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熔爐(2 / 2)

鍛爐鄉就在鐵峰山腳下,緊靠著聖喬治河,離高爐很近。

在路上,老鐵匠波爾坦跟幾位保民官聊著關於冶鐵的大事小情。

“冶鐵的原理其實很簡單,把木炭和鐵礦放在一起,點火燒就好。”老鐵匠波爾坦靠坐著,提到冶鐵就神采奕奕:“從我知道最早的時候開始,鐵匠就是這樣乾的。”

“聽起來越簡單。”溫特斯有點感慨:“做起來可能就越難。”

“沒錯。”老鐵匠拊掌大笑:“同樣是鐵和炭放在一起燒,有人能煉出上好海綿鐵,有人能煉出鋼,有人卻隻能弄出一捏就碎的焦黑疙瘩。冶鐵不難在原理,而在於工藝——也就是秘方、經驗和過程。”

緊接著,老鐵匠波爾坦又聊到[塊煉爐]和卡洛斯的[高爐]的區彆。

塊煉爐之所以叫“塊煉爐”,就是因為它是“一次煉出一大塊鐵”。

“鐵這東西沒有腳,不會自己走出爐子。”老鐵匠努力比劃著:“所以用塊煉爐的話,每煉出一爐鐵,就得把爐牆拆開一次,取出鐵再砌回去。”

梅森一下子來了興致:“就不能把鐵熔成水——像青銅和黃金那樣,讓它自行流出來嗎?”

能熔鐵水就能鑄炮,學長的思維很直接。

“做不到,塊煉爐的爐溫不足將鐵熔成鐵水。鐵不是黃金、青銅,熔起來困難至極。像我們這等普通鐵匠用的鍛爐,也就能讓鐵稍微變軟一點。距離熔鐵水可還遠得很。”

“煉鐵的過程中鐵沒被熔化?那鐵是怎麼煉出來的?”溫特斯好奇地問。

“呃……其實我也不知道。”老鐵匠波爾坦有點尷尬,苦笑著回答:“鐵匠能冶鐵,但為什麼鐵礦和炭放在一起燒就能出鐵?沒人知道。為什麼鐵被燒會變軟?也沒人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魔法吧。”

溫特斯大笑不已。

老鐵匠波爾坦建議梅森:“[鑄]遠比[鍛]難。隨便哪個鐵匠都能鍛,但懂如何鑄的鐵匠少之又少。如果您想鑄炮,最好還是用青銅。”

“可我上哪找銅料去?”梅森有些失望。

“豬耳朵做不成絲錢包。”老鐵匠愛莫能助:“沒有草,就沒有磚。”

梅森重重歎了口氣。

“都會有的。”溫特斯寬慰學長:“大不了從外麵買銅料回來。”

“不過。”老鐵匠波爾坦的語氣猶豫不定:“有小道消息說,北麵的皇家鐵匠發明了一種能夠燒鐵成水、澆鑄的法子。有人管那種鐵叫鑄鐵。隻是傳言,具體是如何做到的我也不清楚。依我猜想,應該要用很厲害的冶煉爐才行。”

“真的?”梅森驚喜不已。

“不知真假……”

許久沒吭聲的安德烈突然悶悶開口:“剛才那座爐子能不能搞成都不知道,您就彆琢磨什麼鑄鐵這種見不到影的事情啦。要我說,還是趁早考慮煉不出來鐵該怎麼辦……”

“回去再研究。”溫特斯語氣輕鬆,他向老人家請教:“您還是繼續給我們講講冶鐵爐的事情。”

老鐵匠波爾坦誠懇地回答:“其實我也不懂高爐,否則我一定親自幫您操辦。索亞先生冶鐵一板一眼、有章有法。就算不是行家,也是跟行家學習過。初見麵時,我對索亞先生隻有一成把握,現在至少有五成。”

老鐵匠嗟歎道:“索亞先生雖然年紀還小,但本事已經遠勝於我。我這一輩子……嗨,算是白忙活。”

“怎麼會呢?”溫特斯笑著搖頭:“依我看,小索亞先生的冶爐是搭了起來,但問題還在後麵呢。”

“說來說去,高爐到底是什麼東西?”安德烈打著哈欠:“剛才那座磚塔就是高爐?感覺也沒什麼嘛?”

老鐵匠波爾坦又給安德烈說明一番。

簡要來說,塊煉爐就像一個杯子,頂端開口用於投料。用一次就得拆一次,然後再裝回去;

高爐則是一個帶水龍頭的杯子,上麵投料、下麵出鐵,可以持續不斷地冶煉。

老鐵匠用了一個粗俗卻形象的比喻:“高爐就像一個人,上邊不停地喝水,下麵不停地撒尿。塊煉爐則是一次喝一大杯水,一天尿一次,當然比不過一直喝、一直尿。”

安德烈笑得車廂都在跟著發顫。

“等秋耕結束,把路重新修一下如何?”溫特斯若有所思:“按軍團大路的標準修,修成硬麵固治道。”

老鐵匠波爾坦身體不便,隻能坐馬車。溫特斯想要多向顧問請教,於是也坐馬車,他還拉上了安德烈和梅森學長。

車廂不算小,但裝進三名軍官便很擁擠。溫特斯和安德烈頂著膝蓋,難受極了。

而且熱沃丹和鍛爐鄉之間路況很差,一路顛簸得厲害,倒是喚醒了溫特斯的修路執念。

“冬天修路?”梅森下意識地問。

“也就冬閒有時間。”

“人手恐怕不夠。”

“一點點來,暫時隻修熱沃丹到鍛爐鄉。剩下的路有時間再慢慢修。”溫特斯扶著額頭:“大事小事千頭萬緒,亂得像線團。咱們就一項一項來吧。”

“那差不多。”梅森點點頭,忽然意識到好像有些不對勁:“誰來修?”

梅森看向溫特斯,溫特斯默默看向窗外;

梅森又看向安德烈,安德烈也默默看向窗外。

“炮兵科為什麼叫炮兵科?”梅森神情複雜,嘟囔著:“我看就該叫雜兵科!”

“學長,您不妨想想看。”溫特斯一本正經地狠拍馬屁:“全軍從上到下,除了您,還誰有這個能力?”

“就是。”安德烈同樣義正詞嚴:“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行啦,少捧殺我。這事我管了。”梅森長歎一聲:“但我有個要求。”

“您儘管說。”溫特斯正色坐直,畢竟學長很少主動提要求。

“找點銅料來,我不信搜遍鐵峰郡湊不出百公斤銅料。”梅森也看向窗外:“鑄不成大的,先鑄個小的玩玩吧。再不放兩炮,手藝又要荒廢了。”

……

溫特斯坐著馬車去鍛爐鄉時,熱沃丹會計學校的學員們正在上他們的第一堂課。

沒有紙筆,學員們每人帶著一塊淺方盤,盤上撒著細沙,用木棍在細沙上勾勒;

沒有教材——蒙塔涅夫人還在編寫;

沒有職業的老師,講課人是從普裡斯金商行請來的最資深的記賬員。

也沒有專門的場地,所以暫用市政廳的議事堂作為教室。

按照蒙塔涅夫人的安排,第一堂課上既不教算術,也不教讀寫,而是講“複式記賬法”的邏輯。

“老師”嗓門有點放不開,磕磕絆絆地講著:“……複式記賬法其實很簡單,左邊一欄、右邊一欄,一欄記支出、一邊記收入……”

這位資深記賬員已經年過半百,然而直視數十人的雙眼授課還是頭一遭,難免緊張。

議事堂是雙層建築,一層是市民辯論、議事的場所,二層給旁聽者落座。

安娜此刻就坐在議事堂二樓,支著下巴旁聽。

她對狼鎮、熱沃丹和鐵峰郡其實沒有很深的感情,對於會計學校也是如此。是為了那個人,她才會不辭辛苦、忙前忙後。

但是現在,她的思緒裡絮繞著一種奇怪的感覺……自豪?得意?驕傲?似乎都不是,又好像都是一點。

安娜想不清楚,這令她有些苦惱,更多是迷茫。

不過確實很有意思,由女性開辦學校,招收男人來上課,大概在鐵峰郡乃至新墾地的曆史上都是首開先河——雖然是她藏在溫特斯身後來著。

“……在複式記賬法裡,每一筆交易會被同時作為收入、支出被記錄在兩本賬冊上。每本賬冊都是其他賬冊的查賬依據,環環相扣……複式記賬法不是為了方便,而是為了克製人的貪婪。永遠不要生出邪念,切記!那是魔鬼在向你低語……”

安娜用審視的目光旁聽著。

“這位教師不是很稱職,需要換一位。”安娜心想:“不應該找最資深的記賬員來,應該找聲音最洪亮的記賬員來。”

安娜重新戴好禮帽,準備離開議事堂。不經意間朝樓下學員座位的一瞥,令她險些驚呼出聲。

她看到斯佳麗穿著男人的衣服和褲子,頭發也剪得像男人一樣短,臉上臟兮兮的,正坐在“教室”角落裡聽課。

雖然從外表上看斯佳麗就是一名稚氣未脫的男孩,但安娜可以確定那個男孩就是斯佳麗·米切爾。

安娜一陣暈眩,她知道小米切爾女士膽子很大,但是沒想到能大到這等程度。

……

下課,斯佳麗正想悄悄溜出議事堂。

一位頭上裹著黑紗的女子攔在她麵前——是麥德林太太,米切爾夫人的女仆。

斯佳麗想假裝不認識麥德林太太,但是麥德林太太顯然認出了她。

於是斯佳麗被當場帶走。

麥德林太太沒有帶著斯佳麗回去見米切爾夫人,而是將斯佳麗帶到位於駐屯所附近的軍官寓所。

斯佳麗以為要被蒙塔涅先生訓斥,然而等著她的是“蒙塔涅夫人”。

“你這傻姑娘。”安娜心疼地撫摸著小米切爾女士的頭發:“你怎麼能舍得剪掉呢?”

“沒事,還會再長出來的。”斯佳麗肆意地吸著鼻子。

“米切爾夫人知道嗎?”

斯佳麗下意識打了一次寒顫,可憐巴巴地乞求:“您千萬彆和我媽媽說,媽媽準得氣昏過去。”

“你能一直瞞下去嗎?”

“瞞得越久越好……”

“為什麼要剪掉頭發?”安娜惋惜、痛心又不解:“為什麼呀?”

“我要上課。”斯佳麗理直氣壯地回答:“我也要學記賬。”

安娜本想反問“那你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

但想起初到米切爾莊園時見到的尷尬一幕,她心中有幾分了然。

情竇初開的少女、倔強的性格、脆弱而微妙的自尊心……安娜仿佛在照鏡子。

她沒有生氣,隻是更加心疼,一顆種子在她心中萌發。

“如果你真想學記賬的話。”安娜拉住斯佳麗的手,溫柔地問:“能不能讓我來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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