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光。
幽幽透過巨型培養皿,粼粼照在地麵上。
觸碰到牆壁,轉個了直角的彎,是光形狀的具象化。
在基地創建初期,所有的資源都很短缺,包括電源。每當夜幕降臨,研究中心都會將藍光調暗。
這個習慣到基地正式建成後仍然保留著。
夏讓塵很喜歡夜晚的研究中心。
其他地方就黑漆漆的,隻有這裡一夜都亮著光。
而且,那道光總讓他想到破曉時分,天色中熹微的亮光。
仿佛下一刻,黑暗就會被驅散,光明會降臨在人間。
那也是希望的顏色。
“你怎麼在這裡?”身後,是唐博士驚愕的聲音。
夏讓塵轉過頭,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唐博士,不發一言。
其他小孩子都話多,唯獨他不是。
他不喜歡說話,特彆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
被他一雙眼睛幽幽望著,唐博士倒也不怕,他大概是察覺到夏讓塵心情不好,沒有追問,也沒有硬把他從冷冰冰的地板上拽起來,而且直接坐在他邊上的地板上。
白大褂像是液體,漫延到夏讓塵的腳下。
不著痕跡覆蓋住了夏讓塵那雙暴露在空氣中的腳。
夏讓塵抿了一下唇,沒有動彈。
“沈深告訴我的時候,我就大概猜到你會在這裡了。”唐博士歎氣,“基地不給你們通行卡是因為你們太小,來這種地方不安全,要聽話。”
夏讓塵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團,隻是望著前方。
那裡,幽暗的藍光中,插滿各種管子的實驗體微微起伏在培養液中。
“怎麼,對實驗體感興趣?”唐博士問他。
夏讓塵搖了搖頭。
很少有同齡人喜歡這裡,比他大很多的成年人也不喜歡。
因為實驗體不是人。
即使它們看起來很像是人類,但正是這一分肖似,加劇了人類的恐懼。
在人類的眼中,實驗體是異類,隻是暫時站在人類這邊,一旦倒戈,和外麵遊蕩的喪屍沒有任何的區彆。
唐博士大概猜到了這一層原因,沒有多說什麼,隻是伸手摸了摸夏讓塵的腦袋。
“沈深他們很著急,回去吧。”
“唐博士,”夏讓塵突然開口,聲音悶悶的,“為什麼我想不起之前的事。”
夏讓塵語氣淡淡,麵上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仿佛開口的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陳述句。
唐博士的手有片刻的停頓,夏讓塵察覺到了,他抬起頭,看向唐博士,神情很認真。
“梁放他們都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唐博士的眼中似乎有情緒一閃而過,夏讓塵來不及捕捉。
“這沒什麼的,很多人都會想不起之前發生的事。”唐博士的眼神很溫柔,他的手掌按在夏讓塵的頭發上,有乾燥的暖意,“當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遺忘其實是上帝的恩賜。”
“是嗎?”
“是啊,”唐博士說,“你還記得我前幾天教你們的那句話嗎?思念是某種形式的相聚,遺忘是某種形式的解脫。”
夏讓塵點頭。
唐博士站起身,他把手掌攤開在夏讓塵的麵前,是在邀請。
“那麼,恭喜你,提前擁有了解脫的權力。”
夏讓塵認真地盯著唐博士,唐博士看起來坦然而真摯。
“我隻是比他們更早領悟到解脫,是嗎?”
“當然。”
夏讓塵把手心放在唐博士的掌心,從地上站了起來。
“等我再長大一些,能有通行卡嗎?”
走向電梯,夏讓塵的手被牽著,仰頭問唐博士。
“可以,”唐博士的麵容開始模糊,“你會長大,以後,你的通行卡能去很多地方,不隻是這裡,你的權限會比我還大。”
“那我要快點長大。”
“好啊,”唐博士笑音飄渺,“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的。”
唐博士消失了。
空蕩蕩的研究中心裡,隻剩下夏讓塵一個人。
他的通行卡能夠在基地暢通無阻,總指揮官的身份讓所有人畏懼臣服。
可世界向來是矛盾的。
為了拯救,他必須先選擇毀滅。
在擁有殺人的權利後,他喪失了靠近任何一個人的自由。
幽幽的藍光照在早已拔高的身上,將身影拉得很長。
很寂寥。
仿佛這一世從來隻有他一個人。
·
又是微弱的光。
眼皮很沉重,視野有短暫的重影,將這一抹微光暈染開。
夏讓塵在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年的研究中心,回到了唐博士的實驗室。
但這裡不是實驗室。
病房很乾淨,寬敞的空間裡隻有他這一張病床,空氣中有淺淡的花香,混雜在消毒水的氣味中,是很清冷的氣味。
外麵的日光透過窗簾投過來,依稀大約是清晨。
這裡……是哪裡?
夏讓塵想要撐起身,看得更清楚一些。
夾住手指的機器在他動作的同時發出了滴滴兩聲,打破了病房裡固態的死寂。
夏讓塵的動作戛然而止。
靠在他身側的某道黑影晃動了一下。
夏讓塵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原來還有一個人。
長期的備戰狀態讓他的神經處於極度的緊繃狀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這些未知的因素加劇了他的警惕。
呼吸倏然急促。
在眨眼的瞬間,大腦還處於混沌的狀態,身體已經做出了本能的反應。
左手狠狠卡在那個人脆弱的脖頸,迫使對方放棄可能的攻擊仰起頭,夏讓塵的右手下意識摸向了自己的腰側——
他的腰側常年彆著一把槍。
但是他摸向腰側,卻摸了一把空。
槍不見了。
難道這些人發現他的異樣了?
夏讓塵的瞳孔劇烈一縮。
下一秒,他直接拔下了紮在自己左手手背的針,針頭直直對準那個人的眼珠紮了下去!
在血濺之前,他借著晨光看清了那個人的麵孔。
他認識這張臉。
即使時隔一年,他也能瞬間認出他。
夏讓塵的握住針頭的手一頓,險險在距離眼珠一二厘米處止住了動作。
“沈深?”
夏讓塵嗓音沙啞,心臟在胸腔內劇烈跳動,幾乎奪取走了他全部的呼吸。
沈深的眼中清晰映出細針的倒影,表情是不明所以的呆滯。
夏讓塵鬆了手,針頭無聲墜落在被子上。
“咳咳咳!”
沈深保持著被掐住脖子的姿勢,幾秒之後才彎下腰,劇烈咳嗽起來。
他的背部在起伏。
夏讓塵上前。
靠近了,手卻懸在半空中。
他太害怕,這又是一場幻想的延伸。
夏讓塵猶豫之間,沈深直起背,外套自然而然碰到了夏讓塵的指尖。
是實體的。
夏讓塵耷拉的手指蜷縮起來。
審判者說過,他不會放除了他以外的人活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