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複的話那麼冷漠,輕蔑,但卻讓張曉年那麼絕望,他自認為沒有任何紕漏,不會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但有時候,你沒有紕漏不代表你就能經得住查,隻要往深了挖,沒有什麼事是能被完全藏住的,這世界上沒有秘密,秘密的隻是有人想讓它不被發現。
“這就是權力的滋味呀,所以大家才都想那麼不顧一切地往上爬!”張曉年從蘇複的眼中看到了堅定,他知道,他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開了,索性恢複了本性,麵目含笑,直接拉開凳子挨著楊襲虎坐了下來。
麵對楊襲虎那虎視眈眈的目光,張曉年哪怕沒有那份膽氣來個擒賊先擒王,但也需要擺出自己無害的架勢來。
“真有問題!”楊襲虎麵色有點難看,轉頭看了麵色平靜的蘇複一眼,明明他才是大家族出身,明明他在官場裡麵的沉浸得比蘇複要久上許多,但是恭維聽多了,太過順利的他,對於這普通官員的理解,真的是差蘇複挺多。
蘇複沒理會楊襲虎那目光,依舊大口吃著肉,對於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應該是什麼模樣他可太清楚了,現在他能狐假虎威,那是蕭立淵還活著,蕭立淵一死,他恐怕表現得比這張曉年還不如。
“看在我請你吃肉的份上,能談談你‘往上爬’的故事嗎?”
張曉年直接夾起一大筷子肉,也不管它燙不燙,自己嘴能不能塞下,連著骨頭一起放進嘴裡,一邊用力嚼動,一邊含糊不清道:“蘇縣伯是聰明人,怎麼會提出這種要求呢?”
“我不說,這點事差個底朝天,不過就是一個瀆職之罪,若不是在江南事案的背景下,我頂多剝奪官身,停用幾年,哪怕是現在,蘇縣伯手握生殺大權,我也不過是一死罷了,可我親族還能活得好好的。”
蘇複手微微一頓,然後冷淡地看向張曉年。
“看樣子你牽扯得挺深呀,我這隨意一找,竟然找到了一條大魚,政事堂的公正你應該清楚,哪怕江南事案那麼大,如果沒有律法依據,也不是說夷滅親族就夷滅的。”
張曉年的嘴停止了嚼動,剛被蘇複咬住,心神短暫失守下竟然還是透露了些消息。
鼓著臉,將整個頭脹得通紅,張曉年費力地將嘴裡還沒嚼碎的肉,順著小骨頭一起咽下,隻有身體的痛苦才能為此刻的他帶來理智。
張曉年沒有反駁,而是一副完全不設防的態勢,連著雙眼陷入回憶道:“蘇縣伯,楊將軍,有興趣聽聽我的廢話嗎?”
蘇複將一杯斟滿的酒推了過去,然後雙手輕按桌緣,示意張曉年說下去。
一杯溫酒入腹,張曉年也就打開了點話匣子。
“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家裡連同祖父母在內,一大家子三十二個人,擠在一間很小的房子內,我們堂兄弟姐妹,十八個人一起擠在用乾草和木頭搭建起來的床上,然後有一間房間是我父母親和其他叔嬸們輪流住。”
說到這,張曉年輕笑一聲。
“因為江南富裕,所以道德感羞恥感便也強了些,大人們之間身體的需要也會講究些。”
“後來,隨著我年齡越來越大,我就問了我祖父一個問題,我問他‘我們家這麼多人,為什麼不建一棟大點的房子呢,我不想睡覺的時候擠在一起,我想像村頭裡長家的孩子一樣,有自己的房子’!”
張曉年似乎回憶起了那麼痛感,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左臉頰。
“可是就因為這個天真的問題,我挨了我祖父一巴掌,他告訴我,這些地都是地主家裡的,我們生來是佃農,那就要恪守本分,不要去羨慕不該有的東西!”
張曉年的眼中恨意浮現,麵目猙獰地繼續道:“我就是這麼問一下,憑什麼,憑什麼我要挨下那一個巴掌?所以後來,我就去當狗,去給裡長的那個傻兒子當狗,哪怕是他叫我去吃屎,我也毫不猶豫地上去舔幾口!”
說到這,張曉年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上,眼中換作堅定,站起身來,一臉倔強地看著蘇複和楊襲虎。
“所以我換來了機會,我能躲在學堂下讀書識字,我能拿著他的書本去汲取書中知識,我能拿些他的紙筆去練習一個個字,還能帶著他吃了一口就扔掉的肥肉回家,讓我那些‘家人’們改善夥食,讓我那些兄弟姐妹們幫我分擔我的勞作,讓我能夠……能夠安心讀書!”
蘇複麵色不變,但楊襲虎越聽,眼中便越是憐憫,他相信此刻的張曉年說不出什麼假話來。
“張大人,你現在應該不到五十歲吧,二十九年前,你在乾什麼?你口中的那個裡長傻兒子在哪?”
這不是前世,每個人都嫌棄油水過多不健康的時代,在古代,一個村的裡長,會隻有一個孩子?就算頓頓吃肉,能隻吃一口就扔掉?還是油水最足的肥肉?
蘇複的問題讓張曉年愣住,一直埋在腦海深處的記憶泛起,一個尖腦袋的胖子鬼鬼祟祟地找到自己,給了自己一布袋,賤兮兮的和自己說。
“曉年,聽外麵說現在整個江南府都被蕭丞相帶平定了,那些上頭的老爺們都殺得差不多了,現在江南府有恩科,以曉年你的能力,去參加一定能成的,你帶著這些錢,去府城,你一定要試一試!”
然後便是半載後,他帶著些兵役回來,看著在村頭跛著腳,一臉驚喜而有點畏葸的看著自己的“好友”,隨後便是在分裡長家中田畝之時,自己因為裡長辱罵而心生怨憤的一腳,意氣風發的一腳,以為走向光明的一腳!
自己太了解那個“仗義”的好友了,隻是稍稍一點言語挑撥,他便受不了要衝上來找自己拚命,然後被那群一直沒有收刀的殺神們一刀送走時,那瀕死時候,看向自己時眼中的疑惑,閉眼時候的恍然。
張曉年猛地一腳將身邊的凳子踹翻,臉上依舊是倔強,但卻多了許多惶恐,聲嘶力竭地大吼道:“又不是我要他偷家中銀子給我的,他憑什麼對我這麼有信心?他憑什麼見識過我不堪的過往?他憑什麼……憑什麼出身要比我好!”
話音至此,張曉年癲狂的神情一收。
“我知必死,以前我賭贏了,騙下了一個傻子,現在我賭輸了,唯死而已!”蘇複的話那麼冷漠,輕蔑,但卻讓張曉年那麼絕望,他自認為沒有任何紕漏,不會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但有時候,你沒有紕漏不代表你就能經得住查,隻要往深了挖,沒有什麼事是能被完全藏住的,這世界上沒有秘密,秘密的隻是有人想讓它不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