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掛著深深的無奈,李建勳來到行政會議禮堂時,見苗縣長候在閉合的紅漆大門旁邊,像是特意在等他,不禁投去疑惑目光。
苗縣長上前拉扯住他,正色說道:
“打起精神,我剛得知,省裡來的那撥人裡麵,有幾個是更上麵來的,提前一點風聲沒有,搞得像是微服私巡一樣,什麼來頭你可以想象下。”
李建勳倒吸一口涼氣。
苗縣長拍拍他肩膀道:“但是也彆緊張,該怎麼做怎麼做,好在十多場下來,你也算輕車熟路。”
說出來都是淚。
明明忙得要死,每天還要抽出時間來作彙報演講,有時候一天還不止一次。
既然做了這個對外貿易開拓發展辦公室的主任,以李建勳的性格,以及他對縣裡各大廠子困難的了解,小到每一張貿易訂單,他都會促進達成和把關落實。
連日來,他平均每天隻睡三個小時。
換個人都不一定扛得住。
伴隨著熱烈掌聲,李建勳步入禮堂,一邊走向演講台時,他一邊頓足向下方表示感謝,底下烏泱泱一片,坐無缺席。
望海模式取得巨大成功,被多家媒體爭相報道。
許多同樣深陷經濟困局的地方,仿佛抓住最後一條救命稻草,紛紛跑過來取經。
很可能再過幾天,連外省都會有學習隊伍紛至遝來。
然而,李建勳並不覺得自己能教他們什麼。
或者說,望海縣能乾成,不代表每個地方都能乾成。
行吧,反正一樣的台詞,他再說一遍就是。
彪子開門見山,不是那種擅長客套之詞的人,倒也正合底下焦急取經的眾人的心意。
“……我們的模式,說白了,就是明白內部的債務關係,實在很難捋清楚,因此跳脫出來,把視野和思路投向外部……
“我們有產品,找到外部有需求的客商,雙方達成合作意向,采用現金結算的方式來完成交易。
“這樣一來,不僅能保證廠子的現金流,還能賺取到外彙。
“但是這個模式有一個前提,首先必須有能力找到合適的客商,我覺得這是製約這種模式發展的核心難點。
“實不相瞞,我、我們縣,其實都沒有這樣的能力,至少沒有辦法招徠這麼多客商,我們是借助從我們縣走出去的一位成功人士,李建昆的關係……”
底下響起竊竊私語。
在場誰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李建昆,是此人的親弟弟。
“我們已經達成不少貿易合作,很多廠子也收到客商支付的現款訂金,訂金雖然不多,按照國際慣例隻有三成,連生產成本都不夠,但是在此過程中,我們發現是完全轉得開的。”
李建勳略帶感慨說道,“畢竟是現錢啊,現在許多廠子都揭不開鍋,倉庫裡貨源倒是不缺,就比如我們廠子,去找下遊材料工廠談,說可以先支付他們一筆現金貨款,再讓他們賒給我們一部分貨,人家非常願意,隻強調在下次要貨時,要結清這次欠款。
“這當然沒有問題,因為那時客商的尾款我們已經拿到手。
“所以這種模式確實可以使得各家工廠走出債務泥沼,逐漸有錢後,以前的欠款也能結清,一通百通,保不齊一切就順暢了……”
底下首排居中的幾張麵生得緊的麵孔,無一例外,眼神亮得嚇人。
他們和背後的更多人,想破腦袋,也沒有想出很好的解決辦法。
而望海模式,卻是一個完美解決方案。
“不過還是那句話。”
李建勳話鋒一轉,“想要乾成這個模式,各地區需要在招商引資這一塊,下狠功夫,能招徠一個客商,達成一筆合作是一個不是?”
分享到這裡,彪子沒什麼其他的再好說。
這時,底下有人舉手。
彪子示意他發言。
“李主任,在場的全是省內一家人,你說的道理我們明白,望海模式想乾大,其他地區想效仿得有模有樣,難!甚至可以說不可能。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李建昆先生的能耐我們也算有些估量,他這次回鄉才多久,揮揮手便解決了望海縣的經濟困局,據說期間還辦了場婚宴,這明顯是仍有餘力嘛。
“我懇請李建昆先生也拉扯兄弟姐妹地區一把吧!”
此言一出,底下附和聲一片。
一場彙報演講的性質,變得有些不同,眾人望向李建勳的眼神中,皆帶有幾分乞求和渴望。
“這件事,李建昆倒是真說過。”
隨著彪子直麵問題談論起來,底下瞬間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豎起耳朵。
“他表示,願意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省內地區牽線搭橋,但是他不保證每次牽線都能成功。”
謔!
眾人狂喜。
那就行了!
神仙也無法保證每個貿易合作都能談妥啊。
剛才問話的人激動不已,試探性問:“那我們去拜訪李建昆先生?”
彪子搖頭道:“他新婚燕爾,再一個可能不會在老家待太久,有需要的地區代表,私下找我就行。”
“好!”
眾人望向李建勳的眼神,愈發變得不同。
————
彪子家仍然住在縣裡的一個城中村,紅磚平房,帶個小院。
擱八十年代初,也算體麵,如今卻不算什麼,彆說李建昆,就連李小妹也覺得非常寒酸,上大學後,家裡不再精確到毫厘地限製她的零花錢,她又有一個最疼她的老爹,剛才她把大嫂喊進房間,偷偷塞過去一卷子錢。
奈何大嫂死活不肯要,說無論如何也不能拿她一個小孩的錢。
這讓李小妹十分無奈,且不爽,她哪裡小了?
過年大抵上是胖了三斤,勒得慌,又得換尺寸。
李建昆未作表示,不急,這次至少大嫂和小平安會跟他們同行。
院裡,大大小小的行李碼放在一起。
院外停著一輛土黃色考斯特中巴車。
李建昆沒讓彪子去開後門,車是他打給縣裡某人要的,因為這次準備直接去省城,乘坐飛機。
現在,貴飛懶漢和彪子在院裡爭吵正酣。
“我的李副縣長哩,你剛升職,就撂攤子不管,這能行嗎?我聽建昆說,這邊現在根本離不開你。”
“那又怎麼了?!”彪子紅著眼睛,喝道,“我李建勳特麼的就兩個妹妹!我大妹夫沒了,我妹得哭成什麼樣?我這個做大哥的不去看看還是個人嗎!”
“問題是你過去又能怎麼樣,你個木魚疙瘩,會說安慰話嗎?你媽,小夢,你媳婦兒不是都在麼。”
兩人爭鋒相對,寸步不讓。
在貴飛懶漢心裡,大兒子這個副縣長,某種程度上講比小兒子還氣派體麵。
小兒子那雲裡霧繞的身份頭銜,不真實。
大兒子不同,在老家現在是正兒八經的大人物,十裡八鄉都知道是他李貴飛的崽兒。李家的門楣如今金光璀璨。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倒好,上任沒三天準備撂攤子?
這讓上麵人怎麼想?
貴飛懶漢並不滿足於一個副縣長,他希望大兒子趕緊鞏固地位,爭取再接再厲,抓住時機一舉轉副為正。
貴義老漢也是這個想法,昨晚特地找他聊過,難得這兩兄弟時隔三十年後,終於在一件事情上達成一致意見。
當下每一分鐘,對於李建勳的仕途都格外重要。
試想,等上麵人知道,他的親妹夫去世,他都沒有拋下工作去探望,那是種什麼精神,以及印象?
謀大事者,當大局為重,懂得取舍。
李建昆沒空理會,搬來椅子讓老母親坐在屋簷下,他坐在旁邊,托扶著連坐都坐不穩的老母親。
玉英婆娘再次老淚縱橫,嘴裡念念叨叨,“我苦命的女兒哩,這到底是得罪了哪位神仙,你要罰就罰我呀,換我來受罪啊……”
李建昆眼裡布滿血絲,昨夜一宿沒睡。
太突然了。
其實他們全家都做好準備,等回首都後,會去一趟特區,料想林家的瞎子老娘沒幾天好活,那邊傳來的消息也都是這樣說。
萬萬沒有想到。
林家的瞎子老娘還沒事,林雲先走了。
不是說隻是感冒引發的肺炎嗎?!
治也治過,看也看過,醫生都沒讓住院,開了些藥讓回家慢慢調養。
沈紅衣倒來一杯紅糖水,伺候著玉英婆娘,讓她高低喝一些,老人家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一口乾的沒吃。
“行啦你們兩個,吵什麼吵!一個縣裡的芝麻官很金貴嗎,人都做不好,當什麼官?”
見老母親仍一點食欲沒有,李建昆一陣火大,一錘定音。
在他看來,這根本不是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