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而然抓住了季歇伸出的手,用酒精消毒鑷子,挑出掌心裡的玻璃碎片,再擰開紅藥水,塗上去。
夏讓塵不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
基地出任務,最容易的就是受傷。
其實這點小傷根本在他們眼裡都不算傷,又不是見骨,隻要不影響行動,不危及性命,什麼傷都是小傷。
夏讓塵隻是想起了一件舊事。
基地之前有個醫生,有次出任務,右手被突襲的喪屍咬了一口,為了防止病毒擴散,隊裡的人馬上砍斷了他的右手。
很簡單的道理,保住右手還是保住生命,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後者。
但是那個醫生不這麼想,回到基地以後,他就沒有再和任何人交流過,在留下一份遺書之後,這個醫生用救人無數的手術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活在世,特彆是末世,總要有個信仰,有個念想,才能挨過無數沒有希望的日夜,活下去。
對醫生來說,完成手術的手,就是念想。
看到季歇手上的傷口,夏讓塵第一個想到的是這個。
多麼疼痛的過往,能讓他摒棄自己最大的驕傲?
夏讓塵不想開口問,個人有個人的隱私,不想說就不說,人活著,知道太多的秘密,不見得是件好事。
棉花棒被浸潤了,暗紅疊上鮮紅,像是畫家在調配適合的顏色。
“彆多想。”夏讓塵對季歇說,“還你剛才那條毛巾的恩情,兩不相欠了。”
紅藥水的氣味很濃,他的話音也沾在了藥味。
棉簽戳在傷口上,季歇的手指很輕地顫動了一下。
夏讓塵看見了:“疼嗎?”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了。
夏讓塵的頭發還沒有擦乾,黑得讓人晃神,在燈光之下,顯得特彆柔軟,是和展現出來的性格格格不入的那種柔軟。
光影是最佳的畫手,描摹著他麵容的輪廓,像是畫家費勁畢生心血繪製而出的假象。
病態的蒼白和烏黑的發絲形容了這樣鮮明的對比,又叫囂著他生動的存在。
沒有等到他的答案,夏讓塵抬起頭。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映照著季歇的模樣,很乾淨,也很純粹,單單如此難免枯燥,但是那一點沉澱的,讓人畏懼的冷澀泛上來,竟像是冷月當空,令人難忘。
季歇聽見,窗外的風聲有片刻的停滯。
那是很短暫的一秒,短暫到季歇反應過來後,怎麼也抓不住。
“嗯。”季歇其實沒聽清夏讓塵問了什麼,隨口應答。
夏讓塵挑眉,他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似乎心滿意足。
“活該。”夏讓塵冷笑一聲,“忍著吧。”
眼前的人冷冰冰的,坐著不動的時候,像是一塊化不開的雕塑,即使活動起來,也給一種不易親近的直覺。
正是因為這一點,季歇和他待在一起,才發現沒有之前想象的那麼不舒服。
距離感不在於物理,而在於心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季歇提起了被夏讓塵輕易揭過去的話題。
“我其實能懂你的想法,”在塗藥的間隙,夏讓塵開口,這次他沒有避而不答,“幸福的人強加在不幸的人身上的任何情感,都是枷鎖。”
“我不會再和你說這樣的話了。”
雖然像是隨口提起,但是語氣很真摯。
他是在很認真地和他作出保證。
紅藥水乾了,趁著沾藥的間隙,夏讓塵抬頭:“可以嗎?”
這是夏讓塵第一次征詢季歇的意見。
夏讓塵知道,季歇是審判者,日後會造成一場巨大的災難。
他們站在對立麵,嚴格來說,他們是敵人,而不是朋友。
但是,是非很分明,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和陣營無關。
妥協不是認輸,而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進行彌補。
季歇沒想到夏讓塵會給出這樣的回答。
夏讓塵是個不服輸的人,每次對弈都不會甘居下風,季歇以為,他和他所認識的那些虛偽的人一樣,都是狂妄的。
現在看來,並不完全如此。
夏讓塵處理傷口動作很快。
這二十多年,進入103部隊之後,他大大小小出過成百上千次任務,在野外的時間比在基地的時間加起來多得多。
危險隨處隱藏,無處遁形,受傷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
但是,他其實是不熟悉怎麼替彆人處理傷口的。
舊103部隊在的時候,他偶爾幫隊友處理一下,總被沈深看笑話,說他不是療傷,而是造成二次創傷,夏讓塵對此心知肚明,他的手法其實並不輕柔。
去年之後,整整一年,他都沒有替彆人處理過傷口。
他是基地的首席指揮官,沒人敢使喚他。
他的那雙手救不了人,隻能殺人。
不過這次,一切意外的順利。
每一次下手的力度,塗抹藥物的多少,怎麼從皮肉之間撿出玻璃碎片,處理都很得當。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雙手,抓著他的手,進行一係列動作。
夏讓塵想起,沈深和他提起過,他是扶仁醫院的一位外科醫生。
這也是網友攻擊他的一個點。
說他的職位是托家裡的關係上的,白白掛個名,圖個好名聲,實際上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
塗完藥水,紗布覆蓋在猙獰細碎的傷口上,遮住了殘忍的表象,一切仿佛被撥回正軌。
夏讓塵把季歇的手腕還回去,季歇活動了兩下,點評。
“動作有些生疏了,”很客觀的評價,“但包得勉勉強強,看來忘得不多。”
夏讓塵盯著季歇手上的紗布,在思考另一個問題。
季歇的話確實提醒了他。
如果那些謠言是真的,一個流連酒吧、不學無術、叛逆不孝的人,會是怎麼樣的?
醫院掛個名,躲在父輩的庇蔭下,做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
可從他的本能動作,從季歇的話來看,夏讓塵起碼不是網友預想出來的那種人。
究竟有多大的偏差?
夏讓塵突然意識到,自己能夠回到災難降臨之前,不一定隻有那些在喪屍潮中冤死的亡魂推波助瀾。
還有一個人。
之前的夏讓塵。
能殺死一個人的,不一定是物理上的傷害。
在基地的時候,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這些人不止死於喪屍,還有死於心理防線的崩塌,比如那個自殺的醫生。
他們是溺死的。
溺死在碎裂的信仰中。
溺死在生存的時代裡。
也許這次重生,是溺亡的夏讓塵,發出的最為撕裂的求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