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糾結猶豫煩惱出聲求助時,她看到這個女孩走到她所在的樹前——後山那塊屬她爬的這棵樹最高最粗最顯眼,這位衣著錦繡,氣質文雅的小女孩忽然伸出腳狠狠踹到了樹上,神色猙獰地罵道:“老不死!”
樹上的令嘉大驚,這就是她娘和她說的“溫柔可愛教養好”的雍京女孩。
“我讓你給爹納妾,我讓你把六郎搶走,我讓你把我娘逼死……”
那女孩踹一腳罵一聲,罵了大約一刻鐘後,她忽然蹲下來捂著臉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低聲叫“娘”。
令嘉默不作聲地俯視著她,不禁生出憐憫。從這女孩方才的話裡,令嘉大約知道她娘才過世,似乎是叫她口中的“老不死”給害的。
女孩在樹下哭了許久許久,一直哭到聲嘶力竭,哭到夕陽西下,她才扶著樹乾站起身,揉揉酸麻的腳,離開了後山。
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令嘉始終保持著安靜,沒有出口叫她幫忙。
如果說一開始是出於愛麵子的心思沒叫她幫忙,那後來便是著意體諒了。那女孩刻意跑到這麼偏的地方來發泄情緒,分明是不欲叫人知道,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打擾她呢。
最後,令嘉在樹上掛到半夜,才等來尋她的僧人。
因在樹上很是吃了些冷風,體質本就差了許多的她一回去身上就發起熱,張氏連夜從來到慈恩寺照顧她。第二日,張氏不顧她還在生病,直把她罵得狗血淋頭。
看著身強體健得能一氣罵她半個時辰的娘親,令嘉不鬨不怒,反而生出了些許慶幸之感。
雖然凶了點,管得多了點,但她果然還是很喜愛她娘。
在慈恩寺住了半年,令嘉的身體徹底痊愈。
張氏激動之後,終於肯帶令嘉出門參宴。
令嘉一開始出於新奇對於這些宴會還是很奉陪的,但參加了幾次宴會後,她就對出門徹底失去了興致。
她模樣長得太好,再經使女打扮,看著就跟道祖座前下凡的小玉女似的。那堆夫人娘子們見了移不開眼,可勁地要親親抱抱她,這叫不喜生人靠近的令嘉很難受。
再之後,令嘉對此就是興致缺缺,除了一些推不開的大宴,很少再在出入這些花團錦簇的雍京玳瑁筵。
——直到她在兩年以後再次見到那個女孩。
這次令嘉知道了她叫王文蕙,是臨江伯府的四娘,才出母孝。
看著那個女孩帶著無可挑剔的親和笑容跟在她繼母身後,遊走在雍京高門的社交場上,不著痕跡地爭取著遇到的每一個人的好感,令嘉想起後山樹下那個又罵又哭,毫無形象的女孩。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也不知她生母逝後,在繼母手下過得如何?
在這份微妙的好奇下,在王文蕙試圖靠近她時,她沒有拒絕。
這事大出他人意料,這個時候,信國公府七娘子的不好接近已在京裡傳出了名聲,便是王文蕙自己,也是受寵若驚——她的手段都還沒使出來呢!
信國公府七娘子好友的身份給了王文蕙一份雍京頂級貴女圈的入場帖,令嘉懶怠與社交人情,深居簡出,是個資深宅女,但在與王文蕙結交後,著實陪著她出席了好些場合,還給她引見了她好多親戚長輩,王文蕙抓住了令嘉給的機會,博得這些出身皆是不凡的名門貴婦都對她交口稱讚。若無這些重量級的雍京貴婦給王文蕙的名聲作基,以她落沒許久的家世,她再是長袖善舞,善察人意,也不至被皇後看上,欲選為燕王妃。
王文蕙這人麵熱心冷,處處與人為善,一言一行都讓人感到熨帖,卻少有真心。
令嘉對此心知肚明,卻並不以為意。
許是當年冷眼旁觀了她的悲傷痛苦,令嘉覺著自己好似欠了她一份安慰,於是應該給她一點彌補,時日一久,這份虧欠的情緒倒是有了幾分真情實意。
但這份真情實意現在卻轉作了一腔後悔,品嘗起來竟是叫令嘉有些苦澀。
倘若當初她沒有那般幫助阿蕙,事情大約完全不一樣。王文蕙沒有那偌大的賢惠名聲,以她的家世,當一個太子良娣自是差了許多。如是那樣,王文蕙許會嫁一個並不算出色的丈夫,但一定是去做正妻,再以她的手段,總歸也能掙出一份好日子來,豈不比在東宮那裡艱難求生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