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讓塵在他眼睛的倒影裡清晰看見了自己。
整座教堂在他的目光中分崩離析,華貴的壁畫滲出來汩汩鮮血,亡靈從一張張陌生的麵孔中探出輪廓,所有的光在頃刻間覆滅。
在所有光消失的那刻,夏讓塵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人狠狠抓住了。
“不要回頭。”陌生的男聲,又像是在哪裡聽過,“快跑!”
夏讓塵顧不得很多,拔腿狂奔。
全然的黑暗,所有的景物都在飛速倒退。
地麵在震顫,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
夏讓塵一直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出去了多遠,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始終黏在他的身上,無法擺脫。
是在前進嗎?
還是在原地踏步?
夏讓塵分不清。
虛空中隻剩下神父的一句話,久久回蕩在他的耳畔——
“隻有愛和死會改變一切。”
夏讓塵精疲力竭,終於一腳踏空,跌入了一片光亮之中。
·
“他快不行了……”
遙遠的女聲,漂浮在半空之中,幽怨而急促。
黑暗平靜的世界剖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隱隱有光線透進來,紅色交疊著藍色,極速變幻。
夏讓塵的意識懸在半空,冷漠地想著,在基地,紅色代表著危險,藍色代表著安全,但是這兩種顏色從沒有交疊過。
這是什麼意思?
他似乎躺在一張床上,但是這張床似乎會動,他感覺到了一陣顛簸。
特彆在離開那道紅藍交疊的光時,那陣顛簸格外劇烈。
“讓開!”
另一道厲聲擦著他的耳邊響起,無數的腳步聲紛至遝來,他能明顯感覺到顛簸停歇了。
但是世界的嘈雜並沒有就此遠去。
“護梁高速的連環事故,他被卡在副駕駛座上!”
“全身多處挫傷,右下角小腹被擋風玻璃貫穿!”
“瞳孔反應遲緩,當場急性呼吸困難!”
“脈搏血氧值下降至85!氧飽和度下降至83!還在下降!”
“準備緊急開胸手術!快!”
鼎沸的人聲、驚呼聲、腳步聲、滾輪聲攪拌在一起,泥濘成了一團模糊的倒影。
人群驚恐四散開,看見躺在急救床的血肉模糊,麵色蒼白的人,具是吸了一口冷氣。
夏讓塵的意識冷漠地旁觀著世間的這一場鬨劇。
很吵。
他微微蹙起眉。
“讓塵!”
有人撲了過來,聲音由遠及近,又被擋在外麵。
有點熟悉的聲音。
“沈醫生!您冷靜一點!”
護士驚恐的呼聲還是沒有覆蓋住那道聲音。
“他是我的朋友……”
似乎是被拉遠了,那道聲音帶著顫重複,又飄渺起來。
接著是門砰然閉合的響動,世界突然陷入了寂靜,一道刺眼的白光籠罩在眼皮上,和黑暗攪合在一起,是流動的光澤。
很安靜,讓夏讓塵想起了夢裡的教堂。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沒有方才那麼吵鬨,穩穩當當走過來,很穩重。
夏讓塵努力掙開眼,眼前是幾團模糊的虛影。
走過來的人在距離他極近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是他的主刀醫生。
手術服的包裹下,他的麵容顯得更加模糊。他拉上自己的手術手套,伸手做了一個接過刀的動作。
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手勢。
而這個手勢在他看見夏讓塵的瞬間戛然而止。
就這樣堪堪懸在半空,表達了主人愕然的心情。
“怎麼是他?”
“季主任……”邊上的醫生欲言又止。
“算了。”被稱作季主任的男人打斷了他的話,“把刀遞給我。”
那個醫生畢恭畢敬把手術刀放在他的手邊,主刀醫生接過刀,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居然陷入了片刻的靜默。
“先給他打利多卡因。”主刀醫生拿著刀,“免得他看到我鬨起來,安靜點好。”
邊上的醫生打了個寒顫:“是。”
夏讓塵以為,自己看見了季主任口罩之後的笑意。
透明的液體注射進他的體內,他感覺不到疼痛,他隻能看見那個人若有似無的笑意。
可是他不是人。
實驗體再怎麼像人類,也不過是研究中心的成果而已。
夏讓塵不知道那來的力氣,撐起自己的身子,他的手臂一時乏力,碰倒了金屬盤。
乒呤乓啷雜音很刺耳。
他搶過主刀醫生的手術刀,想要捅進自己的咽喉。
夏讓塵太熟悉人性了。
他能夠預知人類會怎樣對待實驗體。
與其淪為刀俎之上的魚肉,他寧可一死了之。
但是有個人一把抓住他,刀的角度一偏,狠狠劃在了他的左手腕。
很深的力道,鋒利的刀刃劃過皮肉,頃刻間血流如注。
鮮紅的血流淌在手術台上,汩汩而出。
想象中的藍光卻沒有出現。
夏讓塵愣住了。
在他愣神之間,周圍的人已經從震驚中回過神,緊緊將他按住,鮮血染紅了幾人的手術服。
他右手的手術刀被人抽走,砰的一聲丟開。
“你又在鬨什麼?”季主任的音色冷到了極點,“加大利多卡因劑量。”
夏讓塵在掙紮。
全是陌生的麵孔,這裡根本不是基地。
他不知道這裡是哪裡,這裡的人想要對他做什麼。
但是所有的動作都在對上季主任的眼睛時戛然而止。
那是一雙漆黑的眼睛,一雙熟悉的眼睛。
那一絲熟悉沒有撫慰夏讓塵的不安,反而讓其愈演愈烈。
因為那雙眼睛,曾經在無邊的玫瑰花叢中投向他,也曾在十字架的桎梏下望向他的屍體——
那是審判者的眼睛。
不同的是,那雙眼睛此刻沒有痛楚、悲傷、哀切。
有的隻是一覽無餘的憤怒。
夏讓塵的胸腔劇烈起伏。
他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卻越來越重。
麻藥卷走他的意識,他倒在手術台上,停止了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