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漸重。
蕭徹自觀星樓頂往下望去, 整座行宮都儘收眼底,仿佛伸手可握。
這是他喜歡的位置。
清冷安靜, 天地之間,隻他一人。
高處不勝寒。
勝寒自登高。
蕭徹從來都是這麼想的。
可聽著簷下聲息漸緩, 他卻站起身,行至簷邊,俯身抓著簷角,穩穩翻進樓裡,站在窗的外沿。
他低頭,令嘉就在他腳邊, 趴著睡得正香。
蕭徹緩緩蹲下身,看著她的睡顏。
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塗砂不點而朱。
所謂美人,不外如是。
成親未滿一月, 他已見過她很多姿態, 日常是疏懶的,發怒時是生動的, 哭泣時是狼狽的,捉弄人是狡黠的,而床底間……是迷蒙嫵媚的——
可最讓他印象深刻的卻是她的睡顏。
安然無慮。
這是他永遠也無法得到的。
怦!怦!怦!
那種奇異的悸動再次出現。
蕭徹鬼使神差地低下頭, 靠近她的側臉。
“叮!”
夜風忽至,驚動了簷角掛鈴, 驚出一聲脆響。
也驚醒了蕭徹。
蕭徹看著近在咫尺的一張嬌顏, 有一瞬的茫然。
他方才……是想吻她嗎?
眼前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嫡妻, 他為什麼要抗拒和她親近的渴望呢?
可是理智卻在隱隱告訴他,他不該放縱這種渴望,因為它不受理智控製。
就在蕭徹茫然不知所措時,他麵前的人忽地抿了抿嘴,含糊不清地叫了聲:“阿娘……”
蕭徹暗數:三!二! 一!
“福壽。”
蕭徹唇角不斷上揚,勾出一個極粲然的笑,鳳眼彎彎,其中的笑意幾乎要流瀉而出。
蕭徹自窗的空沿跳入樓裡,褪下外袍,蓋到令嘉身上,然後橫抱起她朝九層的一間寢間走去。
英宗晚年常住觀星樓頂,故而樓頂備著一間主寢。雖空置多年,蕭徹昨夜在這睡時,才有人打理過這層寢間。
進了寢間,蕭徹將懷裡的人輕輕放到榻上。
這一次,在沒有任何掙紮猶豫,他俯身在她眉心印上一吻。
……
翌日。
令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軟榻上,而非趴在冰冷的床沿時,忍不住生出幾分感動。
蕭徹居然還記得把她抱到榻上!
不過隨後,她又為這幾分感動而慚愧。
什麼時候她對男人的標準低這個份上了?
想起婚前那個對各路郎君無微不至、周到體貼的善待都不假辭色的自己,令嘉不禁唏噓:成親果然是把磨石,好好的名貴珍珠,都叫它磨成死魚珠子。
令嘉胡思亂想之時,在外間聽到動靜的蕭徹走了進來。
他原來的玄青袍子已換成秋色流水紋袍子,發束白玉冠,越顯風姿卓然。
倘若他手裡沒有端著一盆水的話。
他將水盆放到榻邊的案幾上,“你快些洗漱,洗漱完將榻邊那套衣裙換上。”
令嘉瞪著眼看了好一會,才道:“這些事怎麼好叫殿下做?我的使女沒上來?”
“你的使女在八層那裡。皇祖父當年下過令,九層不許侍人進,這些事不叫本王做,難道還指望睡著的你做?”
蕭徹鳳眼微挑,滿是鄙視。
令嘉閉嘴,默默洗漱。
洗漱完,令嘉拿過榻邊的裙子,攤開一看,是一條雪青散花的十二幅襦裙。
這是上月新做的裙子,大約是派人去熙和殿拿的。
令嘉昨晚是合衣睡的,身上的衣物早是皺成一片。她也嫌狼狽,一氣脫得隻剩褻衣。不過脫起來容易,穿起來難。
打小沒自己穿過一件衣服的令嘉,毫不意外地栽在了襦裙下裙麻煩的係帶上。
她抓著係帶,愣是不知道怎麼做。
她苦苦回憶平日裡使女幫她穿衣的程序,可無奈那個時間正是她晨時神智最迷糊的時候,竟愣是記不起怎麼該怎麼做。
就在她苦惱之時,一隻手毫不客氣地從她手裡扯出那根快要叫她揉斷的杏色裙帶,先是和側帶打個結,然後拿過自她的臂下穿過,繞過後背打個結,再繞到胸前打個結——這結還打得十分漂亮,半點不輸使女們的手藝。
令嘉木愣愣地被他圈在懷裡給係裙帶,讓抬手抬手,讓背身背身。
一直到裙子係好,她才確認,方才不是她早上沒睡醒的夢。
這個動作嫻熟地幫她係裙帶的人真是她那位看著清心寡欲的丈夫。
——她敢說就是她那風流滿雍京的二侄子給女人穿起裙子來也不會比這人更熟練。
穿好裙子後,令嘉起身走了兩步,身上襦裙不見任何鬆垮。
她由衷感慨道:“殿下當真見識廣博,居然連女人的裙子都會穿。”
這誇獎歧義實多,蕭徹聽著很有些刺耳。
“見你那些使女給女穿過幾次,自然就會了。”
這話原意是諷刺令嘉被服侍著穿了那麼多次居然都不會穿。
誰知令嘉聽後,脫口而出:“原來每日清晨我穿衣時殿下都有看啊!”
“……”
兩人默默對視一眼。
蕭徹咬著牙,一字一句道:“隻是無意瞥見過幾次。”
說完這句,蕭徹拂袖而去。
看著氣勢十足,可惜腳步略匆忙了些,隱有逃竄之勢。
令嘉看著他的背影,得意一笑:叫你在我麵前顯擺聰明!不就穿個裙子嘛,整得有多了不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