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將侵吞的田地歸還於民是皇帝的意誌,誰與清丈司對抗,就等同與皇帝作對。與皇帝作對,你認為我們的下場是什麼?”
徐鵬舉臉色有些蒼白,肅然行禮:“倒是孫兒莽撞,沒看清背後之事。”
徐俌嗬嗬笑道:“你缺乏曆練,看不穿也正常。歸根到底,還是我動了貪心。世人稱我廉潔,我卻搶占百姓田地,盛名之下,更顯虛偽,如此要不得。日後你要記住,凡事不可任由心意,要律己持重。”
徐鵬舉口中答應,心中卻不以為然。
龍江船廠。
年事八十有一的邵遠德,茫然地看著船廠內的布置。
自牛首山歸來的羅循走至邵遠德身旁,歎道:“當年你在這裡參與修繕了最後一艘寶船,隻可惜,那寶船最終還是扛不住歲月走了。”
邵遠德看到了夯到地裡的鐵柱子,盯著眼前平坦的地麵,道:“羅郎中,這裡當真是作塘?”
羅循苦澀地點了點頭。
作塘,便是寶船的船塢。
邵遠德想不到,這才過了六十年,當年的作塘竟然成了平地!
還記得當初就在此處,一艘暮靄沉沉的寶船,拚了命地昂著頭,展示著自己倔強又巍峨的風範。
不屈大海。
不屈風浪。
它是何等的巨大無比,是何等的威風凜凜。
可幾十年過去了,寶船不見了,連寶船的母港也消失了!
七個作塘,全被填平了!
教匠薛宏上前,解釋道:“多少年了,朝廷不重大海。縱是打造海船,也不過十餘丈,罕有過二十丈,無論如何都用不著這長達近五十丈的作塘……”
羅循抓著邵遠德的手,認真地說:“你是少有的,真正摸過寶船的老匠人,現在朝廷要重造寶船,我以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龍江船廠督辦的身份請你坐鎮,指點指點這些晚輩後生。”
邵遠德聽清楚之後,嗬嗬笑了笑,搖了搖頭:“羅郎中,我這身體可熬不住了。不過你若是不嫌棄,我倒是可以給你舉薦一人,他也摸過寶船。”
“誰?”
“邵九帆。”
“若是本官沒記錯的話,你兒子……”
“沒錯,就是我兒子,舉賢不避親,他摸寶船時已經十二歲了,是我親手培養出來的匠人……”
邵遠德抬起頭,看著天空,滄桑地感歎道:“但凡見過寶船的人,都難忘當年,如此傳承若是斷了,我們都是罪人……”
羅循重重點頭。
鄭和離開近八十年了,最後一艘寶船徹底腐爛成木頭也過去了六十年了。
當年參與過大航海的人基本已不在人世間,可他們的意誌與信念似乎並沒有中斷,隻是隱在民間,隱在山中,隱在家中。
以蟄伏的姿態等待著,有朝一日——再揚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