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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69129 字 3個月前

第三張桌前,坐著個輕袍緩帶的年輕公子,正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抽出一張絲帕,開始細細擦拭十指。

那少女和大漢且戰且退,朝棚外退去,打鬥中途經第三張桌前時,年輕公子忽然將手中絲帕一拋。

絲帕飛至半空,倏然向四周伸展開來。

轉眼間,雪白的絲緞遮天蔽日,將這搖搖欲墜的茶棚完全包裹在內,而這一切甚至隻在眨眼之間。

下一刻,年輕公子伸出手,那隻雪白修長的手,穿透了少女的腹部。

“嗬——”

少女喉嚨裡擠出一個毫無意義的氣聲,她瞪大眼,重重跪倒在地。

年輕公子站起身來。

他的左手垂下,不屬於他的鮮血從指尖上滴滴淌下,跌落至地。

大漢已經收了手,恭敬站在了年輕公子身後。

那身形傴僂的茶棚老板慢吞吞站直了身體,他明明矮小蒼老,走到年輕公子旁邊時,更顯得不起眼。

老婦人跟在他身後,而不知何時,那方才嚎哭不休的小童和滿手塵灰的小女孩已經消失在茶棚內。

少女委頓於地。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眼底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一口又一口血沫從她唇邊嗆了出來:“你們……你們是……”

年輕公子低下頭,從袖中抽出第二塊絲帕,開始擦拭沾血的五指,甚至還朝她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

年輕公子、大漢、茶棚老板和老婦人,四個人將少女圍在了中央。

即使少女腹部沒有受到那突如其來的重創,此刻她也深陷包圍之中,很難逃脫。

少女眼底流露出絕望的神色。

“你們這樣不好吧。”一個聲音忽然從角落裡傳來。

年輕公子猝然回首,瞳孔驟然緊縮。

茶棚儘頭的陰影裡,還擺著一張桌子。

那張桌旁,坐著兩個少女。此刻,其中一名紅裙少女站了起來,手裡還端著茶盞。

在她們開口之前,這裡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棚中還有其他人的存在。

紅裙少女看著年輕公子,認真道:“你們這樣很不好。”

她的目光移到了茶棚老板夫婦的臉上,這一次眼底已經醞釀出了清晰的怒意。

“她是為了幫你。”紅裙少女道。

說著,她毫無預兆地張開手,茶盞中半盞殘茶潑來。

她的麵容很美麗,她的神態很驕傲,像個金尊玉貴的小公主。她潑茶的動作那樣優美、那樣隨意,像是在大發嬌嗔、使性弄氣。

然而年輕公子的臉色驟然變了。

他像一片羽毛,朝側麵飄了出去,身形既輕又快,茶盞中的殘茶越過他,朝前飛去。

真是奇怪,這盞殘茶居然能潑出這麼遠的距離。

茶水澆在了整塊雪白的、籠罩茶棚的絲帕上,下一刻,那雪白的屏障被茶水潑到的部分,開始寸寸龜裂。

紅裙少女隨手將茶盞丟了出去。

她的動作依舊很輕,很好看,茶盞沿著茶水燒灼出的缺口飛出。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快到甚至來不及讓人眨一下眼睛。

下一刻,噗呲一聲從外響起,很輕,卻又格外響亮。

那是穿透血肉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倒數第二卷 開啟啦!今天 比較短,明天會恢複正常。

第76章 76 絕音徽(二)

◎“看來你是想死了。”◎

痛呼聲從外傳來, 很快戛然而止。

年輕公子穩住身形,落下地來,麵色變得很難看。

他用審慎的目光注視著對麵的紅裙少女, 謹慎地開口:“敢問尊駕, 是與這位姑娘相識?”

紅裙少女搖頭道:“不是啊,天下人管天下事,我縱然不識得她, 見你們手段卑劣,也要管上一管。”

年輕公子深吸一口氣,眼角餘光朝外瞥去。

紅裙少女正色道:“你想死還是想活?想活最好現在離開。”

角落裡忽然嗒的一聲輕響,是有人將茶盞不輕不重放在了桌麵上。

紅裙少女立刻低頭看向桌子對麵的人:“阿昀?”

在這紅裙少女的對麵,還坐著一個白衣少女。

從始至終,白衣少女沒有站起身, 更沒有露出麵容。所有人隻能看見她白衣端坐的背影, 腦後披散的烏發, 以及發間垂落的緞帶結扣。

白衣少女微微側首,她的眼前覆蓋著一條勝雪的白綾。

——她居然是個瞎子。

然而不知為什麼,年輕公子的心臟突然開始劇烈跳動,這當然不是因為白衣少女側首時露出的頰邊一抹秀美的冰白,而是因為恐懼。

這恐懼來源於那舉手之間擲出茶盞的紅裙少女, 更源自於那從始至終沒有出手,甚至沒有說出半個字的白衣背影。

他低聲道:“敢問姑娘芳名?”

桌邊那白衣少女終於出了聲, 她的聲音冰冷清潤, 無需刻意, 自然而然便帶著森然寒意。

她淡淡道:“看來你是想死了。”

年輕公子忽然一凜, 冷汗密密麻麻攀爬上他的脊背, 連脊骨處都泛起了刻骨冰涼。

他再不遲疑, 雙手一揖,雪白屏障飄落,重新化作一塊絲帕,與此同時向後急退而去。

屏障落下,外麵的人早已經尖叫著各自逃竄去了。

慕容灼並不阻攔年輕公子一行人逃離。

她從桌邊走到委頓在地的少女身側,兩指按在少女頸側探了探靈脈。

少女已經昏過去了,腹部傷口鮮血汨汨湧出,不過片刻功夫已經積起了一片小小的血泊。

慕容灼鬆了口氣。

傷口雖然穿透了少女的身體,很是駭人,但不知是不是她運氣格外好,五臟六腑完全避開,靈脈經絡未曾受損,相當於仍然隻受了皮肉傷,及時止血便不會危及性命。

她和景昀儘管在此方世界實力大減,身體卻依舊是仙身。尋常修行者的丹藥對仙身的作用極其有限,所以慕容灼和景昀身上都沒有療傷的丹藥。

包紮好傷口,又輸了點靈力,少女傷口處血已經止住,修行者到底身體強韌遠勝常人,這少女有金丹修為,不多時便悠悠轉醒。

慕容灼呀了一聲:“你醒啦!”

讓傷者躺在地上總不太好,於是慕容灼和景昀把她放在了兩張桌麵拚成的木板上。

少女仍然記得昏迷前的景象,她眼底迷茫片刻,旋即反應過來,忍痛撐起身體朝慕容灼和景昀行禮,隻是因為腹部傷口牽扯太過疼痛,她隻能將頭抵在木板上:“多謝二位道友出手相助。”

慕容灼連忙阻止她行此大禮:“不要緊不要緊。”

她搭了少女的脈,確認人既然醒來就沒有大事,而後問:“你是哪門哪派的弟子?”

少女和那大漢打鬥時,用出的招式自成章法,招式淩厲卻死板,像是初出茅廬的年輕弟子,應變經驗不足。

少女哪裡會對自己的救命恩人隱瞞,雙手解下腰間層疊衣裙遮掩的一塊名牌:“扶風門弟子,任西樓。”

扶風門是修行界有名的門派。

慕容灼下意識轉頭去看景昀。

景昀走了過來。

她麵上的幻術並未解除,落在任西樓眼裡,是一張清秀普通、麵覆白綾的少女麵孔。她的神識從名牌上一掠而過,並未多注意,隻靜聲問:“你是如何和那些人結怨的?”

她的神情並不溫和,聲音也冷淡。對於一個遭逢大難的年輕姑娘來說,確實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但景昀曆經的世事不知比慕容灼多上幾百倍,她深知在修行界行走,貿貿然插手爭鬥是最要不得的。貿然插手難免有偏有向,而修行者之間的爭鬥,往往不如表麵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她見過看似怯弱可憐的老人實際上是袖藏暗箭的魔族細作;看上去咄咄逼人陰狠毒辣的弟子實際上隻是為了替師弟師妹報仇;也見過玉雪玲瓏的小童天真爛漫微笑著,眨眼間扭斷無辜百姓的脖頸。修行者容顏年齡都可作假,以表麵強弱判斷最要不得,不到生死立判的關頭,景昀絕不會輕易出手。

但麵前的任西樓不一樣。

景昀允許慕容灼出麵,一是因為再不出手,這少女非死不可;二是因為此番爭鬥的開端,是任西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她是出自一片純然的好意,便不該因自己的好意而死。

任西樓有金丹修為,按她的年紀來算,已經算得上優秀。但那圍殺她的幾人中,年輕公子修為最高,和任西樓過招的大漢足有金丹中境,老婦人和茶棚老板修為亦在金丹,連那對小童,也非尋常凡人。

這六人不要說圍殺一個金丹弟子,就是圍殺元嬰境強者亦有勝算。設下陷阱對付任西樓一個年輕弟子,實在令人想不通。

任西樓自然不會隱瞞救命恩人,她滿臉茫然地搖搖頭,眼裡卻積蓄起了淚珠——一半是因為傷口劇痛,一半是餘悸未消:“我不知道,從未見過他們,但……”

“但什麼?”

王後殿下金尊玉貴,隻是來茶棚裡尋個地方坐坐,雖然叫了一壺茶,茶盞中裝的卻是自備的甘露。待甘露下肚,失血的焦灼乾渴緩解大半,任西樓強撐著坐起身,一股腦將她心中的懷疑說了出來。

任西樓半月前動身北上,起先數日一路平順,無風無波。直到五日前,她身邊忽然開始發生很多怪事。

譬如晚間行走,心裡發毛懷疑被人跟蹤;出城趕路,險些被卷入爭鬥;客棧用餐,看著端上來的菜總覺得有些不對,猶猶豫豫還是不敢下口。最可怕的是,昨晚她住客棧時,特意狠狠心挑選了城中最貴

最好也是最安全的客棧,要了間上房,然而晚間她在自己房中時,一支箭矢射穿了她掛在窗前的衣裳。

少女愛俏,任西樓掛起衣裳並不是為了試探,隻是沿途趕路新買的替換衣裙實在好看,任西樓不願折起來放皺了,索性掛起準備明日一早換上。衣裳掛的位置很巧,映在窗紙上像個影影綽綽立著的人影,而後這件衣裳就被一箭穿胸而過,箭上還淬了毒。

任西樓終於怕了。

她意識到暗處存在的危險,一早起身匆忙趕路,想要儘快趕回扶風門。誰料隻是中途一盞茶的功夫,竟然險些丟了性命。

“五日前?”慕容灼問,“五日前發生過什麼大事?”

五日前任西樓正在按部就班地趕路回門派,白日上路晚上住店,實在乏善可陳,她幾乎想破了頭,也沒想出五日前自己能得罪了誰。

“你是不是無意中看到或者聽到什麼要命的消息?”慕容灼很熱心地扮演起名捕角色,試圖為任西樓提供思考方向。

任西樓想了半晌,仍然搖頭不解。

禍患從何而起,一時半會想不明白,但她不傻,知道那些殺她的人雖被嚇走,然而那並非出自對她的畏懼,一旦落單,很可能又要性命不保。

於是任西樓拉住慕容灼的衣袖,半帶懇求道:“兩位道友,你們應該也是去杏山的吧,此次社稷圖開啟,我們扶風門的師長同門也會過去,道友若是方便的話,能不能帶我一同上路,到了杏山和師長彙合,必然重謝兩位道友。”

慕容灼問:“你要去杏山,去九州社稷圖?”

任西樓連連點頭:“是。”

慕容灼下意識轉頭看景昀。

景昀對她點了點頭。

於是慕容灼道:“可以。”

任西樓感激不儘,連連道謝。

慕容灼一向吃軟不吃硬,被任西樓感謝半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她抽身出來,悄悄給景昀傳音:“這九州社稷圖還有半月才開啟,三月前就聽說有修行者紛紛趕去了,我們到了那裡,不知道還有沒有地方下腳。”

景昀兀自沉吟,關注點卻不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而是道:“距杏山還有三日的路程,到了那裡之後,我們再將杏山周遭的城鎮走一遍看看吧。”

神魂感應直到距離神魂碎片極近時,才能靠著神魂間的牽係指出極其精準的方位。景昀隻能確定江雪溪最後一塊要搜集的神魂碎片很可能落在杏山附近,卻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就在杏山中。

她其實不太希望江雪溪的神魂碎片落入九州社稷圖之中,社稷圖太大了,也太難找了。

慕容灼卻一愣:“三天?前天你不就說隻剩三日路程了嗎?”

景昀沒有說話,餘光瞥了眼俯臥在桌麵上,正因牽扯傷口嘶嘶吸氣的任西樓。

作者有話說:

絕音徽這個單元會稍微長一點。

第77章 77 絕音徽(三)

◎杏山◎

景昀與慕容灼離開天端文氏後, 先在客棧中停留數日,直到新得來的神魂碎片和月華瓶中那兩塊合二為一的神魂碎片漸趨融合,才敢放心上路。

上路前景昀再度測算, 由於此時收集到的神魂碎片頗為充裕, 測算的位置也格外精準,測出江雪溪的神魂碎片位於蒼州西北。

蒼州西北。

這個位置甚至都不必景昀再費心收集消息,隻要她們走出客棧, 隨便多走幾步,就能聽到那裡的消息。

蒼州西北有座杏林城,杏林城外有座杏山。

景昀未曾飛升時,杏山還隻是一片荒野。放眼望去一馬平川,所見唯有連綿的野草與沙塵,既無杏也無山。

直到千年前, 變故驟起, 九州大亂。

以道殿為首的人族宗門儘數出動, 全力迎擊妖魔、修補山河,在那場動亂裡,九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染過無辜死難者和奮戰的修行者流淌的鮮血。

玄真一百四十年六月,上清宗宗主率上清宗三百精銳抵禦魔族, 戰死塢城。同年七月,魔族援軍殺至塢城城下, 上清宗聖女容嬅攜宗門至寶社稷圖現身固守, 力戰不敵, 隕落城下。

容嬅隕落在塢城外的山上。

那裡本是平原, 但前有上清宗宗主迎戰魔族三大將, 後有容嬅持聞名天下的九州社稷圖現身, 雙方殺得翻山倒海,以至於一望無際的平坦荒野上,飛沙走石落定,竟堆成了一座山峰。

容嬅雖死,隨身攜帶著的宗門至寶九州社稷圖卻在她臨死前被催發出了極致的力量,失控吞噬了城下的魔族援軍。它是上清宗的至寶,天下聞名的奇物,縱然上清宗宗門血流成河,師長弟子無人生還,但至寶有靈,仍然落在這座山上,銷聲匿跡,不肯離去。

或許是受社稷圖殘存靈氣的滋養,又或許是這座山峰浸透了宗門弟子的鮮血,這座山峰上漸漸生出了許多杏樹,因此得名杏山。當地人感念上清宗,因而將杏看做上清宗眾位仙長的化身,塢城中亦遍植杏樹,後來乾脆改了名字,喚作杏林城。

時至今日,上清宗道統斷絕,已經湮沒在過往歲月裡,世人提起上清宗,往往隻會立刻想到杏山,那是因為上清宗遺落在杏山上的那件至寶,九州社稷圖。

社稷圖名為圖畫,實際上卻是上清宗立派祖師所得的一方秘境,外形便是一卷空白卷軸。後來祖師發誓要留存天下盛景,將眼中所見九州風光繪至卷軸上,便能在秘境中留住昔日風光。

此後曆代宗主中修為佼佼者,便會在畫卷上添一處風景,秘境中的景色也越發繁多,攬儘千年前九州各處盛景,故得名九州社稷圖。

上清宗尚在時,每十年開放九州社稷圖,廣邀道門年輕一代天驕人物入秘境一較高下,是道門中極大的盛事。

景昀飛升後,道殿派出長老弟子奔赴九州各處收拾殘局。由於上清宗宗門覆滅,九州社稷圖便由道殿派人看守,但並不是歸道殿所有。

社稷圖受創嚴重,如今每百年才能開啟一次。道殿遵循上清宗舊例,修行者下至金丹初境、上至化神巔峰,均可入社稷圖曆練,不拘門派出身來處,隻要是人族正道修行者,修為足夠,就可以入內。

道殿乃至各宗派自然都有自己的秘境天地,然而像社稷圖這樣的至寶,即使道殿也沒有幾件,更彆提其他宗派。且社稷圖不限門派,對於天下修行者來說,當真是極其難得的曆練機會。

更有曾經進入過社稷圖的人私下傳言,說社稷圖中存留有上清宗前輩祖師的一點神識。若是運氣夠好,能得到前輩指點一二,那更是受益無窮,前途不可限量。

故而每百年社稷圖開啟之時,人族修行者自九州各地奔赴杏山,聲勢如同百川入海浩浩蕩蕩。景昀與慕容灼初下凡間不久時,就曾在搜集線索時聽到社稷圖即將開啟的消息,隻是那時二人對此漠不關心而已。

社稷圖開啟的時間距此還很寬裕,所以景昀和慕容灼沿途緩行,順便搜集關於九州社稷圖的傳聞線索——當年景昀做道尊弟子時,倒是曾經進過社稷圖,但那畢竟是千年之前的事了,哪怕景昀記憶出眾,但一來社稷圖身為名震九州的至寶,與尋常秘境大不相同,二來社稷圖是幅可以修改的畫,焉知沒有變遷?

二人走走停停,行路的速度本就不快,帶上受傷的任西樓後,又被拖慢了幾分。正如景昀預計的那樣,三日後,三人趕到了杏山腳下的杏林城。

此時距九州社稷圖開啟,還有十二天。

既到了杏林城,一切就好辦了。

任西樓身為扶風門弟子,自然有尋找同門的方式。扶風門此次派來的師長弟子足有二十餘人,包下了一處前後五進的大院子,帶隊的烏真人正是任西樓師伯,聽任西樓講述自己沿途遭遇圍殺,又被景昀和慕容灼救下的經曆後,很是感激,硬是邀請景昀二人一同住下,不必再去城中費力尋找住所。

景昀和慕容灼稍一合計,應允了烏真人的邀請——杏林城中已然彙集了來自九州各處的修行者,人流熙攘摩肩接踵,各處客棧連一間空置的屋子都難找出來,與其堅辭不受,倒不如欣然應允。

前往杏林城的路上,景昀還打算前去周邊城鎮轉一轉。然而越靠近杏林城,景昀越能感受到月華瓶中已經融合大半的神魂碎片間的吸引力。及至到了杏林城中,距杏山近在咫尺時,景昀遺憾地確定:她已經不必再去臨近城鎮郊野中尋找了,江雪溪的神魂碎片確實在九州社稷圖中。

隨著她收集的神魂碎片越來越多,神魂碎片間的吸引力也就越強。月華瓶中的神魂碎片不斷躁動,標誌著最後一塊要找的神魂碎片就在不遠處,然而那種躁動又是茫然的、毫無方向的,好像它們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

這種情況無疑是極為罕見的,就連景昀自己的神魂,與缺失的那角碎片呼應時,也隻能感受到極輕微的拉扯與疼痛,這不同於神魂碎片即將被煉化時的感受,神魂間牽絆的那根線沒有斷裂的征兆,聯係依舊緊密,隻是失去了方向,仿佛神魂落入了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神秘所在。

這恰恰說明了,神魂碎片就在九州社稷圖中。

於是景昀隻能歎口氣,開始為十二日後進入九州社稷圖做準備。

救下任西樓無疑是個非常正確的選擇,同行三日,已經足夠景昀摸透她的底細。這少女沒有什麼城府心眼,十分直率可愛,另有一種俠氣勇武,這種性格往壞處想容易招惹是非,但實際上相處起來,卻極為愉快,很容易對她心生好感。

受邀住進扶風門的院落後,任西樓的好人緣頓時展現出來。不但烏真人十分掛念師侄,此次前來的扶風門弟子對這個小師妹也很是喜愛,得知景昀二人救了任西樓,感激自不必提,竟隱隱已經將她們當成了自己人,有什麼消息從不避諱。

因此,景昀和慕容灼並未刻意外出打探,從扶風門那裡已經得到了許多消息。

這一日清晨,景昀和慕容灼起身不久,房門又被敲響。

慕容灼習以為常地拂袖開門,隻見任西樓拎著食盒站在門外,笑道:“兩位前輩姐姐,我又來啦。”

修行者身體強韌,任西樓傷的雖重,卻未傷及臟腑靈脈,趕到杏林城後躺在床上休息三四日,烏真人及各位師兄師姐送來的靈藥相繼服下,傷口竟然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饒是如此,扶風門弟子們仍然不放心,生怕任西樓養不好傷,錯失了進社稷圖的機會,不允她外出,隻能在房中和院裡稍微走動。

任西樓生性活潑,對此深感痛苦。好在她的房間和景昀二人的房間在同一進院子裡,相隔不遠,還能日日帶著點心上門聊天。

慕容灼同樣開朗,和任西樓聊得來,景昀話不多,卻從不破壞氣氛,任西樓喜歡和她們來往,並不隻是因為救命之恩。她照樣熟門熟路將點心擺好,坐下來先歎了一口氣。

慕容灼問:“怎麼了?”

任西樓說:“昨晚二師姐三師兄到了,過來看我,刨根問底又問了一遍,還是那些翻過來倒過去不知說了多少遍的問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誰啊!”

扶風門派來參與秘境的弟子,一部分跟隨烏真人從門中出發,另一部分便是像任西樓這樣在外遊曆的弟子,要陸續趕來與同門彙合。每來一個,都會去探望任西樓,然後任西樓就要再回答一遍同樣的問題。

她抓抓頭發,痛苦道:“我真的想不起來,一路上風塵仆仆,哪有時間去得罪人——我有時確實不大注意,無意中惹人不快,可是……”

慕容灼代她說完:“可是這點小摩擦,遠不到要殺人的地步。”

作者有話說:

明晚正常更新,周末雙更,鞠躬。

第78章 78 絕音徽(四)

◎“我沒生氣。”景昀淡淡道。◎

的確, 既然任西樓毫無印象,想來即使她無意中得罪了人,也不會是極大的仇恨。

為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 殺人極為不智, 殺一位名門大派的弟子更是大大不智。

景昀一手支頤,卻不開口,單手握著一卷書冊慢慢翻閱, 耳畔慕容灼和任西樓嘰嘰喳喳討論,聲音此起彼伏,並不顯得聒噪。

待她翻過小半本書冊時,正趴在桌麵上凝眉沉思的任西樓忽然‘哎呀’一聲,猛拍桌麵直起身來,因為動作太大, 連忙捂住傷口的位置。

慕容灼連忙問:“怎麼了, 沒事吧。”

任西樓擺手說沒事, 她的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旋即正色道:“我想起來了!”

不但慕容灼睜大眼睛等著她說話,景昀也放下手中書冊看去。任西樓思索片刻,臉突然紅了。

慕容灼看得雲裡霧裡,連聲催促, 隻聽任西樓小聲道:“我想起來了,我好像無意間撞見了人家偷……私……那個……”

她支支吾吾不肯直言, 慕容灼已經會意道:“偷\\情?私會?”

任西樓年紀輕, 臉皮薄, 不好意思說出口, 見慕容灼一語道破, 反而鬆了口氣:“對。”

原來在任西樓遭遇圍殺反被救下的五日前, 她晚間趕路投宿到一家客棧裡。深夜口渴,任西樓點燈起身,端了杯盞立在窗前,打開窗子一邊吹風一邊飲茶。

當時正值夜深人靜之際,客棧周遭一片漆黑,所有房間的燈都滅了,唯有任西樓對麵的那扇窗中燈火明亮,她的目光遊移間,望見對麵窗扇上映出一雙交疊纏綿的人影。

“然後呢?”慕容灼問。

任西樓愣了下:“然後……我就關上窗子,回去睡覺了。”

她連日趕路,又正值深夜,困倦疲憊到了極點,隻想著喝完茶趕快回去睡覺,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麼。

多虧這幾天相同的問題被翻來覆去問了幾十遍,任西樓被迫把自己的記憶抽絲剝繭一寸寸打開梳理,才能勉強翻出這點殘存的印象。否則的話,她怕是早就將這件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慕容灼先扼腕歎息:“你怎麼睡得著?”

然後大感不解:“就這樣?”

任西樓抓著頭發痛苦道:“除了這件事,我實在想不到彆的可能了——也許那二人身份不同,悄悄私會,被發現了會有很大的麻煩?”

眼看任西樓已經快要開始胡言亂語了,慕容灼糾結地道:“可是殺了你,麻煩明顯更大吧。”

“好了。”景昀及時打斷了她們二人的話,對任西樓道,“回去記得告訴你的師長。”

任西樓點點頭。

院中有腳步聲傳來,輕盈敏捷,落地時聲音近乎於無,緊接著門外篤篤兩聲輕響,有人叩響了房門。

來人輕袍緩帶,英姿勃發,笑吟吟邁入門來,先嗔怪地看了一眼任西樓:“又亂跑。”

任西樓站起來,討好地笑了笑,雀躍道:“二師姐!”

這位二師姐昨晚剛剛趕來,景昀和慕容灼此前並未見過。她先朝景昀二人欠身問好,再度謝過救命之恩,而後笑道:“聽說二位前輩也要入社稷圖?師父命我請前輩們過去,有些社稷圖的消息,前輩若不嫌棄,便來聽聽。”.

“九州社稷圖自現世以來,從未完全展開過,因此圖中究竟有多少地點,至今無人知曉。”

烏真人手一揮,空中光幕景色輪轉:“至今為止,能確定的是,這些地點都在社稷圖中。其中,這幾處地點,需要格外注意。”

他加重語氣:“社稷圖本就是上清宗用於考驗弟子的秘境,其中不是全然的洞天福地,更不會風平浪靜,上一次社稷圖開啟時,有一百六十八名修士落入南澤渡,最終隻有十八人活著離開。”

他的手指向光幕上泛著紅光的‘南澤渡’三字,加重語氣道:“凡是標紅的地名,你們要通通記住,落地時先判斷身在何處,一旦發現自己身處這些高危地點,立刻離開這些地方,明白了嗎?”

弟子們各自應聲,烏真人又細細講了其他幾點注意事項,而後便令眾人散了。

慕容灼一邊走,一邊回頭看。

景昀似是知曉慕容灼心中所想,淡淡道:“不必猜了,烏真人確實在提點他們。”

方才烏真人將任西樓留了下來,說是有任西樓師尊的口信要帶給她。

這個借口確實合理,大部分弟子先三三兩兩散去,但以景昀的敏銳,自然能發覺幾個大弟子沒有出來,仍然留在烏真人那裡。

她甚至都能猜到烏真人私下囑咐這幾個得意門生的話,

扶風門此次前來的弟子,無一不是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卻也有高下之分。對於其中較為普通的弟子們,能保住命、增長些見識就夠了;至於幾個格外出眾的心腹愛徒,則要麵授機宜,期望他們能得大機緣,更進一步。

慕容灼哦了一聲,挽住景昀手臂:“你不是進過社稷圖嗎?和你記憶中相比,有什麼不同?”

“我已經不太記得清了。”景昀道,“隻記得我那時入社稷圖,不過元嬰修為,運氣不好,落地落在了忘愁海中。”

忘愁海正是被標紅的其中一處地點,慕容灼急急追問:“然後呢?那裡有什麼?”

“忘愁海上空靈氣稀薄,難以高飛,海裡有數不儘的妖獸,我禦風從空中渡海,海中妖獸不斷冒出來,幾乎無法前進,到最後我殺的劍都提不穩了,海麵儘是血紅,才嚇破了它們的膽子,得以登岸。”

慕容灼聽得緊張,鳳凰天性屬火,本能排斥無法高飛的海麵上,禁不住道:“社稷圖不是要攬儘天下盛景嗎,怎麼還有這種可怕的地方。”

“忘愁海其實很美。”景昀道,“天晴時從岸邊遠眺,海天相接完全一色,碧波蕩漾美不勝收,那種一望無際的遼遠不是尋常湖光山色能夠媲美的,它得名忘愁,一個原因就是指海麵風景優美,令人見而忘愁。”

慕容灼聽得不住點頭,而後敏銳地抓到了重點:“你說‘一個原因’?還有彆的原因嗎?”

景昀道:“海邊極目遠眺,自然美不勝收,若是常人不知,步入海水,或是揚帆遠眺,便會驚動海中妖獸,從而前仆後繼湧出,將人分食殆儘。”

慕容灼愣了片刻,茫然道:“這和‘忘愁’有什麼關係?”

景昀淡淡道:“命都沒了,還有什麼可愁的?”

慕容灼一時語噎。

短暫的沉默之後,景昀又道:“其實我私心裡,並不想讓你和我一同進去。”

社稷圖這樣的秘境,自有自己的脾氣,凡是進入社稷圖的修行者,都會被隨機分散投放至秘境各處。哪怕手拉手肩並肩同時邁入,也未必能夠保證被投放到同一地點。

當年景昀做弟子時進社稷圖,和江雪溪一個被投到海上,一個被投放至森林中,足足相隔了小半個秘境,其間距離何止千裡。偏偏二人運氣都不妙,景昀在忘愁海上殺的血肉橫飛也就罷了,江雪溪所在的隱霧林中不但暗藏危機,還有不同宗派弟子彼此爭鬥,真真正正亂成了一鍋粥。

以慕容灼此刻的實力,進入社稷圖還需要壓製隱藏境界,景昀不怕她單打獨鬥輸掉。但進入社稷圖的修行者魚龍混雜,並不是每個人都一心一意探索秘境,景昀怕她在心懷叵測的修行者手中吃虧。

景昀不必多說,慕容灼也知道她不曾宣之於口的思慮。然而王後殿下靜默片刻,還是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和你一起進去。”慕容灼說。

她嬌豔的麵容上,顯出往日極其少見的堅決來。

景昀靜默片刻,忽而笑了。

“好。”她溫聲道。

慕容灼便露出愉悅的神情,她挽著景昀的手,二人朝院門外緩步走去。

“說起來,容嬅這個名字總覺得很熟悉。”慕容灼走著走著,又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

景昀不答,然而慕容灼總覺得有些印象,又想不起來,蹙起眉仔細想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

景昀瞟了她一眼。

慕容灼猶自不覺,正為自己的好記性而興奮:“那個,我們在玉膾樓聽過的那個話本,《一解顏》裡,據說傾心你師兄,和你很不對付的那個。”

她的聲音突然越來越低,尾音近乎於無。

慕容灼忐忑地轉過頭,仔細觀察景昀的神色,為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言語感到了深刻的懊悔。

然而景昀麵無表情,八風不動,隻平靜地掃了慕容灼一眼,不做任何回應。

慕容灼更心虛了,連忙咳嗽一聲試圖找補:“當然,這些話本中都是無稽之談,胡編亂造,真是令人不齒。”

景昀依舊不開口,她的眼睛不能視物,覆有白綾,故而慕容灼無法通過眼神變化來判斷景昀的所思所想,很快撐不住了:“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提錯壺了,你彆生氣麼!”

“我沒生氣。”景昀淡淡道,“真要因為這個生氣,你在天端城書鋪中偷買那些寫著我名字的話本時,我就該和你翻臉了。”

作者有話說:

明後兩天雙更,很快下秘境啦!

第79章 79 絕音徽(五)

◎山雨欲來◎

身為鳳族的王後殿下, 慕容灼一向很大膽。

但有時候,她又會變得很安分。

就像現在這樣。

景昀輕飄飄說出那句話之後,慕容灼頓時牢牢閉上了嘴, 露出懊悔的神色。

她想破腦袋, 也想不明白景昀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事實上景昀並不會因此動怒,她說不生氣,就是真的不生氣。

慕容灼知道這一點, 但她仍然要表現出心虛懊悔的模樣,一是她的確有些心虛,二則是那些話本確實對玄真道尊失之恭敬,所以慕容灼必須表現出自己的歉意,而不是因為景昀不生氣,就心安理得揭過這一頁。

隻是慕容灼的沉默沒能保持太久。

因為她注意到, 景昀帶著她朝院外走去, 卻沒有循著來時的路, 回到二人居住的院落中,而是走向了府門的方向。

慕容灼吃驚道:“我們要出去?”

景昀嗯了一聲。

慕容灼問:“去哪裡?”

景昀看了看頭頂陰沉的天色,收回目光:“去杏山。”.

今日天氣不好。

天邊的陰雲聚攏成片,風中夾雜著極淡的泥土氣息,預示著大雨即將來臨。

普通人往往不會選在這樣的天氣出門。

所以街上全都是修行者。

街道上、店鋪前、客棧外、酒樓裡, 無數駁雜的靈力混雜交錯。佩劍的、用刀的,肩扛靈禽的、驅策靈獸的, 足以令人眼花繚亂。

整座杏林城中, 竟擠滿了修行者。

慕容灼的步伐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好奇張望四周。

“你知道那兩個是哪個門派嗎?”慕容灼問。

慕容灼指的是左前方兩撥分著玄白二色、服製涇渭分明的弟子, 景昀神識外散探查片刻:“不認識, 近年新崛起的門派吧。”

話音未落, 景昀忽然將慕容灼衣袖一扯。

慕容灼猝不及防之下立足不穩,踉蹌一步閃到景昀背後。下一刻前方威壓驟然爆發,臨近幾個行經此處的修行者修為差了些,竟然狼狽不堪地踉蹌摔倒在地。

這威壓對尋常修行者來說自然不容小覷,但對景昀和慕容灼來說還及不上一陣撲麵的寒風。慕容灼從景昀背後探出頭來,驚愕地望見前方兩撥人馬已經劍拔弩張,陣仗一觸即發。

“這是怎麼了?”慕容灼驚訝道。

景昀雲羅下的雙眼轉向她,無奈道:“你都問我那是哪門哪派的了,就沒注意到……”

她話未說完,隻聽那撥玄衣修行者中的領頭人輕蔑地冷哼一聲,餘光朝四周一瞟,開口時聲音不高不低,足以使得附近的人聽清楚:“刀劍無眼,閒雜人等速速離開此地,否則生死自負。”

這話說得實在霸道,景昀和慕容灼本來直衝城外杏山,一聽這句話,反而蹙了眉。

旁邊幾位受到威壓震懾,修為遜色些的修行者自然不敢硬抗,一聲不吭快步走開。

鄰近酒樓中,店鋪中的修行者亦聽到了此處動靜,紛紛探頭出來看,瞥見那兩方修行者身上的玄白衣袍,麵露了然之色,雖然沒有明顯的懼怕,卻也習以為常:“又是東西天衍宗的爭端。”“隨他們去隨他們去。”

他們聲音有意無意地壓得極低,但景昀與慕容灼耳力何等敏銳,一絲不漏地捕捉到了那些議論的話語,頃刻間便從這些含義無窮的話語中拚湊了大概。

幾百年前,有個叫天衍宗的宗派格外興盛,風頭無二。隻是後來,天衍宗內部分裂,分成了兩派,彼此都認為自己這支才是繼承了天衍宗道統絕學的唯一嫡係,為爭奪正統名分又打的不可開交,至今仍然未分出勝負,同時亦是不死不休的冤家,修行界便稱他們為東天衍宗、西天衍宗。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東西天衍宗此次前來杏林城的弟子撞見,一言不合衝突再起,自然要再分出個高下來。

景昀也就罷了,慕容灼卻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

天衍宗弟子若是好生勸人離開,慕容灼自不會多生是非,但被人以這樣居高臨下的態度逐離,縱然是脾氣再好的人也難免生出不滿,更不要說慕容灼。

附近的修行者散去,遠處街道上來往行人有意無意繞開此處。對麵酒樓的窗子開了幾扇,顯然有人向下張望。

衝突一觸即發,唯有道路兩旁階前,還有兩個纖細清麗的身影靜靜立在原地。

那為首的玄衣人再度瞥來一眼,揚了揚下巴,示意左右弟子將這二人驅離。

天衍宗到底是道門宗派,氣焰雖然張狂,霸道卻多在嘴上,城中還有道殿上尊坐鎮,東西兩宗衝突算是門派內鬥,道殿不會多理會,但真要當街打死打傷了無辜路人,事情可就不好了結了。

兩名弟子看她們麵目清秀尋常,探不出修為深淺,心裡便有些不以為意,來到景昀二人身前,禮貌但強硬地道:“請二位道友行個方便讓一讓,刀劍無眼,若是誤傷二位道友可怎麼好。”

這話說得就要柔和很多,雖然強硬之意不改,至少聽上去不那麼令人反感了。

慕容灼先看了景昀一眼。

景昀淡淡道:“我請你出來,不是為了讓你受氣的。”

得了景昀肯定,慕容灼底氣更足,她轉向那兩名弟子,同樣禮貌但強硬道:“可以,但先道歉。”

弟子一愣:“什麼?”

慕容灼道:“你們先在大街上釋放威壓隨意衝擊他人,又要逐走我們,不該道歉嗎?”

天衍宗是蒼州大宗,雖然在人族九州名門大派中排不到最前幾席,但此時各派齊聚蒼州杏林城,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在蒼州的地界上,對天衍宗往往也就更多兩分尊重。

而今慕容灼話一出口,東西天衍宗居然同時愣住,對視一眼,有人唇邊竟然已經泛起了諷刺的笑意。

慕容灼問:“你笑什麼?”

玄衣是東天衍宗的服製,那兩名東天衍宗弟子上前一步,道:“衝撞道友了,還請道友先行離去,免得再被誤傷。”

慕容灼又問他們:“你們聽不懂我的話嗎?”

與此同時,她給景昀傳音:“阿昀,他們要是上來打我,你可一定要給我撐腰。”

景昀:“……”

景昀說:“好。”

慕容灼的反問顯然令天衍宗弟子感覺大失麵子,東天衍宗為首的修行者已經麵露惱怒,那兩名弟子索性不再多言,一左一右突然出手,去勢既快又準,一旦這兩招落定,便要扣住二人肩膀,將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擒住。

單看那招式,確實淩厲狠辣,隻這頃刻間出手,便足以看出這兩名弟子都已邁入金丹,至少已有金丹初境的實力。

年紀輕輕能修至金丹境,放在修行界中,已經算是少年英才。但很可惜,此時九州年輕天驕彙聚此處,金丹初境強者在社稷圖中隻算個門檻,根本排不上號。

慕容灼那張平凡清秀的麵容上,浮現出濃重的惱意。

她居然絲毫不理迫至近前的勁風,廣袖重重一振。

下一刻,兩名天衍宗弟子身形消失在原地,空中兩道玄色的弧線閃過,倒飛出去。

天衍宗其他人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局勢變化,唯有東天衍宗那位眼高於頂的領頭人反應過來,大驚失色,掐訣厲喝一聲:“止!”

這一聲厲喝氣勢非凡,聲震四方,當真是整條街道都不能忽視,兩旁酒樓店鋪窗扇嘩啦啦紛紛推開,各個探頭出來。

然而與之相對的是,這一聲除了聲勢可嘉,實在沒有半點用處。

轟隆兩聲巨響,領頭人往後搖晃退卻數步,險些坐倒在地,那兩道玄色弧光飛過半邊街道,一左一右分撞在了路邊的兩棵樹上。

兩棵大樹搖晃兩下,樹身折斷,轟然墜地。

短暫的寂靜之後,天衍宗眾人仍然陷在詭異的靜默中,兩旁酒樓店鋪中卻有嘈雜議論聲驟起。

“現在,你們聽得懂人話了嗎?”

慕容灼往前兩步,抱起雙手,冷冰冰看著搖搖晃晃的東天衍宗為首者。

此人雖然高傲霸道,麵色陣青陣紅,好在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臉色五彩斑斕變幻半晌,低頭道:“衝撞道友,是我之過,請道友原諒。”

這話說的還是冰冷生硬,不過慕容灼並不打算浪費時間過多計較。她轉頭看向一邊雖不開口,幸災樂禍之色卻溢於言表的西天衍宗弟子:“你們呢,還是聽不懂嗎?”

眼看對方變了臉色,慕容灼臉色卻變得比對方還快:“釋放威壓的那個,自己出來道歉,此事一筆勾銷,否則……”

方才街道上驟起的威壓,乃是東西天衍宗兩方角力之過。慕容灼本不打算和他們計較,但東天衍宗弟子出言不遜,委實讓她很不愉快,心胸也就沒那麼寬大了。

西天衍宗弟子同樣目睹了剛才那一幕,這少女輕描淡寫揮一記袖子,不但擊飛兩名金丹弟子,東天衍宗心高氣傲的年輕天才竟連溢出的餘波都難以承接,其修為深淺難測,但決計不是他們能匹敵的。

若在往常,西天衍宗弟子決計不可能輕易低頭。但東天衍宗已經低了頭,還是挨了打之後再低頭,顯得更加丟臉,西天衍宗弟子並不想在仇敵的麵前同樣挨一頓打,丟完臉之後再不情不願低頭。

西天衍宗眾人心下稍一合計,還是麵色難看地低頭道歉。

他們臉色難看,慕容灼並不以為忤,反而因為他們不悅,自己更高興了。她麵色高深莫測地盯著東西天衍宗弟子的麵容服飾看了片刻,點頭道:“我記住了。”

——記住什麼?

眼看雙方麵色更加難看,以一己之力將兩派仇怨儘數拉到自己身上的慕容灼大為滿意。

她拍拍景昀:“走啦!”

又不輕不重地補上一句:“我還以為多厲害呢,沒想到用不著你出手,我一個人就料理了。”

二人相攜離去。

走出數步,景昀忽然頓住腳步猛地回頭。

天衍宗弟子們正麵色不善地盯著她的背影,見她回頭不禁一驚,旋即想起這少女是個瞎子,神情稍稍放鬆。

其實從始至終,景昀都沒有出手,始終靜默地站在慕容灼身旁。然而不知為何,他們對景昀的忌憚分毫不少。

街道兩旁的酒樓店鋪裡,無數雙眼睛或好奇、或嘲諷、或試探地注視著街道上這場鬨劇,看到天衍宗弟子們麵上明顯鬆懈的神色,不少低低的笑聲相繼想起。

看得出來,天衍宗的風評並不很好。

東西二宗的弟子在這時忽然變得極為默契,麵色非常難看,目光冷厲環顧四周,仿佛要穿透酒樓商鋪的牆壁,用眼神刺殺發出嗤笑的人。

很可惜,這個舉動反而使得笑聲變得更大了。

散修或許不敢得罪天衍宗,但此刻杏林城中,更多的是大宗門弟子,這些弟子很多出身於更大的宗派,甚至還有道殿弟子,他們不願在社稷圖開啟前惹出是非,不代表他們真的怕事。

於是更多的笑聲響起,其中還夾雜著很多不屑的聲音。

天衍宗弟子怒氣更濃,卻終究無法采取下一步舉動。

更多人眼底流露出鄙薄的神色。

由宗派年輕一代強者性情,往往可以反推宗派本身。

當今道門中,道殿年輕弟子銳不可當,作風凜冽。這是因為道殿肩負著統率人族、威懾南北的責任。

觀星閣弟子沉穩靜默,寡言少語。這是因為觀星閣本身修煉道路如此,兼之底蘊深厚,自然沉穩。

九華宗弟子性情溫厚,純善仁愛。這是因為九華宗專修醫道,最講求醫者仁心,宗門上下慈悲為懷。

而觀天衍宗弟子做派,簡直把‘外強中乾’四個字烙在了臉上,被人看不起也是理所應當。

然而景昀並不是在看天衍宗。

她的雙眼掩蓋在雲羅下,毫無半點神光,卻準確地掠過天衍宗一眾弟子,投向了西側酒樓二樓其中一扇半開的窗口。

頃刻間景昀神識無聲無息侵入窗中,窺見了一個朦朧的側影。

窗中人似有所覺,然而景昀神識一沾即走毫不停留。下一刻,她回過頭,牽起慕容灼的手,飄然遠去。

“你在看什麼?”慕容灼問。

景昀靜靜道:“看一個看著我們的人。”

“什麼?”慕容灼被這繞口令似的話弄得一怔。

景昀沒有立刻回答。

她秀麗的長眉微微斂起,仔細揣摩著那道突如其來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審視的、幽冷的、玩味的、饒有興趣的。

但它又是極為隱蔽的,隱蔽到了慕容灼一無所知。倘若不是景昀目不能視,習慣性地外放神識探知四周,怕是也會漏掉那道注視著她的目光。

那道目光是慕容灼和天衍宗弟子正麵交鋒時,突然出現的。

憑借著多年磨練的對情緒極其敏銳的感知能力,景昀可以斷定,那絕不是簡單的好奇。

一抹陰雲悄無聲息從景昀心中浮現,為她心底籠上了一層幾不可見的淡淡陰霾。

作者有話說:

明天7000+,確保周末總字數保持兩更合一,鞠躬。

第80章 80 絕音徽(六)

◎幽夜君◎

酒樓二樓房中的桌旁, 坐著一個小小的女童。

她麵頰飽滿,神情清稚,看上去非常漂亮可愛。

她穿著漆黑的窄袖長裙, 裙擺很長, 拖在地麵上,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她外披同色披風, 從頭到腳包裹嚴密,兩隻手戴著黑色手套。她的嘴唇蒼白,血色近無,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麵頰也蒼白如紙。

桌麵上擺滿了各色珍饈,滿桌菜肴的香氣飄散在空中,桌邊卻隻坐了女童一人。

房中有很多人, 穿著黑衣的人, 他們全都跪在女童的腳下。

女童開口了。

她的聲音像她的麵容一樣稚氣, 所以當她像大人一樣說話時,就顯得有些老氣橫秋,有些怪異,又很是可愛。

“那是誰?”女童問。

為首的黑衣人羞愧道:“屬下並未聽說過。”

他當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比如那兩名女子麵容尋常清秀, 眉眼卻異常靈動,很可能經過易容;又比如那紅衣女子出手太快, 隻是一揮袖的功夫便收了手, 純以靈力應敵, 無法通過招數判斷那是哪門哪派的人物。

但這些理由都不重要,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說得越多就越像狡辯, 而黑衣人知道,頭頂的女童最厭惡的就是推搪和狡辯。

沒有人膽敢觸怒她。

女童稚聲道:“沒用的東西。”

她的聲音很稚氣,她的麵容很可愛,她就像個真真正正的可愛小姑娘,因此哪怕她此刻說出這樣一句話,也還是像小孩子撒嬌使氣,很難使人心生驚詫反感,

然而跪著的所有人同時更深地叩下頭去,額頭緊緊貼著地麵,驚恐到了極致,卻沒有人敢發出半點聲音。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脾氣很不好。

現在她快要死了,她的脾氣隻會更加不好。

有誰能勝過她?有誰能勝過這位垂死的殿下?

答案是沒有。

所以沒有任何人膽敢觸怒她。

女童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步步走到窗畔,確認那道神識的氣息已經遠去,漠然道:“人族真是藏龍臥虎,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輕一代裡,已經有了這樣的人物。”

她說的這段話有些長,不再是三兩字的短句,因而能清晰地聽出,她說話的速度有些慢,音調也有些古怪,如果硬要打個比方,就好像北方的蒼州人跨越幾萬裡,來到南方偏僻的小鎮上,初學拗口方言那樣。

女童注視著下方來往的人群,眼神中卻絲毫沒有畏懼。

她避開那兩個少女的探知,當然不是因為畏懼,而是不想在緊要關頭來臨之際多生是非,暴露自己的行蹤。

她當然不會畏懼,不要說年輕一代的人族俊傑,哪怕麵對道門最高處那些活了幾百年的老怪物,她也不會有絲毫的害怕。

因為她地位很高、輩分更高、修為極高。

女童倒背著雙手,稚嫩的小臉上隻餘漠然。

“殿下。”為首的黑衣人小心翼翼地開口。

是的,她也是一位殿下,但不是人族,而是魔族的殿下。

她是老魔君的妹妹,現任魔君的姑姑,千年前那位與妖族同時進犯人族的魔君幼女,也是如今魔族的最強者。

千年前那位魔君親自統率魔族揮師南下,以為能趁機攻占九州,將冰原南方那遼闊而富饒的土地劃進魔族版圖,最終卻在承天台上被一劍斷首,頭顱飛落直墜塵泥,成了玄真道尊為世人傳頌的種種故事裡平鋪直敘的一筆。

這位魔君死後,他的王後生下了一個小女兒。倘若不是她出生太晚,同母兄長又生的太早,以天賦而言,她才該是下一任魔君。

她叫幽夜,魔族以君為至尊,所以她又被稱為幽夜君。

極北冰原連年風雪蔽日,少見陽光,漆黑和寒冷才是常態,黑夜比白天更加長久地覆蓋在冰原上空。

幽夜就是黑夜。

她的威名也像黑夜一樣,籠罩著整座極北冰原。

但現在這片黑夜快要散去了。

於是她要做最後的一件事。

幽夜君雙手倒背在身後,道:“走。”.

城外彙聚著更多修行者。

杏林城中可供落腳的地方再多也有限,裝不下自九州各處趕赴而來的修行者,大大小小的客棧早在數月之前就已經住滿。名門大派或許早些年在城裡置辦下了產業,弟子們不愁沒地方落腳,但更多普通門派及散修來的稍遲幾日,就已經找不到住處了,隻能在城外紮營住下。

朝官道兩旁的林野荒原中望去,有許多頂臨時搭起的簡陋草廬或帳篷,再往更加寬闊遙遠的地方看去,還停著許多班龍車,遠處甚至還能隱隱約約看見停著的幾艘小型飛舟。

官道筆直地延伸向遠方,兩旁荒原中的帳篷車舟也同樣看不到儘頭。

城外聚集的修行者很多,景昀和慕容灼走在官道上,絲毫不引人注目。打鬥的聲音飄來,有的地方還能看見未乾的鮮血。

這麼多修行者聚集在城外,難免會起摩擦。

道殿弟子青色的服飾十分顯眼,一隊又一隊巡邏來去,隨時警惕並製止更多的衝突爭鬥爆發。

天色忽然完全陰沉下來。

景昀額頭一涼,一滴水珠砸在了她眉心上方。

下雨了。

慕容灼撐開一把大傘,這是趕路時她在街邊閒逛,隨手買回來的一把普通雨傘,唯一出奇的地方就是它很大,大到足夠四個人同時擠在傘下。

啪嗒、啪嗒。

雨滴不斷砸落在傘麵上,濺起朵朵水花,傘外銀絲連綿成線,銜接在天地之間。

隔著朦朧的雨幕,慕容灼看到遠方官道儘頭,出現了一座山。

“那就是杏山?”

“那就是杏山。”

景昀止住腳步。

她抬起手,按住衣襟下顫動的月華瓶。

識海深處泛起尖銳連綿的疼痛,每往前多走一步,那疼痛就更尖銳一分。

那就是杏山。

走到這裡,就不能再往前行了。

社稷圖百年一啟,人族年輕強者皆聚此地,容不得出現半分差錯。道殿派出的精銳守住了通往杏山的路,雨幕深處營帳的影子若隱若現。

道殿及頂尖宗派的強者,全都守在營帳裡。

這些強者無論哪一個,都是舉足輕重的大能,然而他們現在就像一個個普通的守衛,各自端坐在自己的營帳中,那些營帳散落分布在杏山周遭,看似散亂毫無軌跡,實際上卻構成了一個陣法,將杏山的中心、社稷圖所在的地方守得風雨不透。

曆次社稷圖開啟,妖族和魔族都會自南北分彆伸出手,想要從中分一杯羹。每一次年輕人們滿懷欣喜踏入社稷圖中時,他們不知道,從南北吹拂而來的風刀霜劍,已經被無聲無息擋在了社稷圖之外。

雨幕中有一隊青衣人走來,正是道殿負責戍守的精銳。他們這些天輪番值守在此,顯然不是第一次撞見有人走到此處,為首那人朝景昀二人微微頷首,語氣冷硬,卻並不霸道,相反還很客氣:“兩位道友,還未到社稷圖開啟的時候,暫不能往前,請離去吧。”

景昀平聲道:“我們不往前,在這裡看看,可以嗎?”

那人微一猶豫,點頭道:“自然可以,不過請勿越界。”

景昀伸手接過慕容灼手中的傘,靜靜凝望著雨中杏山時隱時現的輪廓。

天色一寸寸暗下來,分明剛過午後,天邊卻已經陰沉如墨,雨下的越發大了,飛濺的水花飄至傘下,擦過景昀的衣襟,沒有留下半點濕痕。

“殿下。”寂靜忽而打破,景昀的聲音響起。

她望著杏山的方向,緩緩道:“我記得曾經提過,我和容嬅的關係很不好。”

慕容灼想想沒錯,用力點頭應和。

“你知道為什麼嗎?”

慕容灼心想這我哪裡知道,自己隻知道話本上寫你們為拂微真人反目,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嗯……”

景昀輕笑一聲,仿佛猜到慕容灼心中在想什麼,直截了當道:“不是因為師兄,雖然容嬅確實對師兄有意。”

她沉默片刻,似在回憶,而後道:“如果說人和人之間,可能一見如故,那我和她,大概是第一眼見到彼此,就會相看生厭的關係。”

景昀和容嬅初見時,都還是年幼的女童。

她和容嬅年紀相差不大,一個是道尊關門弟子,一個是上清宗主膝下愛徒,同樣年幼早慧、沉穩有度,然而她們第一次見麵,就吵了起來。

景昀記得,吵架的起因是因為道不同,又硬要分出高下的緣故。景昀心境修無情道,主修劍;上清宗修行更偏向順其自然,容嬅書畫雙修,二人所承道統從根本上就大不相同。

道之一途隻有適不適合,難有高下之分,但對於兩個年幼的孩童來說,即使再早慧,也仍然有未消退的稚氣,起初隻是端坐辯論,後來各不相讓,開始互相攻擊對方所修的道。

等師長們趕來之際,景昀和容嬅已經親自下場,打了起來。

她們最終沒能分出勝負,因為師長們急急忙忙把兩個孩子拉開,所幸她們年歲相近、修為相仿,一時間各自拿對方沒辦法,都沒受傷。

但梁子已經結下了。

無論她們多麼早慧、多麼聰明,終究還是兩個年幼的孩子,而孩子之間獨特的愛憎,最難緩解。

此後數百年,景昀和容嬅的關係從未緩和過。

一直到千年前,容嬅塢城外力戰隕落,景昀在承天台上絕地飛升。

彼時,距離景昀第一次見到容嬅,已經過去了三百零四年。

她們始終不是朋友,卻也未必算是仇人。

作者有話說:

晚上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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