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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月 清淮曉色 129975 字 9個月前

第121章 121 小世界(十六)

◎“您和少教主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春末的風有些冷, 日光又有些熱。

軍帳正中,魔教三長老躺在榻上,身著錦衣, 滿身西域風情的佩飾珠玉, 看上去不像個統帥,倒像個出來遊山玩水的富家翁。

兩個美姬站在他身旁,一個不停打著扇, 一個手捧果盤侍立在榻旁,嬌柔婉轉,煞是好看。

這幅畫麵充滿了醉生夢死的頹靡氣息,無論開戰與否,在軍帳裡這般行事,都極為不妥, 容易使得軍心渙散。

下方的中層將領依舊有條不紊稟報著戰事, 絲毫未曾流露出不滿, 神情反而更為認真恭謹。

這些中層將領當然也是魔教的中高層,隻有寥寥幾個是舊秦國保皇黨,後來跟隨衡陽公主來到木葉城。

但他們毫無不滿,自然不是因為三長老以勢壓人,而是因為三長老真的很會帶兵。

魔教中高手如雲, 真正精通兵法的卻不多。像三長老這樣能擔起東軍主帥的能人更是罕見,這些將領們開戰以來就跟隨三長老, 足有一年時間, 早已經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哪裡還會因這些事心生不滿?

天色不早, 將領們和三長老議論軍務之後, 帳外夜幕已經降臨。

三長老揮手, 示意他們先不急著離去。

帳外侍從魚貫而入,從數個巨大的食盒中捧出菜肴,擺在下方將領麵前的桌案上。

春末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兩軍對陣時條件更是極為有限。將領們在教中錦衣玉食,往日並不在意口腹之欲,今日見了這些菜也移不開眼。

三長老道:“這是少教主賜下的。”

帳外遠處隱隱傳來士卒歡呼聲,顯然是士卒的飲食同樣有所改善,發出了快活的叫聲。

將領們再忍不住,起身謝過少教主恩典,便依次落座,開始大快朵頤。

侍從們捧著食盒,將菜肴同樣陳列在三長老麵前的桌案上,擺滿了整張桌子,甚至還有一壺酒。

酒香從壺中飄散,彌漫在整座帳中。

“好酒。”三長老陶醉道。

一名侍從拿起酒壺,小心地斟入杯中。

三長老眼眸微亮,從榻上坐了起來。

他最愛美酒,所以在教中有個綽號,叫做酒魔。

兩名美姬自然不會在旁礙事,朝後退去,三長老朝前傾身,便要端起那杯難得的好酒。

侍從站在他身邊,微微弓著腰,謙卑至極,像是隨時準備為長老布菜。

他的麵目尋常,神情謙卑,無論扔到哪裡,都顯得非常普通,絕不會有人多留意半分。

但極致的普通有時也是一種不普通。

就像他看上去尋常無奇的袖子裡,其實隱藏著一把利刃。

他站的位置離三長老很近,隻有一步之遙,抬起手就能碰到,卻沒有人會因此警惕,因為侍從本就該站在這裡。

三長老端起酒杯。

侍從的手忽然藏進了袖子裡。

下一秒,一道幽暗的流光出現在他的手中,向著三長老的胸腹間襲去。

這道流光角度極其刁鑽,速度極其迅捷,更重要的是他與三長老的距離真的很近。

三長老是魔教中排行前列的高手。

但即使他武功再高,功法再強,都無法在電光石火之間做出應變,避開或是擋下這一擊。

眼看這道流光就要沒入三長老的身體,帳中忽然響起一聲清脆的裂響。

啪!

一隻雪白的手掌落了下來,印在了侍從的背心。

一道血箭噴薄而出,緊接著是更多的鮮血,源源不斷洶湧而出。

那些血來自侍從的唇間。

三長老雙手一拍桌案,轉瞬間退出數步,避開了侍從的攻擊範圍,順便端走了手邊的美酒與菜肴。

直到這時,帳中的人們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全都驚跳而起,如臨大敵。

當啷一聲,那道幽暗的流光從侍從手裡滾落,摔在地上。

三長老低頭一看,麵色微變,喃喃道:“烏蛟刃?”

烏蛟刃是正道宗門瓊台山的鎮山至寶,會出現在這名刺客手中,證明這名刺客的地位和武功在瓊台山中一定極高。而他方才出手時,三長老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更佐證了這一點。

如果沒有背後襲來的那一掌,三長老今天一定會死。

三長老雙手都端著酒菜,空不出手來,隻好看了一眼身後的美姬。

那名美姬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走上前去,將烏蛟刃撿了起來,迅速退開。

如果是在往常,三長老敢這麼使喚她乾活,她一定要立刻跳起來擰著他的耳朵大罵,讓三長老明白這個家裡到底誰做主。

但今天她沒有罵人,隻是瞪了三長老一眼,足以說明她內心的緊張。

她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因為那名侍從自從挨了一掌,就仿佛變作了一座雕塑。

明明他的手再往前送出一寸,刀刃便會刺進三長老的身體。

明明他隻要收緊手指,烏蛟刃就不會掉落。

但此刻,即使是這麼微小的兩個動作,他都做不了了。

他隻能站在原地,保持著那個脊背微彎,一手前伸的動作,像一座雕像,隻能不斷咳嗽,不斷吐血,看上去既可憐又狼狽。

印在侍從背心的那隻手掌撤開了。

僵立在原地的雕像搖晃兩下,轟然倒地,砸進了自己吐出來的血泊之中,呼吸徹底斷絕。

出手的那個人終於露出了真容。

她有一張極為秀美的麵容,像是新月初照、霜凝清溪。

另一名美姬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的目光滿是崇敬。

三長老俯身拜倒,感激道:“多謝公主出手。”

帳中諸將方才因那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住,好不容易回過神,聽到三長老的話,頓時又驚住了。

從數年前開始,魔教承認的公主就隻有一位。

——舊秦國末帝之女,魔教推選的景氏正統,傳國玉璽的主人,衡陽公主。

這位公主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麵,隻有魔教真正的高層才見過她。許多魔教教徒暗自猜測,認為衡陽公主實際上是教中推出的一個傀儡,所以行動不夠自由,很少出現。

但猜測歸猜測,魔教的教徒自然不會有多餘的想法以及不平。

直到今日,他們毫無預兆地見到了傳說中的衡陽公主。

她竟然就在東路軍的軍帳裡。

沒有人看見她的動作,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一直停留在軍帳角落裡,不知為什麼,走進帳中的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直到那名身懷烏蛟刃的刺客出現,兩名美姬同時退去,其中一名美姬正好擋在她的身前。

借著那名美姬身形的阻擋,她來到了場間,然後拍出一掌。

於是那名刺客就死了。

隻看那名刺客手中的烏蛟刃,再加上帳中所有人都沒有看出他的武功,就能說明這名刺客絕對是個頂尖高手。

然而這個頂尖高手,卻連景昀來到他身後都沒能發現,無知無覺地死去了。

四麵八方投來震驚的目光,帳中將領相繼拜倒。

無論衡陽公主是不是魔教推出的傀儡,隻要魔教還想打著正統的招牌行事,那就必須對她保持絕對的尊重。

更何況,看到那一掌之後,沒有人還能隻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傀儡。

景昀沒有理會相繼拜倒的將領們,她平靜地轉頭,目光落在了跪在最後的那人身上。

她的神情並不刻意冷肅,目光卻有如實質,仿佛一座沉沉的山峰當頭落下,令人幾欲窒息。

那人承受不住如山般的無形威壓,猛地抬首,竟然也不起身,雙掌朝前拍出,掌風驟起,落向身前的兩名將領。同時借著這一掌的力道,身形如風般飄然向後,撞破營帳垂簾,急掠而出。

帳中將領大多都是魔教高手出身,紛紛閃避,避開掌風。

他們來得及躲避,卻來不及追擊,閃避的身形又擋住了三長老與景昀的去路,眼看便要讓那人逃出軍帳。

景昀身後那名美姬身形急動,向外追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景昀麵色絲毫未變。

她一步未動,仍然立在原地,隨意地抬起手,從案上撿起一隻瓷盞,丟了出去。

雪白的瓷盞有如閃電,急射而出。

一件死物,卻比帳中任何一名魔教高手的速度都要快。

那人的身影撞破帳簾,轉瞬間退出數丈,卻終究不及瓷盞迅捷。

一聲悶響,血花四濺。

帳外遠處,急匆匆逃離的身影像棵被砍倒的老樹倒在地上,驚動帳外的士卒,引起陣陣驚呼。

帳中的鮮血很快打掃乾淨,將領們懷著複雜的心緒各自退了下去。

三長老恭恭敬敬拜倒在景昀麵前,神情無比敬重。

景昀對三長老的態度有些驚訝,卻沒有發問,隻是令他起身。

三長老看了一眼他的妻子。

三夫人還沒有換掉美姬的裝束,一手拿著團扇,另一隻手拿著烏蛟刃,奉到景昀麵前。

這對夫婦過於恭順的態度令景昀有些不習慣,搖搖頭道:“送回去,不必給我。”

送回去自然不是指送回瓊台山,而是送到教主或是少教主手中的意思。

三夫人連忙應下,感激不儘道:“外子愚鈍,若非公主特意前來相助,哪裡還有命在。”

三長老聞言有些不滿,心想我是你夫君,在你心裡就這般沒用……好吧,就算真是如此,你也不能絲毫不給我麵子,當著外人就說出來啊!

當然,他心裡這樣想,嘴上卻半個字也不敢多說,無論是對衡陽公主,還是對妻子。

景昀搖搖頭:“既然得到消息,總要親自來看看。”

三夫人道:“那刺客竟然會假冒營中侍從,選在光天化日的軍帳中下手,真是喪心病狂,想必是想要趁此機會和內奸一同動手,幸好公主親身至此,否則還真是有些麻煩。”

她想起那突如其來的襲擊,仍然心有餘悸。

景昀的反應依舊平淡,看了眼帳外,問道:“何時圍攻?”

三長老道:“定在明日醜時,與中路軍一同動手。”

說到這裡,三長老又小心地看了一眼景昀,猶豫道:“前兩日少教主還派人來問過……”

景昀淡淡道:“和你們無關,實話實說即可。”

三長老鬆了口氣,見景昀站起身來,連忙道:“公主……”

挽留的話還未出口,景昀便已經來到了帳外,在她身後,裝扮成另一位美姬的左少護法急急忙忙跟上,百忙之中抽空對著三長老夫婦揮了揮手。

三長老夫婦挽留不及,對視一眼,有些擔心又有些猶疑。

“難道公主和少教主吵架了?”三夫人不安道。

三長老搖著頭,同樣百思不得其解:“看少教主的態度,不像啊。”

他們夫婦都是魔教舉足輕重的高層,又是教主以及少教主父子最器重的下屬之一,對少教主與衡陽公主之間的關係知道的更多。

普通魔教教眾或許會以為衡陽公主隻是推出來的傀儡,但在三長老夫婦看來,將來少教主一定會迎娶衡陽公主,不僅是為了順理成章地將舊秦國正統與魔教融合,更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情分。

但現在看來,少教主和衡陽公主之間的關係似乎出了些問題。

“該怎麼辦?”三夫人憂心忡忡地望向丈夫。

倒不是她喜歡在彆人的故事中占據一席之地,而是他們夫婦二人早就做出了選擇並且站了隊,少教主與公主之間的分歧矛盾很可能會影響到他們的未來,所以格外擔憂。

三長老凝眉沉思半晌,皺眉道:“先看看中軍那邊的態度再說。”.

在三長老夫婦二人不知道的地方,左少護法和他們其實抱有同樣的疑惑。

“您和少教主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夜晚的山峰寧靜如水,峰間有風來回穿行,枝葉簌簌起伏,從高處看去就像起伏的海浪。

漆黑的天穹上掛著幾點星星,一輪彎月,柔和的清光映亮大地,分不清是星光還是月光。

星辰閃耀,像是明亮的眼睛。

月光皎潔,像是不染塵埃的衣擺。

景昀負手靜靜看著天邊的星月,唇角微彎,不知是想到了誰。

身後,左少護法看不見景昀的表情,難過地問:“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難過到要哭出聲來。

她是左護法的小女兒,左護法對魔教教主忠心耿耿,他的女兒自然走上了相同的道路。

左護法護衛教主,他的女兒便要跟隨少教主。

這是教主賜下的恩典,是對左護法子女地位的保障,更是因為左護法極其忠誠,他的兒女擔得起這份信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左少護法的一言一行,都是她父親態度的反映,甚至是教主態度的反映。

教主對景昀一直提防,左護法也是如此。

左少護法自然也是如此,因為她年紀輕、沉不住氣,便顯得更為外露,隻是因為江雪溪從來不吝於表現出對景昀的親近,才使得左少護法竭力收斂了自己的態度。

但事情很快發生了改變,因為開泰六年四月,魔教與白氏皇族正式開戰。

隨著戰事驟起,教主有意為愛子養望,便令江雪溪親自坐鎮中路軍大營。

坐鎮軍帳,當然不能再隨景昀一同外出。

以往二人外出遊曆,江雪溪包攬了沿途一切雜務,包括定路線、找消息、聯絡魔教探子、準備隨身物品。因為他是魔教少教主,做這些自然要簡單很多。

所以景昀外出時,江雪溪就令左少護法隨行。

從此,左少護法定路線、找消息、聯絡魔教探子、準備隨身物品。

江雪溪做這些,是心甘情願;左少護法做這些,則是愁眉苦臉。

起初左護法還要寬慰女兒幾句,然而隨景昀出行兩次之後,左少護法的態度迅速地發生了改變。

左護法:?

左少護法站在低處的岩石上,望著景昀的背影,心情很是低落。

她崇敬景昀,並且仰慕景昀。

這種崇敬與仰慕的來源並不隻是因為景昀的強大,還有著更深的緣由。

在左少護法的心裡,公主智謀深邃如海,胸懷有若天地,少教主驚才絕豔,二人正該是天生一對。

可是如今,他們二人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景昀道:“我們之間沒有問題。”

左少護法傷感道:“可是您為什麼不肯回去見少教主呢?不止如此,少教主派人過來,您也不肯出麵。”

景昀聽出了她聲音中隱約的顫抖,在心底輕歎一聲。

“亂想便會自尋煩惱,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不要多想。”

左少護法吸了吸鼻子:“您和少教主之間真的沒有問題嗎?”

景昀說道:“是的。”

左少護法卻更加傷心了:“難道您真的隻是單純不喜歡少教主了嗎?”

景昀:“……”

她無言片刻,喚道:“懷鳶。”

左少護法抽噎著道:“請您吩咐,您需要我做什麼?”

景昀道:“不要說話,現在沿著山路離開,我需要一個腦子正常的護法。”

左少護法:“……”

左少護法沒了聲音。

景昀靜靜站在山崖之畔,夜風吹起她的長發,月光毫無保留地落在她的身上,清麗如畫。

她突然開始咳,斷斷續續,許久未曾停歇。

喉間泛起淡淡的腥甜,景昀確認那是血的味道,有些新奇地揚起了眉梢。

她很久沒有嘗過自己鮮血的味道了。

咳聲戛然而止。

山道上傳來幾近於無的腳步聲。

景昀將沾血的帕子收回袖中,捋起被風吹亂的長發,依舊負手靜靜立在崖邊,目光投向崖外遠處的林海。

來人停在她的身後,沒有出聲。

景昀也沒有回頭。

二人誰都沒有開口,直到天邊的星辰逐漸暗淡,那輪彎月開始沉落。

“還好嗎?”江雪溪輕聲道。

景昀想了想,說:“還好。”

江雪溪輕輕嗯了一聲:“怎麼不回去?”

景昀提醒道:“我們不久前才見過麵。”

江雪溪糾正道:“不是不久前,上一次見麵是在除夕。”

景昀平靜地說:“我們當時聊了一夜。”

江雪溪黛眉微蹙,認真地問:“我說錯了話嗎?”

景昀說:“沒有啊。”

江雪溪的歎息聲像一陣風,又像一片羽毛,輕飄飄地從景昀心頭拂過。

“那你為什麼不肯見我?”

作者有話說:

字數還差一點,明天補上,希望明天能結束小世界。

評論區我都看了,等我確定要寫哪些番外,會在作話說一下的。

第122章 122 小世界(十七)

◎江雪溪道:“既然你最看重我的願望,那麼便該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你。”◎

為什麼不肯見你?

這個問題拿去問不同的人, 會得到不同的答案。譬如數千年前的鳳君的答案是見到你便會生出無限牽掛不舍,無法平靜地迎接即將來臨的劫難;譬如前任天君哭著對丈夫說我不是不想見你而是不能見你,否則見了你之後, 又如何能狠下心誅殺你呢;又譬如舊秦國那位皇後娘娘, 臨終前要求以發覆麵下葬,原因是覺得對不起唯一的妹妹,到了地下無顏見她。

歸根結底, 一切答案無非指向三個詞語。

不敢、不能或不願。

千年前江雪溪除夕夜飲下那盞梅酒,而後銷聲匿跡二十年,不肯與景昀相見,再見便是生死之際最後一眼。

而今江雪溪的神魂正在漸漸恢複,眼看在小世界中大概再過二十年便能養好,真真正正重臨世間, 為何景昀突然在這個時候選擇避開他, 不再相見?

三千鏡外, 鳳君想起了小世界中除夕那夜發生的對話,眼神中浮現出明了的神色。

他微微一笑,對慕容灼道:“玄真用心良苦,我們也算撿了個便宜。”

慕容灼依偎在鳳君肩頭,聞言卻搖了搖頭:“才不止呢。”

“哦?”

做了千年的朋友, 慕容灼雖然時常跟不上景昀的思路,論起對景昀的了解卻絕不算少。

“阿昀可不是那麼無趣的人。”慕容灼側首, 神情天真爛漫中隱隱帶著一絲狡黠的戲謔。

鳳君失笑:“我倒覺得玄真是為了實現拂微真人的心願。”

他說話時長發微動, 一縷發絲落在慕容灼眼前。

慕容灼蠢蠢欲動。

鳳君眼疾手快, 按住慕容灼想要揪住他發絲的手。

慕容灼鼓了鼓腮, 看上去便像一隻氣鼓鼓的河豚, 很是嬌憨可愛。

她理直氣壯道:“實現拂微真人的心願, 和趁機小小報複一下他,這二者之間並不衝突啊!”.

夜風吹動江雪溪如雪的衣擺,送來冰雪般的清冽淡香。

他在外時常穿黛白二色,濃墨重彩的裝束隻有私下裡才會換上。

景昀轉過身看著江雪溪,向後退了一步,一步便退到了崖邊。

她自然記得自己身在何處,後退是為了更好地打量江雪溪,而不是存心想要跳崖。

江雪溪黛眉緊蹙,出手如風,隔著衣袖攥住了景昀的手腕:“當心!”

景昀微微一笑,並不掙紮,溫聲道:“好。”

她沒有回答江雪溪的問題。

二人相對靜默。

“左懷鳶?”景昀問。

江雪溪沉默片刻,猶豫著要不要出賣為自己通風報信的左少護法,仔細想了想,卻發現左少護法身上的嫌疑簡直無可辯駁。

於是他乾脆點頭:“是。”

景昀並無怒色。

左少護法畢竟是魔教的人,忠於江雪溪是情理之中的事。景昀明知此事還要用她,行蹤泄露就是景昀自己的責任,沒必要為此為難左少護法。

“我不是不願意見你。”景昀輕聲道,“我有些事要去做。”

江雪溪道:“戰事正急,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還有什麼事比它更重要?”

景昀平靜道:“當然有。”

江雪溪道:“是什麼?”

景昀望著他,道:“你的願望。”

江雪溪怔住。

景昀想起了除夕那夜二人的談話,唇角微揚,露出笑意:“你說過,你覺得這樣不錯。”

江雪溪回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點頭道:“沒錯,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景昀靜靜想著,你覺得這方世界、這片天地、這裡的眾生不錯,但這裡的一切都隻是虛幻而非真實,我們離開的那一刻,這裡便會傾頹崩潰,化作塵煙。

景昀知道,師兄看似多情,實則極為薄情。

他對這方天地說不上多麼喜愛,但終究覺得不錯。

這已經極為難得。

既然如此,我替你把它留住,倒也不錯。

要付出的代價,隻是小世界中一具隨時可以放棄的身體。

這很劃算。

想到這裡,景昀笑了起來。

她的眼眸微彎,唇角微揚,淡淡的頑皮從眼底一閃而過,有些得意,像個惡作劇的小女孩。

這是很難在她身上看到的一麵。

江雪溪看著景昀。

他並未全然理解景昀話中的深意,卻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靜聲道:“我最大的心願是什麼,難道你不明白?”

景昀微笑道:“我明白。”

江雪溪道:“既然你最看重我的願望,那麼便該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你。”

說出這句話時,他的神情極為平靜,但眼眸有如秋水,秋水深處泛起清淺的漣漪。

夜色不能遮蔽景昀和江雪溪的眼睛,卻能夠掩去一些很不起眼的細枝末節。

譬如江雪溪頰邊泛起的緋色。

又譬如景昀急促眨動的長睫。

這些無形湧動的情愫與心緒,都被夜色儘數掩去。

天亮之前,江雪溪下山離去。

江雪溪趁夜離開中軍大營,必須要在清晨之前趕回去。

景昀立在峰間,看著下方山道上時隱時現,飄搖不定的雪白身影逐漸遠去。

天邊漸漸泛起白色,景昀抬起頭,神情若有所思。

她淡紅的唇瓣此刻殷紅如血,不知是咬著唇瓣的緣故,還是有其他原因。

在她身後,腳步聲再度響起。

這次的腳步聲遠比江雪溪要明顯,徘徊著不敢靠近。

景昀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淡淡道:“做什麼?”

左少護法嚇了一跳,期期艾艾走上前來,行了個禮,不敢說話。

江雪溪昨夜沒有選擇回護於她是正確的,因為此刻左少護法的臉上幾乎寫著心虛二字。

景昀靜默片刻,平靜道:“往後不許再這樣了。”

左少護法先是一喜,然後又卡住——她們父女都是魔教的人,如果將來少教主乃至教主命令她回稟衡陽公主的行蹤,她又怎麼敢拒絕?

左少護法越想越著急,咬著嘴唇不知說些什麼。

景昀歎口氣:“罷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過身,朝著山下走去,經過左少護法身旁時,注意到左少護法抖了一下,又愧疚又心虛地偷偷看著她。

景昀沒有說話。

眼看衡陽公主就要走遠,左少護法終於忍不住,蔫頭耷腦地鼓起勇氣跟上去。想了想,又悄悄落腳重了些。

足音輕響,清晰無比。

景昀沒有回頭,更沒有開口,仿佛未曾聽見。

左少護法心中一定,忐忑的心緒漸漸平複,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離開山峰後,景昀帶著左少護法,徑直向京城行去。

白誡已經過世,就在開戰三個月後。

有趣的是,如今的皇帝不是他生前十分看重、精心培養的嫡長子,而是繼室所出的嫡三子。

那位深肖其父、沉穩多智的嫡長子曾經被立為太子,距離皇位隻有一步之遙,卻在最後關頭倒在了弟弟的屠刀下。

皇位爭端自然在朝堂上掀起了一番動蕩,也使得白氏皇族的名聲更為狼藉,人心更加動蕩。

如果這時朝野安寧,天下平定,白氏皇族花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時間仔細經營,說不定可以抹去白氏得位不正的流言,重新書寫史書。

但很遺憾的是,有很多人不想給他們這個機會。

比如魔教。

又比如世家。

望著京城寥落的街道,景昀哂道:“都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

這樣的故事她曾經看過許多次,早已很是厭煩。

她當然能猜出世家在想什麼。

世家不會希望皇權太過強勢,唯有皇權衰弱,大權落入世家手中,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好的局麵。

天下是他們的天下,皇帝是他們的看門狗。

對於世家來說,這是一幅多麼美妙的圖景。

隻是現在,世家還滿意嗎?

景昀帶著微嘲,靜靜想著。

華貴的馬車從街道上駛來,濃鬱的香風撲麵而來,馬車中傳出不堪入耳的聲音。街道上為數不多的行人看見馬車,紛紛逃散。

馬車車壁上的家徽極為明顯,昭示著車中人物的顯赫身份。

左少護法有些不悅,細細的雙眉飛起,像兩把窄而薄的小劍,她的手指情不自禁蜷起,抓握兩下。

“想去就去。”景昀淡淡道。

左少護法微驚,旋即意識到景昀是在對自己說話,響亮地應了一聲。

她站起身,從酒樓窗口跳了下去。

驚呼聲中,左少護法袖間寒光閃爍,像隻疾飛的鳥,直撲下方那輛馬車。

馬車旁護衛同時拔劍,幾人從馬背上飛身而起,迎上從天而降的左少護法,刀劍齊出,眼看便要將左少護法紮成篩子。

酒樓窗前,景昀八風不動,隻平靜地注視著下方街道。

刀劍劃過空中,帶出陣陣風聲。

左少護法卻比風還快。

沒有一個護衛看清她的動作,隻見左少護法身形如電,險而又險避過刀鋒,足尖輕點一名護衛肩膀,在刀劍臨身前硬生生中途轉向,擦著凜冽刀光,在陣陣尖叫驚呼聲中穿過狹窄的車窗,撲了進去。

女子的驚叫聲此起彼伏,下一刻卻儘數歸於死寂,仿佛恐懼到了極點,已經叫不出聲。

車廂正中,一名衣衫不整的華服男子雙眼圓睜,眉心多了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洞,鮮血汨汨流淌。

左少護法殺死那名男子,運起內力護住要害,便要鑽出車簾。

車外護衛層層疊疊,她即使有再大的能耐,也很難突破重圍。

但她的神情卻毫不慌亂,眼中甚至還跳躍著興奮的火焰。

驚叫聲從車中響起的那一刹,景昀從酒樓之上消失了。

酒樓中的人們看到這一幕,終於反應過來,無比驚恐,同樣發出驚叫。

景昀來到了高空中。

白雲皚皚,日光燦爛,碧空如洗。明媚的陽光下,京城顯得那樣明亮,那樣堂皇,也那樣寥落。

景昀負起雙手,朝下看去。

整座京城此刻都在她的眼中。

景昀的目光飛快移動,分彆落在不同的幾個位置,確定了心中所想,滿意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回到了地麵上,出現在馬車前。

她的速度太快,因此酒樓內外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都以為她從酒樓上跳了下來,落到了馬車前。

沒有人注意到,景昀從空中消失了一瞬。

這種速度明顯不是凡人能有,甚至金丹境修行者都無法做到,景昀展現出來的力量已經超越出了這方小世界的限製,然而小世界卻沒有震顫,更沒有任何即將崩潰的跡象。

看似已經過去了很久,其實隻有短短的一刹。

數道灰影從她的袖中飛出,如驟雨般落下。

每一道灰影都是一顆瓜子,是景昀信手在酒樓的果盤中抓來的。

電光火石之間,護衛們根本來不及辨認,紛紛格擋。

與此同時,景昀抓住了鑽出車簾的左少護法,帶著她朝遠處急掠而去。

世家出行所攜護衛固然武藝高強、刀兵鋒銳,卻還沒有張揚無忌到能夠公然攜帶弓箭的地步。

既無弓箭,這些護衛連左少護法一人都無法追上,更不要說景昀了,隻能麵如死灰地看著二人飄然而去。

左少護法麵頰緋紅,眸光晶亮,興奮之色難以掩飾,顯然殺得意猶未儘。

魔教弟子生性總是更為凶煞、更喜殺伐。

她看向遠處那些華麗的府邸,朝景昀投去詢問的目光,躍躍欲試。

景昀說:“夠了。”

這些人不值得刻意去殺,將來白氏皇族傾覆,大軍入主京城,再行清算即可。

左少護法有些失落,卻不敢表現出來,低著頭站回景昀身後,像隻乖巧的小貓。

“公主,我們去哪裡?”

景昀凝視著遠方最為巍峨的一座建築。

那是整個京城最高的地方。

“我們去皇宮。”

京城西方的戰事還處於膠著狀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由世家把控的朝廷衰頹之色明顯,這場戰爭的結果已經注定,要考慮的隻有時間問題。

事實上,朝廷能抵抗一年多,已經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因為無論是傳聞中篡權亂政的白氏皇族,還是最擅長保全自身的世家,都不像是會拚死抵禦的模樣。

但在這場與魔教的戰爭中,他們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決心。皇帝連下七道詔書,削減皇宮用度,將絕大部分國庫投入進去,更是接連提拔將領,一改此前重文輕武的態度;世家不但捐出了很多財富,甚至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允許皇帝提拔了數名庶民出身的將領進入朝堂。

這當然不是因為皇族與世家幡然醒悟,要保全最後的氣節,而是因為他們的後路被儘數切斷。

魔教不接受世家的示好,每攻下一座城池,便會殺掉城中的世家豪強,查抄財富施恩庶民,不但充實了魔教的銀庫,還贏得了庶民的支持,達成了上下一心和樂融融的局麵。

對此感到不滿的,當然隻有世家。

魔教的做法不僅使他們輕鄙,而且使他們恐懼。

既然無路可走,那麼就隻能死戰到底。

沒有彆的選擇。

景昀熟門熟路地帶著左少護法進了皇宮,就像回自己家一樣容易。

這裡本來就是她的家,她在這裡曾經住過九年,期間無數次偷偷溜出去和江雪溪見麵,當然極為熟悉。

皇宮裡有幾道非常強大的氣息,景昀確認那是白氏皇族請來的供奉,眉梢微揚。

她雖然虛弱了很多,仍然是此方世界唯一的修行者,也是最強者,甚至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此刻她比從前更強。

隻要她願意,現在就可以出手殺掉那幾名供奉,為魔教贏下這場戰爭掃平更多的障礙。

但不知為什麼,景昀沒有這樣做。

她朝那些氣息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像魔教教主看著自己滿園奇花異草,就像一個起早貪黑的老農看著自己田裡豐收的莊稼。

景昀神情不變,眼底卻隱隱露出一絲滿意的情緒。

皇宮中有一座非常偏僻的宮殿,位於西南角,占地寬廣,卻十分凋敝。

這裡是舊秦國的冷宮。

舊秦國末帝妃子很少,隻有蕭皇後、蕭昭儀兩位表妹,以及白家送進宮的幾個女兒,前者末帝舍不得,後者末帝動不得,冷宮自然空置。

白誡登基時已經年邁,心思早不在後宮之中,那些夫人侍妾各自封了位份,極少麵君,隻能安靜待在各自宮中,也沒有觸怒皇帝從而被打入冷宮的機會。

直到數月前,白誡駕崩,新帝登基,這座冷宮才迎來了它的主人。

被關進這裡的不是一名妃嬪,而是一位公主。

確切地說,是白氏的公主。

皇貴妃曾經是個極為出眾的美人,白誡登基之後,她被封為公主,養尊處優錦衣玉食,保養極好。但在冷宮裡住了短短數月,她的臉上已經出現了無法掩飾的憔悴。

因為新帝沒有廢黜她的公主之位,所以皇貴妃身邊還有幾個忠心的侍從跟隨侍奉,隻是冷宮極大,隻靠著幾個侍從還是無法麵麵俱到。

皇貴妃孤身坐在窗下,麻木絕望地望著冷宮的宮門,仿佛透過那扇緊閉的宮門看到了自己淒涼悲慘的未來,於是更加絕望,心如死灰。

忽然,她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冷宮中關的太久,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如果不是幻覺的話,她怎麼會看見有兩個少女從冷宮門外走了進來?

作者有話說:

還是沒寫完,小世界的收尾要放到明天了,明天那章確定可以寫完小世界,會比較長,所以應該比較晚,大概十一點之前更新。

第123章 123 小世界(完)

◎您的兒子外向,跟著前朝公主跑了,關我們什麼事呢?◎

“當年你父皇駕崩前的那些日子, 我一直侍奉左右,當時就察覺到有些問題。”

皇貴妃仰起頭,看向殿外的天際。

碧藍天際飄著幾朵雲, 雲層被日光鍍上了淡淡金色, 無比美麗,又有些不真實。

或許是日光灼目,皇貴妃收回目光, 閉上了雙眼,眼眶泛紅。

“隻是那些猜測太過離奇,我甚至一度以為是自己生性多疑的緣故,所以沒有往深處思考。”

她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景昀,語氣複雜又很認真道:“如果早知會有今日, 我一定先殺了你。”

左少護法清秀的麵容上怒色驟現, 一手撫上腰間佩劍, 隨時準備出手將皇貴妃斬殺。

景昀的神色絲毫未變。

因為皇貴妃的話不是詛咒,不含怨毒,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景昀在皇貴妃眼中看到了深重的悔意,平靜道:“你未必能殺掉我,但你一定會死。”

“也對。”皇貴妃想了想, 苦笑道,“誰能殺死你呢?”

她沉默片刻, 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景昀清晰地感受到, 左少護法的呼吸微亂。

左少護法的思路一向有些劍走偏鋒, 景昀並不想知道她心裡生出了怎樣離奇的猜測。

景昀道:“我是衡陽。”

皇貴妃歎息道:“我到了生死之際, 還是無緣聽到一句實話嗎?”

景昀道:“這就是實話。”

皇貴妃盯著她的眼睛, 似乎想要從景昀眼底的情緒變化中判斷她的話是真是假。

良久, 皇貴妃若有所思道:“原來是生而知之?或是謫仙轉世?”

景昀不喜歡謫仙這個詞,聽上去總有一種不太吉利的感覺。

她淡淡道:“時間到了。”

時間到了。

什麼時間?

自然是上路的時間。

皇貴妃雖然極力鎮定,終究無法在生死麵前保持平常心,她的睫毛不停顫抖,含淚道:“你應該知道,這是我父親的意思,我們姐妹除了奉命行事,哪裡還能有彆的選擇?”

景昀平淡道:“至少在殺死貞獻皇後時,你心甘情願,甚至主動促成。”

皇貴妃神色微變,沉默片刻,道:“我從小……”

景昀抬起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不關心這些,你可能擁有一個悲慘的童年,又或者迫切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但這些和貞獻皇後並沒有關係,代價不應該由她承擔,她沒有義務成為你向上爬的墊腳石。”

白誡確實是蕭皇後之死的元凶,隻是他的性命對大局更有用,而且對他來說,江山基業更重於性命,所以他死在江山風雨飄搖之時最好。

至於皇貴妃,她的死期何時來臨,隻在於景昀何時想起找她算賬。

“各行其道嗎。”景昀平靜道,“確實,所以我殺掉你,同樣也在情理之中。”

確認自己今日沒有辦法擺脫死亡的結局,皇貴妃的麵色更加蒼白,淚水卻漸漸止住。

哭叫聲和腳步聲忽然同時響起,一個老婦人踉踉蹌蹌從殿中帷幕後衝了出來。

景昀和左少護法早就感知到那裡有人,隻是確定對方毫無威脅,所以全然不在意。皇貴妃卻被嚇了一跳,驚呼道:“嬤嬤!”

那位老嬤嬤真的很老了,過去景昀住在皇貴妃宮裡的時候,對她很熟悉,知道她是皇貴妃的乳母。

老婦人衝到皇貴妃麵前,像一隻張開翅膀保護幼崽的老母雞,看著景昀的目光中充滿了警惕與仇恨。

“嬤嬤。”皇貴妃麵色大變,連忙用力推開老婦人,將她死死擋住,既怕她朝景昀撲過去,又怕景昀殺了她。

老婦人年老體衰,掙紮著想要護住皇貴妃,卻掙脫不開皇貴妃的拉扯,再也忍不住,傷心痛哭起來,哭聲中夾雜著對景昀的詛咒。

魔教當然沒有尊老的習慣,左少護法神情更加冷峻,看著老婦人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死人,眼看便要拔劍。

啪的一聲,老婦人倒了下去。

皇貴妃收回劈在老婦人頸後的手,扶住老婦人的身體,將她仔細安放到榻上,朝景昀拜倒:“嬤嬤年紀大了,我願意承擔一切,求你饒過她——當年她什麼都不知道,待你也儘心竭力。”

景昀平靜道:“告訴我皇帝信璽的下落。”

君王共有六璽,其中一方名為皇帝信璽,極其重要。

玉璽原本都被存放在皇宮中的司寶司,但白誡駕崩時,宮中出了些亂子,太子因此而死,新帝趁勢而上,即位成為皇帝。

皇貴妃為妃多年,曾經為父親立下汗馬功勞,白誡登基後便封她為定國公主,封號十分尊貴,賞賜極其豐厚。但因為一些原因,白誡對皇貴妃並不信任,所以皇貴妃除了封號與賞賜外,並沒有得到更多的好處。

對於皇貴妃來說,從統領後宮的皇貴妃變成了諸多公主中的一個,地位實際上算是下降。

於是她選擇朝著最受白誡喜愛的太子靠攏,而爭奪皇位這種事上,是容不得兩麵下注的。

所以太子死後,太子一黨遭到清洗,皇貴妃因為親近太子受到連累,被囚禁在冷宮中,短短數月便從高貴優雅的公主殿下變成了一個憔悴的婦人。

從成王敗寇的道理上來說,新帝登基之後清算皇貴妃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從情理上來說,京城中不缺關押宗親的地方,把自己的妹妹關在冷宮裡,怎麼看怎麼奇怪。

事實上,新帝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

因為他需要找回一件東西,這件東西不大,倘若皇貴妃不肯開口招供,隻憑皇帝的人自行尋找,很難找回來。出於特殊的原因,新帝不能大張旗鼓地逼供皇貴妃,隻能將她囚禁在皇宮中,最大限度地隔絕皇貴妃與外界的交流,設法促使她開口。

景昀不知道皇貴妃和新帝之間發生過怎樣的交鋒,但她知道丟失的是什麼。

那便是皇帝信璽。

皇貴妃愣住,下意識道:“你怎麼知道?”

景昀平靜道:“我以為你會主動拿出來買自己的命。”

皇貴妃苦笑道:“可以嗎?”

景昀道:“當然不行。”

皇貴妃對此並不意外,沒有露出更多哀傷或絕望的神色,點頭道:“那我可以換些彆的嗎?”

左少護法又一次揚起了鋒利如劍的眉,心想這女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在皇宮裡有些麻煩,早就將她一劍劈了。

景昀淡淡道:“說。”

皇貴妃望著麵前自己曾經撫養過兩年,如今卻顯得無比陌生的孩子,心情複雜道:“我有三個條件。”

左少護法心想這女人貪婪至此,真該把她一劍劈了。

景昀依舊道:“說。”

允許皇貴妃說出她的條件,不代表景昀會接受這些條件。

這個道理景昀很清楚,皇貴妃當然也很清楚。

於是她斟酌片刻,儘可能小心地說出了自己的三個願望。

第一,她希望景昀能保住嬤嬤的命,把她帶出宮去。

第二,她希望日後景昀能夠殺了新皇。

前兩個條件都很簡單,無論是安置一個孤苦的老婦人還是處死一個皇帝,對景昀來說都沒有任何難度,尤其是第二個條件本就是魔教要做的事。

皇貴妃說出了最後的條件。

“如果……”她沉默片刻,“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白誡死後不得安寧,屍骨儘喪,無處安身。”

左少護法愣了片刻,失聲道:“你要我們挖了你父親的墳?還是挫骨揚灰?”

“人死為大。”皇貴妃微諷道,“若是公主覺得做這件事有些困難,就當沒聽過,隻答應前兩個條件也就夠了。”

“可以。”景昀平靜道。

皇貴妃十分意外:“當真?”

白誡畢竟是皇帝,景昀要想實現皇貴妃的第三個願望,隻能開掘皇陵——但人死為大,君王縱然無德,死後尊嚴也應該得到保護,這樣做了,衡陽公主的聲名立刻就會變得和白氏皇族相差仿佛。

景昀道:“你很難看到了。”

皇貴妃道:“我相信你不會騙我,再說,即使你不同意,我也沒有轄製你的手段。”

景昀有些驚訝,卻沒有表現出來,道:“你現在可以說了。”

皇貴妃報出了一個地點。

景昀點點頭,示意左少護法上前。

左少護法不情不願地扛起昏迷的老嬤嬤。

景昀看了一眼:“練習過?”

皇貴妃道:“嬤嬤把我當做她的女兒,她會為了保護我不顧生死,我卻不想看到這一幕,所以暗中演練過,總不能讓她陪著我去死——不過那時沒有想到,來殺我的不是皇帝,是你。”

景昀點點頭,對皇貴妃道:“時間到了。”.

左少護法回頭看向遠處冷宮的屋簷。

很快會有人發現皇貴妃死了,而她身邊的老嬤嬤失蹤。相信很快京城裡就會掀起一場動蕩,不過注定是徒勞無功。

她皺起眉,把肩頭的老嬤嬤換了個位置。

景昀走在前方。

左少護法看見她的裙擺隨風輕飄,有如雲霧。

那幅畫麵真的很美。

美的出塵脫俗,不似在人間。

左少護法想起皇貴妃死前的話,心底微顫,看向景昀的目光中不自覺帶了些畏懼與敬怕。

景昀的步伐忽然停住。

左少護法思緒沒收住,險些撞到景昀身上,被景昀淡淡瞟了一眼,心想難道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於是大為驚恐,情不自禁站的更加筆直。

一樣東西從景昀手中飛出,在空中劃出弧線,朝著左少護法飛來。

左少護法下意識伸手抓住,入手一沉,發現原來是皇帝信璽,頓時覺得無比燙手,大驚失色道:“這……”

景昀道:“你拿回去,交給江雪溪。”

左少護法聞言怔住:“您不和我一同回去嗎?”

景昀嗯了一聲。

左少護法大驚道:“您要去哪裡……我不是要打探您的去向,隻是,隻是我沒法跟少教主交代。”

景昀道:“告訴江雪溪,我在京城等他。”

左少護法更加驚慌,想勸說景昀京城形勢今日之後必然更為混亂,獨自留在這裡風險極大,還是讓我留下來替您分憂。

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景昀已經隨意地擺了擺手。

“去吧。”景昀平淡道。

那口吻活像命左少護法去集市上買隻雞,輕描淡寫至極。

說完,景昀朝著前方走去。

走出三步之後,她的身形忽然變得像是水麵上泛起的漣漪,毫無預兆地消散了.

景昀負手行走在雲端之上。

天穹上狂風席卷,將她的衣裙吹得獵獵飛舞,在驟風中,景昀的麵色微微發白,顯得無比清麗動人,又有一絲難言的柔弱。

雲層一望無垠,白如冰雪,又如厚重的毛毯,令人看著就想要倒頭睡下。

在這片看不見儘頭的雲層正中,有個巨大的黑洞。

黑洞上接穹頂,站在雲層上仰頭望去,看不見它的儘頭。

無邊無際,無遠弗屆。

黑洞深處沒有任何光芒,更沒有任何氣息,但卻絕不尋常,隻看著便讓人生出莫大的戰栗心悸,仿佛天道儘頭真正的虛無。

景昀站在黑洞下,仰頭看去。

黑洞是那樣幽深,她的白裙是那樣單薄,仿佛隨時都會被卷入洞口中,化作虛無的一部分。

景昀的神情非常平靜。

她的目光忽然變得無比幽深,就像那口黑洞一樣。

轟!

無數靈氣從白裙中逸散而出,向著黑洞深處湧去。

無形無質的靈氣因為過於濃鬱,竟然隱隱現出了實質,像條氣勢昂揚的蒼龍,穿梭在雲端時帶起的風聲則像是真正的龍吟。

蒼龍昂首,衝入了黑洞深處。

不知是不是錯覺,此時黑洞深處那種極致的虛無似乎變淡了些,竟然像是在漸漸凝實。

景昀的麵色更加蒼白,如雪如冰,亦如上好的宣紙。

她仍然負著雙手,清麗的背影在巨大的黑洞下顯得極為嬌小,卻有著令人望而生畏的凜然威勢。

她仰著頭,靜靜望著黑洞,更多靈氣源源不斷地從白裙中逸散出來,湧向黑洞深處。

黑洞漸漸凝實。

這幅畫麵極其美麗,極為壯觀,仿佛傳說中仙人補天的故事再現人間。

景昀的確是在補天。

補這方小世界的天。

這個小世界是鳳族挑出來為江雪溪修補神魂的,在修補神魂的過程中,小世界中的一切靈氣都會被抽空用於修補江雪溪的神魂,等到神魂儘數修複時,便是這個小世界坍塌崩毀之日。

小世界不是真實的世界,仍然是虛幻。但虛幻有可能化為真實,這就說明了小世界本身仍然蘊含著極為充沛、難以想象的靈氣。

即使景昀的神魂屬於仙人,在小世界中修為終究有上限,哪怕她將修為散儘還給天地,也不足以維持小世界不滅。

但這其中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故。

江雪溪神魂恢複格外迅速,所以三千鏡外的鳳君抽空了另一個剛剛誕生的小世界,以此來補充這個小世界中的靈氣。

這點變故為景昀的想法提供了機會。

她決定將這具承載仙人神魂的身體化入小世界的規則之中,以此來填補靈氣空缺,推動小世界運轉不滅。

換句話說,這就是補天。

儘管小世界隻是虛幻而非真實,但景昀此前也從來沒有補天的經驗,所以在開始之前,她推演計算了許久,最終得出結論:此事有一成可能。

既然有一成可能,那便可以一試。

她踩在厚毛毯般的雲層邊緣,朝下方望去,唇角微彎.

“故弄玄虛。”教主寒聲道。

左少護法情不自禁低下頭去,瑟瑟發抖,心想我隻是個轉述事情經過的跟班,為什麼要承擔如此之大的壓力?

很顯然,無論是景昀鬼魅般消失在左少護法眼前,還是她和皇貴妃那些隱有深意的對話,在教主看來都是故弄玄虛,必有險惡用心。

事實上,早在第一次見到衡陽公主時,他就始終懷著忌憚與警惕,如果不是察覺到景昀隱藏著很多實力以及秘密,即使江雪溪再怎麼阻攔,他都會設法殺掉景昀。

傳國璽也好,正統也好,無疑對他具有極大的誘惑。但那些誘惑抵不過直覺中深深的忌憚。

“我就說應該殺……”教主看了一眼兒子,話鋒急速扭轉,“應該留些後手防備。”

江雪溪單手支頤,沉吟不語,秀美眉眼中隱帶思緒。

教主輕咳一聲:“是不是?”

江雪溪平靜地看他一眼:“父親留了後手,不是嗎?”

教主語聲微滯,旋即麵不改色道:“所以呢,你有意見?”

“兒子沒有意見。”江雪溪淡淡道,“所以父親您的後手發揮了什麼作用?”

教主:“……”

江雪溪淡聲道:“父親,您沒有必要總想表現出邪惡的一麵,那沒有任何作用,甚至可能起到反作用。”

教主自得道:“世人稱我們為魔教,我便是這個世上最大的魔頭,身為魔頭,邪惡與陰謀才是永恒的力量。”

江雪溪看向帳外不遠處無邊無際的戰場,糾正道:“我們很快就不是魔教了。”

所以不必堅持邪惡。

教主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快活地笑了起來。

他笑著笑著,笑聲突然收住:“所以呢,你準備怎麼辦?”

江雪溪平淡道:“公主既然說她在京城等我,那我就去京城找她好了。”

身為坐鎮中軍的少教主,江雪溪當然不能遠離大營,前去京城。

所以他話中的意思,自然是要儘快攻下京城,一統天下的意思。

這是極為美好的未來,也是很快便能到達的未來。

教主臉上再度出現快活的笑意,顯然對江雪溪的判斷極為滿意。

他笑著笑著,笑聲再度戛然而止,因為江雪溪的言外之意。

教主有些惱怒地瞪了江雪溪一眼,罵道:“那些蠢夫愚婦都說女兒外向,你到底是個兒子,就算為美色所迷,胳膊肘也沒必要這麼急著往外拐吧!”

他恨恨道:“你這個兒子,我是不是白生了!”

江雪溪淡然道:“那您再生一個好了。”

教主變臉怒道:“你想的美!”.

不管教主父子之間有著怎樣的爭執,雲層之上景昀掀起的靈氣巨浪又有多大,小世界中的情形仍然穩定地沿著軌道向前發展,沒有任何意外。

從暮春到盛夏,再到夏末。

隨著魔教大軍不斷推進,教主父子不知遭遇了多少撥刺殺,大軍終於來到了京城外。

左護法在一次刺殺中失去了左臂,左少護法站在他身邊,看著近在眼前的京城城門,又看看父親空蕩蕩的左袖,想起一年多來的艱難險阻,忽然很是感慨,淚盈於睫。

左護法看著小女兒要哭,有些心疼:“怎麼了?”

左少護法吸吸鼻子,語無倫次道:“父親,要不我們改姓右吧。”

左護法無言以對,另一邊的右護法心情複雜,心想你們改姓右,難道要叫做右左護法?這也太奇怪了。更重要的是,我這個右護法怎麼辦?

“左護法沒有左臂,多奇怪啊。”左少護法哭著解釋,“到時候,說不定人人都要來問上一句,豈不是戳您的痛處?”

“先不說你改名叫右懷鳶到底好不好聽,難道你以為右護法沒有左臂就不奇怪?人們就不會想問上一句?”

聽了這句話,右護法神情微帶幽怨,心想有人在意我的感受嗎?

京城近在眼前,他們還有閒心在這裡說些想些亂七八糟的事,說明他們此刻真的很緊張,所以必須說些閒話來分散那份壓力。

教主從帳中走了出來。

他仰頭望著前方高聳的城門,微笑道:“真是……不容易啊!”

魔教稱霸西域十二國,已經有很長久的歲月。

從它成為西域之王的那一刻,當時的魔教教主就將目光投向了中原。

正如教主所說,魔教是有點邪惡的。

邪惡的人總喜歡試著把彆人家的寶物裝進自己的口袋。

這句話乍一聽,像是竊賊的愛好。

但配上魔教的權勢和力量,就正應了那句很有名的話。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中原很好,魔教很想要。

幾代魔教教主,都在嘗試著做這件事,最終在教主的手上做成了。

多年夙願即將得償,教主又怎能不欣喜若狂?

一聲令下,魔教大軍展開了新的一輪攻城戰。

城內軍隊不止有著京城禁軍、各大世家的部曲私兵,還有許多正道宗派的長老弟子。

這是世家與白氏皇族最後的、絕頂的精銳,全都在生死危機麵前毫不猶豫地投入了最後一戰,所以這場戰爭遠比從前任何一場戰事來得更為膠著。

“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正道宗門究竟為什麼會摻和進來。”右護法道。

左護法冷然道:“正道最是虛偽,天寧寺有多少僧田寺產?又有多少佃戶?和那些世家有什麼區彆。”

右護法道:“又不是每個正道宗派都有無數產業。”

教主平靜道:“因為我們是魔教,道不同不相為謀。”

道不同不相為謀,隻好分道揚鑣。

魔教與正道更是從來看不順眼,互為仇讎,自然不是分道揚鑣、互不理會就能解決的。

理念之爭往往最為慘烈,也最為殘酷。

“有些麻煩。”左少護法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插嘴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教主心情很好,並沒有因此不悅,反而愉快地回答道:“最後的勝利者一定是我們。”

這場攻城戰持續了三天。

三天裡,魔教受創極重,京城中的守軍更是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在戰鬥發生的這三天裡,遠離大地的雲端之上無比寂靜,厚厚的雲層上麵坐著個白裙烏發的少女,氣息縹緲,宛如仙人。

這具身體裡的神魂本就屬於仙人,但身體終究不是仙人的身體,那麼這種虛幻縹緲的感覺從何而來?

日光照耀下,如果定睛細看,可以看出景昀雪般的肌膚更加雪白,近乎於冰。

冰是透明的。

此刻,景昀整個人也像是透明的。

她閉著眼睛,像是端坐雲頭的仙子,又像是寒冰刻成的冰像。

無比美麗,無比縹緲,隱帶詭異。

詭異是因為不像人。

很顯然,正常人的肌膚可以白如雪,但絕不會像是一座冰雕的塑像般隱隱透明。

那是因為景昀此刻進入了一種非常奇妙的狀態。

她現在無比虛弱,因為她體內靈脈甚至身體深處的絕大部分靈氣都被抽了出來,注入天穹之上那個似乎快要閉合的黑洞之中。

但她現在又極為神聖。

因為她補全了這方小世界的規則。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方小世界此刻已經從虛幻逐漸凝實,很有可能在幾十甚至數百年後觸摸到真實的界限,化作一方真正的凡界。

即使對於仙神而言,這都是極大的造化之功,深藏著難以想象的困難。

對於景昀當然也極為困難,但終究比對彆的仙神要簡單一點。

論起對大道的理解與體悟,天上地下,沒有幾個仙神能夠越過她。

景昀睜開了眼。

她的神識消耗極大,十分疲憊,輕輕咳了數聲,用帕子拂去唇邊的鮮血,低下頭凝望著自己的手掌,心中默默計算。

這具身體現在極為脆弱,卻又很是強大。

她在這裡沒有多少時間了,不過不會立刻死去。

這就夠了。

她微微一笑,更勝三春風光,隻可惜此刻雲端之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看到。

景昀來到雲層邊緣,向下看了一眼。

她看見了雲層正下方的京城,看見了滿地狼藉的鮮血,第一眼便看見了師兄。

江雪溪若有所覺,抬首向天。

他看見了一片皚皚的白雲,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心中略感怪異,收回目光。

景昀唇角微揚。

她信手朝天邊抓了一把,然後扔下雲端。

轟隆!

雷聲驟起,天邊明滅。

一道雷霆自天際的虛無中生出,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落向地麵。

那道雷霆照亮了整片天空,地麵上的人們全都被驚動,無比恐懼地仰起頭等待著雷霆落下,紛擾的喧嘩聲中夾雜著一些老天開眼之類的哭喊或詛咒。

轟隆!

雷霆掠過天際,越過京城內外,最終落在了京郊的一座山上。

許多人被那雷霆驚得麵色如土,以為下一刻便會將自己劈成齏粉,僵在原地恐懼至極。直到雷聲落下,地麵劇烈震動時,才意識到原來那道天雷沒有落在自己頭上,情不自禁地四處張望雷霆落在何方。

緊接著,喧嘩之聲大起。

京城內外,所有人都無比清晰地看見了那道雷霆的落處,因為那裡此刻黑煙升騰,直上天際。

那裡是皇陵。

正在保衛京城之際,白氏皇帝的皇陵卻被天雷劈成了碎片……這怎麼想都是極為不祥的預兆,甚至可能是上天降罪。

京城中許多守軍差點暈了過去,隨之而來的便是戰意大跌,失魂落魄。

京城城門外,魔教大軍攻勢卻更急,戰意攀升到了頂峰。

眼看城門便要攻破,形勢一片大好。

左少護法的小臉上滿是笑容,牽著父親空蕩蕩的左袖,激動地快要跳起來:“是天意!這是天意!”

她喊著喊著,忽然感到一絲怪異,仿佛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

轟隆!

巨響再度傳來,地麵開始震動。

這一次不是天雷降下,而是京城城門轟然倒下的聲音。

左少護法忽然怔在原地。

她想起了那絲怪異究竟應在何處。

左少護法想起自己隨衡陽公主入冷宮那日,在冷宮大殿之中,皇貴妃曾經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當時景昀說了什麼?

她平淡地應下了此事。

左少護法心底漸漸浮出一個無比駭人的猜測。

——難道那個承諾,便是應在今日?

大軍直入京城,隨後直入皇宮。

江雪溪走在教主身後,他的身後是許許多多的魔教高層,潮水般簇擁著他,眾星捧月。

直到此刻,他的神情仍然平靜,喜悅之色清淺地掛在臉上,仿佛風吹過就會散去.

大軍入城是戰役的終結,卻隻是一切事務的開端。

魔教教主從殿內走了出來。

確切地說,現在應該稱他為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與魔教最高層那些人花了三個月時間,才將繁多的事務大致梳理清楚,混亂的局麵基本穩定下來。

該殺的人殺了很多,不該死的人暫時都還活著。

剩下要做的事當然還有很多,無窮無儘,看不到儘頭。

但那些隻要慢慢梳理,總能一一處置妥當,不需要教主事必躬親。

教主有些疲憊。

他看著殿外的夜色與天邊的月色,忽然罵了句:“真是兒子外向,朕這個兒子到底是給誰養的?”

殿外兩側都是教中護衛轉成的侍衛,聞聲紛紛低頭,恨不得鑽進地裡去。

教主繼續罵道:“滿腦子風花雪月兒女情長的混賬東西!”

他動怒時,周身威壓暴漲,來自絕頂高手的壓製使得那些侍衛身體微微顫抖,有苦說不出,差點潸然落淚,覺得冤枉到了極點。

——您的兒子外向,跟著前朝公主跑了,關我們什麼事呢?

作者有話說:

正文還有兩章,明天那章會交代景昀和江雪溪前後離開小世界的過程以及回到仙界的後續,後天那章正文完結,然後開始更新番外。

第155章 [VIP] 醒來(上)

碧空如洗, 白雲如練。

海風陣陣吹拂,數隻海鳥展翅飛過,在溫暖的陽光下儘情啼鳴,歌喉嘔啞嘲哳。

好在海浪聲此起彼伏, 極是悅耳。

一艘大船分開深藍的海水與雪白的浪花, 向著海域深處進發。

這艘大船很是怪異。

它沒有風帆和桅杆, 速度卻並不緩慢,方向也極其筆直,顯然不是在隨波逐流,而是有著特定的方向。

一望無際的海裡飄著幾條漁舟,船上的漁民正忙著捕魚, 忽然注意到遠處這艘沒有風帆和桅杆的華麗大船, 無比震驚, 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 朝船的方向齊齊叩首。

從三年前開始, 這片海域裡便有了一個關於仙人的傳說, 這艘古怪的大船在傳說中有個名字,叫做蓬萊仙舟。

傳說中, 這艘大船屬於蓬萊仙島, 船上有兩名蓬萊仙人。一旦海上出現暴風驟雨、海霧海嘯等天災, 漁船遇險,便能看到這艘仙舟出現, 解救漁民於危難之中。

海風吹過那些不停叩首祈禱的漁民, 將他們的聲音卷入風中, 一同帶到了船頭。

景昀站在船頭, 聽著風裡模糊的隻言片語,微微一笑。

風吹起她的長發, 發梢拂過麵頰,蒼白如雪。

她的眉眼依舊秀美如畫,沒有絲毫變化,神情寧靜出塵,有如真正的仙子。

唯有如雪的長發衝淡了她周身縹緲仙氣,使得她看上去和仙人有些不同,反而更像話本傳奇中的美麗雪妖。

倘若定睛細看,就會發現她的肌膚較三年前更加清透,宛如真正的琉璃。

這當然很美,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美麗。

卻也極詭譎,美麗之餘又令人生出陣陣心悸。

江雪溪從身後走來,將一件大氅輕柔地披在了景昀肩頭。

做完這件事,江雪溪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從身後環抱住景昀,頭靠在她的肩上,靜靜看著遠方。

碧藍的天空上,雲層緩緩移動,變成了一道長長的白線,又有些像是修長細瘦的劍。

日光為雲層鍍上淡金的光芒,多出了神聖的意味,像是一把仙人的劍,正在天穹上大放光明。

江雪溪讚歎道:“真美。”

他說出這句話時,目光看向天邊,話音落下時,目光卻已經落在懷中妻子的臉上。

不知他讚歎的是頭頂這片無垠的天,還是懷中的人。

景昀任由他抱著,平淡道:“是的,這一切真美。”

江雪溪微笑起來。

他的笑容同樣很美,並不遜於世間一切風光。

不遠處海麵上,海鳥低飛盤旋著,再度發出嘔啞嘲哳的快活叫聲,很是難聽。

海浪微分,幾條鯨魚浮出水麵,朝著這些海鳥不斷噴水。

海鳥們很是憤怒,紛紛飛至空中躲避,免得打濕了豐厚的羽毛。

“有些吵。”景昀側首看了一眼,說道。

江雪溪沉默片刻,道:“確實。”

這些海鳥在海上稱王稱霸,時常偷盜搶劫過路漁船,看見這艘大船,興致勃勃朝船頭飛來。飛到一半,發現這艘船它們曾經遇見過幾次,很不好惹,失望地大叫起來。

“有點煩。”景昀說。

她揮了揮手,一道柔和的無形氣息從指尖散出,將那些海鳥推向了遠方。

江雪溪望著其中一隻失去平衡,連連翻滾著離開的海鳥,輕聲道:“為什麼?”

仔細看去,他的眼梢有些泛紅,聲音有極其輕微的顫抖。

這份難過當然不是為了稱王稱霸卻撞上鐵板,被迫背井離鄉的海鳥。

他始終凝視著景昀秀美的側臉,目光一瞬也不曾離開。

景昀道:“時間到了。”

江雪溪環抱她的手稍微用力,輕聲道:“那我呢?”

景昀在他的懷抱中轉過頭,認真看著他的眼睛:“我們會再度相逢。”

皇貴妃當年能夠猜到部分真相,江雪溪沒有道理猜不出來。

當然,這也有景昀從不用心掩飾的緣故。

“再度相逢嗎?”江雪溪緩緩重複著景昀的話,問道,“我該去哪裡找你?”

景昀道:“平靜走完你的路就好,我在路的儘頭等你。”

江雪溪凝視著景昀的眼睛,許久不曾移開,眼底隱有哀意。

良久,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眼眸深處多出許多複雜的情緒。

景昀輕聲問:“你想起來了?”

江雪溪搖頭道:“沒有,但有些奇妙的直覺和想法。”

景昀恍然道:“那應該是真實的過往在你記憶深處留下的印記。”

江雪溪抬手,輕輕觸碰景昀的麵頰。

然後他低頭,吻了吻景昀。

景昀了然道:“我是真實的一部分。”

江雪溪仰頭看向頭頂的碧空,若有所思:“真實的世界,是在雲端之外?”

景昀道:“可以這麼說。”

江雪溪沉吟道:“我們是不是在真實的世界裡就認識?”

景昀微笑道:“當然,師兄。”

江雪溪忽然僵在原地。

他抬手按住眉心,神魂深處開始震蕩搖撼,潛藏在最深處的記憶開始翻湧,試圖掙脫束縛,浮上水麵。

景昀抬起手。

雪白纖細的手指落在了江雪溪的眉心。

有極為淺淡的光芒從她指尖散出,源源不斷向著江雪溪眉心湧去。

隨著光芒泛起,景昀的麵色越發蒼白,身形越□□緲,仿佛化作了天地之間一抹淺淡的影子,隨時可能隨風而去。

江雪溪蹙緊的黛眉鬆開,睜開眼睛,一抹悵然若失的神色浮上眉眼之間。

他察覺到景昀的變化,緊張問道:“怎麼樣?”

景昀望著他道:“我要走了。”

她不待江雪溪說話,抬起食指,按住了江雪溪的眉心,微笑說道:“不要想起來,至少現在不要。”

江雪溪似是明白了她話中的深意,烏濃的睫羽劇烈顫抖起來。

景昀任他抱住自己,微笑道:“我在雲層之上等你。”

對於她來說,這已經是極為直白的情意。

江雪溪聲音微微顫抖:“我會去見你。”

“好。”景昀道。

“我走了。”

話音落下,天地間一片寂靜。

海麵上吹拂的風仿佛靜止,遠處呱噪的海鳥突然失去了聲音,湧動的海浪同樣歸於死寂。

仿佛天地送行。

天邊雲層漸暗,晚霞如血。

江雪溪懷中一空。

景昀的身體在他懷中化作萬千光點,閃爍飛舞,朝著天際而去。

這是這具承載仙人神魂的身體消解,將靈氣儘數歸於天地。

江雪溪仍然靜靜立在原地。

他微垂著頭,動作不變,垂落的一綹發絲在麵上投下些許暗影,遮住了他的神色。

良久,江雪溪忽然抬起頭來。

他冰雪般的麵容再度恢複了靜默,眼梢的紅意淡去,依舊平靜、依舊秀美、依舊從容。

但他的妻子剛剛死去。

所以這份平靜就顯得格外冷淡、冷漠,甚至是冷酷。

江雪溪轉身。

天地間極致的靜默開始消散,海風重又吹拂、海浪徐徐湧動,海鳥的大叫聲從天際傳來,顯得無比吵鬨而且難聽。

江雪溪平靜地來到船的另一側。

大船開始加速,向著更深、更遠、從無人煙的海域前行。

一陣海風吹過,吹落江雪溪發間不知何時鬆脫的發簪。

他滿頭烏黑的長發,一瞬之間化作了雪白。

與景昀一般無二。

仙界銀河之畔,三千鏡外,忽有風來。

景昀睜開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正文完結。

第156章 [VIP] 醒來(下)

兩張熟悉的麵容同時出現在景昀眼前。

慕容灼擔憂地問:“你還好嗎?”

神魂歸位帶來震蕩, 也帶來無儘的眩暈與恍惚,一時間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亂感。

但景昀的神魂果然極為強大,她閉上眼又睜開,須臾間微亂的氣息平緩, 說道:“還好。”

鳳君確認景昀說的是實話, 眉頭鬆開, 含笑說道:“恭喜。”

景昀道:“多謝。”

鳳君頷首笑道:“不必客氣。”

三千鏡的鏡麵上散出幽幽碧光。

像是天空,又像海洋。

鏡中海天一色。

天也昏暗,海也昏暗。

天際狂風呼嘯,日光黯淡。雲層烏沉,看著仿佛要落入海中, 壓得極低。

海麵上波濤洶湧, 海水從好看的藍色變成了一種極為暗沉的顏色, 像是洗硯的水。

這裡看不見天涯, 也看不見海角。

無邊無際的海域之上, 隻有一艘船孤零零地前行。

這艘船不知在海上孤零零漂流了多久, 極大、極華麗,看上去不像是船, 反而更像一座海中的宮殿。然而此刻在無儘的狂風與海浪中前行, 卻顯得無比渺小, 仿佛隨時可能傾覆。

江雪溪立在船頭,鹹濕的海風卷起他肩頭散落的雪白發絲。

他束發的玉冠不知丟在了哪裡, 代替玉冠束起長發的是一支青玉簪, 簪頭飾以雲紋, 並不華貴, 卻很精細。

狂風卷起浪頭,不住拍擊著船身, 發出雷鳴般的巨響。

在這足以搖撼天地的偉力麵前,江雪溪麵色如雪,毫無半點波動。

他這具身體乃是凡人之身,縱然武功極高、內力精深,在這等天地偉力麵前也毫無反抗餘地。

慕容灼看著這幕畫麵,頗有些驚心動魄,正欲開口,瞥見景昀沉靜的側臉,下意識收住了來到唇邊的話。

那艘大船毫無畏懼,險而又險地穿越層層風浪,幾度裹挾入浪頭之上,顛簸中險些傾覆,打濕了江雪溪的長發與衣裳。

前方海域忽然變得平靜。

天色更沉,海水更暗,天地間隻剩一片灰黑。

海麵上開始出現浮冰,緊接著是大片相連的冰層,風變得極寒,撲麵如刀。

大船不管不顧,撞破層層浮冰,最終停了下來。

再往前去,便是海的儘頭,一片昏暗雪白的、無邊無際的冰原。

這裡是海的儘頭,也像天地的儘頭。

天和海仿佛在這裡交彙,顯得無比遼遠而淒清。

“這是邊界……”慕容灼低聲道。

這裡是小世界的邊界。

世界無涯,然而小世界終究隻是虛幻,直到這一刻還未變為真實。這個虛幻的世界終有邊際,或許隻有到它化作真實的時候,邊界才會被打破。

江雪溪靜靜望著遠方那片冰原。

沿途的海浪將他全身上下都打濕了,水珠從他的額間、眼角、頰上、唇邊不住滾落,像是從水中探出來的孤零零一支菡萏,極其秀美、無比孤絕。

他的目光久久落在虛空中的一個點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忽然,他轉過身來,駕船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裡。

慕容灼看得滿心迷茫,傳音道:“拂微真人這是在乾什麼?”

鳳君同樣以傳音回應她:“你忘記了?玄真說過,有空的話,就去天邊看看。”

慕容灼當然沒忘。

小世界中的三年,在三千鏡外隻是短短數刻。

那是景昀與江雪溪剛剛離開京城,泛舟海上時說過的話。

那時,海上天氣極好,二人被晨光喚醒,一同來到艙外,看著遠方碧藍一色的海天相接之處。

江雪溪感慨說道:“天有涯,海有岸,不知在何方。”

景昀應道:“如果有機會,就去天邊看看。”

慕容灼道:“他走什麼?”

駕船不知多少時日,才來到這片天地儘頭,卻隻看了寥寥幾眼,便再度折回風浪之中,冒著生命危險離去。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鳳君體會到了慕容灼心中所想,略帶深意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悲?”

他抬手摸一摸慕容灼柔軟的發頂,心想當年我剔去半身血脈給你時,難道不知可能會灰飛煙滅嗎?

情之所至,生死都可以不顧,還講什麼道理。

那艘大船不知在海上行駛了多久,終於回到了它出發的岸邊。

江雪溪黛眉微蹙。

他看見了一些熟悉的人。

船靠岸停住,岸上的人們已經迎了上來。

“左護法。”江雪溪道。

左護法如今已經是朝中重臣,對著江雪溪俯身拜倒,手捧聖旨道:“殿下。”

江雪溪道:“你們來做什麼?”

左護法恭敬道:“臣等奉聖上旨意,迎殿下與公主回宮。”

江雪溪和景昀連夜離開京城前,教主剛剛下詔登基,順便冊立江雪溪為儲君。

左護法稱呼江雪溪為殿下,自然指的是儲君殿下。

儲君的妻子無論如何不應該被稱作公主,除非指的是前朝公主。

江雪溪眉目間隱有倦色,甚至沒有問左護法為什麼會知道他的行蹤,隻平靜道:“我的妻子已經過世,我將在海上為她守喪,無意再回京中。”

左護法既驚且疑,一時間居然不知道先問什麼。好在離京前皇帝曾經麵授機宜,叮囑過他,於是躬身道:“殿下難道不奇怪臣等為何會在這裡等待殿下嗎?”

江雪溪纖秀的眉梢微揚。

左護法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公主當年與殿下離京前,曾經留下過一封信,殿下難道不願回去看看嗎?”.

“三年前,你們離宮時,她留下了一封信。”

已經做了皇帝的教主指著禦案,說道:“信中說,早則三年,多則五年,就可以去臨濯郡港口等待你,將你迎回宮中。”

江雪溪注視著信上熟悉的字跡,垂眸不語。

教主望著愛子滿頭白發,既驚且憐,又怒又痛,欲言又止半晌,終於恨鐵不成鋼地怒道:“朕半生縱情恣意,怎麼生出來你這個滿心兒女情長的混賬!”

江雪溪平靜道:“父皇還沒有再生個孩子嗎?”

教主冷笑道:“若不是有這封信在,朕會等到現在?”

江雪溪道:“父皇現在重新教養一個皇子還來得及。”

教主繼續冷笑道:“你這孽障,是存心要氣死朕不成?”

江雪溪低頭道:“兒子不敢。”

教主被他那滿頭如雪的白發刺的眼睛發疼,再不忍心斥責半句,歎道:“朕真是拿你沒辦法……她怎麼就死了?”

江雪溪垂眸:“大限將至。”

大限將至四個字用在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子身上,實在是很不合適。教主情知他存心敷衍,卻也沒有繼續追問,隻問道:“朕確實還能活幾年,這萬裡江山,你真的不打算接過來?”

江雪溪搖頭不語。

教主道:“你自己為情所困,心如死灰,卻不想想她是怎麼為你打算的?”

江雪溪微怔。

教主挑眉道:“我雖不知她的死因,但現在看來,她正是預知到自己何時會死,才會留下這麼一封信,告訴朕你會回來。”

“朕隻有你這麼一個親手教養的兒子,一時半會又死不了,三五年等得起,既然知道你會回來,自然不忙著重新養一個,儲君的位置還是你的。”

教主望著自己的兒子,神色微帶隱痛,表情卻很微妙,像是看見了魔教代代從未出過的稀奇情種,因此要多看幾眼:“她倒是連自己死後的打算都為你做好了,就是要給你留些退路,這一份心思也算是少有,你當真要不管不顧?”

江雪溪沉默不語。

教主道:“儲君為君,前朝公主為臣。哪裡有君為臣守喪的?”

看見江雪溪麵色不豫,他話鋒頓時一轉:“不過咱們是魔教,不講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禮數,你想守就守,在海上守與在陸地上守沒什麼不同。”

教主意味深長道:“你現在轉身就走,朕當然也不會勉強你,隻是這樣一來,她就始終隻是無名無分的前朝公主,隔上兩年,哪還有人記得她?若是儲君之妻,將來自然會被追尊為皇後,史書上必定繞不開,你們將來還能一起擺進奉先殿。”

“你說的有道理。”江雪溪抬起頭,平靜道。

教主微露得色,隻聽江雪溪道:“為你的萬代江山所計,現在你再生一個還來得及。”.

春風吹綠大地,轉瞬又至深冬。

小世界中日月輪轉不知幾何,一直到教主晚年,他都死活沒能勸動愛子再立儲妃,於是宮中又添了一位小皇子。

小皇子兩歲那年,教主駕崩,江雪溪以儲君之名登基,改元建章。

他登基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追尊元配發妻、前朝衡陽公主為後,旋即立了年幼的小皇子為皇太弟,帶到身邊親自教養。

建章年間,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十五年,江雪溪忽然退位,傳位皇太弟。

小皇子出生時,教主已經到了暮年,沒有太多心力分給幼子,何況那時他又太小,幾乎是由江雪溪教養長大的,對兄長十分親近,哭求許久,還是沒能留住江雪溪。

退位當夜,江雪溪孤身離京。

魔教秘傳內功極為奇異,隻要功法不散,便是至死容顏依舊不改。

教主直至駕崩時,仍然不見衰敗。江雪溪理政多年,依舊是年少容顏。

他離京的那條路,便是當年深夜和景昀私奔離京時的路。

路雖依舊,人卻已經不見。

他徑直回到了當年與景昀泛舟出海的臨濯郡港口,這一次卻沒有乘當年那艘巨大華麗的船,而是挑了條小船出海。

暗中跟隨保護江雪溪的禁衛隻是慢了一步,就再沒有尋到太上皇的蹤影,尋來船隻出海,卻再找不到江雪溪的半點蹤跡。

小舟從此逝。

他仿佛就伴著那條小船,消失在了海中,再沒有出現過。

三千鏡中清光漸淡,畫麵漸暗。

慕容灼和鳳君對視一眼,意識到了什麼,同時看了看景昀,離開了銀河畔。

臨走前慕容灼還不忘低低地清嘯一聲,將銀河中的鳳凰全都驅出數百裡外,免得礙事。

這些動靜全都落在了景昀耳中。

但她沒有為之分出半絲注意力,甚至沒有來得及朝慕容灼道聲謝。

她隻是專注地凝視著三千鏡漸漸暗淡的鏡麵,仿佛那麵鏡子裡藏著她最珍視的寶物。

清光終於儘滅,鏡麵蕩起水波般的漣漪。

鏡中忽然映出了一道身影。

縹緲虛幻的身影逐漸凝實,五官輪廓極為優美,又無比熟悉。

一隻纖細修長的手從鏡中探了出來。

緊接著,那個身影離開鏡麵,隻向外隨意一眼,正望見景昀,而後便再也移不開目光了。

師兄妹靜靜對視著,隔著千年的歲月,卻無比親近,又無比熟悉。

景昀微笑起來:“好久不見,師兄。”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

開文之前寫大綱的時候,我想象過很多想寫的畫麵,其中和江雪溪有關的最重要的兩個畫麵,一個是他在蒼山之巔散去修為、一個就是小世界結束這裡乘著小舟孤身出海,小舟從此逝,醒來時便是仙界。

這兩個畫麵我很喜歡,原因是它們和江雪溪的人設最矛盾,也最貼切。

景昀曾經說過,江雪溪最薄情,薄的是整個世間。

如果沒有景昀,江雪溪就會是道尊,他做道尊和做皇帝都一樣,挑不出任何缺點,儘職儘責,但不會對天下交付分毫感情。如果換做當年承天台上迎敵的是拂微道尊,他會儘力而為,但是不會死戰。更不會做散去修為和退位出海這種事,哪怕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是天下和眾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天生就是修太上忘情的好苗子。但是因為遇見了景昀,所以變得不同了,這兩個畫麵才會出現,所以江雪溪才是江雪溪。

對於景昀來說,江雪溪的意義同樣非常特殊。

從開篇之初,我描寫景昀的方式就偏向於冷淡,她一心向道,沒有外在的、過大的情緒波動。因為見得夠多,所以能夠引起她情緒變化的事情幾乎不存在,即使遇上很麻煩的問題,景昀也隻會很平靜地設法解決,不會產生太大的情緒變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景昀天生就是修無情道的好苗子。比起‘人’,她更像仙,無喜無悲,心懷天下。

但是因為江雪溪的存在,景昀多出了更多、更複雜的,完善了她屬於人的那部分情緒。

因為他們和彼此在一起,所以景昀才是景昀,江雪溪才是江雪溪。

明天休息一天,周六開始更新番外,番外每章比較長,隔日更,暫定黑化if、仙界日常、師兄妹帶純華的過去時、慕容灼和鳳君。以及還在思考的一個番外,這個不確定能不能寫好,所以先不說,如果這個我寫的不滿意,就隨機再從評論裡挑一個寫。

評論區還有一些很有趣的想法,比如西幻part、哨向,都很有趣,不過這些我不太熟悉,等我研究一下,以後如果寫了就放番外集裡,這次暫時不列入計劃,鞠躬。

第124章 126 IF線(一)

◎“我夢見東方的雲端之上,白晝流星掠過天際,入我懷中。”◎

昭寧元年, 暮春。

雖未入夏,齊都的天氣已經變得炎熱。簷下吹過潮濕的暖風,令人一陣陣心浮氣躁。

清明殿殿門半開, 門內飄出冰冷的氣息, 夾雜著濃淡適宜的馥鬱甜香。

午後最易疲憊,殿外的宮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卻又不敢疏忽走神,便有意無意朝殿門處挪上幾步, 被那冷氣撲麵一吹, 稍稍清醒了些。

宮人們從困意裡掙脫,就免不得要注意到殿外階下跪著的那兩個身影。

清明殿是天子起居之所,規矩極大,兼之新帝聲名在外, 宮人們不敢驚擾聖駕,隻能悄悄交換眼神。

跪在階下的文康伯世子有修為在身,眼力極好, 感知敏銳, 早察覺到了宮人們若有似無的打量和好奇。

他自幼金尊玉貴, 哪裡經曆過這樣的難堪,深深低著頭,攥緊了雙手。

在他身旁,文康伯比起兒子更為不堪, 不知是因為炎熱還是因為恐懼,額頭上串串汗珠滾落,身體不住顫抖。

清明殿外的廣場寬闊空曠, 日光毫無遮蔽地傾瀉下來, 極其炎熱。

文康伯世子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他們父子二人就像是拔掉毛的兩隻鴨子, 正在掛爐中被炙烤。

難堪和羞恥攫住了他的整顆心臟。

但他仍然隻能老老實實地跪在原地,哪怕膝頭已經劇痛而後麻木,背上的衣裳全都被汗水浸的透濕。甚至不敢表現出半點怨恨和不甘。

京都城樓上高懸的四十二顆頭顱和西明門外泥土中未乾的血,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

文康伯世子忽然打了個寒噤,心底湧出一股森然的寒意來。

午後日光越發熾熱。

文康伯父子養尊處優多年,身上那點微末修為遠不足以遮蔽寒暑,早已經搖搖欲墜。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從遠處走來,身後幾名宮女亦步亦趨跟隨。

清明殿殿門外,大太監孔秋忙不迭地迎上來:“夫人您怎麼來了,天氣炎熱,仔細中了暑氣。”

安國夫人擺了擺手,問孔秋:“跪的是誰?我看不清楚。”

孔秋低聲道:“是文康伯父子,先帝十五皇子的娘家舅舅……”

安國夫人雙眉頓時一橫,咬牙道:“跪了多久?”

孔秋道:“今日早朝後求見皇上,皇上就讓他們跪在那裡,算來到現在……”

他心裡飛快算著,早有機靈的小太監接話討好:“孔爺爺,奴才們盯著,跪了三個多時辰了。”

安國夫人年紀大了老眼昏花,其實已經看不大清楚,饒是如此,她還是恨恨盯了片刻文康伯父子跪著的方向,冷笑道:“他們也有今日。”

當年先帝在時,十五皇子依仗生母得寵,小小年紀竟然也敢攪入奪位之爭,尋過皇帝不少麻煩。

安國夫人服侍皇帝多年,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自然氣恨不已。不過她今日並不是為此事而來,十五皇子也不是皇帝當年最大的敵手,隻看了兩眼便作罷,轉而問孔秋:“今日朝會上,皇上又發作了幾個人?”

這些話事涉前朝,多說半個字都是犯禁,孔秋一向嘴嚴。

但麵前這位安國夫人,到底是不同的。

皇帝的親生母親,是先帝元後江氏。

江後在時,貞慧有度,德行昭彰,敢於勸諫。但偏偏先帝登基後日益暴虐放縱,對江皇後的勸諫極為不喜,先是逼死了江皇後所出的太子,累得江皇後產後血崩而死。

江皇後死前,指派自己的親信女官前去侍奉她留下的一雙兒女。

江皇後留下十二位女官,或死或叛。

到皇帝登基時,隻剩下兩位女官還活著。

這兩位女官都是既忠心耿耿又絕頂聰明的人物,對皇帝來說,名為主仆,實際上與長輩並沒有區彆。

正因如此,皇帝初登大寶,忙著殺手足外戚、追封生母兄姐的同時,還特意下旨,冊封兩位女官為國夫人,以酬多年來撫養照料。

兩位國夫人中,奉國夫人年老思鄉,離宮回鄉安養晚年;安國夫人卻是既無親眷,也放心不下皇帝,留在了宮中,皇帝下旨以太妃待遇奉養。

對待安國夫人,自然要與旁人不同。

孔秋便低聲道:“是呢,皇上發作了都察院的幾個禦史,為的是……”

後麵的話實在不好宣之於口。

或者說,即使人人心裡都清楚,卻絕不適合說出來。

皇帝登基之後,殺完了與他爭位的兄弟,恢複了生母兄姐的待遇,株連了諸皇子的母家。

然後,他拒絕以帝王之禮為先帝下葬。

“……那些禦史說,大行皇帝是父,皇上是子,自古以來,哪裡有子議父過的道理?”

安國夫人連聲冷笑:“好一群忠孝之臣,而後呢?”

孔秋臉上浮現出一點像是想笑又強行忍耐的古怪神情:“皇上道,爾等臣議君過,又是什麼道理?”

“那群禦史便道,規勸君王、直言不諱乃是禦史應儘的職責。”

“皇上聽了便說,好一群忠良死節的臣子,隻是不知這樣忠良死節的臣子,是怎麼在先帝朝時保全性命的呢?”

安國夫人一嗆,驀然咳了起來。

孔秋忍笑道:“皇上此言一出,那群禦史可不就是進退兩難,無法回話了?”

朝中臣子都是從先帝時熬過來的,那時真是提著腦袋上朝,出門前要令家裡人備好棺材。

先帝喜怒無常,兼之性情暴虐,有時好端端忽然心血來潮,朝會中途隨手拔了天子劍,就要動手殺人。

品行忠耿、純良貞直的死節之臣,不是早早被貶謫,皇帝如今還沒來得及起複,就是早被先帝殺了全家。

這些禦史今日也不知被誰挑唆,要出來當這個出頭鳥試探新帝態度。

安國夫人問:“皇上怎麼處置了?”

孔秋神色不動,指了指城牆的方向。

安國夫人眉頭緊皺。

她原本是江皇後身邊的女官,江皇後還是江家小姐時,她便服侍皇後,從皇帝出生時又開始侍奉皇帝。她沒有自己的孩子,皇帝對她而言便是親生骨肉一般。

人心總是偏的。

即使皇帝殺人無算,在安國夫人眼中,也隻是個年幼喪母失姐的孤苦孩子,怎麼看怎麼憐惜。

她不在乎皇帝殺人。

她的小姐死了,太子死了,公主死了,現在小姐隻剩下這麼一點血脈,誰都不能欺負他。

她隻在乎皇帝的名聲。

皇帝是個多麼好的孩子,怎麼能和先帝那個瘋子背上同樣的惡名?

倘若可以,安國夫人恨不得自己衝上去替皇帝背負罵名。

她笑容斂去,憂色漸起。

孔秋何等機靈,存心想要打斷安國夫人的思緒:“夫人,皇上午睡醒了,您進去吧,外麵太熱。”

安國夫人畢竟上了年紀,被孔秋打斷思緒,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多問,隻想起自己來時的原因,本能地往裡走去。

內殿的窗下擺著一張小榻。

窗扇微開,殿內香爐中馥鬱的香氣隨著微風飄拂,仿佛儘數落到了榻邊那個年輕人的身上。

年輕的皇帝輕袍緩帶,一手支頤,黛色的廣袖落下,堆在肘間,露出一截如凝霜雪的修長小臂。

他就那樣靜靜坐在窗下榻上,凝望著窗外的方向。黛眉微蹙,仿佛有思緒萬千。

不待安國夫人拜倒,皇帝已經轉過頭來,溫聲道:“夫人何須這樣客氣。”

他的稱呼有些生分,事實上卻隻是延續舊例。

皇帝還不是皇帝時,安國夫人隻是女官,皇帝稱呼她們這些照料自己長大的女官們都以官職相稱。而今皇帝成了皇帝,安國夫人有了外命婦的品級,自然要以更高的品級稱呼。

安國夫人早習慣了,並不覺得如何,笑嗬嗬站直了身,在一旁侍從搬來的錦凳上坐下。

皇帝道:“夫人怎麼親自來了,天熱,仔細中暑。”

安國夫人急急道:“聽說小郡主找到了?”

皇帝微微頷首:“是。”

安國夫人當即喜極而泣,喃喃道:“老天開眼,公主的骨肉竟能找回來,若能親眼看著小郡主平安,真是讓我現在死了都甘願。”

皇帝的姐姐和頤公主同樣是安國夫人看著長大的,感情極深。

聞言,皇帝道:“姐姐若能得知,必定不願夫人作此不吉之語。”

安國夫人忙抹去眼淚,點頭道:“好,我不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了,皇上,小郡主什麼時候能到京城?”

皇帝道:“在路上了,三日後到,朕會親自去迎。”

安國夫人立刻道:“這可不行,哪裡能讓你冒險出去,宮裡有皇宮大陣,外麵可沒有。”

皇帝去年九月登基,今年改元。不過短短數月,已經遭遇數次刺殺,幸虧皇宮大陣攔截了修行者,單憑普通人的手段很容易被皇帝看破,因此才沒有出大事。

眼看安國夫人著急起來,皇帝溫和地同她說了幾句,糊弄住了安國夫人。

直到安國夫人心滿意足地離開清明殿,皇帝才收斂起溫和的神情,靜靜望著窗外的天空。

孔秋不算特彆聰慧,若非他的乾爹當年拚死救護過年幼的皇帝,斷然當不上皇帝的近身內侍。但他有個好處,就是極其忠心,大著膽子勸道:“皇上,現在出宮確實危險,小郡主三日後便到,左不過是晚那麼一點時間……”

皇帝仍然靜靜地看著窗外。

此時,他與京城傳聞中那個極似先帝,心如蛇蠍的年輕皇子完全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了。

他換了隻手支起下頦,袖擺落下,露出手臂上縱橫交錯的傷痕,目光幽然如一池秋水。

——當然不止為此。

皇帝淡淡想著。

他的笑容從唇邊一點點蔓延開來,最終整張秀美的麵容都因此變得極為生動。

然而孔秋卻無端生出了無邊了寒意。

因為那笑容美則美矣,卻像是一張毫不掩飾的虛假麵具,詭譎無邊.

“道理我都懂,但是……為什麼是走東城門外?”新晉三品侍郎、天子近臣桓容好奇發問。

他倒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敢管到皇帝頭上,而是走東城門明明不是最好的選擇,那裡的官道直通山林,地形複雜,極其容易遭遇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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