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潛尚保|潛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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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鯨落,萬物生。

鯨魚死後落入深海所形成的生態係統,是有學名的。

鯨落,Whale Fall。

當一頭鯨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屍體會慢慢沉入海底,沒有陽光、缺少養分的海底。

在那塊生存環境惡劣的荒漠,一頭幾十噸重的鯨屍的到來,對深海生物而言,猶如從天而降的補給。

生物學家是這麼說的:

首先,鯨類動物擁有龐大的身軀,它們的屍體可以為無數深海生物提供食物;

其次,鯨屍沉入深海有助於將海洋上層有機物輸送到海洋中下層;

再者,鯨骨能夠成為許多底棲生物的棲息地;

最後,獨特的鯨落現象還有助於促進新物種的產生。

但所有這些,都和被人類捕撈、被送進超市、陳上餐桌的鯨魚們沒有關係。

它們的死,既不溫柔,也沒有意義。

作為哺乳動物的鯨魚,肉質細膩,沒有豬肉牛肉那麼多的纖維感。

日本人,借助天然地理優勢,會吃鯨肉、喜食鯨肉。

好殘忍。

每一次,哪怕隻是看到盒裝的紅肉、乍一眼看上去和其他肉彆無二致的鯨肉,我都會產生一種感覺——

我要被吃掉了。

我覺得我是一頭鯨魚。

我的母親——儘管她在嫁人之前並不姓“鯨”——給了我足夠的母乳喂養,肩負了養育和陪伴我的重任。她也是一頭母鯨。

在幼崽出生後全心全意地照顧它、提供食物和教導生存技能的母鯨。

不過,媽媽是我的親人,不是朋友。

而我想和鯨魚做朋友。

所以,從栃木縣來到東京、來到潛家的時候,我對潛尚保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是鯨魚嗎?”

啊,嚴格意義上來講,並不是第一句話。

再怎麼腦袋不正常,我也不可能當著潛尚保爸爸的麵說這種無厘頭的話。

這隻會讓媽媽下不來台、需要費勁解釋。

我是在自我介紹完畢、安頓了下來,被家長們安排著和潛尚保“一起去家附近轉轉、熟悉路怎麼走”的時候開口的。

領著我出門的男生比我高很多。

我猜他有一米八,但又不太確定。

我沒敢問。

萬一他是179cm呢?

出於男生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也許會謊稱自己180cm。

如果隻為了滿足我個人的好奇心,還要害他說謊,那可就不美了。

人,是一種狡詐造作、陰森叵測、喜歡說謊的動物。

撒旦附在蛇身上,以說謊引誘人犯罪。

謊言,原罪,虛偽,背叛。像寄生蟲一樣,作為毒瘤充斥在這世間。

每當有人在我麵前說謊,接下來,我的身上都不會有好事發生。

我希望,至少在潛家,我不必麵對那些。

話又說回來,說謊也是一種本能、一種自我保護的機製。

我也無法逃脫這個原罪。在媽媽麵前。

剛和我接觸、尚且不了解我的異常之處的潛尚保,當然沒理解我話裡的意思。

留著在東京才能常見的潮流發型的少年,偏濃的雙眉原本沒氣力地耷拉著,聞言,眉毛直線上揚,像兩把劍一般立在眼的上方。

正氣十足,掃去了遮蓋半邊額頭的單側劉海帶來的邪氣。

“什麼?”

父親的再婚對象帶來的孩子怪詭異的。我猜潛尚保是這麼想的。

這就是沒對上電波了。

如果是同類,不會是這個反應。

我沒說話。

沉默讓氣氛更壓抑。

“你不打算改姓嗎?”

我父親的姓氏鯨,這個漢字就是鯨魚的意思。

難怪潛尚保會突兀地提起改姓的話題。

“嗯,我要繼續當‘鯨’。”

“哦。……那挺好的。”

大概是被理解成“我要繼續姓‘鯨’”了。

模糊的日語。

我說:“我就不叫你哥哥了。”

畢竟有物種隔離這種東西存在。

就算沒有,也無法成為真正的親人的吧。我們。

被迫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罷了。

上大學就要分開的關係。

“你想當姐姐嗎?”

哎。到頭來還是得解釋。

“我想當鯨魚。不是在說姓。指動物的那個。”

*

繼妹、不,繼姐是個奇怪的人。

潛尚保直接認下了這個便宜“姐姐”。

反正他也沒什麼兄長情節。

兩人本就是同年生。

他不會稱呼對方為“姐姐”。

在學校也不會和對方多說一句話。

……本來是這麼想的。

但,來自繼母的囑托,讓他不得不和對方有所交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交到了朋友……尚保君,麻煩你,多照看下那孩子。”

繼母麵帶憂色,顯然知曉自家女兒的性格並沒那麼主流、合群。

潛尚保也由此知道繼姐對自己的母親說了謊。

她根本沒交到朋友。

第無數次,潛尚保和繼姐在走廊、樓梯、操場上對視,對方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也很正常。畢竟班級裡已經形成了人際小圈子。

等到下個學年分班,應該就好了。

潛尚保是這麼想的。

他無意乾涉他人的社交意願或現狀。

但來自繼母的關切,讓他站在說謊的邊緣。

“有見到她和彆的孩子一起走或者一起玩嗎?什麼社團也沒加入,我真的很擔心…哎。”

潛尚保含糊地應道:“有看到她和班上同學一起。”

也不算完全的假話。

三兩成群前往其他教室或者操場的時候,綴在班上同學們身後,也算是一起吧。

“那真是太好了,”繼母鬆了口氣,又小心道,“尚保君……知道那個同學的名字嗎?”

潛尚保:“……”

他怎麼知道。就連前一句都是瞎說的。

“抱歉、那孩子從來不和我說學校的事……”繼母擺出了一副內疚的神情,不知是對自己的女兒還是對繼子,“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尚保君多和我講講呢?”

……好麻煩。

潛尚保微不可察地歎氣再歎氣。

之前說的“麻煩你多照看那孩子”,原來不是場麵話啊。

但想起進入他耳中的、越來越多的關於“那個鯨同學”的傳聞,潛尚保一時沒能果斷地拒絕。

很難說戶美是個學風差的地方。

可,就算偏差值再高、再古板嚴謹,也無法杜絕校園霸淩。

轉校生、來自地方的轉校生,非常容易成為目標對象。

這種事,所有人都很清楚。

到高中了,成人的年齡,大家也不至於不成熟到使用肢體暴力,最多就是冷處理。

“不如想象中淳樸”“也沒那麼土”“性格挺差的”“為人很冷漠”“對班上什麼事都不積極”“好心邀請她一起玩還不領情”“人家根本不在乎我們的關心唄”“說起來口音還沒改過來”“有點搞笑哈哈”“聽說這人減肥上癮,一直在催吐”“哎不會吧”“上次在食堂乾嘔呢”“那難道不是懷孕嗎”……

潛尚保沒有特意去打聽,都能聽說這麼多。

愈演愈烈,甚至到了黃.謠的程度。

自認為同樣也算是陰角的潛尚保再清楚不過了——

對於陰角來說,最不友好的就是必須站在引人關注的位置了。

原本慣常的處事方式,因為被放在聚光燈下,能被解讀出格外多的意涵。

如果是按部就班正常入學,應該就不會麵對這麼多好奇與惡意了吧。

之所以會轉學、會在學年中轉學,也有自家爸爸非要在這個時間點結婚的緣故。

搞不好繼姐糟糕的高中人際關係,也有他的一份責任。

誰叫他也姓“潛”呢。

出於這層潛尚保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歸責意識,他應承了那樁麻煩差事:“雖然還不太清楚……不過、我儘量吧。”

繼母肉眼可見地高興,眼角甚至隱約閃著淚光。

……在感情充沛及其上臉程度方麵,母女倆溫差相當大啊。

要有能向繼母“報告”的話題,首先,得和繼姐說上話。

於是,潛尚保打破了二人之間以往“互相裝不認識”的默契。

“……中午,吃了什麼?”

繼母是有工作的職場女性,即便入籍潛家也沒有放棄事業、回歸家庭。故而在父親再婚後,潛尚保依舊是食堂派的,繼母的親女兒也沒有得到媽媽便當的待遇。

在短暫的午休期間也抽空找了個沒人的樹下窩著的女生,維持著縮成一團的姿勢,抱著膝,抬起頭來,定定看他。

就在潛尚保以為她要麼會問“你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知道我在這裡”,要麼乾脆不回答的時候。

“…蔬菜和米飯。”

竟然說的是這麼籠統的大類,而不是菜色。

要讓比他還沉默寡言的人完整地複述定食套餐的名字果然還是太難了嗎。

……話說回來,食堂有隻有蔬菜和米飯的套餐嗎?

“肉呢?”

“……吃了。雞肉。”似乎是覺得自己坐著、男生站著居高臨下的樣子有質問的意思,她多說了一句,“我沒有浪費。”

那應該是最基礎的炸雞塊定食了。

潛尚保莫名鬆了口氣。

什麼嘛。傳得人減肥成癮。這不是有在好好吃肉嗎。

至於催吐,空給女生的臥室沒有單獨帶洗手間,潛尚保知道對方不可能在家做過這種事,至少在他還沒入睡的時候。

“一個人吃的?”

“你不是一個人嗎?”

兩人其實在食堂也見過幾次,女生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和彆人(且不是一個人)一起吃飯的,用明知故問回複了他的明知故問。

潛尚保:“我平常和排球部的人一起。”

“這樣。”

接著又陷入了熟悉的沉默。

再拖下去就要上課了。

也不知道今天被他發現後,她改天會不會換一個地方。

到時候還得費勁找人。

想到這裡,潛尚保沒多猶豫,直接開口:“社團。”

“什麼?”

“你要不要加一個試試?”

“已經過時間了。”

是說已經過了提交入部申請的時間了。潛尚保理解對方過於簡短的話語的意思,不厭其煩:“我是說,下個學期。”

不明白他的執著源於何處,女生用力捏著自己裙子的手一僵:“……為什麼?”

“交朋友。”潛尚保敏銳的動態視力捕捉到了對方手指的動作,“你和媽媽說的是交到朋友了吧?她來問我‘朋友’的名字。”

很難融入已經成型的班級的話,就找個有共同愛好的群體加入吧。潛尚保對此頗有心得。

“先隨便編一個好了”——潛尚保已經預想過她的回複,他甚至都想過該如何應對:這樣日後肯定露餡,你最好給我個真名,我方便交代。

可他的繼姐卻說:“尚保。”

潛尚保:“…什麼?”

“不可以嗎?交到的朋友是‘潛尚保’。”

有誰規定重組家庭的假姐弟/兄妹不能成為朋友嗎——她的眼裡寫著這句話。

潛尚保很想說她此舉敷衍。

但目睹過太多次女生像株蘑菇一樣逃到樹蔭裡、躲在遠離人的角落裡的他,根本說不出稍微重一點的話。

哪有在學校完全不說話的朋友啊。

“我想和你成為朋友”——就不可以直白點嗎。

有關“在食堂乾嘔”的傳聞浮現在腦海中,潛尚保下定了決心要一探究竟:“‘潛尚保’的朋友會和他一起吃飯。”

“不止在家裡。”

“你是的話,那就從明天開始。”

潛尚保萬萬沒想到,正主沒太大抗拒就同意了。

問題最大的,反而是——

“我就不和前輩們一起了。明天中午。”

當天下午部活時間,戶美學園男子排球部訓練場館內。

赤間颯:“為什麼?”

背黑晃彥:“為什麼?”

學級差距小、心理距離天然地與一年級更近的二年級前輩問完,自成一派的三年級前輩也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練了致死量(本人自稱)發球*、正在甩手臂緩解肌肉疲勞的大將優:“哦?”

高千穗惠也剛喝完水,伸出舌舔了舔唇*:“有什麼事嗎?”

沼井和馬:“這才多久就堅持不了了嗎?你們這群沒毅力的小子*!”

赤間、背黑:你們?們?喂,我們沒惹。

潛尚保:。

戶美的主力陣容全是高年級。

好吧,換任何一所學校,都是高年級占比多。

但戶美的三年級尤其多。

大水監督看上去就是喜歡王道熱血漫那一派的,不僅憂愁現三年級畢業後隊伍會青黃不接,還把前輩對後輩的提攜、後輩的成長看得相當重要。

看重的結果,就是他從學年伊始便會時不時地過問一下球隊內隊員們在部活時間之外的交流情況。

興許是被問煩了,三年級的前輩們就開始拉著低年級的小朋友們一起吃飯了,包括潛尚保。

沼井學長說“這才多久”……其實已經半年了好嗎。現在都十月了。

潛尚保在心裡吐槽。

他倒不是為了逃避“戶美學園男子排球部高低年級親睦計劃”才向繼姐提出那種拐彎抹角的邀請的。

“不止是明天。之後,我都要和她一起。”

廣尾倖兒從劉海中露出半隻左眼來,即便潛尚保不是對手而是學弟,他也又一次快速且精準地找到了死穴:“她——是女孩子?”

潛尚保沒否認。

感覺自己好像錯怪了後輩,沼井和馬情緒調整得很快:“阿潛,你可以啊!”

先島伊澄看著學弟那波瀾不驚、不以物喜的臉,氣不打一處來:“可惡……除了優,現充又多了一個?!”

大將優手臂也不甩了:“彆拉上我。”

沒見到他露出那小人得誌、讓人聯想到隔壁音駒隊長的欠扁笑容,眾人反倒不淡定了。

“怎麼了?”

“最近4班的山架都沒來看他。”

“吵架了?”

“啊,難怪這周又回到了我們全男打飯隊的懷抱。原來是被美華醬甩了?”

“誒咦,美華醬也是你能叫的嗎?”

大將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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