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端鬆然靜和的沉水香中,忽然幽幽摻雜進來些溫軟蘭息,一不留神,便溜進了陸行淵肺腑中,像縷虛無縹緲的煙,四散開來,捉摸不定地充盈滿各處角落。
男人胸膛極淺極緩地起伏了下。
他陡然睜開眼,正對上沈容音湊到跟前的臉,雪膚紅唇,近處鮮明得好似雪地朱砂。
陸行淵眉尖不由隆起來。
“退下。”
他沉沉出了聲,自行轉身走開兩步,抬手取下了發冠,丟在桌上啪嗒聲響。
沈容音無端地輕舒出一口氣,站在那裡頃刻間,鼻尖竟浮出層薄薄的細汗,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累的,她如今對著他,身上總覺仍光禿禿缺著兩件衣裳,胸口也無端緊勒得慌。
可她還有話要跟他說,就這麼退了可不行。
瞧他步子往裡間,沈容音愈挫愈勇,抬腳就跟了過去。
偏閣中的水聲這時停了,陸行淵餘光裡卻瞥著那道影子,步子當下一頓,回過頭去,眉尖當下皺得就更緊了,她什麼意思,還想跟進去伺候他沐浴不成?
他還沒想好怎麼處置她,她倒好,就打算再使一出下九流?
教坊司隻區區半個月,她倒很會入鄉隨俗!
沈容音滿心思忖著怎麼跟他不著痕跡地念舊,抬眼,卻便撞進男人不明情緒的一雙眼。
她倏忽怔住,才聽婢女出來通稟,請相爺沐浴。
沈容音回神,一時窘迫。
她看著他皺了臉,可心裡沒忍住腹誹,有些人,怎麼隻許他看人家,不許人家看他呢?
她想辯解兩句,但醞釀到嗓子眼的話,到底沒說出來。
感覺臉頰逐漸變得火辣辣,話還是先存起來,福個身扭頭飛快邁出了門。
人到廊下吹過幾回冷風,消解了臉上的熱意,卻也不肯走,今日既然來求人求情,便得拿出個求情的誠意,沈容音這就在廊下等,望著頭頂日光漸次越過屋脊。
她很久沒看過宗家的日照了,連此刻安寧站在這裡,都會有種久違的熟悉感。
並不覺得難熬。
相反讓人內心煎熬的,隻有如今的物是人非。
這幾日沈容音總是忍不住想,爹爹應當早已知道陸行淵是宗雲諫,義軍當初圍城三日,爹爹曾隨同另外兩名官員,出城和談過的,不可能沒見過陸行淵。
可她爹爹回來,對她閉口不提。
眾官員開城獻降之時,臨安侯府也是極少數幾個,不肯俯首稱臣的官員。
沈容音記得曾經,也並不算很久遠的從前,她爹爹也是極為讚賞宗雲諫的,嘴邊常掛著說宗家四小子,才是他們家最出色的那個,不止青出於藍,怕是將來還要青史留名。
她爹爹眼光素來很高,就算對舊友鎮北大將軍,也不過稱句驍勇而已。
宗雲諫十七歲參加科舉,一路力壓所有人,直到殿試麵聖,陛下為提拔寒門學子,打壓官宦子弟,刻意未給他任何榮譽,她爹爹為此,後來還當麵對他說:
——區區狀元之名,你輩鴻鵠之誌,何需局限於此。
可那樣毫不掩飾的讚賞,到底是在宗雲諫當了亂臣賊子時,都在忠君前煙消雲散了。
自古為人臣子,都有不侍二君的執念,於此,沈容音流落教坊,也怨不得爹爹固執。
說不得她爹爹不肯告訴她,宗雲諫還活著,為得就是不想她心存舊日情分,來尋陸行淵求情,不止她爹爹,還有太子蕭承顯,在前線與陸行淵對峙近一年,他也不可能沒見過其人。
但他們都不肯告訴她。
他們要知道她求到陸行淵跟前,興許還會怨她沒骨氣、軟骨頭。
可他們想要她怎麼做呢?
沈容音要是有膽量去死,早在官兵衝門破府那日,就乾脆了斷地血濺當場了,可她在廊下遙遙望見爹爹那一眼,到底沒有膽量,也不知爹爹那時的眼裡,有沒有失望?
大抵是有的。
沈容音望著冬日暖陽歎口氣,熱霧便嫋嫋地從眼前升騰,再在風中化成縷縹緲的煙。
思緒一時飄得遠了,背後何時站了人也不得知,更不得知人又走了。
直聽得身後一聲故作的輕咳,沈容音回頭,望見周管事兩手插袖站在那裡,和善笑著提醒她,“相爺沐浴更衣完畢,此刻已去了書房,沈姑娘過去吧。”
沈容音聽這話望眼身後的寢閣,再朝書房裡一瞥,便見窗中透出男人修長的身影。
這人……走路怎麼都沒聲的!
她在門前純屬守了個熱鬨,頷首同周管事道聲謝,沈容音轉身朝書房過去了。
她進陸行淵書房,並毫不費力便看見了東牆正中那副畫,心下難免想,他還是念幾分舊的,如此念頭,便對稍候求情之事,算是有了幾分把握,醞釀好一番措辭繞過屏風,卻不想才及橫梁下,便見那男人手中正把玩著個眼熟的小瓷瓶。
沈容音腳步倏地磕在門欄上,不由得撞出好大個踉蹌。
動靜引來陸行淵側目,他浴後換了身蕭拓長袍,正慵然倚坐太師椅,隔著長案意味不明地瞧她。
沈容音腳尖疼得略皺眉,心底騰起種不詳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