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娘正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拆卸紗布,枯槁的手指滑過烏黑如綢緞般的青絲,讓阿娜娘想起了四十年前的自己。
年輕時她有一頭能到腳窩子的長發,紮起麻花辮後又粗又長,不知道饞死了多少十裡八鄉的少年郎。
結果倒是便宜了死老頭子。
怪他阿爸酒量好,和自己的父親對喝果子酒,勝了半碗,婚事也就定下了。
現在想想可真夠草率的,自己當時竟也沒生出任何反逆心思。
要知道,結婚那天之前,她攏共還沒見過死老頭子三麵。
好在死老頭子勤快顧家,這輩子倒也沒餓著她,膝下三女兩子,也都拉扯大了。
念頭至此,阿娜娘布滿皺紋的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
“哈!七拐爺的草藥果然見效,看,都好了,應該不會留疤。”
阿娜娘用手指輕觸女孩光潔額頭上的一塊血痂。
女孩笑了笑,對於她的話一個字都聽不懂,隻能從神情舉止中揣摩出大概的意思:
“謝謝。”
她那和播音員一樣的普通話,阿娜娘倒是能聽懂,以前公社大集體的時候,大喇叭裡播的重要指示和勞動號子,用的也都是普通話,再說現在日子變好了,村公所時常組織看電影,每到有電影看的時候,可熱鬨了,家家戶戶的人拎著小板凳一窩蜂衝過去。
“你這姑娘就是客氣,有什麼呀,草藥七拐爺都沒收錢,家裡多床被褥多口碗的事,新時代了,我們家再多養個三兩口人都不成問題的。”
阿娜娘豪氣道,忽地想起什麼,阿娜娘做手勢隔空指指她的小腦瓜:
“想起點什麼了嗎?”
女孩燦如星辰的眸子裡浮現一抹黯然,輕輕搖了搖頭。
她從哪兒來?
來這裡做什麼?
她是誰?
這三個問題一直折磨著她。
她甚至連自己名字都記不得,寨子裡有會說些普通話的人,暫時給她取了一個,叫“小美”。
目前唯一能確定的是,她是個外鄉人。
因為她不會說拉祜語,寨子裡的人說她也不像本地人。
這就讓搞清楚她身份的問題,變得愈發困難。
“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阿娜娘做了個雙手向前推送的姿勢。
女孩再次搖搖頭。
一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人,能有什麼打算呢?
“村公所那邊有消息嗎?”女孩問。
阿娜娘一邊比劃,一邊歎著氣道:“咱們也不知道造了什麼孽,惹得老天爺發這麼大的怒,瀾滄和耿馬幾乎沒了,到處都是失蹤的人,到處都在找人。”
她昂頭看了女孩一眼:
“人家起碼還報得出個名字,你這……”
女孩也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了,她無法提供任何信息,人家又該怎麼替她找到家呢?
家……
女孩突然麵露痛苦,雙手抱向腦袋。
阿娜娘心疼道:“快彆快彆了,你再這樣腦子非炸了不可。
“其實怎麼活不是活呢。
“你要是願意,阿娘就當你是自家閨女養著好了……”
儘管聽不懂阿娜娘的話,女孩卻能感受到她散發著母性光輝的善意和溫情,痛到發裂的小腦瓜,緩緩倒向她懷裡。
阿娜娘摟著她,枯槁的手輕撫著她如瀑的青絲,嘴裡哼起了小時候阿奶教她的搖籃曲:
“喔喲,爹媽的寶貝你好好睡噢,阿媽下河撈小魚,阿爸上山打敵人,寶貝寶貝不要怕噢……”
女孩長長的睫毛顫抖幾下,像嬰兒般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緩緩合攏,進入了夢鄉。
青瓦土基房外麵的小院子裡。
一個穿著淺色右衽交領長袍和長褲的小老頭,正坐在小馬紮上熟練地穿梭補網,旁邊還圍坐著兩個穿著相同服飾的男人。
一長一少。
年紀大的男人看模樣已過四旬,是胡家的大哥。
年少者看起來二十多歲,是胡家最小的兒子。
不過大山裡的人生活粗糙,年紀未必能從麵相上看出來。
“阿爸,這個主意你能拿!”
小老頭瞥一眼小兒子:“拿不了。”
胡紮虎理直氣壯道:“是你從河裡把她撈起來的,救了她的命,救命之恩怎麼報答?再說她現在什麼都不記得,無依無靠的,住在我們家,吃你的用你的,你怎麼就不能拿主意?”
阿胡爹手上動作一頓,望向小兒子:“她要是哪家的媳婦,有男人有孩子呢?”
“不可能!”
胡紮虎睜大眼睛道:“寨子裡的那些阿嬤都說了,指定是個黃花大閨女,我還問過阿娘,阿娘也說像。”
他說完又補充一句:“就算像你說的,我也要!反正她又不記得,回不去了。”
這當然不是主要原因。
天知道他阿爸將小美背回來的那天,寨子裡的小夥子們包括他,皆是虎軀一震。
這難道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
彆說他們這些少年郎,七老八十的阿嬤阿爺們都說一輩子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
年畫裡走出來的一樣。
小美悠悠轉醒後,美得不真實的臉蛋上滿是迷茫,那時胡紮虎就知道,菩薩對他不薄,讓他阿爸撿了個仙女回來給他當媳婦兒!
小美占了他的房,他搬到了同寨子的大哥家暫住。
每每一想起這一點,想起小美,胡紮虎樂得嘴都合不攏,夜不能寐……
隻要能娶到小美,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不需要其他念想了,知足了。
而且這事得儘快。
寨子裡惦記小美的同齡小夥可不止他一個。
尤其是村長家的小兒子,天天沒事往過跑,還總打著他爹的名頭,轟又不好轟。萬一村長要求把小美接到他們家呢,這種發揮乾部作風的事,誰能說個不是?
村長家條件比他家好不少,而且那石紮龍比他長得壯實。
這樣一來,小美怕不是要變成他家媳婦了。
胡紮虎頗為擔心,恨不得今天就和小美成親。
阿胡爹手上的活兒頓住,搖搖頭道:“這事急不得,小美要真是找不到家人,又願意住在咱們寨,到時候再說。”
“到猴年馬月?哥!”
胡紮虎吊住大哥一條胳膊,想讓他幫自己說說話。
胡家大哥老實巴交,看向弟弟道:“阿爸說的有道理啊。”
“……”
胡紮虎一下子臉漲得通紅,憤懣道:“你們天天嘮叨讓我早點成家,好嘛,現在我遇到想娶的姑娘了,你們又不讓!說一套做一套!”
胡家大哥摸了摸鼻尖,尷尬一笑。
阿胡爹撮著牙花子道:“不是一碼事,再說你想娶小美,你知道她看不看得上你,願不願嫁給你?”
“你還不是阿爸你一句話的事?”
“放屁!什麼時代了,大喇叭裡天天在喊‘不能包辦婚姻’,這還不是我家的親閨女,我能乾那按著牛頭喝水的事?”
胡紮虎也不知道對旁人說,還是對自己說,攥緊拳頭道:“小美肯定願意嫁我,她看到我總笑。”
“她看到你大哥還笑呢。”阿胡爹道,“這姑娘應該是有學問的,知書達理。”
“……”
胡紮虎拿他犟牛樣的老爹沒轍,再次望向老實憨厚的大哥:“哥,隻要我和小美結婚,我保證學好,三道畈的那幾畝地我來種!我去和阿舅學種果子的技術!阿爸打漁的手藝我也不落下!”
胡家大哥詫異盯著弟弟,竟真看出了他眼神裡的堅定,和以往都不同。
一時有些動心。
他這個弟弟吧,由於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六十年代尾巴生的,沒餓過肚子沒受過苦,養成了好吃懶做的習性,平時總和附近寨子的幾個小年輕一起瞎混,沒事還愛去他家打秋風。
阿爸阿娘現在如果吵架,全是為了他。
還弄得自己的婆娘頗有怨言,家庭不和睦。
連阿胡爹聽聞這話,都驚異地上下打量起小兒子。
胡紮虎目露向往,嘿嘿一笑:“因為我要養小美啊,我要把她養得白白胖胖,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得努力!”
阿胡爹和大兒子相視一望。
後者推了弟弟一把,讓他先走開。
等胡紮虎哧溜進屋,去看小美後,胡家大哥和父親商談良久。
屋裡,小美睡著後,阿娜娘將她扶睡到木板床上,替她蓋好被子,倒也允許小兒子進屋在床邊看著,但不準他動手動腳。?本站域名已經更換為()?。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