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很溫柔,尾音淡淡的。
仿佛隻是一場久彆重逢,當事人才會彆出心裁注意的寒暄。
而回應他的,是指揮官黑洞洞的槍口。
“寧風。”
夏讓塵的兩個字將寧風從幻想拉入現實,寧風這才注意到,他居然被蠱惑到晃了神。
“在!”
“固定聯絡裝置在他的身後。”夏讓塵有意壓低了音量。
寧風看向那個人身後,白牆早已斑駁,灰暗一片。一個黑色的裝置連在牆上,一打眼還真看不到,要仔細觀察才能分辨出形狀。
密密麻麻的電線穿過機器,像是枯死的枝蔓纏繞住樹乾。屏幕的光線暗淡,但確實是在運作的!
難道這就是發出信息的那條設備?!
寧風心中一凜,沉寂的陰鬱豁然散開,不敢耽擱片刻時間。
“我去嘗試一下能不能發出信息!”
寧風這一走,動靜可大可小。
夏讓塵沒有鬆懈,他的槍口始終對著那個人最脆弱的心臟,隻要那個人稍有動靜,他就可以立刻一擊致命。
他從不會失手。
但坐在長椅的那個人卻似渾然沒有察覺,自始至終沒有施舍給旁人分毫目光。
那雙漆黑的眼睛始終直勾勾盯著夏讓塵。
夏讓塵見過很多雙眼睛。
那些眼睛來自於不同的主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顏色不儘相同。
但是當它們的主人被用槍指著的時候,這些眼睛都會在頃刻之間格式化,流露出一樣的情緒。
最初是恐懼,慢慢流淌出不甘、憤怒、怨恨。
代表著人類對於死亡的共識。
那一雙雙眼睛銘刻在夏讓塵的腦海中,伴隨著不止的槍聲,回蕩在每一晚的夢醒時分。
但是這一雙眼睛不同。
墨色的瞳孔在光線下依舊深沉,猶如蒼茫暮色中最陰暗的角落,伸手不見五指。
他的眼底沒有夏讓塵熟悉的情緒,取而代之的,是一層薄薄平靜覆蓋之下深切到不容忽視的悲傷。
夏讓塵和那個人對視著。
這種感覺很像是一個人獨自在海上行船,海底之下波濤洶湧,他幾乎抓不住船帆,在搖搖欲墜的前一刻,聽見了塞壬遙遠的歌聲。
這是第一次,指揮官產生懷疑。
他沒能把這雙眼睛和記憶中的任何一雙眼睛對應上。
“我不認識你。”
夏讓塵開口,語氣漠然。
他們之間隔著很長的一段距離。
那個人坐在花海之中,最為豔麗的顏色匍匐在他的腳下,光線打在他的身上,是溫柔的輪廓。
夏讓塵站在廢墟之前,最為暗淡的塵土籠罩在他的四周,黑暗覆在他的身上,是陰鷙的氣息。
他們站在兩個地方,是兩個世界的人。
分界線是如此涇渭分明。
聽到夏讓塵說出這句話,那個人的神情依舊,似乎早有所料。
夏讓塵於是繼續道:“一百年了,你早知道我不是你在等的人。”
人類是短命的動物。
時間又是如此的殘忍。
沒有任何一個人類能夠逃脫時間的桎梏,曆經百年而容貌無損。
夏讓塵不信他不知道。
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那個人垂下眼睫,左手的手指停止了敲擊,像是陷入了沉思。
夏讓塵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大概猜到了那個人的身份,與這種人有太深的羈絆,未必是一件好事。
“你說得對。”
那個人在良久的緘默之後開口,似乎被說動了。
不待夏讓塵鬆一口氣,他的下一句話落了下來。
“但,那有怎樣呢?”
那雙眼睛再次抬起來,眼中流淌的情緒多了一層。
是執著,是貪婪,輕易扭曲了偽裝出來的寧靜。
他死死盯住夏讓塵,像是想要將他的模樣深深銘刻在腦海中,融化進骨骼裡,待到日後化作一抔骨灰,仍然殘留著他的氣息。
夏讓塵在這一刻明白。
和這個人講不通道理。
他已經有了執念,執念是不會被三言兩語打散的。
餘光中,寧風已經溜到了通訊裝置的跟前,擔心著夏讓塵的情況,他隨意一回頭。
這一下,驚得他整個人一顫!
他仿佛被釘在原地,目光有片刻的凝滯。
“怎麼了?”夏讓塵察覺異樣,通過作戰耳機問他。
“這個人……他的心臟……”寧風咽了一口口水,勉強穩住心神,“被戳穿了。”
戳穿了?
夏讓塵瞟了一眼生命探測儀。
一條平靜的直線代表著這裡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其他的人類。
“你不是人。”
夏讓塵收回目光,抬腳靠近他,他邁過了那條分界線,走向他。
“我當然不是人,”那人坦然,沒有任何的掩飾,“不知不覺,我死去的年月比我活著還要長許多了。”
“你是審判者。”
最後三個字自然而然從夏讓塵的口中說出,還在嘗試發送訊息的寧風身體倏然僵住,但是那個人卻沒有任何的波瀾,夏讓塵望進那雙眼睛,始終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麼。
“審判者……”那個人重複,聲音飄渺,“是,我是他。”
夏讓塵扣在扳機的食指微微用力。
審判者輕易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正對著槍口,他居然露出了些許笑意。
“我從沒有去過你們基地,不過我聽說過一件事。”他說,“射殺審判者是你們基地手冊的第一條。”
他看破夏讓塵的身份:“指揮官,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他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基地裡有內鬼?
夏讓塵想著,應答道:“是。”
“我倒是想不到,我在你們心中那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