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不害怕我麼。
她說,我為什麼要害怕你。
我說,因為我長得很醜。我忽然就低下了頭,這是我第一次因為自己的長相而羞愧,彆人說我醜我從來不在乎,但唯獨這一刻我感覺到了慌亂,我低下頭,是因為不想讓她看到我醜陋的臉。
她說,我叫憐子,你可以叫我小憐,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沒有名字。
小憐說,你沒有名字,那彆人怎麼稱呼你呢。
我說,他們叫我怪胎、那家夥,還有喂。
小憐說,每個人都該有個名字。她看著我,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你既然這麼醜,那麼你就叫阿醜吧。
從此之後,我的名字就叫作阿醜。
小憐說,阿醜,你不要老是和彆人打架。
我說,可是每次都是彆人來惹我的。
那時候我脾氣不好,要是有人敢惹我,我就衝上去狠揍他們。我的力氣很大,單對單沒人打得過我。這一次,也是因為他們糾結了好幾個人,朝我遠遠的丟石頭,以為這樣我就不敢動手了。
小憐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阿醜,你這樣會交不到朋友的。
我搖了搖頭,說,我不會有朋友的,因為我是一個鬼,鬼不會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小憐說,你不是鬼,你是人,人都需要朋友。
她想了想,說,這樣吧,你要是以後不再打架,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我的脾氣很暴躁,喜歡把惹我的人狠狠揍倒,看著他們被地上的石頭磕破,血流如注的樣子,這樣會讓我痛快。但為了小憐,我願意收斂自己的暴脾氣,就算彆人惹我,我也不去揍他們。
但我並沒有交到其他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就是小憐。小憐卻有很多朋友,她長得很好看,心腸也很好,村裡的每個人都喜歡她,村裡的年輕一代都願意和她交朋友。
可我不喜歡小憐的朋友們,因為當他們和小憐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沒法跟我在一起了。這些人有的時候,也會在小憐麵前說我的壞話,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小憐會故意避開他們,在太陽落山之後獨自找我。
她知道我白天不方便出門,所以會在夜晚降臨之後,把白天攢夠的所有她覺得有意思的事情都說給我聽。
鄰居養的狗狗又下崽了、隔壁家五郎大叔的兒子白天在麥田裡追抓兔子,結果把腿崴了、小隆和小勝比賽爬樹,結果爬到一半,兩個人都從樹上掉下來了、雪子喜歡國治,但國治喜歡嘉美……
她說著說著,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聲音清脆得像是黃鶯的啼聲。
這讓我知道了她心裡藏的很多小秘密。比如她討厭誰、喜歡誰,誰家的大人很勢利,誰家的孩子很臭屁。
小憐在彆人麵前是莊重溫婉的後備巫女,唯獨在我麵前是一個有點焉兒壞的女孩。她會把藏在心裡很深的小秘密都說給我聽,可能是因為覺得我隻有她一個朋友,所以不會把她的小秘密告訴彆人。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棵不會說話的大樹,在田野邊孤獨的生長,忽然有一天這棵樹上來了一隻鳥兒。鳥兒每天會飛走,但一定會在傍晚的時候回來,把她聽到的故事編成歌,唱給這棵孤獨的大樹聽。
作為一棵樹,我沒什麼想要的,我隻想守著我的鳥兒,讓她一天天唱歌給我聽。
時光荏苒,小憐一天天長大了,長成了村裡最美的女孩。
作為上一任巫女的女兒,她注定要繼承神社裡巫女的職責。每天早上,她會去神社裡進習,那也是在白天我最期待的一刻。
當小憐身穿緋絝腳踩木屐,緩緩走上神社的石階。我躲在神社外的磚牆後麵,偷看她的背影。那一刻,她亞麻色的頭發被風吹得揚起,陽光透過發絲的縫隙,會有金砂般的顏色閃動,如同金縷,就像入秋時麥田裡起伏著金黃的浪濤。
就因為這一幕,我連會灼痛我的陽光也不那麼討厭了。
村裡的其他男孩也會偷看小憐,他們把她叫作白鹿女,因為她皮膚白皙、四肢修長、身段窈窕,眼神純潔溫順,就像是一隻純白的鹿。
他們一邊偷看,一邊交流對白鹿胴體的幻想,發出那種青春期的男孩特有的猥褻的低笑。我很討厭那種笑,恨不得撕爛他們的嘴。
其中我最討厭誌男,他老是用那種令人厭惡的眼神看小憐,因為這事,我才狠揍了他。
也因為這事,小憐好幾天沒有來找我,因為我答應過她不去打架。但我不後悔,有人惹我,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他們不能去惹小憐。小憐是停在我枝頭上的鳥兒,我的枝頭上隻有這一隻鳥兒,誰敢動我的鳥兒,我就跟誰玩命。
我離開村子,沿著棧道去了山下的月見鎮。清完了手上的貨,我來到鎮上的商業街。因為月亮節就要到了,鎮子裡來了很多外地的遊客,這條街上的商鋪都開了,商鋪琳琅滿目,顯得很熱鬨。
不過我不太喜歡這份熱鬨。
“喂,媽媽,你看那個人!他長得好怪啊!”
我斜眼瞥過去,說話的是一個拿著氣球的孩子,年紀看上去七八歲,正在跟自己的母親說話。
年輕的母親也看到了我的臉,她微微愣了一下,“人家可能是特型演員,在臉上塗了彩妝。你看他多像皮可西啊,你不是最喜歡皮可西麼?”
“咦,皮可西圓嘟嘟的多可愛,才不像這個人,這個人醜死了,像個怪物。”
“小賢,彆這麼說人家,這多不禮貌啊。”年輕的母親說。
她看了看我,有點猶豫,不知道是不是要讓自己的孩子道歉。不過最終還是放棄了,遠遠走掉了,可能她心底也認同自己兒子的看法,隻是出於禮節,不會這麼說出來。
我拉了拉遮陽的帽簷,豎了束外套的領子,儘量不讓他們看到我的臉。
我走到一家賣玩具店的鋪子前,指著櫃子裡的毛絨公仔說:“我要這一件。”
“好嘞!全棉的等比例皮可西公仔,一共是2899。客人您可真有眼光,這是我們鎮子周圍最出名的精靈,好多遊客慕名而來,就是為了在月亮節這一天看到皮皮沐浴在月光下,進化為皮可西的景象。”
我剛想掏出電子手環付錢,聽到價格手僵了一下,指了指旁邊稍微小號一點的,“這隻太大了,那隻呢?”
店員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哦,那隻是縮放過的,隻要1899。”
“好的,就要那隻1899的。”
“我們店裡還有很多紀念品,客人您要不要看看?”店員不太甘心,嘗試推銷他家的其他商品。
“不用了,幫我包好。”
“好吧。”見我無動於衷,店員的態度稍微變得冷淡了一點。
我付了錢,這筆錢也許對彆人不算很多,但對我來說卻是一筆巨款,是我辛苦了一個月,一個子一個子攢下來的。為了攢這筆錢,我已經一個月沒有吃肉了。
不過看著被店員包好的皮可西公仔,我覺得一切都值得。
我選了皮可西公仔作為小憐16歲的生日禮物,是因為小憐也說皮可西有點像我,因為我和它的皮膚都是白色的,耳朵也是尖尖的。
我想象這隻皮可西就是我的化身,當我不在小憐身邊的時候,由它替我守護小憐。她難過或者歡喜的時候,能夠抱著這隻白色的玩偶傾吐自己心底的秘密。每個夜晚,月光透過窗沿照在地上,皮可西靜靜地立在床頭,守著小憐安然入睡。
這麼想著,我邁開步子向村裡走去,心裡微微有一分暖意,好像裡麵也藏著一隻小小的皮可西,那隻小東西忍不住雀躍起來。
回到村子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了。我躲在距離一間民居的牆後,望著鳥居。
神社的神官在白天開設了一些課程,講授自古流傳的宗教知識。講授的對象除了村子裡的少年男女,還有一些從外來的人,他們是住在山下鎮子上的年輕人,父母如果對傳統儀式感興趣,就會送孩子來這裡進修。
小憐當然也不例外,而且她被寄予厚望,會成為下一任巫女。
竹林後麵響起悠長的鐘聲,這代表神社終於放課了。很快,參道上響起了木屐踏地的聲音,進修的少年男女們結伴離開神社。
我望著鳥居的方向,抱著剛買的皮可西玩偶,焦急等待小憐,期待她收到我買給她的東西時露出的笑臉。
終於,一個白衣緋袴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野裡,但我愣住了。
她正和另一個男孩並排走在一起,他應該是從山下的鎮子上來的。那個男孩高高瘦瘦,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穿著得體的運動衫和牛仔褲。
小憐牽著男孩的手慢慢悠悠地走下石台階,臉上帶著歡喜。他們走到鳥居下麵,小憐把臉湊過去,湊得很近,男孩把頭貼在她的耳邊說了什麼話,小憐抿著嘴咯咯地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一道月牙。
我看到她耳邊亞麻色的鬢發被晚風吹動得搖擺,露出下麵紅透的耳根。我從沒有見過小憐露出這樣的表情,原來小憐還有這麼多事是我不知道的。
此刻,太陽落山,鋪天蓋地的黑暗席卷而來,我忽然感到一股遲來已久的疼痛,某些曾經愈合的傷口正在無聲地開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