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惡靈陷入對峙,雙方誰都說服不了誰。
時間到了6點整,牆上掛著的吊鐘發出清脆的“滴答”聲。
終於,對小憐的關切壓倒了對案發的擔憂,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石頭藏進床底下的箱子裡,然後推門而出。
日漸西斜,像是天空裂開了巨大的傷口,雲層被血染紅了。時間接近傍晚,陽光的威力減弱,不再能灼傷我的皮膚,但又能提供足夠的照明,這個時間段非常適合我行動。
我走進村子,天還沒黑,但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我心裡咯噔一聲,知道出事了。我趕緊加快腳步,來到小憐的住處。
猶豫了一下,我扣響了門:“小憐,小憐,你在麼!”
沒有任何回應。
“你瞧,她已經跟那個叫邦彥的人走了,甚至沒有跟你告彆。”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我回頭看去,愕然地發現說話的居然是那個白發紅瞳的怪物,他不但從鏡子裡鑽出來了,甚至能跟著我一起行動。
“滾開!你快滾!彆跟著我!”我嚇得落荒而逃。
我沿著村裡的道路一路狂奔,像是隻被人追著打的野狗,如果被人看見的話,大概會以為我被嚇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可能是這隻可怖可恨的怪物,但也有可能是某個我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站在神社前,距離村裡負責接待外人客居的房子不遠。
我轉頭張望,看到那隻惡靈現在就站在那棟房子下麵,正抬頭看向二樓的某個窗戶。可能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緩緩回過頭,微笑著看向我,對我比了一個口型,似乎在對我發出挑戰。
邦彥是外來人,他現在就住在這裡。
我不太想接受這個挑戰,我害怕麵對某些事情,害怕得想要逃跑。但我彆無選擇,因為我更害怕假如此刻我逃跑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小憐了。
所以我隻能硬著頭皮走進去。
客居並不大,房間有限,我站在玄關向裡張望,發現裡麵居然有兩撥人互相對峙。七八個客人臉色鐵青地坐在沙發上,而他們對麵,站著幾個持械的村民,他們手中握著驅狼的鋼叉,以看守野獸的姿態看守著客人們。
聽到我的腳步聲,持械的村民回頭看向玄關的方向,我看到他們的臉色比客人還要陰沉。
“阿醜?你來這裡做什麼?”其中一個壯碩的中年男人說。
我認得他,他叫昭一郎,是巡邏隊的一員,負責驅趕村子附近的野生寶可夢。現在他出現在這裡,手裡還帶著武器,說明確實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我的心跳忍不住變快了一點。
如果放在往常,我並不會怕他,因為他一對一的情況下,肯定打不過我。但現在我心裡有鬼,氣勢上便弱了,“我……我來找小憐,你們看到她了麼?”
昭一郎猛地看向我,眼中閃過驚疑:“你到這裡找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的心跳變得更快了:“我去過她家了,但是沒找到。我想找人問問,但路上沒人,逛著逛著,就到這裡了。對了,為什麼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昭一郎眯著眼睛:“你要找憐子小姐,不是應該去神社麼?”
我的手指忍不住抖了一下,但我把緊張壓下去:“神社又不歡迎我,我為什麼要進去?”
我的情況他們都清楚,昭一郎點了點頭,語氣變得衝和了一點,但眼睛中的驚疑並沒有散去,“你找憐子小姐,是什麼目的?”
我張了張嘴,有點卡殼。
昭一郎往前走了一步,還要再問,這時,旁邊的一個年輕人發出一聲輕微的嗤笑:“還能是什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唄。”
年輕人叫阿聰,跟著誌男他們廝混在一起,也傳過小憐的閒話。他附耳在昭一郎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嘿,我當是什麼事呢。”昭一郎看向我,眼中的驚疑終於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屑,“阿醜,你雖然醜,但也是村裡的一員,如果知道些什麼,要提前告知我們,不能隱瞞,特彆是憐子小姐的事,知道麼。”
他隨口說道:“這次如果不是雪子提前通知,事情就大了。”
雪子是小憐的一個朋友,和她一起在神社裡學習巫女的傳承。我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和小憐有關的事,但直覺告訴我,這不是一件好事。
阿聰看出了我的疑惑,他不懷好意的解釋道:“憐子小姐上了一個外鄉男子的當,想和他離開村子,還偷了神社裡的一件重要的東西。如果不是雪子向宮司告發,讓我們堵住他們,憐子小姐丟了也就罷了,那件重要的東西如果丟了,導致神社的傳承中斷,那才是完了。”
“不過,那個男子確實長得英俊,也難怪差點把憐子小姐騙到手。”阿聰看向我,語氣嘲弄:“也許,已經被他得手了。”
阿聰就是這樣,說話很鹹濕,更鹹濕的話也不是沒說過,因為這個,我才揍了他。他現在說這些,應該是想激怒我。
我下意識轉頭看向旁邊,那個惡靈就靠在玄關的牆上。他跟我進來以後,就一直站在那裡,奇怪的是,這裡的人似乎都看不到他,除了我。
我本來以為他的臉上會露出惡毒的嘲諷,或者憤怒地咆哮起來,但他沒有。他就這樣默默看著我,滿臉的無所謂。
“他們……他們現在在哪裡?”我強行讓自己保持平靜,但就連我自己都感覺這聲音聽起來是如此的艱澀,就像是一塊黑色的煤摩擦著另一塊黑色的煤。
我想這裡的人應該都聽出了我聲音的異常,不過他們並不在意。
“哦,現在他們正被關在神社裡,宮司親自在處理這件事。”昭一郎淡淡地說。
我一步步後退,從玄關退了出去。
太陽沉得更深了,天空就像是兩方軍隊彼此搏殺的戰場,黑色的軍隊快要鎖定勝局了,他們把紅色的軍隊驅逐到了懸崖的邊緣,隻剩下最後一推,整個世界就將徹底陷入他們的掌控。紅色的軍隊還在垂死掙紮,但根本無力回天,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少,被飛快的蠶食,很快就要消失殆儘。
我忽然想,也許世界終將被黑暗吞沒,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勞的,就像是地平線上的那一片紅霞,消失隻是時間問題,也許需要幾十分鐘,也許就在下一個眨眼。
我呆呆地凝望那裡,心裡一片空白。很快,最後一抹紅霞消失了,地平線上一片漆黑,一切都如我所料,並沒有什麼奇跡出現。
“你不去神社裡看看麼?”惡靈說。
我沒有說話,低著頭,默默向鳥居的方向走去。我馬上就要去麵對當初我殺死神官的那個現場了,也許那具屍體現在還躺在那裡,用一種怨毒的眼神看向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一點也不害怕。
步入神社的參道,迎麵有不少人正從裡麵出來,都是村子的居民。看來他們一整個白天都在裡麵參與著什麼,所以下午的時候,才沒有出現在路上。
他們沒有發現我,一個個交頭接耳地說話。因為我現在正潛行在影子裡,黑暗庇護了我,雖然我不喜歡它,但它仍然包容我的一切,包括我的醜陋、卑賤和惡毒。
我側耳聽了聽,他們正在激烈討論的話題,果然是昨晚發生的事情。
他們說,有一個狡猾的外鄉人騙取了巫女的信任,趁夜潛入神社,盜走了一直供奉在神社裡的至寶。他被巡邏的神官撞見,居然出手殺了他。然後第二天一大早,這個外鄉人害怕事情暴露,匆匆忙忙想要離開,卻被抓了個正著。
村民們忿忿不平,紛紛表示一定不能輕易放過那個狡猾的異鄉人。
我吃了一驚,加快腳步,往神社深處趕,我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關押邦彥的地方很好找,就在神社的本殿,因為那裡正被十幾個拿著武器的人圍著。他們的目光警惕地盯著四周,連一隻飛蟲都不想放過。
沒東西能不動聲色地潛進去,但影子除外。
我踩著燈光的間隙,躡手躡腳地往裡走。過程有驚無險,有的時候我和某個人臉貼著臉,他幾乎能感受到我的氣息了,但就是看不見我,就像是他麵前的我是一個鬼魂。
神社的本殿貼山建造,從外麵看上去隻是薄薄的一進,但我沒想到裡麵的空間居然很大。
我穿過上次偷走石頭的供奉廳,在走廊裡繞了好幾圈,終於在最裡麵找到了那間關押邦彥的房間。那是一個在山壁上開鑿出來的山洞,沒有窗戶,原本大概是用來儲藏古物或者書籍的,現在他們把裡麵的東西搬空了,用來做囚禁的私牢正合適不過。
看到邦彥的時候,我呆住了。
那個男孩被吊在一個叉字的刑架上,四肢被皮帶牢牢扣在上麵。他低著頭,上半身布滿一道道血糊糊的鞭痕,他的衣服也爛了,上麵凝結著暗紅色的血痂。
這個男孩剛挨過殘酷的鞭刑。
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他微微抬起頭,讓我看到了他蒼白的臉。他的嘴唇開裂了,顏色和他的臉一樣蒼白。平心而論,那張臉確實十分清秀,也難怪小憐喜歡的是他。
邦彥抬頭看了一眼,但我站在房間角落的影子裡,他什麼都沒有看到。隨後,他再次低下頭,喪亂的頭發垂了下來,擋住了他的臉。
我轉頭看向那個一直跟著我的惡靈。他雙手抱胸,一臉事不關己,好像在說,看,有人替你背了黑鍋,而且那個人恰好是你討厭的,你是不是應該笑出聲來?
我沒有笑,往前踏出了一步,想要幫他解開鐐銬。現在我的一隻腳已經踩在了有光亮的地方,但我的另一腳還在陰影中,它似乎變得很沉重,我費了半天勁,但就是沒辦法把它從影子裡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