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安定長主入京以來, 皇帝對於長主一向是尊敬有加,幾乎從不敢拂逆。不想現下竟然如此的理直氣壯, 好似一隻好勇鬥狠的母雞, 氣勢提得足足的,憑的是什麼都不放在眼裡。
方才吉祥來通傳,顧貴妃心中陡然安生了起來, 隻消得安定長主在宮中坐鎮,皇帝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翻出浪子來。但轉念一想, 皇帝所謂的“鬼神命數之說”卻也不知是什麼由頭,到底不敢掉以輕心。
他分明是知道安定長主對顧柔嘉諸多偏愛, 不可能許顧柔嘉入宮,隻是他還如此理直氣壯,讓顧貴妃心中有些計較, 目光幽深的跟出去, 道:“還不知是什麼緣故呢,陛下且去禦書房迎著吧。”
皇帝冷笑道:“老九那混賬東西與她二位一道進宮來, 還能有什麼好事不成?旁的事不見出挑,給朕添堵卻是一等一的高手。”他愈發氣憤, 垂垂老矣的麵容上多了幾分懊悔, 含糊不清的說道,“一時婦人之仁,倒給自己惹來事端。早知再不看在那人的份上……”他後麵的話好似尚未出口就被吹散在了風中, 顧貴妃很是納罕, 卻也明白絕不能問出口, 否則必然惹出事來。
隻是當年,沈澈無人管照,渾然的孤家寡人,皇帝又是看在誰的份上才會放他一條生路?
縱然嘴上極為不屑,但皇帝還是不敢貿然與安定長主撕破臉,隻是吩咐吉祥說:“你去禮部通傳,令他們趕緊擬旨,擬好了就送到禦書房來,朕還不信,朕是天子,連納一個妃妾也不成了!”
皇帝到禦書房之時,已有人將安定長主、壽王妃和沈澈請到其中坐定。禦書房裡龍涎香氣味馥鬱至極,聞來心曠神怡。三人都隻是氣定神閒的吃茶。皇帝進來,免不得堆笑道:“姑祖母和叔婆怎的來了?”
他滿臉堆笑,眼角的皺紋都堆出幾層褶子了。抬眼看了他一眼,安定長主和壽王妃雙雙不說話,隻是靜靜的吹開茶末呷了一口,讚道:“這明前龍井很好。”
被這般無視,皇帝心中不免有氣,轉頭則要發作在沈澈身上,後者神情淡漠疏離,隻是分外平靜的向他施禮。皇帝本想發作,但觸及沈澈烏泱泱的眸子時,皇帝竟然渾身打了個冷顫,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僵在原地,好不尷尬。
那雙眼睛,含著無儘的威懾,其中的肅殺之意恰如刀鋒縱橫的戰場,動輒能讓人性命不保。
因為縱情聲色,皇帝的臉本來就比同齡人出老一些,現下失去全部血色的樣子更是讓人覺得蒼老到了極點,仿佛病空了的人,再給半點力量,就能摧枯拉朽一般折斷。
禦書房之中頓時靜默,安定長主再次品了一口茶,才懶洋洋的看向了皇帝,話中輕描淡寫:“今兒陛下是想依著貴妃的例子,將嘉姐兒聘入宮中為妃?”
心知安定長主和壽王妃的來意就是為了顧柔嘉的事,皇帝心中湧出薄怒,看著安定長主的目光裡全是壓抑的怒意:“是,朕上次相見,就十分喜愛顧家的小嬌客,如今她既然及笄,朕既是喜愛她,自該給她一個名分。”
他自顧自的做出情深義重的模樣,沈澈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至極,看著皇帝,眸中殺意洶湧,骨節分明的大手握指成拳,攏在袖中,好似隨時都要掌不住怒意,要將皇帝當場殺了一樣。
好容易得了顧家上下的同意,嘉嘉現下可以說是他沈澈未過門的妻子,他二人經曆了多少事才能走到今日的地步。皇帝卻斜喇裡橫了出來,妄圖以強聘入宮中為妃這種事將顧柔嘉奪去。如此奪人所愛,沈澈越想越覺得皇帝實在是該死至極,目光之中已然迸射出寒意來,緊緊的看著皇帝。
眼角的餘光輕輕觸及沈澈,安定長主心中了然,示意沈澈稍安勿躁之後,抿出一個略帶了些嘲諷的笑來:“都說天家無情,陛下可真是個情種,隻是為君者,寧肯無情也絕不要多情。”
皇帝並非全然傻子,聽得安定長主語調詭異,忙為自己剖白,道:“顧家小嬌客容色傾城,性子又嬌俏,朕很有幾分喜歡她,又怎能稱上情種二字?更不會為了美色而疏於朝政。”
安定長主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目光瞬時如鷹準般銳利,直直的看著皇帝:“不會疏於朝政當然是最好,隻是陛下也不年輕了,到底應該諸多保養。哪怕老婆子就不回京城,可陛下的風流韻事,倒是眾說紛紜,何況顧家已然出了一個貴妃,陛下此番再將嘉姐兒迎入宮中,隻怕朝臣中閒言碎語,必將外戚專權。”
被她的目光掃到,皇帝渾身都僵了,骨縫裡好似被人塞滿了冰塊,寒冷徹骨之餘,他心裡慍怒非常。他素來對安定長主尊崇有加,但老太太似乎從來不將他放在眼中,上一次出麵為沈澈力爭來親王之位,這回又為顧柔嘉的事進宮來。他對安定長主一忍再忍,卻不想老太太的手倒像是越伸越長。
他若再次退讓,豈非讓天下人看了笑話?
念及此,皇帝心中怒意沸騰,迎上安定長主的目光,咬緊了牙:“朕不過納一個妃妾,就值得姑祖母如此興師動眾前來?朕是天子,難道事無巨細都要給姑祖母報備一聲不成?朕的臉麵又往哪裡擱!”
他驟然怒吼,慌得吉祥忙不迭跪下:“陛下息怒,龍體為重。”皇帝氣得胸口不住起伏,似乎隨時都要背過氣去。安定長主的目光幽深,定定的看著皇帝,良久,她才露出一個含有威懾之意的笑容來:“是麼,陛下還知道自己的臉麵不能輕易落了。”
皇帝張口欲反駁,不覺正好對上沈澈烏泱泱的眸子,他眸子裡寒意洶湧,皇帝更為惱怒,尚不曾說話,沈澈唇角慢慢揚起,彎出一個嘲諷至極的弧度來。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皇帝暴跳如雷:“沈澈,你這豎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成!”
“皇兄什麼不好,非要學人做個情種?”沈澈不回答,迫視著皇帝,他目光之中全然是令人膽寒的威懾之意,加之彎唇輕嘲,那清華無雙的氣度似是染上了殺氣,仿佛戮仙,“這三宮六院數不勝數的美人,皇兄個個都喜歡,這樣分下來,也不知一人能分得多少。”
縱然早早就想殺了皇帝,但沈澈麵子上功夫爐火純青,鮮少與皇帝發生過爭執。現下他好不容情的尖刻譏諷,皇帝焉能不知他諷刺自己內寵頗多,心中火苗子陡然成了熊熊烈火:“反了反了!你這——”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當今聖上酷愛美人,恨不能學那曹阿瞞修建銅雀台,將天下美人網羅其中。”沈澈嗓音低沉冷冽,略微高了幾分聲音,將皇帝的話打斷,“敢問陛下,本王這話,可有半個字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