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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67604 字 3個月前

這句詩用來評價景昀和她,都很合適。

因為在她身處的那個時代, 她本就是人族年輕一代排行第二的美人,也是排行第二的樂修。

她是上清宗聖女, 容嬅。

容嬅纖長入鬢的秀眉揚起, 朝著長街另一頭走來, 她看著景昀平淡如水的麵容與毫無神光的眼睛, 眼底露出了錯愕之色, 然而說出口的話卻非常刁鑽。

“你瞎了?”

景昀毫不動氣, 顯然早已習慣了對方的態度。

她淡淡道:“比不過你死了,容嬅。”

千年之前,是玄真道尊的時代。

那時玄真道尊震懾南北,天下順服,光華赫赫。

但那又不止是玄真道尊的時代,在千年之前,玄真道尊的名諱如烈日般高懸天空,而烈日光輝之下,亦有月華與繁星同懸天際。

容嬅仙子便是當時修行界名氣最大、亦是地位最高的修行者之一。

上清宗為道門三宗之一,僅在道殿之下,容嬅身為上清宗聖女,代宗主主持上清宗事務,是鐵板釘釘的下一任上清宗主,地位尊貴至極。又兼修為極高,容貌清麗,是修行界眼中高居雲端的出塵仙子。

她們各自在活著的時候,便已經是一個傳奇。

沒人能想得到,這兩位千年前聲名卓著,千年後亦青史長存的仙子,私下裡說話時,居然如此尖刻、如此嘲諷、如此不客氣。

容嬅冷笑道:“聽說你飛升了,這是又掉回來了?飛升的仙人雖然少見,此方大陸有史以來至少還有三五個,謫仙從古至今卻還沒聽說過,恭喜你,凡事都要爭第一,現在又多了一個第一的名頭。”

景昀淡淡道:“彆忙著恭喜我,先恭迎你的兩位師叔吧。”

容嬅一愣,隻聽景昀道:“那兩隻雞是穆真人當做兒子養大的,希望你沒把你的兩位師叔捏死。”

景昀能感覺到車中那兩隻雞安然無恙,依照容嬅的性格也不會驚嚇之下立刻出手弄死它們,但不妨礙她刺容嬅兩句。

身後車中發出響亮的雞鳴,大概是那兩隻雞混亂中掙開了綁縛的繩子,正在高聲抒發重獲自由的喜悅。

容嬅愣住了,她甚至忘了繼續和景昀針鋒相對,顫聲道:“……什麼?”

景昀沒有回答,然而容嬅也不需要回答了。

她站在原地,背影看上去很孤單,很難過。

但她沒有哭。

良久,容嬅開口,語氣與尋常無異地問:“你怎麼來了?”

景昀道:“我來找人。”

容嬅問:“你不是飛升了?”

景昀道:“我是飛升,又不是坐牢。”

容嬅笑了笑,然而話音出口時,卻帶著泣音。

“憑什麼。”她哽咽道,“你還能回來,我卻要在這裡坐牢,煩死了!”

她終於哭出聲來,並沒有梨花帶雨般的清麗,反而像個任性的、受儘委屈的小孩子。

“你走開,走遠點!”容嬅哭叫道,“看見你就生氣!”

景昀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玄真道尊從不受氣,更不會寬容且以德報怨地走過去,像民間話本中的仁愛主人公一樣,無視容嬅毫不客氣的話,拍著她的脊背溫言安慰,並任憑容嬅撲在她懷裡放聲大哭。

哪怕容嬅和景昀打了很多年交道,早了解她的性情,此刻也不由得哭得更大聲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委屈又憤怒地道:“景玄真,你給我回來!”

景昀毫不理會,反而走的更快了。

容嬅帶淚的、咬牙切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景玄真,景玄真你回來!”

“請你回來!”

景昀終於紆尊降貴地停住腳步,轉身回到她離去前的位置:“你說。”

容嬅暫時沒有時間說話,因為她哭得更大聲了。

說實話,她的哭聲令人忍不住想要封閉聽力,但景昀看在穆真人的份上,選擇對容嬅抱有最後一點容忍,直到容嬅嚎啕聲止,帶著通紅的眼睛抬起頭來,問:“師祖他何時羽化?”

還是看在穆真人的麵子上,景昀耐著性子回答完了容嬅所有的問題,哪怕她的問題無休無止、冗長且繁瑣。

直到最後一個問題答完,容嬅低下頭,將臉埋進手心裡。再抬起頭時,她的眼睛已經通紅,淚痕卻消失殆儘,依舊冷冷地道:“我不欠你的情,你要找誰?”

景昀道:“我師兄。”

出乎意料的是,容嬅居然沒有表現出詫異、惋惜等神色,反而像早在預料之中一樣,冷冷地哼了一聲。

她說:“他不在這裡。”

景昀道:“所以你知道他在哪裡?”

容嬅說:“我知道啊,怎麼,你猜不出他在哪裡?”

她臉上浮現出一種嘲諷的色彩:“江師兄當年離開道殿二十年,你不會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吧。”

這話說的非常意味深長,堪稱是言有儘而意無窮的典範。結合當年容嬅愛慕江雪溪一事天下皆知,再聯想江雪溪當年消失二十年,這一番話足以挑動絕大多數人的疑心。

景昀卻沒有變化神色,隻是神情平靜又隱帶諷刺地道:“知道你為什麼遲遲未能大乘嗎?就是因為你隻會玩弄這些心思。眼界尚且勘不破情愛小道,又怎能勘破天道。”

容嬅頓時變色,方才那種隱帶嘲諷的氣定神閒頃刻間消失殆儘,大怒道:“你說什麼!”

景昀淡淡道:“你急什麼?”.

溪水儘頭的山林縫隙中,一雙金黃的眼睛閃過。

那是一隻鷹虎獸。

鷹虎獸速度極快,又是秘境中誕生的凶獸,天生氣息隱蔽,林中人竟未察覺到它的存在。它掉頭疾飛,轉瞬間回到慕容灼身旁。

慕容灼眼底漸漸恢複黑白分明的清澈,她睜開眼,收回依附在鷹虎獸身上的神識,揮手逐開它,朝著溪水儘頭掠去。

這一次,她的動作快了很多,朱紅的風一掠而過,轉瞬間來到了溪水儘頭。

那裡有五個人,三個年輕弟子躺在地麵上,緊閉雙眼,其中兩人的外袍已經消失了,還有兩個人正站在他們身側,身上披著道殿弟子的外袍,其中一人舉起右手,似要揮落。

被扒外袍的兩個弟子中,有一個慕容灼還挺熟悉,她記得那娃娃臉叫陳禮,是天樞小隊中的人。

眼前這幅景象實在不難猜出前因後果,慕容灼再不遲疑,抬袖揮出一陣疾風,去勢快如雷霆閃電,襲向身披弟子外袍的那二人。

風中夾雜三分離火氣息,這是鳳凰血脈中的本命真火,攜著無上威勢。

疾風尚未及身,那二人已經察覺,竟不慌亂,反手各自格擋,轉瞬間一灰一白半空中迎上慕容灼揮出的靈力。

慕容灼看得清楚,灰色的是一陣朦朧的霧氣,而白色則是一道寒冰般的短刃。

三者相逢,轟然震動間慕容灼那一擊被完全化解,但與此同時,灰霧消散無蹤,短刃則在空中顫栗片刻當啷落地,落地時震顫半晌。

慕容灼全不理會落空的第一記攻擊,進社稷圖前景昀對她的叮囑言猶在耳。故而揮出第一道疾風之後,慕容灼看也不看,手腕一翻,掌心出現了一把明若秋水的長劍。

在對方無暇反擊的這短短一刹,慕容灼手提扶光,周身靈力翻湧暴漲,險而又險地將自己的力量控製在了化神巔峰,沒有越過秘境允許的上限。

她提起劍,朝那二人所在的方向重重斬落。

作者有話說:

今天這章比較短是因為斷在這裡最合適,明天那章揭秘師兄消失二十年的真相,鞠躬。

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王國維《蝶戀花·窈窕燕姬年十五》

第87章 87 絕音徽(十三)

◎“那是我此生第二次見到那麼多翾光花。”◎

扶光出鞘, 然後斬落。

那一劍很直很平,挾起無儘風聲。

對麵那二人齊齊抬臉,兩張相同的麵容出現在了慕容灼眼前。

這二人眉宇間仿佛籠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那層霧氣使他們的麵容變得非常模糊, 很難被記住。但在催發的鳳凰血脈眼底,則毫無遁形。

他們一左一右,同時抬手。

一片灰霧鋪天蓋地籠罩而來, 灰霧深處,寒冰利刃隱沒在後,毒蛇般襲向慕容灼眉心。

灰霧所過之處,草木凋零,天地黯淡。

這片灰霧很有名氣,正如它的主人。

霧是斷魂霧, 霧的主人是魔族十六祭司之一, 魔族最頂尖的強者, 他有個非常高貴、繁複且動人的魔族姓名,道殿為了方便人族修行者識記,則以他的本源功法和祭司殿排名稱呼,叫做霧十六。

劍光如同雷霆,撕裂了那片灰霧, 清響回蕩,既穩又準地撞上了隱藏在霧中的白刃。

白刃的主人也很有名, 她有一張和霧十六完全相同的臉, 也有著和霧十六完全相同的高貴血脈和身份。

她是霧十六的妹妹, 魔族祭司殿排名十三, 人族稱謂白十三。

很久之前, 她的稱謂是白十五, 後來變成白十四,直到前些年變成白十三。

原本的十四和十三,自然是被她殺了。

當啷!

慕容灼斬出的一劍完全消散,白刃倒飛而回,落入白十三手中。

白刃之上,已經隱隱浮現出一條長長的裂痕。

“魔族。”慕容灼冷冷地道,“好大的膽子!”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隱在袖中的左手微微用力,捏碎了一件東西。

白十三低頭看著白刃上的裂痕,忽然吃吃笑了起來。

她有一張楚楚可憐,極具迷惑性的臉。然而眉宇之間,卻縈繞著無法掩飾的驕傲和張狂,此刻她笑起來,眉間傲慢漸漸隱去,柔聲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慕容灼冷冷道:“不想死就滾!”

王後殿下很少說出這樣有失身份的話,但隔著空中消散的灰霧,她無法探知躺在地上的三個道殿弟子生死如何,看不出他們胸口有任何起伏的跡象。

與此同時,她握劍的手稍稍收緊,心底倏然生出警意,千鈞一發之際原地消失,險險避開了身後無聲無息的一擊。

那是白如玉、冷如冰的一把短刃,仿佛潛行的毒蛇,無聲無息出現在慕容灼身後。倘若不是慕容灼及時避開,此刻那把短刃已經沒入了她的心臟。

這把白刃,同白十三手中那把毫無分彆。

風聲驟起。

白十三忽然厲聲道:“讓開!”

霧十六一直安靜地站在她身後,相似的眉眼間是恭謹安靜的神色,二人心念相通聞聲急速閃避,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潑乳白色的液體,從霧十六肩頭飛濺而出,那是魔族的血液。

慕容灼出現在樹梢頭,扶光劍明如秋水,不染纖塵。

她略含遺憾地歎了口氣。

霧十六踉蹌一步,血沿著道袍滴落,竟然將道殿自帶護體符文的道袍上燒蝕出了清晰的裂痕。

白十三的麵色終於徹底地沉了下來,她用一種與成熟的、楚楚可憐的女子麵容完全不符的略帶稚氣的聲音,認真道:“我要殺了你。”

這句話很平淡,但卻極其可怖。

因為她不是說說而已,她是真的這麼打算,並且她真的很有底氣。

這種底氣來源於她的力量和身份,也來源於她最崇拜的那位殿下。

白十三周身的道袍忽然開始寸寸碎裂,露出道袍下漆黑及踝的長袍,與此同時,她的氣息也開始不斷攀升,變得異常強大,最終攀升到了化神巔峰,戛然而止。

她的雙手向外一展,於是灰與白交織的霧氣便從她掌心源源不斷地生出,籠罩了整座溪水儘頭的山林,使得這片山林上方的天穹好似都變得灰暗。

空氣粘稠而潮濕,水汽正迅速凝結。

霧氣深處,有奪目的光芒閃爍,那不是劍光。

那是離火的光芒。

鳳凰本源血脈中的離火,從慕容灼周身逸散,因為境界壓製的關係,顯得有些暗淡。

但它們仍然迅捷而猛烈地蔓延開來,燒灼著這片灰暗的霧氣,好像一滴水落入了油鍋之中,又好像火焰觸及了一堆堆放的乾草。

嚓啦一聲輕響。

這聲音像是撕裂了一重輕紗,又像是扯碎了一張白紙。

金紅的火光衝天而起,火光中慕容灼的麵色被映出了一種異樣的白。

她似乎化作了一隻疾飛的鳳凰,飄搖的裙擺宛如展開的翅膀,朝著白十三急掠而來。

與此同時,她手中的扶光劍劍鋒微揚,看似很隨意地朝身側點了一點。

動作細看之下有點僵硬,那是因為慕容灼本不會劍法,景昀在進入社稷圖之前數日中,強行令她死記硬背下了一些招式。

但玄真道尊親自教授的劍法,哪怕隻是臨時抱佛腳,學出三分形似,也很足夠唬人了。

劍鋒隨意地撕裂血肉,正如離火隨意地燒穿霧氣。

霧十六的身影從空中浮現,搖晃了兩下,跪倒在地。

叫起來的卻是慕容灼。

她白如冰雪的頸邊,出現了一道寸許的傷痕。

傷口處隱隱閃動著黑色,卻很快有金紅的色澤從深處一閃而逝,那是慕容灼體內離火自動運轉,燒儘了傷口附著的毒。

慕容灼的眼淚因為傷口傳來的疼痛潸然而下。

然而她持劍的手依然握得很緊,劍鋒變向,朝著白十三眉心指去.

“你應該對我客氣一點。”容嬅冷冷地道。

景昀一哂。

容嬅含怒道:“這就是你求人的姿態?”

景昀斂起笑容:“我以為聰明人是不會拿似是而非的消息來糊弄人的,如果不想死的話。”

她淡淡道:“你真的敢確定我師兄的下落?既然不敢確定,姿態就不要擺太高。”

容嬅神色微變。

以景昀對容嬅的了解和她們之間的關係,倘若她真的能夠百分之百確定江雪溪在何處,不借此要挾景昀苦苦哀求她才是奇怪。畢竟她從前不是沒做過類似的事——雖然從沒成功過。

而今容嬅居然隻是要求景昀對她客氣一點,不是中邪了就是轉性了。據景昀的判斷,中邪和轉性的可能都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她自己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不敢把話說絕,以免暴怒的景昀拔劍將她砍成八片。

身後傳來咯咯咯的叫聲,是穆真人的兩隻愛雞已經破車而出,正展開雙翅小跑著要追尋自由。

景昀道:“你不說就算了。”

她抬起手,那兩隻雞還沒來得及跑出數步,就被景昀隔空抓在了手中。

容嬅頓時大急:“你做什麼!”

景昀理所當然道:“穆真人把它們交給我了,和你有什麼關係?”

這是明晃晃的要挾,但對於容嬅真的有用。

她頓足惱怒道:“世間那些信徒知道你這幅模樣嗎?”

景昀道:“彼此彼此。”

二人針鋒相對,你來我往,每一句話都刻薄至極,是她們從不會對旁人出口的言語。但對她們而言,天底下也唯有一個對方仿佛積年累月的對頭,見則不喜。

最終容嬅先敗下陣來,畢竟她的兩位公雞前輩還在景昀手裡。她一邊暗自咬牙切齒,一邊低頭道:“好,我告訴你。”

她往外一指,指向城外天際被夕陽染成血色的雪山之頂:“蒼山,看見了嗎,江師兄就在那裡。”

蒼山,意指青山。

但這座山卻並非青山,它一年四季積雪不化,得名是由於它位於蒼州北部,故名蒼山。

景昀揚起了纖秀的眉梢。

不管容嬅是不是隨手一指,蒼山的方向確實與神魂牽連的方向相同,這使她心底隱隱多了幾分確信,表麵卻絲毫不露:“蒼山不在這座秘境之中吧。”

社稷圖是一座大的秘境,而社稷圖中每一處風景,又自成一座小的秘境。景昀隻憑神魂間忽強忽弱,飄忽不定的聯係,就能確定蒼山雖在目光所及之處,卻遠似天邊,並非這座秘境中的景物。

容嬅道:“蒼山和離秋城本是兩座不同的秘境,但當年社稷圖遭遇重創,圖中秘境亦受震蕩,機緣巧合之下,兩座秘境交錯在了一起,空間上有部分重疊,理論上來說,可以通過交錯的空間直接過去。”

“那你怎麼不過去?”景昀道。

容嬅怒道:“是我不想嗎?我曾經嘗試過進入蒼山,豈料蒼山周遭結界重重——真是奇了,上清宗的秘境,我堂堂上清宗聖女寸步難入,哪有這樣的道理!”

景昀道:“那你為什麼認定我師兄在這裡?”

聽了這句話,容嬅的惱怒反而淡去些許。

她唇邊浮起一絲古怪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羞惱,最終淡淡道:“因為結界之中,儘是盛開的翾光花。”

“那是我此生第二次見到那麼多翾光花。”

作者有話說:

明天有事出門,所以今晚會再更一章,算是提前更新明天的分量,鞠躬。

第88章 88 絕音徽(十四)

◎原來儘是江雪溪贈給他師妹的情思。◎

江雪溪失蹤的那二十年間, 容嬅曾經見過他一麵。

那是玄真一百三十年,即江雪溪失蹤的第十年。容嬅北上入紅塵遊曆,行經蒼山。心念一動, 於是起意登山。

蒼山山巔凜冽的漫天寒風裡, 容嬅幾乎疑心自己出現了幻覺。

雪般幽然的香氣嫋嫋升起,許多淡金色的翾光花自冰雪深處盛放,清透柔和的淡金流光縈繞不散, 將滿地冰雪都映出了鎏金的光彩。

那是一切言語無法描摹的華美景象,容嬅蹲下身來,驚疑不定地望著這些隻存在於傳說中與古籍裡的名花,滿心驚喜與疑慮。

傳聞中的翾光花嬌貴至極也純淨至極,隻能在極寒之地以靈氣澆灌催發。蒼山山巔固然極寒無人,靈氣卻決計沒有充裕到能夠催開世間難尋的翾光花的程度。

那這些翾光花, 究竟是誰種下的?

就在她疑慮重重之際, 或許是翾光花的主人終於被不速之客所驚動, 容嬅抬起頭,看見冰雪深處多出了一抹黛色。

江雪溪深衣廣袖,自雪地中緩緩行來。他停在了數丈之外,朝容嬅微微頷首:“聖女。”

容嬅愣在原地。

巨大的驚喜從心底升騰而起,翾光花早已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江師兄?”

上清宗為道門三宗之一, 容嬅是上清宗聖女,稱呼道殿正使一聲師兄親近卻不逾距。她匆忙起身, 驚喜道:“江師兄, 你怎麼在這裡?許多年沒有見你了。”

江雪溪淡淡道:“閉關修行, 年深日久不記歲月, 許久不見, 聖女安好?”

他語聲有如敲冰戛玉般動人, 麵容比山巔皚皚冰雪更白三分,容嬅不好直直盯著他看,一時間竟未察覺到不對,又是羞澀又是欣悅地應了自己一切都好,而後隨便找了兩個話題,才輕聲問:“這些翾光花,都是江師兄種下的嗎?”

江雪溪頷首,卻在容嬅開口之前,先一步道:“原本該贈給聖女些做見麵禮,奈何這些翾光花已有其主,聖女見諒。”

容嬅當時聽來有些失落,卻不十分失望。江雪溪看出了她有意求一支翾光花,故而先一步致歉,免得開口拒絕傷了容嬅的麵子,已經是心存體諒了。

她有心想問這些翾光花的主人是誰,猶豫片刻又將到了唇邊的話咽了回去,隻抬起眼望向江雪溪,卻不由得怔住。

容嬅仙子愛慕拂微真人一事,在道門中並非隱秘。她抓住所有機會與江雪溪見麵,認真探究和江雪溪有關的一切,正因如此,容嬅一眼就看出,如今的江雪溪和從前相比,清減了少許,麵容毫無血色,倒像是閉關修行時受了傷的模樣。

她焦急地向前一步,江雪溪已經微微偏首,以袖遮麵輕咳兩聲。

聽到這裡,景昀的心忽然一揪。

論起對江雪溪的了解,景昀世間無出其右。她自然知道,師兄表麵上微微顯露的虛弱隻是冰山一角,真正被他壓製住的問題,是水麵下巨大的冰山,嚴重到難以想象的程度。

倘若還有一絲多餘的力氣,師兄都決計不會在外人麵前流露出半分疲態。

她袖擺下的十指微攥,聲音卻平靜鎮定一如往常:“然後呢?”

“然後呢?”容嬅冷笑一聲,“然後江師兄客客氣氣,出言請我離開了蒼山。”

江雪溪並未回答容嬅的擔憂和詢問,隻客氣地請她保守秘密,不要說出他在蒼山之巔閉關。

待容嬅踏出山巔,無形的結界在她身後拔地而起。容嬅驚疑回首,隻見身後來路蹤影全無,恍惚間已經忘記自己從何處離開了。

她遵守了對江雪溪的承諾,此後十年,拂微真人久不現身,世間傳言紛紛如雪,容嬅也沒有吐露過半個字。

這世間最了解彼此的不一定是知己愛人,反而更有可能是冤家對頭。玄真道尊表麵功夫做的極好,儘管道門中諸多猜測,無人知曉拂微真人所在,卻沒有半個人疑心拂微真人唯一的師妹、道尊玄真同樣不知他的下落。

唯有容嬅猜出了這一點。

她對景昀的了解甚至更勝於對江雪溪的探究,是以她心底還有著另一種隱隱的喜悅,仿佛藏著一個獨屬於她和江雪溪的秘密。

直到她在玄真道尊的愛徒純華手中見到一朵翾光花。

景昀神色微動,從記憶的角落裡翻出了一點線索。

確實有這麼一回事,那時師兄數年不回,唯有他的靈獸小白每年銜回一朵翾光花,花中藏著江雪溪贈給她的新年禮物。

無論翾光花,還是花中的禮物,實際上對景昀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她隻想親眼見師兄一麵。但江雪溪常年不歸,倘若不是景昀對江雪溪的性情十分了解,她都要懷疑江雪溪是否瞞著她成婚生子去了。

每年對著小白送來的花,以及死活不肯開口的小白,失望和倦怠日積月累,以至於到了後來,那些翾光花她連看見都覺得疲憊,往往純華喜歡,她就隨手給了純華玩。

容嬅再度冷笑。

景昀蹙眉道:“你這是走火入魔了?”

容嬅道:“不敢不敢,覺得丟臉罷了。”

她看到純華手中的翾光花時,才驀然驚覺,江雪溪口中那蒼山之巔冰雪深處翾光花的主人,原來是景玄真。

那一刻,容嬅的記憶忽而分外明晰。她百般珍視同江雪溪在蒼山之巔的那次相逢,曾經將那短短數刻的記憶翻來覆去,卻直到望見景玄真弟子手中那朵淡金色的翾光花,才恍然回憶起,原來當日江雪溪說出那句‘已有其主’的時候,眼底分明是無儘的柔情。

究竟要耗費多少靈力,才能催開蒼山之巔那許多的翾光花?

修行界蹤跡全無、至為難尋的翾光花,以靈力澆灌催生的珍寶,原來儘是江雪溪贈給他師妹的情思。然而對於景玄真而言,不過是隨手可以轉送小輩的玩物罷了。

容嬅唇角綻出一點諷刺的笑意。

她隻能諷刺自己,諷刺一廂情願、惘然不知的自己。

江雪溪從來沒有給過她半點妄念滋生的餘地,從始至終,他眼中唯有他的師妹。至於容嬅,甚至不曾有片刻真真正正入過他的眼。

——容聖女。

多麼客套,多麼禮貌,多麼毫無遐思的稱謂。

容嬅隻能諷刺自己。

當然,這不妨礙她順便諷刺一下景昀。

“原來你什麼都不知道啊。”容嬅道,“江師兄的心意,對你來說不過是隨手拿給小輩玩耍的玩物而已,他消失二十年,你既惘然不知他的下落,又不知他究竟因何受傷避居,偏偏時隔千百年,又要折回來找他。玄真道尊算儘世間萬物,不知道有沒有算清楚過自己的心。”

這一次景昀沒有反擊。

她甚至根本沒有留意容嬅說了什麼,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個非常驚人的猜測,以至於她的心忽然重重沉下,連指尖都變得冰涼。

師兄為什麼會避居蒼山,二十年來不肯露麵?

容嬅說他負傷清減,可這九州天下除了景昀,又有誰能夠傷及道殿正使拂微真人?

景昀忽然想起了承天台上最後一次見到師兄時的模樣。

她垂下了眼,情不自禁抬起右手,按住了衣襟下的月華瓶。

這個猜測很驚人、很瘋狂,驚人到了沒有人會相信的地步。但倘若這個猜測是真的,那麼以上所有的疑問都能解釋。

更重要的是,儘管這個猜測聽上去無比瘋狂,但景昀知道,以江雪溪的性格,他真的敢這樣做、會這樣做。

我要去找師兄。

我要立刻見到他。

我要弄明白我的猜測是真是假。

——這個念頭像是蔓延的野草,頃刻間纏繞住了景昀整顆心臟。她的手指冰冷,心底卻燃起了灼人的火焰。

景昀的手指慢慢攥緊,耳畔容嬅的聲音依舊不斷響起。景昀抬首,平靜地對容嬅說:“閉嘴。”

容嬅下意識止聲,顯然一時沒反應過來。在容嬅回過神來惱怒之前,景昀先一步道:“原來這裡是離秋城啊。”

刹那間容嬅尚未出口的怒火戛然而止,終於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說了什麼。

景昀勉強壓下沸騰的心緒,甚至還朝她笑了笑:“真是奇怪,離秋城的風景按理來說應該入不了聖女的眼,怎麼容嬅你偏偏出現在這裡呢?”

容嬅神色驟變,麵色忽青忽白。

景昀此刻隻想去找江雪溪的神魂碎片,無心和她多做口舌之爭,因此並不對神色變幻不定的容嬅窮追猛打,反而首先改換了話題,望向天邊夕陽漸沉下的蒼山,問道:“從這裡過去,就能直接到達蒼山嗎?”

作者有話說:

下章師兄出場。

第89章 89 絕音徽(十五)

◎太上忘情◎

從離秋城中看去, 蒼山山巔皚皚積雪被夕陽染紅,變成天邊一點奪目的紅。

兩地距離看似很遠,但對於高階修行者來說, 千萬裡路也隻在一念之間。高可如雲的山巔更是直接指明了方向所在, 絕不會有走錯的風險。

所以景昀這一問,看上去有些多餘。

但玄真道尊當然不會做多餘的事。

果然,容嬅變幻不定的麵色漸漸歸於平靜, 道:“哪有這麼簡單,那裡是兩處秘境重疊之處,看似尋常,實則到處都是罡風與亂流,若走錯半步,就回不來了。”

說到這裡, 她瞟了景昀一眼:“社稷圖中有修為限製, 我看你現在的修為不過爾爾, 被卷進去就算死不了,社稷圖關閉之前也彆想出來。”

景昀麵色平靜如水,並沒有提醒容嬅,她方才就是敗在了此刻修為‘不過爾爾’的自己手下。

這當然不是因為景昀宅心仁厚,而是她知道容嬅說的沒有錯。

那裡看似隻是社稷圖中兩個秘境的交錯點, 但以社稷圖本身的等級,其中秘境已經涉及了道門最難參悟的空間與時間之道, 如果她此刻保有全部實力, 哪怕是未飛升前的實力, 都可以憑借境界壓製拂袖而破。

但現在不行, 仙身雖在, 實力不存, 即使能以強大無匹的眼力看破,並且能儘數避開,也要花費更多的時間,甚至做一些無用功。

她不想浪費時間。

所以她需要容嬅幫忙。

“你求我。”容嬅得意地昂起下巴,“你求我一句,我就帶你過去。”

話雖如此,容嬅內心卻篤定以景玄真的高傲,絕不會低頭,這時自己展現出寬宏大量的氣魄為她帶路,無形中便在心境上高了她一頭。相對的,景玄真必然羞愧不已,無形中便矮了她一頭。

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彎起,流瀉出極淺極淡卻極為好看的笑意。

片刻的靜默裡,景昀收回部分神識,並不是很想知道容嬅此刻夢幻般的笑容究竟源自何處。

她問:“求你?”

容嬅心想景玄真不會真要低頭吧,難道飛升真的能使人心性大變?還是其中藏著什麼陰謀,是不是她朝自己一低頭,便會有天雷滾滾而降,將離秋城劈成一地齏粉?

她的思緒天馬行空,頗有些忐忑,然而身體還是遵循自己最本能的意誌,誠實地點頭。

景昀道:“既然如此,如果你還想離開此地,除非跪下朝我叩首,否則我不會帶你出去。”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沒有絲毫波動,平靜如同山巔積雪下的冰層。冰麵上的積雪再厚,隻要狂風不停地吹拂,終究還是會被風吹起,但雪下終年不化的寒冰,卻是任何風刀霜劍都無法動搖的。

她的眉眼秀美平靜,漂亮到了驚人的地步。然而眉宇間無需刻意,自然便有著冷凝如冰又鋒利如劍的神韻,仿佛隻要多看一眼,就會為那氣勢所傷。

單看她這幅模樣,沒有人能想到,她其實是在威脅人。

容嬅先是習慣性蹙眉,她不喜歡景昀,當然也不喜歡景昀這幅模樣,無論何時何地都裝模作樣八風不動,說的好聽是道尊風範,說的難聽就是故作姿態,真是令人反感——等等?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景昀說了什麼,睜大了眼睛。

“你什麼意思?”

景昀望著她,那雙眼睛分明已經看不見了,毫無神光,但容嬅仍然產生了一種被她注視著的緊張感,隻聽景昀淡淡道:“你是殘魂,不是神識,並不是完全沒有離開的可能。”

容嬅聲音僵硬地道:“那我為什麼走不了?”

她問出這句話,等同於再度將談話的主動權交到了景昀手中,但這個時候容嬅已經不在乎了。

沒有人會願意待在同一個地方數百乃至數千年,隻能眼睜睜等待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消亡結局。

容嬅沒有飛升,所以哪怕世人都稱她為聖女仙子,但在容嬅看來,自己仍然隻是個俗人。

她當然想離開。

景昀似乎有些不耐煩:“因為你沒有飛升。”

這個理由很簡單,卻很有道理,容嬅張了張口,發現無從反駁,狐疑地問:“你這麼好心?”

景昀道:“我隻是想看你跪在地上向我苦苦哀求的模樣。”

容嬅:“……”

容嬅含蓄地表示,自己願意為江師兄出一份力,無償帶領景昀穿過秘境交錯處的亂流,來到蒼山。認真思考之後,景昀也表示,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的心情會很好,屆時也就不想看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

二人暫時達成一致,容嬅抓起她的兩隻公雞前輩塞進車裡,同景昀驅車前往蒼山。

秘境交錯處罡風猛烈,亂流處處,倘若行差踏錯半步就有失散的風險。不過容嬅身為上清宗聖女,千年來無數次穿越這片秘境交錯之地,試圖進入蒼山,雖然從來沒有成功進去過,但對於穿越秘境交錯地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容嬅所乘的車是秘境化物,進入兩片秘境交錯之地時,景昀從車簾向外看去,前一刻車外還是落日漸沉的原野,下一刻天色忽然黑了。

那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而是徹底沒有了光。

景昀看不見,隻以神識探知外物,車外的天色明滅與否對她的影響不大,但隨著天光一同消失的,還有一切聲音。

天地間唯餘寂靜。

一隻手從身旁探來,按住景昀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聲。

風聲驟起,事實上,如果不是容嬅早有提醒,那根本聽不出是風聲,反而更像是九天之上湧動的雷霆,每一次吹拂都像是雷聲擊打在車旁。

隻聽風聲就知道,假如沒有這輛車,孤身闖入罡風之中,決計要多出許多麻煩。

景昀聽見容嬅低低念誦,掐了數個法訣,身下這輛車忽而急速變向,開始在罡風中左衝右突,東西南北上下左右來回轉向,像一匹脫韁的野馬。

咣當!

有什麼東西砸到了車頂。

“不用管他。”容嬅道,“大概是什麼雜物掉上去了。”

景昀蹙眉:“雜物?”

罡風亂流之中,哪裡來的雜物?

容嬅道:“曾經有很多人掉進去沒有出來。”

她隻說了這麼一句,但已經足夠了。

那些掉入此處的修行者迷失在亂流中,被罡風撕碎,永遠停留在了這片交錯之地。掉在車頂的,很可能就是他們落在亂流中的物品。

或者,是他們本身……的一部分。

車外忽然天光大亮。

夕陽不見了,原野不見了,眼前隻有一座山。

一座被冰雪覆蓋,高聳入雲的山。

這就是蒼山。

黑暗不見了,罡風不見了,亂流也不見了。

容嬅先一步下車,蹙著眉看了一眼車頂,鬆了口氣:“還好還好。”

還好掉在車頂的隻是件玉佩。

景昀從車中下來,看了看容嬅:“我進去了。”

容嬅習性不改,冷笑道:“你先看看能不能進去吧,那結界我找了多少遍,都沒找到半個死角,先說好,你要硬來的話,可不能引起秘境震……”

蕩字還未出口,景昀已經來到了山腳下。

麵前無形的結界靜靜矗立,不需觸碰,隻在靠近的那一刻就能感受到結界散發出的極為強大的氣息,那是提醒,也是警告。

景昀的神魂開始劇痛,仿佛一千根一萬根燒紅的銀針同時深深刺入,她習以為常地壓製住神魂的痛苦,按住衣襟下活躍躁動的月華瓶,並不回頭,隻對容嬅擺了擺手。

下一刻,她隨意抬起手。

像清晨初醒的少女撥開簾帳,像拂過河堤的春風吹開垂柳,刹那間,結界無聲無息地分開了。

身後不遠處,容嬅愕然望著,低聲罵了句什麼。

蒼山之上,覆蓋著厚厚的冰雪。

但這裡的天邊沒有風,也沒有雪,天空中太陽高懸,卻沒有絲毫光和熱傾瀉向地麵。

景昀抬起頭,確認自己在離秋城中看到的山頂夕陽隻是秘境交錯造成的幻象。

蒼山秘境是一個時間完全停止的世界。

江雪溪就在這裡。

景昀朝山巔走去,她的步伐不急不緩,速度卻很快,往往她隻是朝前踏出一步,身形卻出現在數裡之外。

她很著急,雖然麵上的神情依然平淡毫無波動,但景昀自己知道,她胸腔中心臟跳動的聲音是那樣響亮,以至於她不得不抬起手,按住衣襟下的月華瓶,也按住急速跳動的心臟。

景昀來到了山巔之上。

於是她看見了滿地的翾光花,和冰雪簇擁的洞府。

洞府外依舊有著結界,景昀隨手分開結界,仿佛推開一扇未鎖的門。

然後她看見了沉睡在冰雪深處的熟悉身影。

江雪溪靜靜沉睡在冰雪中,千年不化的寒冰將他封住,像是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冰棺。

月華瓶開始劇烈地震顫,瓶中融合大半的神魂感覺到了熟悉的牽係,神魂間天然的聯係使得它開始躁動,迫切地想要迎回自己的一部分。

景昀按住衣襟,停在了冰棺前。

她的神識掃過師兄的麵容,她的手指從冰層上掠過,仿佛在一寸寸描摹江雪溪的五官輪廓。

景昀五指微微用力。

冰層寸寸碎裂,景昀跪坐下來,接住了冰層中江雪溪跌落的身體。

這是她要尋找的最後一片神魂。

這具身體隻是神魂碎片的幻境化形,並非江雪溪真正的身體。景昀想要探知江雪溪生前的修行狀況,無法直接從這具身體上探明情況。

但她有更快的辦法。

景昀跪坐在滿地冰雪中,麵容亦有如冰雪。她低下頭,額頭抵上了江雪溪的眉心。

神魂碎片中承載著的記憶倏然湧入了她的識海。

識海深處,大雪紛飛的梅林亭中,江雪溪一手支頤,笑吟吟望著景昀。

二人相對促膝而坐,景昀不知說了什麼——那是因為江雪溪記憶中並不清晰的緣故,他的目光望著簷下悄無聲息探入的一枝梅花,忽然朝前傾身,手臂越過景昀肩頭,折下了那枝梅花。

他的烏發隨著動作水一般傾瀉而下,流淌在景昀的肩頭,刹那間景昀疑惑地抬眼,眼梢揚起動人的弧度:“師兄?”

她的眼底映出江雪溪的倒影,那樣清晰分明。

江雪溪的手懸在空中,正要將梅花簪在景昀發間,動作卻頓在了原地。

簷外紛飛的大雪落入亭中,甚至飄落在了江雪溪的指尖,他卻渾然不覺。

時間仿佛有刹那的停滯。

江雪溪垂下眼,望著景昀近在咫尺的麵容,她仍然疑惑地看著江雪溪,目光漸漸轉為恍然——那是因為她意識到了江雪溪的動作是為了折下那枝花。

那一瞬間的停滯似乎從不存在,江雪溪從容地抬起手,依照原本的軌跡將那枝花簪在了景昀發間。

一切都似乎沒有什麼改變。

但最大的變故往往開啟於最不起眼的瞬間。

江雪溪收回手時,心下已經恍然。

所有被忽略和掩埋的心緒與情思在今夜忽然翻湧而起,攫住了江雪溪的全部心神,讓他再不能移開眼,唯有清醒直麵一途可走。

景昀還在說些什麼,江雪溪凝視著師妹的麵容,心底有個十分煞風景的聲音冰冷地響起。

它說:太上忘情。

作者有話說:

明晚十點更新,鞠躬。

第90章 90 絕音徽(十六)

◎江雪溪看清自己的心意,隻用了三息時間。◎

太上忘情, 聖人無情。

亭外雪壓白梅,隨風輕顫。

亭中紅泥爐上煮著一壺茶,燒得劈啪作響。爐火映照天光雪色, 同樣映亮了景昀毫無所覺的秀麗麵容。

江雪溪垂下眼, 睫羽在麵頰上投下鴉青色的陰影。

此後二十年的分彆和變故,開端隻在這個看似靜謐的雪夜之中。

江雪溪信手去折一枝白梅,卻搖撼了大乘境真人本該堅不可摧的心境。

清亮的鈴聲響起, 那是純華搖晃著林外傳訊的銀鈴。

景昀止住聲音,抬眼瞥去,鈴聲驟止,純華的聲音清脆又響亮地傳出來:“師尊,師尊,救我!”

純華一向喜歡大驚小怪, 景昀不以為意切斷傳訊的銀鈴, 對江雪溪道:“我出去看看。”

霜白的身影漸漸遠去, 江雪溪維持著一手支頤的動作,始終含笑的神情卻漸漸斂去,化作漠然。

他的目光落在空中虛無一點,似在靜靜凝視亭外寒風中搖曳的花枝,又似乎在冷靜地審視自己的心。

寒風驟起, 花枝劇烈震顫,枝頭堆積的白雪紛紛而下, 散入滿地積雪中。

從風起, 到雪落地, 隻有三息時間。

江雪溪看清自己的心意, 也隻用了三息時間。

心底那個聲音越來越大, 以至於他的耳畔與眼前同時出現了幻聲幻影, 道典中破解心魔的眾仙行樂圖輪番浮現,無數幻象包圍了他,這是違背太上忘情道引發的心境震蕩。

太上忘情與無情二道齊名為世間最難修行的道法,號稱唯有心性至堅的聖人才能臻至極境,彆稱便是聖人道。修行過程中心境必須堅如磐石,絕不能有半分動搖。若江雪溪此刻修行略遜半分,折枝的那一刹,心境徹底動搖,實際上便已經動搖了太上忘情的根基,秉持太上忘情修來的大乘境界便要跌落。

但江雪溪此刻已經是大乘巔峰。

他與景昀,是世間唯二的大乘巔峰。

他的天賦卓絕,兼通百家之道,拜入道殿山門時被看做千年難遇的奇才,若不是又有一個景昀橫空出世,天賦修為越過了他,此刻坐在道尊之位上的便該是江雪溪,也隻能是江雪溪。

在他們師兄妹出現之前,人族已經很久沒有出過大乘巔峰的修行者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江雪溪此刻是此方世界第二接近於‘道’的人。他當然是當之無愧的強者,是人族第二乃至天下第二。

天下第一當然是坐在道殿尊位上的那位,是威懾南北的玄真道尊。

至於天下第二,共有兩位,那是人族乃至天下公認的魔君與妖皇。對於世間極少數知曉拂微真人踏入大乘巔峰的人而言,天下第二的位置上,則要再多出一位。

近百年來,南北沒有興起大規模的戰事,天下第二的尊位究竟歸屬於誰,暫時還無從知曉。

強者總是有更多選擇餘地的。

所以他的境界沒有跌落,搖撼的心境被他暫時鎮壓下來。如果他願意的話,甚至還可以挽回,隻要他肯動用自己天下第二的劍法,對自己斬出一劍。

要出的劍是慧劍,慧劍要斬的自然是情絲。

要不要出這一劍?

從景昀離開梅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息時間。

江雪溪用三息時間審視自己的心意,而後沒有半分猶豫,用剩下的三息時間斬出了一劍。

他依舊保持著支頤的姿勢,識海深處卻掀起了驚天動地的風暴。

一望無際的海麵上,暴風巨浪驟起,識海劇烈動蕩。

江雪溪的神情依舊從容,麵色變得蒼白,漆黑的眼底仿佛籠上了無儘的濃霧,唇角溢出一絲殷紅。

劍是心劍,斬的是心。

耳畔心底眼前,一切幻聽幻影消於無形,破解心魔的行樂圖與並不存在的心魔一起化作齏粉雲煙。

搖撼的心境被他以無上修為暫時鎮壓下來,江雪溪從袖中取出一塊雪白的帕子,拭去唇邊血色,閉上雙眼開始調息。

他的氣息變得平穩。等到景昀回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出絲毫異樣了。

他甚至還能提起泥爐上的茶壺,一手挽起寬大的袖擺,為景昀斟茶,動作行雲流水,神情從容寧和,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但看似什麼都沒有發生,與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當然是大不相同的。

江雪溪可以憑借絕頂修為壓製一時,卻不能壓製一世。他必須設法解決這個麻煩,否則終有隱患爆發的一日。

並且,在他解決這個問題之前,他不能過多地出現在景昀眼前。

因為她是天下第一,天穹之下的最強者。而且,她是他從小相伴長大的師妹。

她很了解江雪溪。

她最了解江雪溪。

江雪溪沒有把握能長久地瞞過景昀的眼睛。

這一年的除夕夜後,江雪溪早早離開了道殿。

他下山之後,沒有像往年那樣,風流寫意地信手攬一片雲,也沒有乘上一條精致的畫舫。而是徑直乘著春風渡的劍光,南下而後北上。

南下去的是九州最南處,界碑山南。

北上去的是九州極北處,千裡冰原。

這一年在人族的史書中,像潺潺溪水一樣靜默地淌過,沒有發生任何值得大書特書的事。甚至於道殿最博學的藏書閣長老在回顧起玄真年間大事紀時,都說不出這一年發生過什麼。

隻有妖族與魔族的極少數高位皇族才知道,這一年裡,許多本不該死的高位妖魔死了,他們的死亡使得二族族中變成了一池攪亂的渾水,所有知情者都在猜疑,所有知情者都在爭鬥。

不乏有極少數知情者將懷疑的矛頭指向人族,但死去的妖魔無一不是位高權重之輩,根本不是人族打入的棋子能夠接觸到的。除非人族派出了煉虛巔峰乃至大乘境強者,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做成這些事。

但話又說回來,人族的頂級強者甚至湊不夠兩隻手,無一不是道殿尊主、宗派掌門,常年閉關事務纏身,怎麼可能親自做這些殺手的活計。

更重要的是,如果人族連這些頂級強者都要驚動出手,唯有開戰一種可能。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殺族中對戰局影響更大的那些人,非要做這種買櫝還珠的蠢事?

於是這個猜測提出又很快地被否定,轉瞬間就被拋擲在腦後。

但事實上,江雪溪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

他精準把握好了尺度,既不能讓妖魔二族劍指九州發動戰亂,又挑動了妖魔二族猜疑內亂,借此儘可能將一切危機掐死在繈褓之中。

彼時九州天災未起,玄真道尊威懾南北,人族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安定時刻。江雪溪這樣做,從當時的局勢來看,意義並不大。

然而江雪溪還是去做了。

因為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很冒險,儘管江雪溪相信自己能夠做成,但他仍然記得,自己是道殿正使。

倘若他失敗隕落,道殿正使空懸,人族失去一位大乘境強者,縱然有玄真道尊鎮壓,局勢依舊會發生動蕩,所以他必須事先做好一些準備。

拂微真人江雪溪可以隨心所欲,但道殿正使必須要儘自己的職責。

江雪溪向來遵從自己的心意,卻也記得自己的身份。

此事做成之後,江雪溪來到了虞州臨西的西山之上。

他在這裡有一處洞府,常常在此駐留。

江雪溪曾經從藥王穀主梅經雨手中取走了一些翾光花種,以靈力澆灌,時至今日,翾光花終於開了。

江雪溪帶走了唯一成功催開的那枝翾光花,從從容容回到雲台,和景昀度過了最後一個除夕。仍然談笑自若,絲毫看不出半點問題,甚至還有閒心抓來純華考較一番修行,把純華嚇得逃竄在外不敢回來。

然後他告彆,離去。回到西山洞府中,開始做最後的準備。

然而這其中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次年,景昀前往瀛州,行經此處心念忽動,來到了西山洞府前。

她沒能見到江雪溪。

江雪溪倉促離開了西山。

他做好了所有安排和準備,最後選定了蒼山之巔,在這裡停留了十七年。

在蒼山之巔,江雪溪做了很多事,譬如他灑了滿地的翾光花種子;譬如他隨手為自己做了許多具冰棺,最後選定最好看的一具,又把其他的全都毀掉;又譬如他甚至還有閒心每年為景昀雕些發簪做些首飾,還記得從儲物袋裡隨意挑揀幾件珍貴的法器,命小白一同送回道殿,前者給景昀,後者給純華。

但仔細算起來,真真正正值得提起的事、傳出去能令修行界為之天翻地覆的大事,他隻做了一件,而且沒有讓任何人知道。

——他毀去了修至大乘巔峰的太上忘情道,散儘修為,從引氣入體重新開始,改道重修。

作者有話說:

明晚十點更新~

預收《臨江仙》

道尊愛徒、未來道殿之主明韶仙子忽然夢見自己是一本書中的人物。

在這本名為《衝霄仙途》的書裡,男主角虞衝霄是個名副其實的氣運之子。出身於修行世家,生來高貴眾星捧月,從小到大高居雲端,順風順水無有不應。一統南北疆域,嬌妻美妾環繞,最終衝破天道枷鎖,成為千年來第一個飛升者。

而明韶,就是《衝霄仙途》的作者為男主角虞衝霄安排的一點小小的缺憾,人生唯一失卻的圓滿。

她是虞衝霄定下婚約後又解除的未婚妻,少年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更重要的是,她還早死在最美好的年紀,成了日後位居九霄之上的衝霄帝君心頭一抹難忘的隱痛,輾轉懷念的月光。

——他懷念明韶的方式,就是對付她的師門、踐踏她的師妹、摧折她師兄的傲骨、毀掉她師尊死後清譽令名,然後迎娶了二三十個據說與明韶容貌有相似之處的美人,借此嗟歎懷念她。

醒來之後,明韶靜坐一日,忽然想起了書中的另一個人。

——魔門少君瑤光,與明韶一南一北齊名已久的絕世美人、少年天才。

少君瑤光曾隱姓埋名南下遊曆,風姿談吐令虞衝霄一見如故視作至交,因此中計險些死在他手上。成了男主角虞衝霄稱霸之路上的最大絆腳石,與虞衝霄爭鬥近百年,惜敗於氣運之子的光環下。

如果說縱覽全書,明韶是男主角虞衝霄念念不忘的白月光,那麼少君瑤光就是令虞衝霄恨得咬牙切齒的黑月光.

與此同時,魔門,剛破境的少君瑤光同樣入魔門祖地接受聖諭教誨。

“未來不久,世間將會大亂,聖族與人族都難以幸免。為我聖族萬年基業計,你必須立刻去做一件事。”

——“道門道尊座下弟子明韶,不日將會北上,你要做的就是立刻找到她,而後”

少君:“殺了她?”

聖諭說:“不,你要跟在她身邊,陪伴她、保護她,為她分擔前路上的一切憂患。凡人需要困厄來打磨自身,方能破繭,但明韶甚至不必經受無謂的痛苦,向道之心便足夠堅定。”

“……”

聖諭:“瑤光,你還有問題嗎?”

少君深吸一口氣,謹慎地:“……請問,您是被道門的祖宗奪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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