在全都在獵場裡。

皇帝再荒唐、再瘋狂,能真眼也不眨地葬送三個兒子?

七皇子苦笑:“你忘了父皇的原話了?隻活到最後,可出不了獵場的門。”

親信一愣,旋即麵色變了。

猛獸的咆哮聲再度逼近,七皇子坐直身體,低聲喝道:“走!”.

“有點冷。”景昀裹緊了外袍。

她和江雪溪肩並肩靠坐在一棵樹高大的樹冠之上。

江雪溪攬住她,往懷裡帶了帶。

樹下飄散著濃鬱的血腥味,江雪溪低頭,看著地麵上殘留的駿馬鬃毛和血跡,歎氣道:“下次它們過來可沒馬吃了。”

“那就讓它們爬上來吃我們好了。”景昀說。

江雪溪笑起來。

他的笑聲壓得很低,柔和微啞。

他問景昀:“你怕不怕?”

景昀搖搖頭:“還好。”

江雪溪問:“你為什麼不反對我把侍衛全都遣走?身邊多幾個人,遇見猛獸時總歸也是助力。”

景昀側首,江雪溪秀美的麵容近在咫尺,她平靜地注視著江雪溪,道:“為什麼要反對,你難道不是想借此機會把他們除掉?這樣不是正好?”

江雪溪笑意微斂。

他望著景昀毫無波動的神情,終於歎了口氣:“今日進獵場的侍衛,注定要死在這裡,與其讓我的親信進來,倒不如趁此機會,把我身邊的釘子清理掉。”

景昀說:“精心挑選出這二十個人,難為你了。”

江雪溪笑起來。

他低下頭時,唇在景昀發頂輕輕一碰。

景昀一驚,猛然抬頭,江雪溪一手攬住她,扶住樹乾,低聲道:“小心,彆摔下去。”

景昀側身,從江雪溪懷裡退開,靠在身後的枝乾上,定定注視著江雪溪。

她忽然問:“你為什麼回答那麼快?”

這個問題看似沒頭沒尾,江雪溪卻瞬間意會到了景昀話中所指。他仍然微笑著,正要開口,卻被景昀先一步打斷了。

“你不要笑。”景昀道,“明明不想笑的,何必呢?”

江雪溪怔住。

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分明是風流蘊藉,秀美多情的一張含笑麵孔,落在景昀眼中卻顯得那樣虛假。

師兄不會這樣對她笑。

作者有話說:

明天幻境最後一章!在碼了在碼了,明晚十一點更新。

第70章 70 謁金門(完)

◎景昀全都知道,並且全盤接受。◎

“抱歉。”

寒風從遙遠的山林中吹來, 掠過景昀耳畔,風裡夾雜著似有若無的哀嚎聲。在獵獵風聲裡,景昀聽見江雪溪說。

江雪溪頓了頓, 道:“不過, 我見到你時,欣悅純然出自本心,並無半點虛假, 隻是——”

他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聲音變得縹緲起來:“假麵戴久了,也就忘記了該怎麼摘下來。”

江雪溪的唇角極輕地上揚,牽起一個單薄的弧度,他對著景昀重新笑了笑,和他原本時時刻刻都掛著的風流蘊藉的笑意相比, 顯得有些生疏:“至於回答……那大概是因為, 我還是不夠沉得住氣, 聽到自己內心所期盼的願望有機會實現,也就顧不得細細考慮那麼多了。”

景昀默然注視著江雪溪,輕聲道:“我說過我要走的。”

林間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半晌,江雪溪才輕輕嗯了一聲:“沒有留下來的可能了嗎?”

景昀道:“我曾經對你說過,我來京城, 是為了找我師兄。”

她身體微微前傾,凝視著江雪溪垂落的睫羽:“雖然他已經記不得我了, 但我還是要帶他走。”

江雪溪抬起眼, 秀美麵容毫無表情, 原本牽起的唇角已經放平了。他望著景昀, 半是疑惑半含哀愁地問:“你知道了?”

刹那間景昀隱隱覺得不對, 江雪溪表露出的情緒令她生出怪異感來, 仿佛有什麼超出預料的事悄無聲息地發生了。

景昀心念電轉,麵上並不表露出詫異,更不追問,反而淡淡將最後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我是一定要帶師兄走的。”

她要試探江雪溪情緒,卻忽略了江雪溪問出的話。景昀話音剛落,隻聽江雪溪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景昀一頓,暫時沒摸清江雪溪言下之意。但景昀身居高位多年,故弄玄虛的本領還是會的,她收斂起所有多餘的神色,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江雪溪。

若是放在平時,以江雪溪的城府,自然不會被輕易糊弄過去。然而此刻他麵對的人不同,正值心煩意亂之際,神色輕微變幻。

景昀對江雪溪的了解,天上地下沒有第二個人能相較。哪怕幻境中的江雪溪和從前不大相同,她也迅速猜度出了江雪溪的心思,語氣古怪道:“你派人去找過,但沒有找到他,對不對?”

這一點景昀沒有仔細思忖過,但這並不出乎她的意料。

江雪溪為人謹慎到了極點,不把她身上各處疑點查遍才是怪事。

景昀緊接著道:“倘若找到了,你打算做什麼?”

從始至終,從景昀問出那句話開始,江雪溪麵容冷淡如霜,絲毫不帶表情。

他的睫羽垂落,遮蔽了絕大部分視野,眼中看到的一切仿佛漸漸趨於模糊,隻有近在咫尺的、景昀削薄的、血色淺淡的唇異常清晰。

她的唇瓣開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不輕不重地敲擊在江雪溪心頭。

江雪溪忽然傾身往前。

枝乾因他的動作搖曳起來,所幸這是棵繁茂的大樹,枝乾粗壯結實,並沒有要斷裂的征兆,也依舊足夠江雪溪和景昀穩住身體保持平衡。

江雪溪全不理會。

他一手繞過景昀肩頭,撐住她倚靠的樹枝保持平穩,另一隻手隔著繁複的衣飾,環住了景昀的身體。

江雪溪低頭吻她。

溫熱的、濕潤的觸感落在唇畔,那一刻景昀完全愣住了。

她抬手要推開江雪溪,卻又中途止住。

景昀的理智還在,他們這是在樹冠之上,若是摔下去必死無疑。

遠處山林間吹來的寒風忽然止住了。

風裡的血腥氣、猛獸的嚎叫,以及人的慘呼,忽而都變得異常遙遠。

在這個仿佛無休止的吻裡,景昀抓住了江雪溪的手腕。

她的本意是讓江雪溪清醒一點,然而清醒的效果顯然好的過分了——景昀剛攥住江雪溪的手腕,就聽到他發出一聲極其短促的吸氣聲。

江雪溪黛眉緊蹙,眼梢泛紅,他稍稍偏開頭去躲避景昀的視線,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轉瞬間景昀一把揭開江雪溪的袖擺,手腕上纏繞著的雪白布帛,以及滲出的殷紅血跡分外刺眼。

除了纏裹嚴密的布帛,江雪溪小臂上還有許多縱橫交錯的傷痕,層層疊疊新舊交錯,甚至到了可怖的程度。

“你在乾什麼?”

唇齒交纏間旖旎的餘韻頓時散得無影無蹤,風聲從林中穿過,冬日的寒意席卷了二人周身。

江雪溪放下衣袖,淡淡道:“保持清醒。”

“還能感覺到痛,說明還沒有瘋。”

江雪溪忽然笑了起來,那種柔和的氣質從他周身儘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死寂的靜默。他低頭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裳,道:“你知道宮裡為什麼多穿紅衣嗎?”

因為皇帝喜歡鮮血,如果看不到血色,常常會很失望的歎口氣,然後現場殺幾個人,用來裝點他眼前的風景。

當然,穿紅衣偶爾會適得其反。皇帝有時心情不好,反而想看到紅衣再沾點人血的顏色。

但在這宮裡,能多活一日算一日,哪裡有人管的了那麼多。

他捧住景昀的麵頰,仿佛忘記了此刻置身何地。

江雪溪輕輕地問:“你來到我麵前,到底有什麼目的?”

景昀長久地凝視著他:“我說過,我是來找我師兄的。”

江雪溪低聲道:“你說謊。”

景昀道:“我曾經問過你,你平生最大的心願是什麼,你沒有回答我,現在我再問你一次,殿下,你平生最大的心願是什麼?”

江雪溪問:“如果我說出口,你會幫我實現願望嗎?”

景昀道:“會。”

江雪溪問:“什麼願望都可以?”

景昀道:“什麼願望都可以。”

江雪溪專注地凝視著景昀,仿佛要將她每一個細微的神情變化都刻進眼底:“那如果我說,我想要皇帝死呢?”

“我會如你所願。”景昀說。

她原本就是這麼打算的。

這些日子裡,她花了很多功夫來撿起曾經諳熟的藥理丹道,持之以恒地從宮人口中摸索皇宮的地圖,就是為了從江雪溪身邊消失之後,能夠去殺掉皇帝,並且不牽連到江雪溪身上。

既然沒有時間等待幻境走到結尾,那麼景昀就自己來為幻境創造結尾。

她百般思忖,結合自己曾經下幻境的經驗,每個幻境都與幻境主人的心緒執念息息相關,那麼在這個幻境裡,江皇後母子三人都已經逝去,能夠讓江雪溪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就隻有那麼一個了。

江雪溪沒有從景昀的神情眼底發現半點勉強。

於是他問:“為什麼?”

景昀道:“我說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帶走我師兄。”

江雪溪突然笑了起來。

他抬起手,遮住景昀的眼睛。

“彆這麼看著我。”江雪溪柔聲道,“彆給我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希望。”

江雪溪搖頭道:“我現在不想殺皇帝了,我要換個願望。”

景昀道:“什麼願望?”

江雪溪沒有開口,隻定定望著她。

他什麼都沒有說,但也什麼都不必說了。

景昀忽然閉上了眼。

她必須閉上眼,才能忍住湧上眼眶的淚意。

“你不想讓我走,對嗎?”

她的聲音微提:“那為什麼,一去不回的那個人是你。”

令景昀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隨著景昀的話脫口而出,江雪溪的神情漸漸凝固了。

近在咫尺之間,景昀可以清晰地察覺到,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從眼前這張熟悉的麵容下一點點破土而出。

眼前的五皇子,開始漸漸發生變化。

那不是外表上的變化,更像是沉睡的一部分正在緩慢複蘇。但事實上,‘五皇子’才是他的一部分,是他長眠夢境時扮演的角色。

風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天穹之上,雪片毫無預兆紛揚而下,正像景昀在雪地中蘇醒時,下著的那場大雪。

景昀聽見江雪溪對她說:“抱歉,我做的不太好。”

景昀感覺頰邊有水滴劃過。

她說:“你做的很好了。”

“師兄。”

‘五皇子’是江雪溪神魂碎片在幻境中的身份,它是江雪溪生前執念心緒所係的反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反而更接近江雪溪最真實的、從未示人的那一部分。

景昀全都知道,並且全盤接受。

作者有話說:

換個角度來看,江雪溪對隱瞞自己千年前一去不回的原因執念最深。(這個問題下個單元解答)

明晚十點更新,雖然離開幻境了,但是感情線推進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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