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百無一用是天子
“這葡萄酒的後勁真是大,喝的時候沒感覺。”
夜深了,沙州老宅的臥房裡,方重勇一邊眯著眼睛看西域地圖,一邊對身旁端茶倒水的阿娜耶抱怨道。
這小宅院是當年方有德小時候住過的,如今都算是沙州的“名人故居”了。方重勇婉言謝絕了沙州刺史王懷亮的邀請,執意住到這間條件相當簡陋的宅院裡,體會著當年方有德驟然從唐末五代回魂到盛唐時的心境。
為了自省,方有德特意給自己起了個表字叫“全忠”,足見對滅唐的朱溫怨念之深!
“阿郎在想什麼呢,一臉沉重的樣子。當年吐蕃人圍沙州也沒這樣吧?”
阿娜耶用粗糙帶老繭的小手撫摸著方重勇的麵龐,一臉關切的詢問道。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不提也罷。”
方重勇歎了口氣說道,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聊下去。
如今邊鎮兵力過多,耗費財政過大的問題,已經在朝廷內引起熱議,感覺好像問題都是邊鎮地區帶來的,裁軍的議題隻怕會被提上日程。
但以方重勇所知的,起碼在天寶年間,大唐的邊鎮,包括安祿山所控製的河北北部邊緣,都是朝廷政策執行較好,民生治理較好的地方。
身體內糖多了看似問題不大,實則引起部分機能失調,得糖尿病的人都是死於並發症,而非糖尿病本身。
用最簡單的邏輯去反推,如果安祿山治下真的民不聊生,那他要“清君側”的時候,隻怕早就被當地人綁起來送長安了,還造個毛的反啊!
官場漸漸腐化,無能之輩比比皆是,不正是如此麼?”
聽到這番話,阿娜耶不僅沒有皺眉,反而哈哈大笑。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不容易才收斂笑容反問道:
“阿郎,妾身可是一直都陪在你身邊的,好多年了。
“看來不教訓教訓你真的不行了。”
等一切準備就緒,他在紙上寫道:艱難的年代造就勇者。
頭痛不能隻醫頭,腳痛也不能隻醫腳。
方重勇沒說話,隻是在紙上寫道:弱者重返艱難的年代。
方重勇又在紙上寫下:安逸的年代產生弱者。
阿娜耶微微點頭,她雖然對這些不太懂,但感覺方重勇現在好厲害的樣子,充滿了男人雄健又睿智的魅力。
將“非軍事區”軍事化,可不就是變相鎮壓了可能爆發的民亂麼?軍事格局的轉變,一直都與經濟基礎和政治生態密切相關!
類似情況,跟糖尿病的殺人原因一樣。
一個人力所不能及,卻又頭腦清醒,是一件很困苦的事情。
“發什麼脾氣嘛,我是在心憂國事。”
方重勇讓阿娜耶坐在自己腿上說話。
如今長安權貴愛俊俏美少年,好文惡武,沉迷享樂。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所謂優勝劣汰,不過如此。”
“這就是大唐立國之時,太宗皇帝橫掃天下,甚至敢於殺兄奪位,不勇敢,不能吃苦,就會死。
簡而言之,大唐將要麵臨的驚濤駭浪,全都在滿朝文武視野所見的水麵下,沒有誰真正看到問題在哪裡!既然連問題在哪都不知道,就更彆提對症下藥了,未來大亂是必然,誰也擋不住,想這些都是沒用的。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阿娜耶知道大唐的詩句,多半都是四句八句十六句之類的,四句至少為一個段落。
“太宗開創貞觀之治,高宗武後雖有爭議,但大唐國力總體向上,國家興旺繁榮,社會安定,這個沒有問題,對吧?”
“何求何求?
你不就是眼巴巴望著那些又騷又媚的胡姬嘛!
方重勇讓阿娜耶跪坐在自己身旁,在桌案上鋪開大紙,讓對方幫忙磨墨。
這三個地方,在安史之亂後,形成了以宣武鎮為首的防禦型藩鎮群,以魏博為首的河朔三鎮,以及關中神策軍藩鎮化以後的“宦官藩鎮群”。
“唉,其實你也用不著這樣哄著我。男人嘛,都是那樣的,妾身也知道。
方重勇忍不住再次歎息說道。
方重勇的眼神很是認真,阿娜耶被他的氣勢所震懾,隻得輕輕點頭,不再去想那些男歡女愛的事情。
阿娜耶狠狠的拍了一下方重勇的肩膀,扭頭就走,卻又被對方死死拽住胳膊。
這種事情,彆說阿娜耶隻是個懂醫術的年輕女子了。就算她在朝中為官,方重勇把自己的憂慮說出來,估計對方也隻會以為這是在危言聳聽。
阿郎前一刻還在心憂國事,這一刻手就伸到妾身衣服裡麵了。”
接著,方重勇繼續在紙上寫道:勇者創造安逸的年代。
我不管你了,你愛找誰找誰!”
但那也是遲早的事情了。
將來要怎麼收拾局麵,要如何在亂世中生存,才是方重勇現在思考的問題。
我所慮者,便是這個。”
“可是,美好的年代,會讓人變得軟弱。
“是不是還有一句?”
阿娜耶眼神幽怨的瞪了方重勇一眼抱怨道。
“現在的大唐,大概就在這第三句和第四句中間。第三句已經完成,第四句尚未開始。
說到底,大唐的終極矛盾,還是人多地少,養不活那麼多的人口所致,這才是問題的核心。
真正出問題的,反而是唐庭直接統治的“非軍事區”。包括但不限於以洛陽為核心的河南,以貝州、博州、魏州為核心的河北南部地區,以長安為核心的關中!
這些地方民生負擔極為沉重,百姓對朝廷怨氣極大,又都是人口極為稠密的地區。
未來如何不知道,但起碼你爽過了不是麼?節度使女兒與你為妻,伱還想如何?
妾身不也一樣麼,沒遇到阿郎的話,現在妾身還不是白天在地裡乾活累死,晚上還要被人玩得死去活來。
現在這種生活,過去妾身是想都不敢去想的。
將來阿郎的子嗣們都年長了,要爭家產,各種破事少不了。妾身到時候年老色衰,也伺候不動阿郎了,到時候要如何自處?這些難道不煩心?
可是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呢?
隻要妾身現在過得好,過得舒坦不就好了?
反正天下大亂的時候,倒黴的又不是我一個,大不了一起苦熬。
妾身就算當個農婦,要是能看到帝王皇子的妃嬪,淪落為青樓妓館的粉頭陪人睡覺,那我心裡也舒服啊。
幸福都是跟彆人比較出來的。就算運氣不好要死,難道死的就隻有我一個?那麼多人陪我一起死,怎麼也夠本了,妾身現在又有什麼好憂慮的?”
聽到這話,方重勇一愣,這才想起阿娜耶是在涼州本地長大的。她從小就四處采藥,在醫館裡乾活,一身的邊鎮彪悍習氣,壓根就不是長安那些嬌滴滴貴婦們的思維。
與其說她想自己過得好,倒不如說看到彆人過得差,她心裡更舒坦些。反正又不是沒吃過苦的,那時候也沒覺得苦啊!
“真是怕了你了。”
方重勇哀歎了一句,其實阿娜耶的想法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大唐普通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