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又夢到四哥哥了嗎?”
沈安頤趴在床邊一下午了,她在漱石齋學完琴,聽見女使說阿姐回來就要熬黃連湯,疑心人是不是病了,跑過來,就看見阿姐正躺在床上昏睡,說夢話。
小幾上放著藥碗,沈安頤不想驚擾阿姐,就趴在床邊守著。
阿姐夢裡時而哭、時而笑,可不論情緒如何變換,口中喚的,總都是那個宗家“四哥”。
沈安頤雖然年齡小,但宗家出事在三年前,她也有六歲往上了,早已記事。
記得彼時宗家四哥哥的死訊傳回京城,她親眼看著阿姐手捧著那一盞塵灰,呆怔許久,而後生生嘔出一大口血,就此昏睡了過去再也醒不過來,隻時不時會講夢話。
那情形和剛才就很像,所以她趴在床邊看著,心裡都要害怕死了。
幸好,阿姐這次隻是睡著了。
沈安頤心裡這才算安定下來,可如今在阿姐跟前提起宗家四哥,她都存著份柔軟的小心。
沈容音聽了小妹的話,側過臉才從枕頭上沾到片濡濕,原來還是真哭了,不過這回不是為宗雲諫,而隻是想念母親,她抬手摸了摸臉,沒把這遭給安頤提,反倒笑了笑。
“誰夢他呀,我隻是夢到有個黃連怪,要來抓我!”
她說著作勢伸手怪物抓人般,撈起安頤揪到床榻上,安頤怕癢頓時逗得咯咯笑。
兩隻小腿兒兔子蹬時,不慎蹬翻了小幾上的黃連湯,苦味倏地彌散滿屋。
沈容音可聞不得那味道,忙起身收拾,留安頤在暖暖的被窩裡待著,教坊司屋裡沒生炭火,那小丫頭知道貼心給她蓋上被衾,偏傻呆呆,自己手腳凍得冰涼。
沈安頤偎在床頭,瞧阿姐起身抹乾淨臉,在屋裡利索來回的樣子,心頭忽騰起點奇怪。
阿姐如今聽人提起四哥哥,雖然都是錯開不提,神情卻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不過這點不同,安頤覺得很好。
天色全黑後,夜幕中零星開始飄起了雪,今冬的雪來得比往常早,風也更加寒。
時辰晚了,後頭清荷院的女使尋過來,要帶安頤回去,沈容音已跟安頤洗漱,正偎在軟榻上看書,她三言兩語打發了女使,安頤還有些惴惴的,果然片刻,老婆子就親自來了。
“敢問沈大小姐,今日去尋相爺,是個什麼結果?”
沈容音人在屋簷下,沒得跟人硬碰硬,隻是不想讓安頤聽著,這廂起身拉老婆子出了屋,才歎氣說:“嬤嬤也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與相爺的情況……有些複雜。”
如何複雜呢?
她自己現下其實也說不清。
老婆子真是聽不慣她說話,擠著眉頭翻了個大白眼,正想問點什麼,她倒又開了口。
“我在這裡承蒙嬤嬤多番照應,也無甚報答,若與相爺冰釋前嫌,心裡首當記著嬤嬤的好,口說無憑,嬤嬤若信不過我,這塊玉佩,便算我押給嬤嬤,來日必定百倍贖回。”
沈容音說著將那塊玉環塞過去。
老婆子雖然貪財如命,但聽過那是陸相的,第一念頭可不敢要。
怕她栽贓。
隻是現今聽她說得煞有其事,主要人也真的出入相府暢行無阻,總歸她在這待一天是一天,教坊司也不少個什麼,萬一她真能翻身,老婆子沒得給自己埋禍端。
“沈大小姐就抓緊吧,咱這地方不養閒人,您的牌子總不掛出去,我也沒法兒交代。”
沈容音承情笑了笑,欠身道聲謝,送走了老婆子。
她進屋望見安頤,小丫頭為今晚能留下和她在一起,大大地鬆口氣笑出來,沈容音瞧她開心,自己也笑了笑,她去關窗,望著沉黑夜幕心裡卻總記掛著:
陸行淵到底何時才會放她爹爹出獄?
她爹爹倘若實在不願意稱臣,他大可將人貶謫出京,權當眼不見為淨也比牢裡好。
他卻偏偏要冷麵無情!
安頤這晚摟著她的胳膊,睡得很香,沈容音卻是越躺越清醒,睜著眼直到天亮。
夜裡的絮雪越下越大,晨起推開窗,城中已是滿目綿白。
堆積的雪沫,圓融了亭台樓閣鋒利的翹角飛簷,也掩蓋了京城自變天以來,接連不斷的流血痕跡,倒教城中持續已久的肅殺氣氛,軟化祥和下來不少。
早朝散後陸行淵回府,正是午間未時一刻。
步子才踏進南邊角門,周管事就從府裡往外迎了幾步,到跟前說沈姑娘又來了。
人還堅持要在華亭露天等他,迄今已有一個多半時辰。
今日落雪天寒,她倒也不嫌冷。
陸行淵聞言眉頭微皺,腳下步子再提起,卻倒是已調了個方向。
冬日蕭索,華亭周遭的草木凋零,隻剩下道旁幾樹臘梅淩風傲立,陸行淵去時,遠遠瞧周遭小道上,三三兩兩停著些下人,個個伸長脖子往裡看,似在瞧什麼新鮮。
有人大抵在耍什麼花招。
果然隨著他走近,底下人驚覺回神,連忙依次垂首退開,沿途肅靜一路。
陸行淵駐足便看見,那中間有人“淩風舞劍”,隻沈容音沒有劍,手中握一根細長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