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醒歸知道她在看,卻不敢回視,隻低頭慢吞吞地穿襪子。
穿好襪子後,他開始給自己穿長褲,抓著腳踝分彆把兩條腿套進褲筒,褲腰拉到大腿一半時,他躺下來,左翻身,拉上右邊褲腰,再右翻身,拉上左邊褲腰,翻身時,他的兩隻腳就隨著身體動作在床上倒來倒去。
趙醒歸穿好褲子才撐著床麵坐起來,姿勢有點狼狽,他又拿來一件白色毛衣套在身上,這樣,衣服算是穿好了。
卓蘊回想整個過程,他一直做得很耐心,用的時間要比常人多很多,趙醒歸坐在床邊穿好運動鞋,才把自己挪到輪椅上,來到卓蘊麵前時,他已經變成一個衣著得體、笑容溫柔的大男孩。
“頭發還濕著呢,不吹嗎?”卓蘊問。
趙醒歸嫌麻煩,眼睛往上瞄,還吹了一下劉海:“很快就乾了,不高興吹。”
“彆懶惰,現在天冷,萬一著涼呢?”卓蘊站起身,“過來,我幫你吹。”
趙醒歸覺得這主意不錯,愉快地跟著卓蘊去了衛生間。
卓蘊左手抓揉著他的頭發,右手拿著電吹風吹得很認真,趙醒歸從鏡子裡看她,說:“卓老師,今天在籃球隊,我和一個叫季飛翔的男生聊了會天,他比我大五歲,也是截癱,長得挺帥。”
“季飛翔?”卓蘊想起來了,“哦!就是那個‘飛翔飛翔,紅隊最棒’的季飛翔嗎?原來他名字真的叫飛翔啊?”
“嗯,和你一塊喊口號的那個女孩,好像喜歡他。”趙醒歸想起這一幕就想笑,“你剛才怎麼想的,我水平最爛了,他們都讓著我,你還這麼喊,我都難為情死了。”
卓蘊哈哈大笑:“我都不難為情,你難為情什麼?人家能喊,我為什麼不能?我看那場上就是你最帥,水平哪裡爛了啦,你才第一回上場,打得挺好啊。”
趙醒歸的頭發被她抓著,腦袋微微晃動,笑了笑,又說:“那個女孩喜歡季飛翔,但季飛翔沒答應,和我說,他截癱了,不想去禍禍人家。”
卓蘊的視線從他的頭發上移開,在鏡子裡和趙醒歸對視,趙醒歸眼睛很亮,還衝她挑了挑眉毛:“我和他想法不一樣,我不覺得截癱了就不能和女孩談戀愛,我要是碰到喜歡的女孩,一定不會放過她。”
卓蘊收回視線:“那也得女孩同意啊。”
“沒錯。”趙醒歸說,“能不能成,要看是不是彼此喜歡,而不是看我的身體好不好。如果女孩嫌棄我截癱,坐輪椅,不能走路,那我也無話可說,不會勉強。但是,隻要她不嫌棄這一點,我一定會對她很好很好,以後,我會做一個像我爸爸那樣的好丈夫。”
卓蘊好溫柔:“趙小歸,你寒假作業做完了嗎?”
趙醒歸:“……”
“開學要摸底考吧?今年春節放得晚,新學期隻有不到四個月,你做好開學準備了嗎?三月是不是還要月考?四月有期中考,五月月考,六月期末考……”
卓蘊一把揪起趙醒歸的耳朵,拿電吹風“呼呼”地吹他,再加上一通咆哮:“老是想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還有沒有救了?!還好丈夫!你先學學怎麼做一個認真學習的好學生吧!我看就是你們老師作業布置得太少了!”
趙醒歸:“嗷嗷嗷疼!卓老師疼疼疼!”
卓蘊關上電吹風,把梳子丟給他:“自己梳頭,以後少和人家聊這種天,傻不拉幾的,哼。”
她大步離開衛生間,趙醒歸揉揉被揪紅了的耳朵,又把頭發梳了一下,輪椅也轉了出去,見卓蘊窩在沙發上玩手機,趙醒歸磨磨蹭蹭地來到她麵前,叫她:“卓老師。”
卓蘊撩起眼皮看他,趙醒歸有點無措,卓蘊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憋不住笑出聲來,向他攤開手掌:“禮物呢?你是不是忘了?”
“啊。”趙醒歸臉色微變,眨了眨眼睛,轉著輪椅去儲物櫃裡取出兩個小盒子,回到卓蘊麵前。
剛剛還變相表白過,反饋不太理想,這時送出這份禮物,趙醒歸心裡很沒底。
卓蘊好奇地看著他手裡的盒子:“是什麼呀?兩個嗎?”
“這是一對。”趙醒歸把兩個盒子都打開了,拿出裡頭的東西放在手掌上給卓蘊看,“是我爺爺在我十歲那年找人給我做的,玉烏龜。”
那是兩隻玉做的小烏龜,形態生動,和大核桃差不多大,通體碧綠,水潤瑩亮,一看就知道水頭很好。
玉這種東西最難估價,趙醒歸說有一點值錢,卓蘊不禁懷疑這倆小玉王八搞不好要值五位數、六位數。
兩隻烏龜造型和動作不一樣,擺在一起腦袋對腦袋,會有一種在親吻的既視感。卓蘊拿起一隻看,玉烏龜精致無瑕,非常漂亮,她又去看趙醒歸:“這就是你要送我的禮物?你爺爺給你的?太貴重了吧!”
趙醒歸能看出她眼裡的喜歡,說:“就是個擺件,你挑一個吧,你一個,我一個,它也就是看看,沒什麼彆的用處。”
卓蘊還是覺得不妥,趙醒歸把烏龜放回盒子,拿到身後雙手調換過幾次,又拿出來:“好了,隨便選吧,卓老師你不要有壓力,我就想送你這個,你不覺得它們很可愛嗎?”
卓蘊想了半天,看到趙醒歸眼中的期待,沒再猶豫,挑了他左手的那隻盒子,趙醒歸笑眯眯地把盒子遞給她:“新年快樂。”
卓蘊打開盒子,拿出那隻已經屬於她的小烏龜把玩:“謝謝。”
趙醒歸膽子大了,說出實情來:“卓老師,我爺爺說了,這烏龜是一對兒,一個是給我的,一個是給他未來孫媳婦的。”
卓蘊下巴掉下來了,手忙腳亂地把烏龜放回盒子裡:“那我不能收!”
趙醒歸一把按住她的手,他手勁兒很大,卓蘊根本就動不了,他眼神深深地看著她:“我送出去的東西,你要麼收下,要麼丟了,反正是不可能退回來的。”
卓蘊咬牙:“你之前又沒說清楚!”
趙醒歸微笑:“我認準了的,不管說不說清楚,它都是你的。”
卓蘊:“……”
晚上,卓蘊留在C2小樓吃飯,是第一次坐在一樓餐廳和趙醒歸的家人們一起用餐,潘姨做了一桌子美味佳肴,苗叔也和他們一起吃。
卓蘊對趙偉倫和範玉華說了自己的求學計劃,聽到她要休學的決定,範玉華很吃驚,又感到惋惜,不過還是表示尊重她的決定。
“念自己不喜歡的專業,的確很痛苦。”範玉華說,“我就是覺得,你應該早點兒做規劃,也不會浪費這麼多年,考上A大不容易,要放棄真的很可惜。”
卓蘊說:“阿姨,我以前是打算混個畢業證的,現在就是一天都不想再勉強自己了。讀下去,哪怕拿到畢業證,我以後也不會從事這方麵的工作,所以,就不想再浪費時間。我也是……認識小歸以後,才漸漸的有了規劃。”
她轉頭看向趙醒歸,發現趙醒歸也在看她。
“長痛不如短痛,休學也算留條退路,申請不上學校,可以回來繼續讀。”趙偉倫說,“小卓老師,要是申請上了,你是不是得退學啊?”
“申請上了,退學就退學唄,我算是破釜沉舟了。”卓蘊笑著看他,“還有,趙叔叔,您彆叫我小卓老師啦,我已經不給趙醒歸做家教了,您這麼叫,我怪不好意思的。那幾個月我都沒給他講什麼課,還白拿你們這麼多工資。”
趙偉倫大笑:“行,那以後我就叫你小卓了。”
趙相宜不明白:“可是,卓姐姐,我聽哥哥還是叫你卓老師呀。”
卓蘊說:“你彆管他,他改不過來了。”
趙相宜笑得露出八顆牙:“我覺得我哥可以和我一樣,也喊你‘卓姐姐’。”
趙醒歸瞪她:“吃你的飯!”
趙相宜生氣:“你為什麼對卓姐姐這麼溫柔,對我這麼凶啊?我哪裡說錯了?你本來就比她小!你不喊她姐姐就是沒禮貌!”
小姑娘真是不怕死,反複去戳趙醒歸的痛腳。趙醒歸牙都咬碎了,趙偉倫夫妻和卓蘊差點笑死,卓蘊趕緊打圓場:“好啦小宜,你彆去說你哥了,他愛怎麼叫就隨他去吧,他叫我‘卓老師’我也聽習慣了。”
吃完晚飯,卓蘊又在趙醒歸房裡待了一會兒,幫他一起整理第二天開學要交的寒假作業,發現作業好多啊,可憐的高二生就放了十八天假,卻做出數不清的卷子和題集。
“收拾好了,喔,好重。”卓蘊提了提書包,“我都忘了高中是什麼樣的了,你好辛苦哦。”
趙醒歸說:“不辛苦,之前住院,不能上學,我好像更焦慮,那時候都以為自己不能上大學了。”
卓蘊看看時間:“趙小歸,我要回學校了。”
趙醒歸問:“寢室可以住了嗎?”
“可以了。”卓蘊說,“我們一號開學,還有三天,寢室已經開了,不過我室友都沒回來,這幾天大概隻有我一個人。明天開始,我要去考察畫室了。”
趙醒歸穿上羽絨服:“走吧,我送你下樓。”
冬天快要過去,初春的氣息飄蕩在空氣裡,黑漆漆的院門口,萬籟俱寂,微風吹過湖麵,剛長出新芽的垂柳隨風搖曳著。
卓蘊雙手插兜,亭亭玉立地站在趙醒歸的輪椅前:“進去吧,外麵冷。”
“你先走,我再進去。”趙醒歸仰頭看她,“卓老師,你忙的時候不用管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等你空一點了,就來找我,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卓蘊失笑:“你彆這麼嚴肅,說得好像咱倆要見不著似的,行了,我會來找你的。”
趙醒歸說:“我是說真的,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卓蘊:“……”
“如果等不到你。”趙醒歸注視著她的眼睛,“我就去找你,就算是美國,我也會去找你,爬也要爬過去。”
他話音剛落,卓蘊就彎下了腰,抬手擼起他額前的碎發,在他額頭落下一吻,又揉亂了他的頭發。
她的聲音裡含著笑意:“知道啦,你就是個甩不脫的小纏人精。”
趙醒歸閉上眼睛,短暫得停止了呼吸,感受到她柔軟的嘴唇留在額上的溫度,嘴角微揚:“你知道就好。”
——
卓蘊離開後,趙醒歸回到房間,發現書包擱在書桌前的地上,擋住了輪椅的路,他提起書包時,看到書包下竟壓著個紅包。
趙醒歸彎腰撿起紅包,以為是卓蘊落下的,看過圖案才發現不是媽媽給她的紅包。紅包反麵畫著一隻小胖烏龜,外加幾個豎著的大字,六個在烏龜上,四個在烏龜下。
——這是卓老師給【小烏龜】的壓歲包
趙醒歸捂了捂臉,笑得肩膀都抖起來。
紅包裡好像有硬硬的東西,他打開看,除了一遝紅彤彤的百元大鈔,還有一張平安符,和一串檀木珠做的手鏈,趙醒歸看過包裝,是從無錫靈山大佛景區求來的。
他拿出現金,把紅包和平安符放進百寶箱,又把手鏈戴到左手腕上,湊近聞聞,能聞到淡淡的檀木香。
一直到入睡時,那串珠子都戴在他的左腕上,他聞著那幽淡檀香,正回味著與卓蘊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右大腿突然湧過一道熟悉的電流,激得他身子都顫了一下,緊接著右腿上部就開始發麻。
這一次的麻木感特彆強烈,趙醒歸把手伸到被窩裡去摸,右腿肌肉鬆軟無力,掐一把,和平時一樣沒有任何感覺,想讓它動一下,它也不聽大腦指令。但是,腿裡頭的酥麻感一直都在,趙醒歸被折磨得很難受,右手在大腿上又摸又掐,扭動著上身,都沒法讓那種麻木感消失。
他還摸到自己的紙尿褲,那一下子心態都有點崩了,他把腦袋埋進被窩低吼一聲,左手揪緊被子,死死地咬住後槽牙。
這次發麻維持了足有一分多鐘,右腿的不適感才完全褪去,趙醒歸躲在被窩裡大喘氣,覺得自己快要虛脫,心裡既慶幸,又遺憾。
慶幸的是,他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一覺。
遺憾的是,麻木褪去,他又感覺不到自己腰線以下的肢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