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英雄。
夏讓塵不過是投了個好胎,說到底啊,他還不如他們這些人呢。
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一個草包而已。
暴雨傾盆,雨幕中的這一眼,男記者卻猛地覺得窒息。
那是腥風血雨之間,無儘深淵之下,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眼。
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憐憫、冷酷、漠視。
他突然意識到,不管他怎麼拍他,怎麼靠近他,怎麼貶低他,他們之間的鴻溝,這一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可能跨越。
夏讓塵永遠都會高高在上,而他連抬頭仰望都是奢求。
男記者狠狠打了個哆嗦。
現實驗證了他的猜想,他還沒來及反應,就猛地被保鏢推到了一邊。
很多的保鏢瞬間湧上了,隔開了他們和兩人之間的距離。
男記者倒在地上。
雨天的草地實在令人作嘔,肮臟的泥土很快沾了他一身,手心上全是臟汙。
話筒被拋得更遠,剛剛差點碰到夏讓塵白皙臉龐的那頭陷入泥濘的水坑之中。
天上地下,雲泥之彆。
話筒被浸濕了不知道能不能用,哪怕隻是臟了也是要扣工資的。
男記者顧不得自己周身狼狽,爬過去夠話筒。
從頭到尾,夏讓塵沒有再施舍他一眼。
有的人,這一世能得一眼,都是賞賜。
“抱歉,讓一下!”鄧艾艱難地擠進來,“這是私人活動,不回答任何問題!”
媒體又擠上來,像是被攔住的潮水,擊打出細碎的水花。
太吵了。
人群的目光被吸引,一場原本就不尋常的葬禮重心偏移。
虛偽的哭聲被吵鬨遮蓋,再也聽不見。
鬨劇。
夏讓塵下意識看向季歇,這就是他想要的發展?
把一切搞砸,再毫不留情離開。
和那場災難一樣。
這是季歇一貫的風格嗎?
季歇這一次沒有看向夏讓塵,夏讓塵以為自己會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促狹,但是沒有,他一向偽裝得當的眼中滿溢出些許不耐煩。
短短的一段路,因為媒體的阻攔,走得很艱難。
夏讓塵再次聞到了那股氣味。
從地底下蒸騰出的鐵鏽味。
他在一片嘈雜中被季歇推著前行,突然意識到這陣氣味不是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氣味,
因為之前每次他殺人,也能聞到這陣氣味。
他曾以為,那出自他手中的槍。
不是的。
這是死亡的氣味。
無論葬禮舉行與否,死亡本身就是武器。
腦中響起了一陣轟鳴,是靈魂深處的嘶吼,眼前的畫麵扭曲在一起,不斷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從他的麵前經過,有人在槍聲中倒下。
雨水濺在夏讓塵的臉上,有著鮮血的溫度和氣味。
他的臉上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汗,理智在喪失的瞬間告訴他答案——
創傷後應激障礙。
當他死去,又重生,不必再直麵鮮血,直麵死亡的時候,那些沉寂在他的靈魂之中,流淌在他的血液之間的亡魂出現了。
所有死去的靈魂都想借著他的這副軀體再活一次。
太多的人了。
太多的鮮血了。
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很多雙眼睛從虛空中投來,鋪天蓋地的鮮血海水般將他吞沒,漫過他的頭頂,攫取僅剩的氧氣。
夏讓塵拚命想要往上麵遊,無數雙手抓住他,向底部沉下去。
他快要窒息而死。
季歇擺脫了人群,到車前,才發現夏讓塵的狀態不對。
夏讓塵的臉上浸濕了,不是雨水,而是汗水。
額前的碎發貼在皮膚上,有一種剔透的易碎感。
他的目光空洞,落在虛空之間,仿佛根本看不見眼前的任何人。
“夏讓塵,”季歇皺眉,“你看著我!”
沒有。
夏讓塵沒有看向季歇。
季歇聽見他的呼吸聲,在雨中有些非同尋常的沉重感。
季歇直覺不好。
醫生的直覺讓他當機立斷,撥開夏讓塵的額前的碎發,手指停留在他的額頭上。
很燙——
夏讓塵在發燒。
其實之前他握住夏讓塵的手,就察覺到了他略高的體溫。
他沒有在意,以為是被燥熱的風吹的。
他的狀態不好,必須要儘快就醫。
車上沒有的醫療箱藥物很有限,到扶仁醫院需要一個半小時的路程。這一塊都是墓園,最近的醫院也起碼需要開車半個小時。
季歇的手想要從夏讓塵的額前抽離。
夏讓塵卻一把抓住了他。
用的是那隻纏了紗布的左手腕,季歇怕掙紮之間傷口會裂開,一時沒了動作。
夏讓塵的前半身微微向前傾斜。
沒有焦點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層水汽,掙紮在現實與虛妄之間,季歇的存在像是風,吹淡了霧氣。
他的視線慢慢聚焦在季歇身上,仿佛驚濤駭浪之上的水手找到了燈塔的亮光。
是歸途的方向。
季歇從沒這麼近距離觀察過他的眉眼。
夏讓塵的麵部線條輪廓其實很鋒利,是那種乾淨利落的鋒利。五官無論單挑哪一個出來都很漂亮,整體湊在一起有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感。
他的眼睛尤其好看,琥珀色的,此刻流轉出些許亮光,像是黃昏時照在初雪枝頭的陽光。
季歇這才注意到,他左邊眼瞼的正下方,有一顆淺淡到很難讓人發現的淚痣。
倒像是……哭過很多次,衝淡了痕跡。
但,夏讓塵本不是愛哭的人。
皮膚和皮膚相觸,夏讓塵的溫度源源不斷透過掌心傳到手腕。
季歇不喜歡肢體的接觸,下意識閃避。
夏讓塵卻猛地拉緊他,他從沒有用過這麼大的力道,季歇猝不及防,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
目光仍然是空洞的,呼吸滾燙,夏讓塵的瞳孔中清晰映出季歇的模樣。
“我抓住你了,”季歇聽見夏讓塵說,“審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