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離大概在五個時辰之後,也就是未時,日頭略偏西一點,密林裡的溫度正當舒適的時候,來到了唐桑花睡過的小岩洞。
他沿著殘餘的慘烈的氣息和痕跡,在腦中一點點回放廝殺的過程。
“已經重傷了麼。”他微微皺起眉頭,旋即舒展,“天色將晚,前麵最多再有二百裡就是野人穀,還有一線希望。如果趕不上,那就是你命該如此。也證明我不過如此而已。”
辨認了一下四周,他朝山下的方向趕去。
日頭西斜的時候,才走出密林,又趕了一個時辰的路,遠遠看見一個小村莊。
這個時候,大多數的村民都已歇下。
田野間的小陌上,有著一股泥土的芬芳,混夾著稻穀的餘香。荊州位於大夏版圖東南,氣候比之青、並州等地,還算宜人;但才開春,還不宜播種,隻開了溝渠灌溉,於是又混雜著一股植物腐爛的味道,不很臭,也不好聞。
燕離很不適應這種味道,於是加快了腳步。
莊內四寂無人聲,惟有曠野的蛇蟲蟻鼠在竊竊私語,平添了幾分鬨熱和煙塵味道。不過,還有幾戶是點著燈的。燕離敲響了其中一戶人家,開門的是一個頭發花白,古稀年紀的老者,驚疑地問:“您是?”
燕離微微一笑:“在下燕離,一個過路的旅人,錯過了宿頭,想在老丈家中借住一晚,不知方不方便。”
“這……”老者有些遲疑。
“當然,這是一點小小的心意。”燕離取出一錠銀子,約有二十兩重,遞給過去。
老者這才釋疑,請了進去。肯用二十兩借住民宿的,還不至於害他們性命,更不會是山間野嶺的小蟊賊。
“老婆子,來客人了,鍋裡還有一點熱水,你舀來,給客人燙腳。——客人,您坐。這走南闖北,靠的就是一雙腳,熱水一燙,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保管不耽誤您趕路。”老者請燕離在食桌旁坐了。
屋內結構簡單,客堂便是飯廳,左邊是雜物兼夥房,右邊便是臥房,分對門兩間,隻用簾子遮著,燕離注意到其中一張簾已沾了些灰塵,可見很久沒人住過了。
“多謝老丈。”
“您客氣。”老者這才完全的放下心來,忽然一拍腦門,“對了,您用過飯了麼?不介意的話,這裡還有一些……”
“不用的,燙燙腳就好了。”燕離擺了擺手。
“熱水來了。”一個老婆婆從夥房裡端著盆水出來,放在燕離的腳邊,“客人是做什麼的哩?看著麵相好年輕,這是要到哪去哩?”
“受人之托,去邊寨辦點事。”燕離脫去了靴襪,把腳浸入水中,水溫不很熱,但很舒服。
“要去邊寨哩?千萬不行哩,那可危險哩,咱家兒子去了就再沒回來哩。”老婆婆說著,眼眶頓時就紅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老者滿臉怒容,斥道:“客人麵前,你瞎說什麼!”
“沒關係的。”燕離指了指那很久沒人住過的房間,“您們家兒子莫非被征了兵?看樣子很有些年頭了。”
“十年了。”老者長歎一聲,“今上一聲令下,咱們荊州的老百姓,有錢的捐錢,有糧的捐糧,兩樣都沒有的,就隻好捐人。”
蠻荒二族正是那時發動戰爭,至今已有十多年。
老婆婆抹著淚說:“頭幾年還能收到信哩,後來就斷哩,村裡一同去的張娃子,回來告訴說戰死哩,被那挨千刀的荒人分了屍哩……”
近十年以來,在緊靠正麵戰場的荊、部、元三州裡,常有村落慘遭荒人屠殺,烹煮而食之事,更是屢見不鮮。
說到兒子,老婆婆真個沒完沒了:“撫恤金,到現在都還沒著落哩!”
“還有這種事?”燕離吃了一驚。
“客人快彆聽她胡說!”老者瞪了她一眼,“婦道人家懂什麼!今上第二年便頒布法令,凡戰死沙場的,其父母子女終身免賦,可不比一錘子買賣的撫恤金更豐厚麼?”
老婆婆氣憤地說:“咱家就一個兒子哩,死了才免,有啥用哩。每年收回咱家的穀子,不到原先三成哩!”
不到原先三成,那還不如不免賦的時候。
燕離卻明白裡麵的差異。原因當然出在他們家唯一的壯丁上麵,壯丁不在了,雖然免了賦,可田地裡的活也沒人乾了,隻能請彆人幫著,最終的收成,還不是乾活的人說了算?
不過,燕離卻更明白,他們家隻是獨特的例子,切實受到好處的,卻有千萬家。
這道法令是在姬天聖登基後的第二年頒布的,那時候她才七歲。
但是,更讓燕離感到震撼的是,老者看似是個普通的山民,卻能說出“法令”這等詞彙。這是因為,姬天聖有意識地將“法令”傳達到民間,使每個平民都能懂法而利用法,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儘管死了兒子,儘管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老者還是十分的愛戴和維護姬天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