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帝沉吟片刻,卻忽然說道:“我做了一個夢。”
桓容為這意想不到的答案愣住,下意識追問:“什麼夢?”
皇帝輕聲道:“我夢見東方的雲端之上,白晝流星掠過天際,入我懷中。”
【作者有話說】
開了段評,可以試一下~
下章7日更,景昀開頭就出現,本章沒出來主要是想鋪墊一下現在的背景,讓他們相遇更合理一點。本來番外是隔日更,但是這個番外有四章,所以從7日連更三天,每天6000+,過年前更完這個番外,然後恢複隔日更。
順便預警一下,江雪溪現在看上去正常但是很快就不會那麼正常了,畢竟他從小在神經病先帝手下長大,還獨自拿著奪嫡劇本殺了大堆兄弟登基。
下個番外仙界日常,主打平淡快樂甜蜜的正文後續。
第125章 127 IF線(二)
◎建議和明天的大章一起閱讀。◎
東方的山林霧氣朦朧。
忽有風來, 吹開霧靄片刻,露出山林深處一座陳舊的道觀。
那座道觀已經極為老舊,房梁上積壓著數不儘的灰塵, 在霧氣裡顯得灰蒙蒙的, 磚瓦梁柱均已老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產物。
道觀中的神台上空空蕩蕩,唯有一層厚厚的積灰。
沒有神像、沒有神牌,什麼都沒有。
忽然, 神台上的虛空之中, 仿佛發生了一種極其微妙的變化。
虛空中撕裂出一道漆黑的裂縫。
裂縫逐漸變大,一角雪白的裙裾出現在裂縫深處。
緊接著,一道雪白的身影出現在了空中。
那是個雪白衣裙的少女,容貌清美至極, 身上卻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雲霧。
那層雲霧如煙般縹緲,隔絕了部分真實。
倘若長久凝視著她,就會發現沒有人能記住她清美至極的容貌, 甚至對於這襲白裙的記憶也會逐漸淡去。仿佛她並非紅塵中人, 凡人根本無法透過她衣裙之上披著的雲霧看到真實。
少女本就不是紅塵中人。
她落在了神台之上。
這裡原本空空蕩蕩, 唯有灰塵。
然而當她停留在神台之上時,所有人都會情不自禁地認為,她本就該出現在這裡。
因為這是她的道觀。
這是她與人間的唯一聯係。
少女離開神台,來到地麵上。
她赤著雪白的雙足, 足尖始終不曾觸及地麵,就這樣一步步淩空走了下來。
她四下打量,神情平靜如水, 眼底卻隱帶懷念與好奇。
因為這裡是她的道觀。
這個世界是她的世界.
三月二十七, 聖駕離宮。
三月二十九, 京外急報忽至。
——聖駕於玄陽山遇刺,皇上失蹤。
剛從京外尋回的小郡主已經送到了皇帝麵前,此次皇帝失蹤,小郡主也一同失散了。
隻是這時,朝中哪裡還有人會在意小郡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兩個地方。
一是宮中,二是玄陽山。
皇帝少年登基,身邊最受重用的近臣有幾位,這幾位近臣在聖駕離京前,一同輪值外宮文思閣,用意昭然若揭——皇帝要他們代為監視朝野。
先帝生前,皇帝在諸皇子中排行第五,一向是先帝最偏愛的皇子,性情極似先帝,多疑毒辣、喜怒無常、任人唯親。自他登基後,身邊的親信全都得登高位,不止是天子近臣,亦是朝中重臣。
有這幾位近臣全力坐鎮,朝中儘管風起雲湧,短短幾日內卻暫時出不了大亂子。
玄陽山才是最多勢力彙集交鋒的地方。
皇帝在這裡遇刺,隨後混亂中失去蹤影。
既然沒有屍體,那麼就沒有人能斷定皇帝已經死去。
朝中用最快的速度派出了禁軍前來搜尋,為首的是禁軍統領何上,此人正是皇帝親信,極為忠誠,但禁軍隊伍中人多如麻,要想摻些沙子並不困難。
由何上率領的禁軍很快抵達了玄陽山附近。
這支禁軍中,有許多人來自不同的派彆。
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任務:儘力搜尋皇帝的下落,死要見屍,生則要死.
“玄陽山終年雲遮霧繞,地勢複雜,山勢綿長,又多虎豹,故而雖然風景如畫,卻始終人跡罕至。”
年輕的皇帝負手行來,黛色袍擺拂過山間帶著露水的枝葉,踏過片片亂石。
他饒有興趣地舉目四望,眼底帶著讚賞的神色。
侍衛們跟在身後,實在沒有勇氣阻止皇帝前行,隻能硬著頭皮跟上前去。
桓容氣喘籲籲追到皇帝身側:“皇上,再往裡走實在危險,玄陽山深處從來無人踏足,那裡終年雲霧不散,山勢極為陡峭,一個不好便有墜崖之虞。”
皇帝揚起纖秀的眉梢,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那又如何?”
桓容語塞。
他與皇帝相識多年,深知皇帝一旦興起,從來不拿性命當回事,無論是彆人的性命還是自己的性命……可問題是,桓容自己不想死啊。
正在他打疊腹稿想要阻攔時,一直沉默的揚供奉突然開口了:“皇上,還是不要再往裡走了。”
這位揚供奉是位修行者,修為不低,說話很有分量。
桓容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變好,反而更加惶恐——揚供奉何等人物,他都開口說前行不妥,前方該多麼危險?
揚供奉的話果然有些分量,因為皇帝終於停下腳步,正眼看向揚供奉:“為什麼?”
揚供奉坦誠道:“直覺,前方有極強的警兆。”
皇帝眉梢微動,似是有些訝異,又像是有話要說,然而極其嘹亮的女童哭聲忽然響起,打斷了皇帝將要出口的話。
是郡主齊寧。
和頤公主留下的這個孩子,恐怕是在場眾人中皇帝唯一在乎死活的存在。
齊寧一直被侍衛背在背上,昏昏沉沉睡著了,她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嚎啕大哭。
皇帝沒有置之不理,令人把齊寧抱來,自己安撫。
天色已經不早,齊寧哭完之後,夜色漸臨。
此時是無論如何不宜行路了,皇帝微一蹙眉,還是命人就地紮營。
趁著紮營,桓容連忙來到皇帝身邊,低聲道:“皇上……”
皇帝看了他一眼。
桓容會意,立刻自覺地住了口。
齊寧郡主還趴在皇帝肩頭,皇帝隨手拍了拍齊寧的背,道:“叫人來把她抱下去安置。”
桓容目光往後一掠,應聲而去。
月至中天。
簡易的營帳內寂靜一片,營帳周遭,侍衛們分成幾批各自巡邏。
山林間霧氣漸起,夜風極涼。
忽然,正中那座營帳的簾子輕輕一動。
皇帝從帳中走了出來。
他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營帳,向東方行去。
那裡是山林更深處,也就是天黑前桓容與揚供奉極力勸阻他去的方向。
不久,另一座狹小營帳的簾幕動了動,桓容鬼鬼祟祟從帳中跟了出來。
夜色裡,皇帝的步伐不疾不徐。
夜風吹過,帶來陣陣涼意,也帶來身後幾近與無的腳步聲。
拐過一處狹窄的山道時,皇帝低下眼,不動聲色朝身後望去。
他看見了身後山道上映出的人影。
山道最狹窄處隻有一尺來寬,皇帝麵不改色行去,來到更寬敞的山道上,走出很遠,忽然轉過身。
他手中握著一把極小的弓箭,對準了來時的方向。
身後跟蹤的人影剛好來到山道最狹窄處,驚恐之下險些失足,一時間進退兩難。
短短的遲疑之下,已經足夠皇帝看清他的臉。
“桓容。”皇帝平靜道。
月光澄澈如水,照亮一張驚慌失措的麵容。
正是皇帝親信,正三品侍郎桓容。
皇帝深夜離開營地,無需向任何人解釋,因為他是天子。
那麼身為天子近臣,不思勸阻皇帝,反而一聲不吭悄悄尾隨在後,這又是何用意?
無論是什麼用意,都不必多問了。
皇帝靜靜看著桓容混雜著恐懼與驚惶的臉,並不多言,手中弓弦一鬆。
箭矢離弦而去。
那箭並非雪亮,更無寒光。
事實上,那是一支漆黑的、秀氣的小箭,小到說它是箭都很勉強。
那支箭疾飛入夜色,直指桓容眉心。
此刻桓容正卡在山道最為狹窄的地方,堪稱進退兩難,稍有不慎便會墜崖,已經避無可避。
他身體朝側麵一斜,轉瞬間直直摔入了山崖之下。
慘叫聲從崖下傳來,那支小箭未能射中,沒入夜色深處,無影無蹤。
皇帝凝視著桓容摔落的地方,久久不言。
月光將他黛色的衣擺映出一種淡淡的銀色,極是好看。
“射月弓……”一個幽幽的聲音從山道轉角後傳來,帶著些悵然與忌憚,“皇上隨身攜帶這等神器,怪不得桓侍郎一見之下,隻好束手去死了。”
那個聲音很蒼老,又很熟悉。
“揚供奉。”皇帝緩緩道。
揚供奉從山道拐角處轉了過來。
他往日裡仙風道骨,但此刻深夜現身,那張出塵脫俗的麵容也分明變得詭譎起來。
揚供奉歎息道:“皇上。”
皇帝秀美的眼底寒意浮現,平靜道:“原來是你。”
揚供奉道:“皇上行事隨心,難以捉摸,隊伍中卻不乏高手,今夜忽然離去,臣並不想這麼早對皇上出手的,隻是害怕再找不到這麼好的機會。”
皇帝饒有興趣道:“你是哪家的人?”
揚供奉道:“皇上,死人是沒有必要知道那麼多的。”
這話當然極不客氣,皇帝卻好像聽到了很有意思的話,笑了起來。
揚供奉低著頭、袖著手,似在忌憚什麼,竟也沒有立即出手。
皇帝的笑聲忽然一止。
他道:“說的好。”
緊接著,他看著揚供奉,微笑道:“揚氏滿門七十九人,一個都不會剩下。”
修行者雖然遠較常人淡漠俗世,但家族總歸是不同的。聽了這等威脅,揚供奉木訥的臉上隱有波動,道:“皇上請上路吧。”
皇帝並非威脅。
他從不做脅迫之事,隻是在很認真的陳述自己的打算。
聽了揚供奉的話,他微微一笑,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揚供奉確認皇帝遲遲沒有動用射月弓,心下明白皇帝已經沒有辦法射出第二箭,所以毫不遲疑,抬掌拍出。
揚供奉是齊國皇宮裡資格極深的一位供奉。
他的修為極高,那一掌拍出時,掌風在空中化作山巒虛影,朝著皇帝當頭落下。
皇帝的神色變了,好像有些興趣,又好像有些驚奇。
無論如何,這都不是尋常人束手待死時的正常反應。
揚供奉心底微凜。
但他並沒有太慌亂,因為他無法回頭,更因為他極其自信。
皇帝的反應不正常?
橫豎他本來就不是個正常人。
齊國所有人都知道,先帝是個瘋子。
皇帝登基數月,足夠所有朝臣確定,皇帝也是個瘋子。
正因如此,揚供奉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夜色中,多出了一角雪白的裙裾。
【作者有話說】
接下來的劇情斷開會影響閱讀體驗,所以今天斷在這裡,剩下三千字明天一起更新。
預計除夕夜前完結這個番外,鞠躬。
第126章 128 IF線 (三)
◎請看作話◎
揚供奉一掌拍落。
皇帝挑起的眉梢漸落, 不見慌張。
揚供奉心底忽然生出一種淡淡的警意。
這一切都隻在須臾之間,比風拂過枝頭的速度還要快,甚至來不及眨動眼睫、落下眉梢。
覆水難收。
既然已經現身出手, 哪裡還有後悔的餘地?
揚供奉微微動搖的心意重新變得極為堅定, 空中山巒虛影愈發凝實,已然落至皇帝頭頂。
射月弓乃皇室秘藏神器,即使化神境高手也要警惕萬分,但消耗的力量也極為劇烈, 皇帝哪裡還有餘力在這須臾之間射出第二箭?
皇帝幼年得寵, 極受關注,他的底細誰不清楚?
空中漸落的山巒虛影忽然再度變得縹緲,逐漸竟有散開的預兆。
風聲驟起。
夜空中一片寂靜,山林深處籠罩的雲霧依舊未開。
風從何來?
揚供奉低下頭。
他的胸口處出現了一個極小的洞口, 貫穿了整顆心臟。
風聲從洞裡傳出,清晰地飄到揚供奉耳側。
一支黑色小箭穿過揚供奉胸前,消失在夜色深處。
揚供奉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年輕的皇帝依然站在不遠處。
他的雙眉纖秀, 目如星子, 唇若丹朱, 秀美至極。
他的眉梢微挑,眼含戲謔,似笑非笑。
他那雙雪白修長的手中,正握著射月弓。
這件百兵榜上赫赫有名的神器玲瓏精致, 小巧無比,就像一件可愛的玩具。
皇帝的這幅神情,揚供奉非常熟悉。
他在齊國皇宮裡做了很久的供奉, 久到皇帝還是新生的五皇子時, 他的資曆已經極老。
皇帝還是先帝最寵愛的五皇子時, 就以貌美狠毒聲名昭著。
往往他露出這幅神情時,就意味著有人要禍患臨身了。
揚供奉的心驀然沉了下去。
他的身軀搖晃兩下,而後重重跪倒在地。
聽著心臟處呼嘯的風聲,揚供奉唇邊流淌出很多鮮血來。
他的臉上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神情,最終化作苦笑:“原來皇上竟是一位修行奇才,為什麼要瞞著天下人呢?”
倘若不瞞,今日揚供奉絕不會出手。
倘若不瞞,當日爭奪皇位時,皇帝會少掉很多阻礙。
皇帝長睫微垂,指尖在弓弦上輕撥。
弓弦回蕩出動人的聲音,就像是琴弦一般。
然後他抬步朝著來路走去,路過揚供奉身旁時,隨意地揮了揮袖。
黛色廣袖輕飄,有如濃雲。
這是揚供奉此生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
一聲輕響。
他的頭從脖頸上滾落,鮮血噴湧,像是夜色裡盛開出一朵鮮花。
皇帝唇角微彎,心情有些愉快。
此次出宮遇險,當然是事先布置好的,但能釣出揚供奉這樣一條意想不到的魚,的確讓他的心情很好。
被背叛的痛苦?
沒有。
他本就誰都不信,背叛乃尋常事,更不會為此痛苦。
既然敢叛,殺了便是。
皇帝唇角的笑意漸漸斂去,黛眉微蹙。
他指尖輕動,再次撥動了射月弓的弓弦。
夜色如水。
遠處山林中的雲霧浮動,就像少女輕飄的裙擺。
一個極其好聽的聲音忽然響起。
那聲音動人至極,有如仙樂。
隨著那道聲音響起,整個世界仿佛都徹底歸於沉寂,要專心傾聽她的話語。
“這是……射月箭?”
皇帝猝然抬首。
一角雪白的裙裾出現在了空中。
或者說,它原本就在那裡,隻是此刻它才願意被人看見,於是才會出現在皇帝眼前。
皇帝看見了一張極為清美的麵容。
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白裙少女出現在空中,然後落下地來。
她的容貌當然美。
極美。
她周身有著一種超凡脫俗的仙家風範,當她出現時,仿佛山林中彌散的雲霧都因她的出現而散開了。
她握著兩支漆黑的小箭,正認真打量著,語氣中隱有懷念。
皇帝當然認得那兩支箭。
他注視著麵前忽然出現的少女,眼底警意一閃而逝,聲音卻溫文至極,堪稱柔軟。
“敢問仙子芳名?”
少女收回落在射月箭上的目光。
她隨意揮了揮手,那兩支漆黑的小箭自動飛向皇帝,落回射月弓身側。
她看向皇帝,回答道:“景昀。”
景,日部、京聲,本意指日光。
昀者,日光也。
她的裙擺隨風輕飄,仿佛如雲靄。
她的眉眼美麗如畫,奪目如日光.
桓容氣喘籲籲狂奔而來。
他從山道上假意摔落,實則以掩藏氣息的珍貴法器瞞過揚供奉,趕回營地主持大局。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登基時日尚短,即使是他身邊這些供奉親衛之中,依舊有人懷有異心。
皇帝獨自離開營地,揚供奉跟隨而去之後,營地中便爆發了動亂。
皇帝早有預料,桓容及時趕回,以有心算無心,鎮壓這場叛亂並不算難。
直到動亂完全消弭,營地裡鮮血汨汨流淌之際,一座小小的營帳中,齊寧郡主還睡得極為香甜。
桓容不敢拖延,立刻帶了人手沿路返回,前去尋找皇帝。
雖然君臣之間早有謀劃,但皇帝孤身麵對揚供奉,桓容依舊不能全然放下心來。
他跑得像匹脫韁野馬,緊趕慢趕帶頭疾行,終於趕回了山道之上。
夜色下,揚供奉身首分離的屍體仍然留在原地,皇帝卻不見蹤影。
山道的另一端,皇帝緩步行走,跟隨在景昀身後。
“居然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景昀感慨道。
她赤/裸著雙腳,足尖始終未曾真正觸及地麵,行走間飄忽不定,仿佛踏著夜風與月色前行。
皇帝靜聲道:“玄真道尊盛名,世人豈會不知?”
景昀道:“三千年前確實如此,三千年後卻不見得,世人連玄真這個道號都未必明白屬於誰。”
三千年前,玄陽山本名叫做玄真山,玄真道尊曾駐留此處二十年,這座山因此得名。
時移世易,玄真山的山名都在三千年歲月中為世人遺忘,換了名字,就連壽命悠長的修行者都隔了數代,哪裡還會有人清晰記得玄真道尊的本名。
“你怎麼知道?”
景昀沒有側首,神識卻已經鎖定了身後年輕的皇帝。
隻要對方的回答有些問題,她便會立刻出手抹去對方記憶。
想到這裡,她的唇角輕輕一彎,有些自嘲。
身為謫仙,總要格外警惕些。
她的目光望向天穹之上,眼底便有日月光華流淌,似在思索,又似抉擇。
皇帝沉靜道:“還未向仙子介紹自己,是我的過錯,請仙子勿怪——我姓齊,齊國皇室上溯可至錯月齊氏,太祖皇帝乃齊君嫡子。”
景昀垂眸,從記憶中翻檢片刻,道:“齊君……是齊長老後人?”
皇帝低眉道:“正是,太廟中供奉有曆代先祖。”
景昀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
射月弓原本就是她賜予齊長老的,若如此解釋,確實可以說得通。
她沉吟片刻,道:“何以至此?”
皇帝道:“本不敢打擾仙子所遺寶地,隻是朝中生亂,匆促之下不得已暫避山中。”
景昀沒有回頭,神識卻已經捕捉到了皇帝此刻的神情。
這位年輕的小皇帝此刻正垂著眼睫,神情真摯、無比誠懇。
景昀很清楚,對方看似簡單無辜的話語絕非全貌。
但那並不重要。
於是她平淡道:“既然如此,便守口如瓶。”
皇帝應道:“仙子放心。”
他停頓片刻,忽然道:“仙子臨凡必有深意,本不該多言,隻是先祖曾效命於道尊座下。”
即使是皇帝,這一刻也有些忐忑。
畢竟他要邀請的,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然而景昀平靜答道:“可以。”.
桓容累的像匹跑死的馬,不住喘著粗氣。
皇帝從跪倒的滿地親衛中穿過,有些嫌棄地對熱淚盈眶的桓容道:“哭什麼。”
桓容潸然淚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串,劈裡啪啦砸落。
他不哭才是怪事,皇帝若真出了事,桓家滿門便要提著腦袋一同上路。而今全家上下的腦袋一齊保住,險死還生之下,欣喜可想而知。
皇帝令桓容不要再做此等丟臉情態,示意他跟上來。
營地中一片死寂,滿地鮮血尚未儘數清理乾淨。
這樣大片的、無邊無際的鮮血落在皇帝眼中,桓容一瞬間全身僵硬,下意識縮了縮身體,步伐也放慢了,刻意拉大與皇帝之間的距離。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的反應完全錯了,因為皇帝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親自動手掀起了營帳的垂簾。
桓容這時才意識到,禦帳前空無一人,所有人都被遣走了。
他小心翼翼又無比忐忑地跟了進去。
然後桓容忽然覺得眼前乍亮。
帳中坐著一道雪白的身影。
少女脊背筆直如劍,裙擺飄搖如仙,靜靜坐在那裡,側影便極為動人。
即使聽到帳簾處有足音傳來,她也沒有任何動作,甚至不曾回眸望上一眼。
皇帝對著那道雪白側影道:“這是侍郎桓容。”
而後他轉過頭來,平靜道:“這是朕的貴客。”
桓容麵露迷茫之色,全然不懂皇帝在深夜的山林間從哪裡搞來一位貴客,但他反應絲毫不慢,立刻躬身行了大禮。
那道雪白的側影終於回過頭來。
桓容聽到了他此生從未聽過的悅耳聲音。
景昀道:“免禮。”
她的聲音無比從容,她的神情無比平靜。
她的麵容落在桓容眼底。
於是桓容愣住了。
景昀似乎覺得有趣,唇角微彎。
皇帝感到有些丟臉,輕咳一聲。
桓容很快回過神來,他畢竟見慣了皇帝的容貌,回神還算迅速。
皇帝靜聲吩咐:“明日回宮。”
桓容愣住。
按照計劃,他們至少還要在外停留三日,京中彆有盤算的人才會逐漸放下疑慮跳出來。
明日回京不是不行,隻是未竟全功,未免可惜。
隻是皇帝既然下了口諭,桓容絕不會在外人麵前多說半句,於是垂首應是,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景昀收回目光。
她的睫羽遮住眼底變幻的神光,望著遠方山林中籠罩的雲霧,若有所思.
四月,聖駕還京。
皇帝失蹤隻是虛驚一場,卻有先帝朝諸皇子餘孽沉不住氣又看不清形勢,意圖借機攪弄風雲,最終自然是一同被掛在了京城城牆上。
西明門外青磚縫隙中的血色未乾,就又鍍上了更為濃重的殷紅,仿佛再也無法洗脫。
血色籠罩了整座京城。
然而消息靈通的人,目光卻已經越過京城上空的陰影,停留在了九重宮闕之中。
皇帝從宮外帶回了一個女人。
這意味著什麼?
很多人一時難以猜測這背後的意義,但曆經先帝一朝,他們對於任何變化都擁有極強的戒心,因為那往往意味著隨時可能來臨的死亡。
景昀並不知道有無數雙眼睛正望向皇宮,迫切地打探著她的一舉一動。
即使知道,她也並不在意。
年輕的皇帝沒有對她的話陰奉陽違,將她的身份牢牢藏住,奉她為上賓,客氣恭順至極。
既然如此,景昀也很樂意給對方一點回報。
清晨,皇帝來到景昀所居的宮殿時探望她時,景昀贈給了他一顆珠子。
那顆珠子是她匆匆忙忙自謫下界時,儲君塞給她的。
儲君走得也十分倉促,身後跟著她的弟弟鳳族少君,神祇的尊貴與排場被全然拋下,與景昀在墜天井前相見。
他們隻來得及塞給她幾件神器,三位仙神你推我讓,爭著讓對方先行離開。
最後景昀實在推讓不過,第一個站上了墜天井口,對著他們擺擺手。
儲君對她道:“等我回來,立刻把你弄回來。”
景昀點點頭,沒有多問,倘若儲君回不來,又該怎麼辦?
答案非常明了。
她從墜天井中一躍而下,耳畔罡風幾乎要撕裂她的仙體。
謫仙還算仙人嗎?景昀想。
或許還算,或許不算。
但無論有沒有回去的那一日,她都不後悔。
景昀回過神來,對皇帝道:“我借你一分仙力,算是報酬。”
她將那顆承載著她一分仙力的珍珠遞了過去。
皇帝微怔,而後拜謝。
“不必,你既然以上賓之禮供奉我,我贈你一些回禮並不算什麼。”景昀頓了頓。
她不該牽涉紅塵之事,為自己沾上分毫因果,但玄真道尊高居中州道殿數百年,從不怕因果纏身誤了飛升。
那麼謫仙景昀又怕什麼。
於是景昀平靜道:“不得借此仙力濫殺。”
她話中隻說不得借她的仙力濫殺,但皇帝又怎會聽不出言下之意。
皇帝垂眸輕輕嗯了聲:“我明白。”
景昀不允皇帝泄露她的身份,皇帝卻也不可能真在一位仙人麵前拿出君主的架勢,於是改掉了所有自稱。
景昀不再多言。
她忽然想起一事,道:“你的靈脈是不是有些問題?”
早在見到皇帝的那一夜,她就看出皇帝用射月弓殺死那名供奉時,體內靈力流轉滯澀,倘若那名供奉修為再高些,皇帝便會麵臨極大的麻煩。
皇帝未露訝異,點頭道:“是,我幼年時受過些傷,靈脈斷裂三處。”
景昀本來隻是隨口一問,此刻聽了他的話,倒是當真驚訝起來。
她問:“我看看?”
皇帝自然不會拒絕。
景昀閉上眼,而後睜開。
仙人靈目一瞥,已經看清了皇帝體內靈脈走向。
那本是極為完美的一幅靈脈。
景昀未飛升時,便是聲名卓著的少年天才。她的靈脈亦是極為完美,世間無出其右,而此刻她眼中所見,皇帝體內的這幅靈脈雖不及她,相去亦不遠。
然而這幅堪稱完美的靈脈,其中卻有三處斷裂,正截斷了靈力運行時最要緊的數處關竅。
饒是景昀,也不由得秀眉稍蹙,生出些惋惜來。
這等天資,若是她未曾飛升時見到,也很願意收為弟子,甚至作為傳人培養,都是全然夠格的。
景昀眨了眨眼,卸下雙目仙力。
她的惋惜並未掩飾,卻沒有追問靈脈斷裂的原因。
但皇帝注意到景昀唇角微微一動,似是想說些什麼,卻最終也未曾說出口。
“仙子?”
景昀平靜道:“無事。”
皇帝頷首,同樣並不追問。
他起身,告辭道:“朝會在即,我先行離去。”
景昀點點頭。
齊國朝會原本極早,但先帝時常不上朝,朝會的時間漸漸混亂。
到如今,朝臣們眼看著皇帝有朝先帝發展的趨勢,哪裡還會在朝會時間上同皇帝爭執。
皇帝樂得如此。
他厭惡先帝殺人如草,但他清楚,他隻是不像先帝一樣喜歡出宮狩獵百姓、荒淫濫殺無辜。然而在麵對敢於冒犯皇權的朝臣時,他所采取的手段並不會比先帝溫和。
同樣的狠辣。
同樣的嗜殺。
皇帝已經快要分不清楚,究竟是局勢需要如此,還是他當真肖似先帝至此。
他從仙人居住的宮殿裡步出殿階,將那枚珠子小心放入袖中,指尖觸及小臂上縱橫交錯、鮮血淋漓的傷口時,秀麗的眉間流瀉出極淡的厭惡。
靈力從指尖流瀉而出,撕裂開新的傷口。
痛苦令人清醒。皇帝漠然想著。
下一刻,鬼使神差地,他忽然轉過頭,望向身後的宮殿。
有風從窗前吹過,吹亂了景昀隨意擺在案上的蓍草。
景昀抬起眼。
她的目光穿透開啟的窗扇,與殿外皇帝回眸望來的目光相互交錯,牽扯出無儘的光彩。
年輕的皇帝回首望來,額前十二垂旒輕晃。
明媚的朝光落在皇袍之上,無比奪目。
正如皇帝回首時流光溢彩的目光。
【作者有話說】
實在抱歉,出了點問題需要整理,還差一點,今晚寫不完了,先斷在這裡,明天中午先更新一章補齊字數,下午會有二更完結這個番外,評論區發二十個紅包,鞠躬。
順便解釋一下,這個if線的時間是打亂的,和正文不同。主要調整的時間差彆有兩點,一是景昀的時代比江雪溪早三千年,二是仙界現在所處的時間同樣是正文的數千年前。
現在仙界的‘儲君’,是正文的天君;現在仙界的‘鳳族少君’,是正文的鳳君。仙界現在發生了變故,這個變故在正文設定中同樣存在,隻是時間做出了調整,按照設定,鳳君和慕容灼就是這次變故中相遇的。
第127章 129 IF線 (四)
◎下午還有一章,雙更合一。◎
蓍草, 銅錢,金錯刀。
散亂的桌麵上又多出了一張琴。
送琴的宮人自覺退了下去。
景昀坐在桌前,對著桌麵上的陳設靜默片刻, 抬手撫上琴弦。
樂聲從她的指尖流瀉而出, 起初有些生澀,漸漸嫻熟。
琴聲飄出殿外,隨風散向遠方。
清明殿前的廣場上,有人側首, 聽見了風中的琴聲。
“這是……”
“是那位。”另一位朝臣輕輕扯住他的袖子, 止住同僚即將出口的疑問。
眾人同時露出了然的神色。
昭寧元年四月,皇帝自玄陽山還京時,帶了名女子回宮,這並不是秘密。
皇帝與先帝是至親父子, 許多秉性極為相似。但與此同時,皇帝又十分明確地排斥著先帝。
他登基後,拒絕住進先帝生前的寢宮, 反而遷居到了前朝議政的清明殿, 殿前議政, 殿後起居。
先帝荒淫,皇帝卻連皇後都不肯冊立,後宮完全空置。
皇帝將那名女子帶回宮時,京中許多目光都注視著禮部的一舉一動, 隻等著看禮部準備的冊封儀式是什麼品級。
然而令朝臣們瞠目結舌的是,禮部毫無動靜,宮中遲遲沒有冊封的聖旨降下。
但朝臣們並不會因此掉以輕心。
因為那名女子沒有被安置進後宮冊為妃嬪, 也沒有留在清明殿就近侍奉皇帝, 而是住進了清明殿後不遠處的含風殿。
含風殿份屬前朝, 而非後宮,且距清明殿極近。
譬如現在,景昀在含風殿中彈琴,琴聲隨風而走,竟能飄到清明殿附近。
皇帝將景昀迎入含風殿中,自然是因為不方便讓她住進後宮。
將一位仙人安排進後宮居所,無品級亦無名分,皇宮內外會傳出來什麼樣的流言可想而知。
皇帝並不想觸怒仙人。
但對於朝臣來說,先帝朝大小兩位鄭昭儀的舊例還近在眼前。
前後兩位鄭昭儀氣焰喧天,她們的權勢還僅局限於後宮,先帝不允她們插手朝局,饒是如此,兩位昭儀一言便可挑動皇帝殺戮妃嬪、皇子乃至朝臣,令滿朝上下戰戰兢兢。
沒有人希望看到一位能夠插手前朝的皇帝寵妃出現。
朝臣固然怕死,但若是橫豎都是一死,自然要站出來做些什麼.
桓容下朝後,自覺地等在原地,待朝臣三三兩兩離去後,跟著皇帝進了禦書房。
桓容兢兢業業稟報自己的所作所為,禦案前奏折堆疊如山,足有近人高,將坐在禦案後的皇帝完全遮住。
他看不見皇帝的神情,自然不能從皇帝的臉色判斷對方是否滿意,隻好硬著頭皮稟報。
等桓容說完,已經是口乾舌燥,心中打鼓。
奏折小山之後,皇帝淡淡道:“過來。”
桓容一頭霧水,走到禦案前。
皇帝道:“點上。”
桓容愣了片刻,發現自己麵前擺著個炭盆。
現在的天氣正值和暖,離燒炭盆還早,桓容摸不著頭腦:“燒……燒炭盆?”
雖然弄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但桓容還是老老實實點起了炭盆。他也是名門子弟,自幼嬌生慣養,從沒做過這樣的活,險些燒著自己的手,心有餘悸。
桓容滿頭大汗,站起身來:“皇上,臣點著了。”
皇帝淡淡嗯了一聲:“站遠些。”
話音未落,麵前奏折小山轟然倒下,無數本燙金封麵的奏折紙頁翻飛,像是鳥從空中墜落,頃刻間落入了熊熊燃燒的炭盆之中,險些將升騰而起的火焰壓熄。
桓容目瞪口呆。
如山般的奏折轟然傾塌,禦案後皇帝秀美森寒的麵容出現在桓容眼前。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皇帝在笑。
他的唇角向上揚起,笑容極美,便如畫師精心勾勒出的畫卷。然而與之相反的是,他的眼底毫無笑意,冰雪般森然。
皇帝微笑道:“忠臣良將,著實可用。”
追隨皇帝多年,桓容對皇帝的敬畏從沒有半分減弱,但至少他很清楚該怎樣應對皇帝無常的喜怒。
於是他深深低下頭去:“臣謹為聖上賀。”.
皇帝離開清明殿,沒有理會一些大臣的求見。
不理會代表最後的容忍,卻不代表他允許朝臣試圖操控自己的意誌。
這是最後的機會,不知道有沒有聰明人能夠領會皇帝的深意。
含風殿中琴聲不絕,嫋嫋飄散。
皇帝自己便極擅琴。
他在庭院中側耳傾聽片刻,發覺琴聲距離完美還有極長一段距離。
但很快,他的麵色極輕地一變。
皇帝能感受到,隨著琴聲不絕,皇宮中的靈氣流淌似乎隱隱有了變化。
齊國京城位置極好,靈氣充裕。皇宮中設有大陣,護衛皇宮之餘,也能使得宮中靈氣有序流淌,將天地間的靈氣吸納至此,進行補充調節。
然而隨著琴聲,皇宮中的靈氣仿佛海麵上生出波瀾,開始源源不斷朝著含風殿內流淌而去。
皇宮大陣可以自行調節宮中靈氣流向,因此方才皇帝並沒有察覺到。但皇宮大陣終是人力所建,殿內那位卻是真正的仙人。
再這樣彈下去,很難說皇宮大陣能夠維持到幾時。
皇帝微一思忖,終究不能坐視不理。
他袖底一動,那顆淡金色的珠子落入手心,舉步向前來到階下,輕聲道:“我欲求見仙子,不知可否入殿。”
皇帝的聲音極輕,殿外階下侍立的宮人毫無所覺,但皇帝知道景昀一定能聽清。
殿內琴聲戛然而止。
“皇上,請進。”
天地間靈氣的流轉漸緩,仍有許多靈氣餘波源源不斷湧入含風殿中,但與方才那種令人心驚的靈氣湧動相比,已經不算什麼了。
皇帝心下微鬆,踏入了含風殿殿門。
殿內沒有宮人,景昀曆來不喜歡太多侍從在側,故而將殿內的宮人全都遣了出去。
殿內顯得有些空曠,景昀坐在窗下,一手支頤,眉間含著淡淡愁緒。
仙人無情,皇帝此前從未見過景昀露出此等情態。
皇帝心頭忽然一緊。
景昀抬眼:“是我疏忽。”
她指的是琴聲引動天地靈氣。
皇帝哪裡會應下,隻道無妨,旋即關切道:“不知能否為仙子分憂?”
景昀情緒並不外露,卻也不會刻意在皇帝麵前掩飾情緒。她自信自己足夠強大,自然不必克製自己的喜怒哀愁。
景昀低下頭,望著案上散亂的蓍草等物,有些發怔。
她回到此方世界,已有數月。
三千六百凡界,各界間時間流速大不相同。她不知儲君姐弟二人到了哪方世界,更不知他們的下落與動向。
他們去向何方?
他們究竟有沒有逃脫仙使的追捕?
他們……還活著嗎?
蓍草銅錢本是死物,又如何能占出九天之上仙神的吉凶?
景昀意興闌珊,稍稍合目,卻聽到了皇帝關切的詢問。
皇帝年少,固然心思深沉,智深如海,但如何能與景昀相較?
論起帝王之術,早在齊國還沒有出現在齊州的土地上時,景昀就已經做了百餘年道尊。
皇帝是一國一州之君,而道尊是九州天下之君。
景昀能看出,皇帝的這句關懷中或帶三分循例,卻有七分真意。
她微微一笑,正欲言語,忽然心血來潮,隨口道:“你學過命數測算沒有?”
皇帝搖頭道:“沒有。”
景昀問:“我倒沒有問過,是何人教導你修行入門?”
皇帝道:“談不上何人教導,修行時尚且年幼,自己摸索著學了些,算是入門。”
景昀真的有些驚愕了。
她坐直身體,望向皇帝:“無人教導,自行入門?”
皇帝頷首。
景昀歎道:“你也是大膽,可惜了。”
仙人靈目一開,便可看破虛實,皇帝沒有必要也不敢在這等小事上誇大欺瞞。景昀思及他這般好的天賦,不由得大為惋惜。
在宮中的這些時日,她雖然一心牽掛仙界情形,卻也並非全然不理會此界形勢。
此方世界的人族,如今還沒有一位大乘巔峰強者。
而皇帝這般好的天賦,留在宮中做皇帝才是可惜,倘若自幼送去道殿教養,再過數百年,未必沒有大乘巔峰的希望。
與皇帝相處這些時日,景昀對他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並不諱言可惜。
皇帝笑問:“在仙子看來,我的天賦如何?”
景昀誠實道:“實在可惜。”
她語氣稍稍加重:“縱與我相比,也隻差一線。”
和玄真道尊隻差一線。
玄真道尊是數千年裡唯一一個飛升者,三千年來人族再無其二的奇才。
皇帝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了毫不掩飾的欣賞,也聽出了毫不掩飾的惋惜。
沉默片刻,他輕輕笑了笑:“原來仙子對我的評價竟這般高。”
他的笑容依舊完美,極為動人。
但笑容之下,卻隱含著更為複雜的情緒。
景昀看著皇帝毫無破綻的笑容,忽然生出些淡淡的憐惜。
第128章 130 IF線 (完)
◎月非舊時月,春豈去年春,唯有此身昔時身。◎
連算七日之後, 景昀對皇帝宣布閉關。
占卜測算一道,景昀做道尊時就修的不精,飛升後更生疏不少, 七日功夫白白浪費, 景昀終於承認自己於此道毫無半點天賦。
於是她準備閉關數日,臨時參玄悟道,儘最後的努力。
雖然如此,但景昀終究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心裡清楚自己數千年都未曾修好測算一道, 臨時閉關未必會有什麼用。
所以閉關之前,她命人給皇帝傳了張信箋,隻說自己臨時決定閉關,允諾他若有要事, 依舊可以前來含風殿求助。
景昀開始閉關。
她閉關的方式毫不死板,隻將含風殿中所有宮人遣出,宮門從內關閉。而後回到殿中, 隨意靠在窗下榻上, 一手支頤, 雙目微合,神魂沉入了識海深處.
修行者閉關,往往以數十年乃至數百年為期。
接到含風殿傳來的信時,皇帝正在上朝。
他打開信箋看了一眼, 眼睫微垂,神色不變。
朝會匆匆結束。
朝臣們連遇兩朝暴君,彆的本領沒有, 察言觀色倒是爐火純青。看出皇帝神色雖然平靜, 眉梢眼角卻隱顯不悅, 故而各個無事稟奏,紛紛匆忙住口。
朝臣們潮水般退去,殿前恢複了靜默。
皇帝靜靜坐了片刻,忽然垂眸,將折起的信箋再度打開。
他的目光一寸寸拂過信箋,分明隻有寥寥數行,他看得卻極為認真。
看完了最後一字,皇帝合上信箋,平靜轉手遞給身邊的內侍。
內侍捧著這張信箋,像捧著一隻燙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抬手,按了按眉心。
“裱起來。”他平靜道。
仙人閉關,歲月不知凡幾,等到她出關時,皇位上坐著的是哪位皇帝都很不好說。
所能留存的,唯有這份仙人手書而已。
含風殿閉殿的第二個月,皇帝下詔決定前往西山大營。
西山大營是京城駐軍所在,齊國十萬大軍駐紮在此,與京城相距不過幾十裡。一旦京都局勢有變,西山大營便是最快來援的。
朝中沒有蠢人,皇帝自從登基以來,將先帝朝時與他奪位的諸皇子儘數清算,雷霆手段毒辣心腸可見一斑。而今先帝諸皇子及其母家儘數到地下侍奉先帝去了,皇帝的屠刀再次舉起,是要對準誰?
皇帝的想法確實沒有問題,他行事的確過於狠辣激進,但事實上,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像先帝一樣,跑到宮外狩獵無辜百姓。
他殺得極多,儘是朝中公卿。
正因如此,即使景昀一直不大喜歡皇帝這種動輒血流成河的行事風格,終究沒有橫加乾涉。
但也正因如此,想要皇帝性命的公卿朝臣能從京城的東城牆排到西明門。
皇帝當然能察覺到平靜時局下如沸的殺意。
他沒有遲疑,反而示意桓容加快速度動手布置。
“既然他們想殺朕,那就來吧。”皇帝倚在椅中,支頤溫聲道,“如果能殺了朕,也是功德一件;殺不了朕,就請他們去死。”
說這句話時,桓容正抓著腦袋試圖規勸皇帝。
當他抬起頭看見皇帝麵上的笑意時,頓時嚇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桓容一直很敬佩皇帝,笑意分明柔軟似水,眼底的煞意卻能冷凝勝過三冬,分外好看、分外嚇人。
他曾經私下試圖模仿皇帝這種笑容,最終挨了父親一頓好打,問他為什麼走到哪裡都端著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看著就讓人來氣。
桓容:“……”
發覺自己畫虎不成,桓容不敢再學了。
沒有人能夠改變皇帝的決定。
數日後,聖駕離宮,駕臨西山大營。
此時的含風殿裡,景昀依舊在閉關。
仙人閉關不知歲月,數日轉瞬即過,景昀卻依舊靜靜靠在殿內的小榻上,仿佛上一刻剛剛合眼,隻是準備小憩片刻。
“咣咣咣!”
殿外忽然響起了叩門聲。
叩的不是含風殿正殿殿門,而是宮門。
這樣大的動靜,哪怕隔著一整個庭院,也能聽的清清楚楚。
景昀並不是當真準備閉上數十年乃至千百年的關,她的神魂沉入識海,卻仍留了一部分神識在外,神識遍及整座含風殿上下。
宮門叩響第一聲時,景昀就感覺到了。
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眼睛還沒有睜開,已經推算出自己閉關的時間。
聽著連綿不絕的叩門聲,景昀眉梢輕揚,有些詫異,又有些不解。
——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以齊雪溪的性格,是決計不會令人這樣急叩宮門的。
就在她思忖的這短短片刻,宮門外的人顯然焦急到了極點,甚至來不及等待殿內回應,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宮門被撞開了。
景昀秀眉微蹙。
下令撞宮門的不會是齊雪溪,那麼誰敢在宮中做出這等事來?
景昀指尖微動,留給皇帝那一枚珠子上的神識自動生出感應。
她好看的眉頭蹙的更緊。
神識沒有被觸動,說明皇帝沒有借用她寄在珍珠中的一分仙力。但倘若真的到了生死關頭,皇帝怎麼會連這最後的保命手段都不用,束手待死?
很快,她捕捉到殿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桓容滿頭大汗,帶著人快步而入。
他敢咬著牙命人撞開含風殿宮門,但他即使再急,也決計不敢令人撞開殿門。
殿內是起居之所,殿中住著的是皇帝金口玉言說過的貴客。事急從權,撞開宮門大不了事後受責,撞開殿門衝撞了貴客——貴客還是位女眷——那真是毫無疑問的取死之道了。
忽然,吱呀一聲輕響。
庭院中,桓容頓住腳步,滿眼難以置信。
那扇緊閉的殿門,突然打開了。
一道雪白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前。
白衣烏發,縹緲如仙。
景昀來到殿門處,居高臨下靜靜看著庭院中的桓容,平靜問道:“皇帝何在?”.
皇帝遇刺了。
與上次自導自演的遇刺不同,這一次,皇帝是在西山大營回宮的路上遇刺的。
“那些刺客有修行者。”桓容哭喪著臉。
“沒有隨行供奉?”景昀問。
桓容舌頭打結:“有隨行供奉,但是沒防住……”
他原本一直想不出皇帝的這位貴客到底是什麼人,見景昀容貌極盛,免不了便有些猜測。而今同景昀再次見麵,景昀一張口,桓容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測頓時全沒了。
這位‘貴客’站在麵前,桓容就覺得害怕。
確切來說,桓容總覺得她的身上有一種極盛的威勢,這種威勢甚至與皇威截然不同,仿佛是從骨血深處生出的,哪怕她蓬頭跣足、荊釵布裙,亦不能掩。
桓容心想難道自己分明是朝中重臣,難道是為奴的命?怎麼總想往地上跪。
他心裡一邊擔憂一邊亂想,說出口的話倒是條理分明。
皇帝沒有受傷,而是陷入了昏迷。
“應該是一種幻術或者魘術,使人陷入虛幻的夢境之中,身體尚且無恙,神魂卻在夢境深處一點點消磨,隨著沉睡時間逐漸變長,神魂也越發虛弱。”
皇室供奉做出了如上判斷,同時表示束手無策。
桓容:“……”
“你怎麼想到來找我的?”景昀問
桓容低頭道:“皇上曾經說過,若有他無法解決的問題,便隻能寄希望於請您出手了,所以……”
景昀想想覺得不對:“不對吧,皇帝的原話真是如此?”
皇帝是個很有分寸的人,他從不肯輕易向景昀開口,就是不願景昀因此對他生出不喜,又怎會如此交代桓容?
桓容仔細想了片刻,終於後知後覺察覺到不對:“啊,皇上當時說,讓我隻管放手做事,解決不了的問題,皇上自會出手,若是他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普天之下怕是隻有您有這種本事,所以讓我不必擔憂……”
景昀認真問道:“你是怎麼當上侍郎的?”
皇帝的情況並不太好。
桓容徹夜疾馳趕來時,皇帝仍然陷在昏睡之中。
景昀拎起桓容的領子,平靜道:“不準喊叫。”
桓容疑惑道:“您說什——啊啊啊啊啊!”
景昀踏出一步,已經來到了雲端之上。
眉眼如畫,縹緲如仙。
白裙如雪,衣袂輕飄。
她手中拎著的桓容聲嘶力竭:“啊啊啊啊啊!”
桓容的驚叫聲戛然而止。
他的雙腳觸及地麵,景昀鬆開手,桓容腿一軟,跪了下來。
所有人目瞪口呆,望著突然出現跪在庭院中的桓大人,一時間分不清陷入夢境的是皇帝還是自己。
桓容灰頭土臉爬起來,顧不得異樣的目光。
直到這時,他突然發現,所有人仿佛都沒有看到景昀的身影。
他揉了揉眼,看著雪白的裙裾飄然而入,踏進了皇帝所在的內室。
桓容隻覺得背心一涼,憑空生出無儘寒意。
他連忙拔腿追了上去。
景昀在床前屏風外停住。
身後足音淩亂,桓容急急忙忙追了進來。
“不必來了。”
景昀轉過頭平靜道,眼底微露笑意。
桓容茫然:“什麼?”
景昀感受著床榻上皇帝變幻的氣息,緩緩道:“……醒了。”
仿佛是在為景昀的話做注解。
景昀話音剛落,守在床前的內侍宮人忽然發出驚呼聲來。
床榻上,皇帝烏濃的睫羽輕顫,而後睜開了雙眼。
他的目光有些朦朧,仿佛神思未醒,眼底像是籠罩著一層極其淺淡的霧氣。
“皇上!”桓容衝上來,大驚大喜之下一瞬間差點再度跪倒在地。
皇帝抬起眼。
他輕聲道:“你來了?”
桓容總覺得這句話不像是在問自己。
他猶猶豫豫轉過頭,看看屏風外雪白的身影,再小心翼翼覷向皇帝。
果然,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屏風之上,從始至終都沒有分給桓容半個眼神。
桓容:“……”
“我來了。”景昀平靜道。
她從屏風外轉入,出現在皇帝麵前。
皇帝凝望著景昀的麵容,怔怔道:“你不是在閉關嗎?怎麼到這裡來了。”
他的語氣大異尋常。
景昀眉梢輕揚。
她意識到皇帝離開了夢境,但情緒似乎仍未完全擺脫夢境的影響。
她眨了眨眼,示意道:“你們先出去。”
遣走房中的所有人後,景昀來到床前,一指點在了皇帝眉心。
片刻後,她收回手,心神微鬆。
“沒什麼大礙。”景昀道,“你的心緒有些亂,先睡一覺,睡醒就好了。”
脫離夢境後仍受夢境影響,這是許多幻術都會留下的後遺症。皇帝的情況並不嚴重,睡上一覺情緒便會漸漸平穩下來。
皇帝忽然伸出手,牽住了景昀垂落的袖擺。
景昀垂下眼,望著皇帝,等著他說話:“怎麼了?”
皇帝閉上眼,而後睜開,道:“我在夢裡……看見了我的姐姐,還有母親,還有兄長。”
景昀了然。
對於正統修行者而言,幻術雖非邪術,卻是旁門左道。
景昀修的就是最正統的道。她雖不至於對幻術百般輕蔑,卻依舊不大將幻術當做一門正統道法。
所謂幻術,說來說去還是攻心之術。
幻境千變萬化,最終還要著落在人的情感上。
最愛的、最恨的。
最難舍的、最恐懼的。
記不住的、忘不掉的。
僅此而已。
皇帝遇見的夢境,大概便是他最難忘懷的親人。
景昀活了數千年,她甚至不必多想,就知道皇帝離開幻境的方法是什麼。
最痛徹心扉、最難以下手的,無非手刃至親。
殺死念念不忘的人,然後便能離開夢境。
這是最簡單的破幻術之道。
但沉浸於夢境中的人,有幾個還能記起這是夢境?
即使意誌極為強大,看破了夢境的存在,又有多少人能夠手刃至親至愛?
她索性在床邊坐了下來:“若是你早生三千年,我一定收你為徒。”
皇帝一怔,抬眸看她。
景昀平靜道:“你有這份心性,實在與我極似。”
皇帝沉默片刻。
他眼底那層朦朧的霧氣,仿佛散開了。
皇帝笑了起來。
他輕聲道:“謝謝。”
景昀頷首,準備起身。
她並不打算在外過多停留,既然皇帝自己醒來,那她就不必留在這裡,回含風殿即可。
她低頭看向攥住她衣袖的那隻手。
皇帝的手指雪白纖長,很是好看。
他攥住景昀的衣袖,仰頭看她,笑意未散,就像攥住了一支筆、一卷書冊那般自然。
“我還沒有說完。”皇帝輕聲道。
景昀忽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預感。
她眉尖微蹙,想要阻止皇帝說下去。
有些話一旦出口,就再也無法收回了。
仙人一念可動天地。
想要阻止皇帝的話,甚至隻需要景昀一個念頭。
然而皇帝還是說出了口:“我還看到了一個遙遠的剪影,白如冰雪,高遠如月。”
在夢境中看到那個剪影的瞬間,皇帝徹底清醒過來。
那一刻,他意識到,這裡是幻術營造出的世界,而不是他的一場尋常美夢。
就在這時,景昀竟然有些走神。
——他為什麼說了出來?景昀疑惑想著。
是謫仙仙力不如從前,還是……她本心並不想阻止齊雪溪說下去?
短暫的恍神之後,景昀平靜地得出了答案。
她的道心清明如鏡,映出心底所有潛藏的暗影。
她從不逃避,也不遮掩。
景昀回過神來。
皇帝仍然望著她。
景昀忽然想起下界之前,少君對她說:“你回你出身的世界暫避,我算過了,那裡很安全,而且與你緣分未斷。”
“那你呢?”
少君掐訣道:“我算一下哪方世界與我有緣。”
“你說的緣……是什麼緣?”
少君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
景昀:???
“難道指的是這種緣分?”景昀想著,“少君轉職月老,倒很合適。”
景昀還不知道她一語成讖,少君此刻正在與他有緣的世界裡花前月下。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皇帝低聲道,“仙人壽命不知凡幾,我隻求長河中的短短一瞬。”
那雙美麗的、秋水般動人的眼睛望著景昀,一眨不眨,極為專注。
景昀的神情依然平靜。
她認真道:“倘若有性命之憂?”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且極為古怪。
然而皇帝平靜道:“那又如何?”
生有何歡,死又何哀。
生死本就隻是尋常事。
景昀凝視著皇帝的眼睛,確認他心中並無半分猶豫,靜靜道:“好。”
她的聲音很寧靜,她的語調很平淡。
然而皇帝秋水般的雙眸刹那間變得極為明亮,像是銀河中的星光儘數落入了他的眼中.
“我回到人間,是因為仙界出了些問題。”
長長的宮道之上,景昀信步前行。
皇帝走在她身側,認真聽著。
“我是天君一手選任的仙官,任青雲司主,時常覲見天君,所以我是最早發現問題的幾名仙神之一。”
“天君曾經是我很欽佩的人,她的胸懷極為開闊,其中裝著整個世間。”
“但自從天君百年前出關,一切都變得不同了,我察覺到天君的行事似乎有些問題,卻又不敢確定。”
景昀沒有詳細陳述她發覺問題的細節,隻是一筆帶過,而後道:“直到天君的子女——儲君與少君找到了我,並且說服了我。”
身為天君近臣,景昀察覺到了問題,天君最心愛的一雙兒女又豈會無知無覺?
“我們聯係了另外一些察覺問題的仙官,準備做些事情驗證,然而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天君便發難了,雖然還沒有牽連到我們身上,但應該很快了。”
所以景昀匆忙自貶下界,儲君與少君姐弟一同逃離。
“天君不可能找不到我們。”景昀道,“但我們既然自行下界,化為謫仙,她就沒有窮追猛打的理由。”
天君突如其來的發難,固然打亂了景昀與儲君等人的所有計劃,逼迫他們倉皇下界,但與此同時,這場發難也使得毫無所覺的眾仙官同時窺見了問題。
天君當然可以抓回景昀,抓回儲君,甚至殺死他們,抹去神魂。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
她無法抹除整個仙界。
所以,隻要確定景昀等人無力反抗,她不會做更多,隻會全力收攏天君的權柄。
皇帝敏銳地聽出了問題。
“你猜的沒有錯。”景昀平靜道,“我們懷疑,出關之後的天君已經不是天君了。”
“或者說,出現在仙界的,是另一個天君。”
“我現在隻能等。”景昀仰起頭,望向天穹,“等待儲君向我發出返回仙界的訊號,或是等待天君的殺意降臨。”
“又或者,以謫仙的身份活在這方世界之中,永遠無法離去。”.
昭寧七年,夜色如水。
漆黑的天幕之上,忽有流星劃過。
清明殿內,正與皇帝對酌的景昀猝然抬首,望向天際。
那顆流星劃破天穹,沉落在遠方的夜色之中。
雪白裙裾飄然而起,離開殿中,來到夜色裡。
景昀仰首望著天穹,神情驚訝,半含欣悅。
皇帝跟了出來。
他站在殿階之上,望著景昀的背影,久久不語。
景昀轉過頭來,看向他,變得有些不舍。
皇帝輕聲道:“你要走了嗎?”
景昀頷首。
皇帝合上眼,掩去眼底所有情緒,片刻後又睜開,平靜問道:“你還會回來嗎?”
景昀道:“如果我還活著,一定回來。”
“如果我沒能活下來,我會燃燒神魂,化作一顆流星,落入此方世界,等你看到那顆在天際燃燒的星星時,就知道我回來看你了。”
皇帝頷首道:“隻要我還活著,就在清明殿中等你;如果那時我已經不在了,我會下令不許封死陵寢,你再去看我一眼。”
景昀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她伸手對著夜色深處一招,抓來一把清風,乘風直上天穹。
天穹之上,夜色似乎被撕裂了一個極小的口子,清光乍泄,映亮整片夜空。
景昀朝著天際而去。
她雪白的裙裾出現在清光之中,仿佛隨時都會消失在那片撕裂的夜色裡。
那道雪白的身影忽然轉過頭來,最後深深望向皇帝。
她微微一笑。
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她消失在天穹之上。
皇帝仰首,靜靜望著。
他的眼梢泛起淺淡的紅暈,終於合上了眼。
忽然,他的衣袖一動。
皇帝垂眼望去。
一枚珠子從袖中滾落,而後無聲無息碎裂開來。
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在皇帝周身徐徐展開,將他與這片無儘的夜色儘數隔絕。
源源不斷的仙力在黑夜裡化作淡金色的霧氣,包裹了他,朝著他的靈脈洶湧而入,有如江海、有如汪洋。
這是最正宗的仙人之力,是足以搖撼整個修行界的力量。
它們無聲地湧入皇帝的靈脈,修補他靈脈的傷口,填補他缺失的靈力,迅速提升著皇帝的修為,最終到達了一個極為可怕的高度。
最後一縷淡金色的仙力沒入皇帝掌心。
他低下眼,望著自己的手掌。
毫無痕跡。
唯有體內的靈力證明,這不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境。
皇帝忽然落下淚來。
“我不會讓你死的。”
這是景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昭寧朝百年,齊國上下清平,百姓安居樂業。
唯有朝臣活的膽戰心驚,不過總算不必出門上朝前備好棺材。
夜色裡,皇帝拾級而下,走過清明殿漫長的殿階。
他行走在無儘的宮道之上,形單影隻,冠冕前十二垂旒輕動,在他秀美的麵容上投下更為濃重的陰影。
月色如水。
天光乍破。
皇帝抬起頭來。
仿佛時空倒轉,又是昭寧七年。
清光從夜色中流瀉而下,映出雪白裙裾,冰雪容顏。
皇帝仰首,望著天穹之上熟悉的麵容,忽而一笑。
月非舊時月,春豈去年春,唯有此身昔時身。
【作者有話說】
除夕快樂!
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王國維《蝶戀花》
景昀和皇帝就是一見鐘情啊,他們隻是看清了自己的心,感情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蘇軾《木蘭花令》這句詩的本意不是這個,我篡改了一下。
月非舊時月,春豈去年春。唯有此身昔時身。——《古今集》載在原業平和歌
第129章 131 仙界日常(上)
◎未來的司主夫人◎
和風吹散繚繞的霧氣, 遠處雲徑上的景象漸漸清晰。
華麗的鸞車自雲霧中飛來,數隻青鸞啼鳴聲響徹雲霄。
道旁數位仙神回首,紛紛露出訝然目光。
鸞車之上, 霞光織成的垂簾收起, 露出鸞車主人的真容。
那是一個約莫凡人孩童七八歲年紀的小女孩,稚氣未脫,衣袍如火,滿頭長長的烏發整齊披在肩頭, 耳前生有兩簇金紅的絨羽。
“啊。”四時司的百花仙子低呼一聲, “是朱雀君!”
朱雀乃仙界初開時的四靈神之一,是先天真神中曆史最悠久、地位最尊貴的真神之一。
四靈神與仙界伴生,誕生於世時便有大道所賜的血脈天賦,朱雀的血脈天賦尤為特殊, 寓意為‘不滅’。
朱雀生來不死不滅,曆任朱雀神君隕落之後,天火降下, 真身焚燒成灰, 從灰燼中誕生出一隻朱雀雛鳥, 繼任南方神君之位。
這隻朱雀雛鳥,生來便擁有曆任朱雀神君的全部記憶與傳承,隨著它漸漸長大,記憶與傳承漸漸儘數複蘇。
從傳承的角度來說, 曆任朱雀神君甚至可以看做同一位,即使隕落,朱雀血脈不滅, 新的傳承又會迅速誕生, 是為不滅。
如今這位朱雀神君, 按真神的年紀來算,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鸞車速度極快,轉瞬間掠過眾仙神頭頂,朝南方飛去。
仙人目力極強,許多仙人匆匆一瞥,注意到鸞車中朱雀神君鼓著小臉滿麵不悅,訝異道:“這是怎麼了?南方出事了?”
仙界極大,南方也是如此。
但談起朱雀神君和南方的關係,所有仙人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青雲司。
青雲司在南方。
青雲司掌凡界一切事宜,司主景昀仙子更是親自掌管南方九百世界,而四時司主管凡界四季輪轉,與青雲司關係極近。
在場仙人全都看向百花仙子。
百花仙子果然不負眾望,微一思忖,小聲說道:“不會是因為……”
“因為什麼?”
仙人們迅速圍了上去,甚至有仙人十分識趣,揮手放出了仙力屏障。
百花仙子左右顧盼,低聲說道:“前日天君下旨,仙界招募了一批仙官。”
仙人們嗯嗯連聲,紛紛點頭。
仙界仙神眾多,真正能乾活又願意乾活且合天君心意的仙神卻少,所以仙官長期缺位,往往不得不臨時招募。
那些招募來的仙官,嚴格意義上是‘吏’而非‘官’,但招到合用的人手不容易,自然要多給些尊重,所以也沒有仙神會在這方麵糾纏。
百花仙子聲音更低:“青雲司招了一位,是從下界選來的,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位仙官,是有正經職位級彆的,不是普通臨時招募來的仙官——他的職位是司主副使!”
眾仙紛紛:“嘶!”
仙廷共分九司,青雲司主是毫無疑問的仙界重臣,司主副使這樣的親近信臣職位,根本不可能授予臨時從下界招募來的仙官。
“什麼人什麼人。”“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百花仙子住口,先警惕環顧圍上來的眾仙:“你們發誓,我今天說的話不能外傳。”
“我們發誓我們發誓。”
眾仙聽得津津有味,見百花仙子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哪裡忍得住。
百花仙子點頭道:“好,我接下來說的話,說完之後是絕不會認的——據說,青雲司那位仙官是景司主的舊情人……”
“哈哈哈哈哈哈怎麼可能。”
“百花你這是哪裡聽來的假消息,上當了吧。”
“夜路走多了撞見鬼,小道消息聽多了還能聽到景司主有舊情人,這跟鬼話有什麼區彆嗎哈哈哈哈哈哈。”
眾仙的笑聲中,百花仙子惱怒道:“笑什麼笑,我話還沒說完呢,這消息要是假的,朱雀君為什麼忽然怒氣衝衝往南方去?”
“……”
眾仙的笑聲忽然一止。
四靈神乃大道所造,與仙界同生,因此擁有許多殊異眾仙的特質。
——比如說,四靈神成年之前,是雌雄未分的,直到成年期到來,才會依照心願選擇化出男女。
千年前青雲司主景昀飛升時,於天門前一劍斬碎重重霧障,劍光光耀整座天門。
雛鳥朱雀正好飛至天門附近,被這道奪目劍光晃花了眼睛,當即自稱對景昀一見鐘情,時常嚷著成年後要化作雄鳥,求娶景昀仙子。
求娶這句話,絕大部分仙神都當做幼雛不懂事的趣談。
畢竟朱雀神君雖然時時叫嚷著要化作雄鳥,如今的人身卻依舊是女童,顯然更傾向於化作女身。
但小孩子的話有時雖是為了好玩,說多了卻也會情不自禁變得認真起來。
朱雀就是如此。
上一任朱雀神君隕落在仙界數千年前那場動亂中,新誕生出的朱雀受了些影響,傳承記憶雖在,融合的速度卻慢上許多,以至於數千年還是隻未長成的雛鳥。
她坐在鸞車中,氣呼呼鼓著腮,很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難過,傷心想著那個仙官難道真是景昀仙子說過的師兄?可是……他們不是師兄妹嗎,為什麼又要結為仙侶?
鸞車飛越雲海,拉車的青鸞仰頭清鳴,落在雲徑之上。
朱雀化作一道朱紅流光,自車中飛出,撲向近在眼前的宮門。
忽然,一隻纖細的手從旁伸出,輕輕一招,便將那道朱紅的流光握住。
來人輕噫一聲:“小朱雀?”
流光褪去,化成原身的朱雀變作了一隻通體朱紅,毛茸茸圓滾滾的小鳥,蹲在來人的掌心,憤怒尖叫。
天君低下頭,看著掌中尖叫的朱雀,微笑道:“現在你年紀比我小,稱一聲小朱雀又如何?”
她聽著朱雀憤怒的啼鳴,失笑道:“你來參觀江仙官……參觀這個詞用的不大妥當,還是應該多讀書。”
“罷了。”天君掌心微鬆,眼底浮現戲謔笑意,“我不是此宮主人,不能替主人攔客。”
朱雀掙脫天君的束縛,重新化作流光,飛入了未掩的宮門之中。
這座宮殿從外麵看便占地極廣,內裡更是彆有洞天。
朱雀已經來過無數次,自然沒有浪費時間欣賞風景。
庭院儘頭,殿階上有一個緋紅的身影,分外奪目。
景昀不喜歡仙侍在側,更不喜歡喧鬨,所以宮裡很少有旁人在,隻有寥寥幾個仙侍,也從不會作此奪目的裝扮。
那個緋紅身影背影頎長,極為秀麗,儘管未曾轉過頭來,周身仙意縹緲,風神無限。
雲霧般的白裙出現在殿門處。
江雪溪微微一笑,自然而然牽住了師妹的手。
很多年前,他們還是道殿的道尊與正使時,便時常這樣做。
不過那時隻是普通的牽手,如今卻可以十指相扣。
下一刻,景昀道:“朱雀君,你來了。”
這裡是景昀的宮殿,朱雀飛進宮門的那一刻,景昀就察覺到了它的到來。
江雪溪轉過頭,看見那隻疾飛而來的紅色小鳥時,眉梢忽然輕輕一動。
景昀知道,師兄想起了小白。
朱紅流光飛至景昀身側,落下地來,化作女童。
她看著景昀和江雪溪相扣的手,哇的哭了出來。
景昀:“……”
宮門處傳來笑聲,天君款款而入:“哎呀,朱雀君,怎麼哭得這般傷心?”
朱雀的哭聲頓時更大了。
她看也不看討人厭的江雪溪,哭著抱住景昀另一隻手臂,傷心道:“景仙子,你答應過要等我長大的!”
景昀:“……我沒有。”
朱雀哭得委屈,滴滴淚水化作極小的火焰落下,險些將景昀的裙擺燒出一個洞來。
景昀隻想按一按眉心。
然而她的兩隻手一左一右,分彆被江雪溪和朱雀牽住,甚至連這個小小的願望都難以達成。
江雪溪眉梢微揚,朝師妹投來戲謔的目光。
拂微真人何等機敏,從朱雀飛來到此刻,不過瞬間功夫,他已經猜出了這隻突然飛來的小鳥……這位突然出現的女童哭得如此傷心的原因。
江雪溪有些意外,卻並不驚訝。
師妹這般完美,人人傾慕才是應該。
隻是這位傾慕者居然是個極似小白的小鳥——好吧,四靈神之一的朱雀神君居然是這幅模樣,還是令江雪溪有些驚訝。
江雪溪莞爾一笑。
緊接著他蹲下身來,平視著抽抽噎噎的朱雀君,溫聲道:“朱雀君何故痛哭?”
朱雀君原本有滿腹話要說,一見景昀的麵卻先哭出了聲,本就大感丟臉,見江雪溪發問,更用力彆開了頭,賭氣不去看他:“你是誰!要你管!”
景昀終於空出一隻手,按了按眉心,開口道:“師……”
她對江雪溪的了解可謂登峰造極,正欲開口阻攔,卻已經晚了。
聽到朱雀君的話,江雪溪絲毫不惱,微笑道:“在下青雲司司主副使,嗯,也會是未來的司主夫人,朱雀君在司主宮殿內痛哭,在下自然該關懷。不知朱雀君何故痛哭?是否需要幫助?”
天君:“……”
朱雀:“……”
江雪溪笑意款款,極是好看。
他不氣不惱,平視著朱雀君,等待對方的回答,神情真誠到了極點。
隻聽哇的一聲,朱雀哭得更大聲了。
第130章 132 仙界日常(中)
◎江雪溪低頭吻她。◎
身為四靈神之一, 朱雀的眼淚蘊含著豐富的天火之力,此刻她傷心痛哭,淚如雨下, 即使是天河儘頭霞光織成的錦緞也難以抵禦, 險些當場將景昀的裙擺燒穿。
天君看夠了熱鬨,終於上前悄聲附在朱雀耳畔,耳語片刻。
僅僅隻是數句話的功夫,朱雀居然收住了淚水, 哽咽片刻, 傷心地牽著景昀的裙擺,問:“景仙子,我以後還能再來找你嗎?”
景昀道:“當然。”
“那我會經常來找你的。”
景昀溫聲道:“好。”
朱雀君抽泣著,紆尊降貴地分出目光深深看了江雪溪一眼。
它還是隻雛鳥, 不擅掩飾情緒,敵意以及情緒清晰分明寫在眼底,仿佛忠心耿耿的老臣痛心疾首看著誘惑君王的妖妃。
接收到朱雀的目光, 江雪溪並不惱怒, 相反更加愉快, 於是笑意更加真摯,秀美麵容光華熠熠,動人至極。
朱雀大感冒犯,然而看了一眼景昀, 想起天君方才的耳語,傷心地化作原身,小紅鳥漆黑的圓眼睛裡噙著淚水, 哭著飛走了。
景昀心底生出些怪異感, 問天君:“您對朱雀君說了什麼?”
天君顧左右而言他:“這個麼……我替你解決了問題, 何必刨根問底?”
景昀不喜反驚。
天君從來沒有什麼架子,並不因景昀的質疑感到不悅,轉向江雪溪,和顏悅色地道:“江仙官。”
江雪溪頷首為禮,和聲問候:“天君陛下。”
天君喜笑顏開,看著江雪溪的神情分外慈祥,像是終年辛勤苦乾的磨坊主看到路過的駿馬,飽含熱情,十分渴求。
饒是以江雪溪的養氣功夫,都被天君的眼神看得心下發毛。
景昀輕咳一聲。
天君見好就收,並沒有迫不及待地邀請江雪溪長期賣身仙廷,而是和風細雨道:“拂微真人。”
江雪溪準備聆聽天君聖諭。
隻聽天君認真道:“雖然仙人容顏不改,但你還是要注重裝扮。”
江雪溪一愣,下意識垂眸打量自己的裝束。
寬袍廣袖,緋衣風流,毫無半點不妥之處。
天君咳了聲:“以後,是以後。”
江雪溪與天君至今隻見過寥寥數次,並不熟悉。景昀卻和天君相識千年,極為了解對方的行事,聞言隱約猜到了些:“你……”
天君哪裡會等景昀說完,轉瞬間已經化作天光遁去,宮院中唯餘她的笑聲回蕩。
景昀揮袖一拂。
天君的笑聲漸止,揚聲道:“還不快走?你們再不離開,那些還在偷懶閉關的家夥都要得到消息,出關來看青雲司司主夫人是何方神聖了。”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漸低,餘音儘數散去。
景昀眉尖一抖,顯然想起了些不太愉快的回憶。
她轉頭對江雪溪道:“師兄,我們快走。”
江雪溪微笑說好。
紅衣與白裙交錯,景昀牽住江雪溪的手。
宮門轟然閉合,陣法自動運轉,將青雲司主的宮殿封閉其中。
春風渡青碧如水,穿行在重重雲海之中。
江雪溪信手拈下一朵雲絮,帶笑道:“我們去哪裡?”
“你想去哪裡?”
景昀轉過頭來,望著江雪溪近在咫尺的麵容。
她神情平靜,望著江雪溪的目光卻專注到了極點。
江雪溪環抱住她,麵頰冰涼柔軟,貼上她的麵頰。
他鬆開手,那朵雲絮便被風從指尖卷走,轉瞬間無影無蹤。
江雪溪全不在意。
他低下頭,眼底倒影中唯剩景昀的麵容。
“哪裡都好。”江雪溪道,“隻要我們在一起,去哪裡都很好。”
景昀望著他,靜靜道:“我們去南方天涯儘頭。”
“那裡隻有我們兩人。”
青雲司主景昀,掌管南方世界。
南方天涯儘頭,是景昀的領土。
雲海儘頭,出現了一座島嶼。
那座島嶼孤懸在天際儘頭,虛空之上,仿佛孤立於天地之外,自成一方領域。
碧光斂沒,江雪溪立在島嶼前,訝色微露。
這座島嶼極美。
凡人窮儘一生所能想象出的瓊台仙境,也難及眼前所見的千萬分之一。
然而這座美麗的仙境,卻死氣沉沉。
美則美矣,毫無生機。
二人的手仍然牽在一起。
景昀帶著江雪溪,踏上了島嶼,朝前走去。
隨著景昀走過,島嶼之上,忽然開始煥發生機。
仿佛覆在上空的無形霧氣漸被吹散,整座仙境活了過來。
生機急速蔓延,從景昀踏上島嶼的那一刻開始,轉瞬間整座島好似完全複蘇。
江雪溪意識到了什麼,猝然望向景昀。
景昀仿佛知道江雪溪所思所想,靜聲道:“沒錯。”
這裡是她的領土。
所以這裡的一切當然受她心念所控。
江雪溪神情不變,眼梢微紅。
他靜靜想著,過往千年,師妹坐守南方天際時,心境便如死水般毫無生機嗎?
這樣的千年,隻懷抱著一點縹緲的希冀,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呢?
景昀最了解江雪溪。
正如此刻,她甚至不必看江雪溪一眼,就能猜出師兄心中所想。
但她還是看向了江雪溪。
於是她注意到了江雪溪微紅的眼梢。
景昀知道,師兄在為她傷感。
她有些開心,又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她側首,對著江雪溪微笑道:“倒也沒有那麼慘。”
她心念微動,旋即與江雪溪來到了島嶼的另一端。
這裡是真正的南方天際儘頭。
從這裡朝下望去,所有厚重的雲層都不見了。
唯有星辰密布,倒映在二人眼底。
每一顆星辰般閃爍的存在,都是一個南方世界。
景昀坐下,挽起右手袖擺,探入島嶼儘頭的虛空中,對著下方的星辰看了片刻,辨認出其中一顆星星,伸手一撈。
那顆星辰出現在她的掌心,略顯暗淡的光芒逐漸斂去。
江雪溪輕輕啊了一聲:“是它。”
“我想給你看看它。”景昀道。
江雪溪凝視著這顆星辰折射在空中走馬燈般的畫麵:“已經過去很久了吧。”
景昀定睛細看:“還好,這方世界的時間流速不算很快,從你飛升那日到如今,大約過去了四十年。”
當日在小世界中,景昀以仙人神魂的力量,補全了小世界中被抽離的靈氣,又舍棄承載仙人魂魄的軀殼,使得這方小世界由虛幻漸漸轉為真實。
自江雪溪乘舟入海,神魂回到仙界的那一刻,這方小世界終於與真實靠攏,化作了真正的一方凡界。
仙人不得輕易乾涉凡界。
但這方世界又有不同,它由景昀補全,隨著江雪溪的離去化作真實,便成了一個例外。
從銀河畔離去時,景昀隨手將它從銀河中撈起,拋進了南方諸世界中。
江雪溪笑起來。
他的目光直接越過了所有人物的畫麵,反而落在了一片宮牆之上。
“我們是從這裡私奔的,對吧。”
景昀嗯了聲:“臨濯郡中那夜,你騙我有要事處理,實際上是去找婚服了,是不是?”
“原來你都知道。”
“我還知道,你看似氣定神閒,實際上深夜還在院外遊蕩。”
“想到要和你成婚,怎麼可能真正氣定神閒?我當夜生怕驚動你,刻意挑了相反的方向,原來還是被你察覺到了。”
“當然,我都知道。”
“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我那夜隻是失言喚了一聲師兄,你背地裡派人查了好久,是不是?”
“是啊,我的妻子在紅燭帳中喚了他人,我怎麼能不在意?”
“那為什麼不親口問我?”
“因為恐懼。”
景昀一怔。
她輕聲道:“恐懼?”
江雪溪道:“是啊,我害怕得到令我恐懼的答案。”
“你恐懼了多久?”
“沒有多久。”
江雪溪笑起來:“因為我很快發現,你贈與我的情意,正如我對你的心意,一般無二。就像拂曉時落下的天光,根本無從掩蓋,無法忽視,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呢?”
他捧起景昀的麵頰,像捧起無比珍愛的寶物。
景昀望著江雪溪,她的眼睛明亮至極,勝過銀河中一切星光。
江雪溪低頭吻她。
【作者有話說】
下章比較長,結束仙界日常,然後開始下一個番外。
天君哄騙朱雀的話就是雖然現在你還小沒有勝算,但是朱雀不死不滅,壽命勝過天地間一切存在,所以隻要活的夠久就有機會,不要在敵人最得寵的時候衝上去針鋒相對。然後朱雀年紀小真的信了天君的糊弄學鬼話,所以天君開玩笑讓江雪溪未來時刻都不要放鬆,一定要以最完美的姿態防備朱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