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開泛黃的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映入眼簾的是,是一個家徒四壁的家。房間裡能稱得上家具的東西,除了一張隻供單人安寢的小床,隻有一麵從村裡垃圾堆裡撿來的桌子,上麵還堆著不少東西,也是從同一個地方撿來的。
我叫阿醜,以撿拾垃圾為生。我每天早晚去一次村口的廢品回收站挑選同村不要的東西,從裡麵翻找損壞的機械設備和電子產品,把它們修好,或者拆卸出裡麵的金屬製品,把這些物什定期送到山下鎮子販賣,換取生活費。
我帶上遮陽的鬥笠推門出去。但今天,我沒有如往常一樣去村口的回收站,而是去後麵的院子裡。
因為某一個對我來說,特彆的日子就要來了。
院子裡麵堆著我最近一個月的收獲,我把它們整理好,堆到我自製的手推車上。我稍一用力,手推車的木輪轉動,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載著大捆大捆的物什離開我家的院子。
我的家是村子西北角的一間瓦房,據說以前住的人是一個單身的老瓦匠,後來得了一場病死了,這間房子沒有人要,於是就借給像我這樣的人暫居。
我推著車,沿著村子的主乾道往入口走去。
沿途的村民看到我,紛紛避讓,尤其是帶孩子的婦女,她們慌慌張張地拉著自己的孩子遠遠逃開,就好像是我身上散發某種致命的傳染病。
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的原因,因為我很醜。
我的五官和正常人不一樣,比如說,我的嘴咧特彆大,眼睛的顏色是紅的,耳朵也長在和普通人不一樣的位置上。最古怪的是,我的皮膚呈現一種不正常的白色,這讓我討厭陽光,喜歡黑夜,白天出門的時候,必須戴著遮陽的鬥笠,走在影子裡,才不會被灼傷。
據鎮子裡的醫生說,我患有一種非常罕見的先天畸形,這是種基因缺陷,從娘胎裡帶來,沒得治。這種基因缺陷導致我患有嚴重的白化病,我畸形的五官,也是這種先天畸形的結果。
(作者注:白化病,一種黑色素合成障礙導致的遺傳性白斑病,患者視網膜無色素,虹膜和瞳孔呈現淡粉色,怕光,體毛均呈白色。白化病屬於遺傳性疾病,染色體隱性遺傳,常發生於近親結婚的人群中)
我想,可能正是這樣的原因,我的爸爸媽媽才會把我遺棄在村子裡,讓我自生自滅。
“快看!是阿醜!”幾個在村子裡玩耍的少年看到了我,他們身邊沒有大人,所以不太顧忌。
“阿醜的頭,像皮球,一腳踢到村門頭。”
“阿醜的臉,最可憐,遠看像是狗大便。”
“阿醜的白,比鬼白,妖怪不從娘胎裡來。”
這些半大的孩子遠遠看著我,手舞足蹈蹦蹦跳跳,一邊念著他們自己編出來的順口溜,一邊對我比劃著鬼臉。
“看我不揍死你們!”我作勢向前猛衝了幾步,少年們嚇得一哄而散。
換做平時,我可能還要多追出去幾步,最好能逮住其中的某個,給他點苦頭吃,不過今天還是算了,我去鎮裡還有要緊的事情。
以前第一次聽少年們念出順口溜的時候,我還有點傷心,覺得大人們討厭我長得醜就也罷了,如果孩子們討厭我,大概是因為我真的令人討厭。
不過後來隨著我了解的事情越來越,我逐漸知道,村民們厭惡我,除了因為我的外貌畸形,還和村子裡的傳說有關。
我所在的村子叫白見村,這是一座為了供奉神社而聚集的村落。居住在村中的人大都和神社有直接或間接的聯係,要麼是神官們的家眷,要麼是侍奉神官的佃農或仆從的後代。
如果把前者比作貴族,那麼後者就是平民。不過村子不大,隨著時代通婚,村民們大多沾親帶故,祖上是神官或者仆從的區分也逐漸淡了。
這些和我沒什麼關係,但是,神社中世代供奉的神主卻與我有關。
據傳,那是一位來自異次元的大妖,殘酷而暴虐,曾經在月見山附近興風作浪,吞吃人畜無數。後來,這位作孽的妖魔遭遇了初代的宮司,初代的宮司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她成功將其降服。妖魔也在宮司的教導下洗心革麵,誠心實意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贖罪,幫助宮司封堵了通往異次元的入口,同時也答應庇護神社周邊的土地。
於是,大妖就變成了被供奉的神明。
我沒有見過這位神明,但據見過它的人說,這位神明和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有人說,我是被神詛咒而誕生的鬼,又有人說,神想要逃出封印,我就是被它選中的載體。
神的載體麼?神的詛咒麼?人們在供奉神的同時,也會對它如此恐懼麼?
我想,其實那位白色的神明根本不是什麼神,它從來都是一隻鬼。
人們以供奉的名義將它鎮壓在神社裡,以注連繩和玉恒為封印,把它牢牢鎖在神像中,在神龕前點燃熏製的香爐,在兩側擺放雕刻精美的人偶,在神社的周圍種上神樹……就像用鎖鏈困住一隻獅子。
千年以降,因為這隻妖魔,羅舍人隻要往山上一躲,就能躲避賦稅和徭役,諸侯的官吏也徒之奈何。這樣,月見山的居民才能安然渡過紛爭而動亂的曆史。
但人們也畏懼它。他們擔心有一天當神社的牢籠腐朽,這隻受困千年的妖魔從束縛中解脫出來,它將高唱著血腥的聖歌,向當年困住它的神官的後代索取他們應該支付的報酬。
所以當他們每次見到我時,就會想起那隻受困的妖魔,世代相傳的恐懼從心底裡浮起。
不過這種想法真的有些可笑,就算我長得和它有點像,那又怎麼樣?
也許我是一隻鬼,生下我的人為我的存在而蒙羞,她把我丟棄在村舍的門口,害怕得逃之夭夭。我承載著恥辱和困頓長大,並注定要繼續承載這份恥辱和困頓,我必須獨自行走在建築的陰影和眾人目光的縫隙裡,躲避陽光和人煙,否則就會被那些滾熱的東西灼傷。
但我也是一隻無害的鬼,我沒有它的力量,當然也不會有它的暴虐。
村民們對我的厭惡我全盤接受,但他們對我的畏懼卻是杞人憂天。
這樣想著,我走到村口的時候,向一個阿婆輕輕打了一個招呼,她也向我微微點頭致意。
老阿婆叫錢婆婆,她是這個村子中唯二對我好的人。她經常會給我帶吃的,雖然隻是剩菜,但味道卻很不錯。還有一次我生了重病,快要病死了,也是她帶給我藥。所以,我以前曾懷疑過,是不是她就是我的媽媽,因為我長得醜,把我遺棄了,但還是心懷愧疚,所以才對我這麼好。
錢婆婆有一個兒子,誌男。誌男很粗魯,還對小憐有非分之想,夏天乘涼的時候,我偷聽到他和同村的其他男子一起傳小憐的閒話,為了這事,我狠狠揍過他一次。
當時他帶著另外兩個年輕男子跟我對打,不過我不怕,因為我雖然身體畸形,但是力氣卻很大,我一個打他們三個,他們也打不過我。
不過也是因為這事,錢婆婆再也沒有給我帶過飯。大概是因為記恨我打傷了他的兒子。也是因為這件事,我再也沒有把她當成過媽媽,因為她已經有一個親生兒子了。
對了,小憐是這裡除了錢婆婆之外,另一個對我好的人。
我今天帶著貨物去鎮子,就是為了給小憐帶一件禮物,因為馬上3月17號就要到了,這一天,是小憐的生日。
我和小憐的相逢是在一個破房子裡。
那時候我的脾氣沒有現在這麼好,村裡的孩子說我是沒娘養的野狗,我很難過,就和他們打了一架。他們人多,十幾個人打我一個,但我生氣了,和他們死打。
有好幾個孩子被我打傷了,但他們有大人出頭,那時候我還小,力氣沒有現在這麼大,我打不過大人,隻好躲在村邊堆柴火的破房子裡,連續好幾天都不出來。孩子們找不到我,為孩子出頭的大人也找不到我。
但我也沒占到便宜,我的腿斷了,臉上和手上的肉也被抓爛了,傷口很深,不斷往外冒血。
我想我就要死了,我終於要死了,我終於不用再躲著人,也不用躲著太陽,不用一直活在彆人看不見的影子裡。
這時候,空屋的大門被人推開了,一個小女孩走了進來,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對我說,哇,你怎麼渾身都是血?
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兒,她有一頭亞麻色的頭發,被剪裁成工整的姬發式,平直的流海擋住額頭,兩側的頭發很自然地搭在白皙的雙頰邊。那時候她的雙頰還是圓鼓鼓的,像是一隻粉雕玉琢的兔子。
她說,你怎麼了?你為什麼一個人躺在這裡?
我說,我和人打了一架,馬上就要死了。
她稍微走近了一點,看了看我身上的傷口,對我說,那你們打得可真狠,不過你彆怕,我馬上就去喊人來幫你。
我說,你彆出去喊人,你喊來的人隻會打我。
她想了想,說,她學過一些處理外傷的辦法,可以自己幫我。說完,她轉過身,推開空屋的門,蹦蹦跳跳就消失不見了。
我當時很想叫住她,因為我沒指望她能幫到我,我也沒那麼想活下去,我隻是不想死得那麼孤單,我想死的時候,旁邊有人能看著我,陪我說說話。
但很快,她就從外麵回來了,手裡居然還帶著毛巾、臉盆和藥箱。
她把毛巾浸泡在鹽水裡,幫我把傷口上的血痂和泥灰清洗掉。她清洗完傷口之後,把藥塗在棉布上,再用棉布纏在上麵。
做完這一切,她問我,你疼麼?我搖了搖頭,說我不疼。她說你騙人,帶鹽的水碰到傷口應該會很疼。
我真的沒有感覺到疼,我覺得很溫暖,她手心的溫度比太陽還要溫暖。
她看著我,說,既然你不疼,那你為什麼要哭。
我摸了摸眼角,從眼角流出來的是一種溫熱的液體,我用手指蘸著放到嘴裡嘗了一下,是鹹的,味道像是血,不過顏色卻不是紅的。
這就是哭麼?什麼是哭?我為什麼要哭?為什麼世界上會有一種液體,是從身體裡淌出來,卻不會讓人感覺到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