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禦花園之中去,一路上安靜如許,仿佛一個人也沒有,直到行到湖邊涼亭,才見其中人影浮動,正是帝後與安定長主。颯敏快步上前,笑盈盈的說:“老主子,九殿下可來了,方才給一個榆木腦袋攔在了禦花園外麵,可費了不少唇舌才肯放進來的。”
涼亭之中,氣氛似乎有些不對勁。沈澈甫一踏上涼亭,帝後的目光便齊齊的投來,皇後自是溫和從容不必提,皇帝的目光卻很是怨恨,如同沈澈是他的仇人一般,理應被千刀萬剮的。
相反,沈澈氣定神閒,氣度清貴無華,恍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小九來了?昨兒可還玩得儘興?”安定長主目光輕輕一掃,將帝後的神情儘數收入眼中,笑容如常般波瀾不興,“我還說呢,分明是你請老婆子進宮來,怎的自己半晌不見蹤影,惹惱了老婆子,往後可再不幫你了。”
沈澈忙一揖:“讓姑祖母久等了,是小九的不是。”見皇帝臉色著實難看,心中暗自冷笑。皇後生性陰鷙且極善隱忍,更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點醒皇帝,反觀皇帝縱為天子,卻如同不曾長大的孩子,喜怒都是擺在臉上的,全然不如皇後心機深沉。
淡淡的看著皇帝,沈澈佯作關切之姿:“皇兄是遇上什麼煩難之事了?”
“與你無乾。”對於這個弟弟,皇帝隻覺礙眼無比,奈何安定長主很是喜歡他,讓皇帝打碎了牙往肚裡咽,早開始盤算待長主離京之後,要讓這弟弟無故暴斃,如此才能消減自己心頭的恨意。
“是臣弟孟浪了。”何嘗不知皇帝是對自己深恨,沈澈麵上一派恭順,實則內心對皇帝不齒已極。先帝在時共有九個兒子,除去那些夭折的,也足足有五六人之多,論才能,皇帝絕非其中出類拔萃的,若非占了個長子的名頭,得了朝中老臣的支持,現下這天子之位還指不定是誰的。
“陛下,九弟也是一片關切之意。”皇後盈盈含笑,望著沈澈的目光極是溫和,“況且九弟也是大人了,再過些日子,也能為陛下分憂了不是?”
皇帝極為不耐的橫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全然是慍怒,皇後隻做不曾見到,笑得雍容。皇帝素愛美人,皇後如今上了年歲,不比年輕之時了,自然惹得皇帝生厭,若非育有太子沈奕,加之總能為皇帝轉圜,隻怕皇帝早就鬨著要廢後了。偏生兩人在臣下前還總是夫妻情深的模樣,虛偽的姿態令人作嘔。
饒是被嗬斥,沈澈還是麵色如常,負手立在皇帝跟前,也不曾落座,低聲道:“今日臣弟請姑祖母來,是想為臣弟做個見證。”他說到這裡,目光愈發的平靜,隻向皇帝行了一禮,“臣弟自請前往隴右,還請皇兄應允。”
他聲音不大,仿佛隨時都要被風吹散一般。皇帝牢牢盯著他,目光如鷹準般鋒利:“你要去隴右?你可知道如今已然是初夏了,再過些日子,便是雨季,隴右旱情自解,你倒是會給自己找差事。”
他話中全然是譏諷,沈澈隻做沒有聽明白:“隴右道常年乾旱少雨,此次旱情何等嚴重,土地龜裂,糧食顆粒無收,即便當真到了雨季,隻怕稀少的降雨量於旱情而言也是杯水車薪。今日的旱情嚴峻,致使百姓餓死者不在少數,換言之,百姓並無存糧,由此可見,隴右道旱情並非今年一年之事,而是年年都有。正因如此,催生了百姓落草為寇,利用隴右地勢複雜占山為王。”他每說出一個字,皇帝的臉色便多了一份陰沉,死死的看著沈澈,那臉色黑如鍋底的樣子,好像但凡沈澈再說一個字,他便要跳起來,將這弟弟親手掐死一樣。
然而沈澈神色愈發的淡然,渾然無視了皇帝的臉色,反倒是微微揚起一個笑容來:“當日姑祖母向皇兄進言,給臣弟三個地方作為曆練之所。今日也是當著姑祖母,臣弟自請往隴右道去平旱情,還請皇兄應允。”
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氣,複冷笑道:“隴右道災情嚴峻,又有人落草為寇占山為王,你當真要去?”沈澈隻頷首稱是,皇帝卻沉默下來,轉頭去看安定長主:“姑祖母以為呢?”
“小九既是要去,便容他去吧,男子漢大丈夫,出門曆練也是好的。”安定長主笑得和藹可親,隻是眸子露出幾分詭詐的光芒來,那股子殺伐之意又一次露了出來,在這樣晴暖的天氣之中,讓人生生打了一個寒顫,“三個月,若是無法緩解隴右的旱情,亦或者是料理不完這些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的……依老婆子說,小九你也就不必回京了。”
隴右道何等光景,皇帝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本暗自埋怨安定長主偏心,但卻出了這樣的反轉——隴右道的情形,哪裡能是三個月之內能夠料理的?皇帝心中暗笑,沈澈負手,微微仰起臉,淡淡道:“不。”
“你不願去了?”安定長主揚了揚眉,笑容中的威壓仿佛要將人給儘數吞下去,“小九,你難道以為,大燕的親王之位是那樣好得的?”
“姑祖母誤會了。”沈澈勾了勾唇角,略顯陰鬱的眉宇間全然洋溢著從容不迫。“我隻要一個月。”
皇帝抽了口氣:“你隻要一個月?!”
“是,我隻要一個月。”沈澈微笑,成竹在胸,那自信滿滿的樣子,讓皇帝頓時生出了幾分嘲諷來——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竟以為隻靠嘴皮子便能解決麼?“若是我一個月無法解決,憑皇兄如何處置。”
皇帝大喜,但凡沈澈一月之內無法解決隴右道的事,就是將他殺了,安定長主也說不得什麼。何況一月之內無法解決,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因此,皇帝應得十分痛快:“依你就是。”
“多謝皇兄。”沈澈半個身子照在陽光之中,仿佛披上了金甲,顯得英氣非凡,他低沉的嗓音全然透著沉穩,迫視著皇帝,“隻是還請皇兄下旨,許臣弟攝隴右道軍政要務,有便宜行事之權。”
他說出的話擲地有聲,安定長主望著他,良久不曾說話。自從那人死後,她一直以為,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有如此的雄心與氣魄了。沈澈的從容不迫還有自信十足,都與那人像了十成十,這種人天生就該是上位者,應該站在這世上最高的位置,睥睨著天下蒼生。
老太太毫無聲息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