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彥聽到了動靜,他再次抬頭,但沒有看到我,隻是瞥見角落裡出現了一個模糊的黑影。
他用虛弱的聲音哭訴道:“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沒有偷東西……我真的沒有偷神社裡的東西……我也沒有想要拐帶你們的人……全是那個女的主動提議的……”
“那個女的”是指小憐。
我知道自己的另一隻腳再也邁不出去了,它被牢牢地釘死在黑暗中。
這時,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趕快縮進房間角落的黑暗裡隱藏起來。
進來的是三個人,宮司、小憐的媽媽美津子,還有小憐。
小憐看到被綁在刑架上的邦彥,情緒一下子崩潰了。她撲到邦彥身上,試圖為他解開身上的鐐銬,但她沒有鑰匙,也不像我有那麼大的力氣,她撕扯了半天,但綁住邦彥手腳的皮扣紋絲不動。
小憐轉而檢查起他的身體,她摩挲著上麵的鞭橫,那些傷有新有舊,粘了她滿手的血。
她看著手中的血,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流了下來,“小彥……小彥……你有沒有事……你彆嚇我……”
“憐子,你失態了。”旁邊有個人冷冷地說。
小憐過扭頭,剛才說話的人是她的母親,美津子。她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像是隻護崽的母狼那麼凶惡:“是你們打他的!你們為什麼要打他!”
美津子皺眉說:“憐子,你就這麼喜歡這個男子麼?”
小憐沒有說話,這時,被綁在刑架上的邦彥抬起頭,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憐子,你跟他們說,真的不是我要拐帶你的,是你自願跟我走的。”
“是的,我喜歡邦彥,我想跟他離開。”小憐抹著眼淚,說:“媽媽,你能不能放過我們?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此刻我應該衝上去,把這裡的人都打倒。我發過誓的,誰惹小憐哭,我就要誰的命。
但我沒有這麼做,我僵直地站在黑暗中,默默聽完這段對話,渾身的血沒有隨著憤怒而開始沸騰起來,反而越來越冷。
我又看了那個惡靈一眼,他也站在黑暗中,和我並肩而立。
“憐子,你不能跟這個男子走。”美津子沉聲說:“你身上流著古老的血,同時你也繼承了那個古老的使命,你的血脈必須在村子內部流傳,這是你必須履行的義務。”
“瘋子!你們這些瘋子!你們全是些瘋子!”
這時,刑架上的邦彥說:“憐子,既然你家裡人不同意,我們要不……還是算了吧。”
小憐的吼聲一下子僵住了,她回頭看了一眼邦彥,眼中的凶狠像潮水那樣消退了,逐漸變成了一片空白。慢慢的,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好吧,隻要你們肯放過他,我……我就留下來,你們就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她抬頭看著美津子冷漠的臉,忽然想起了什麼,慢慢滑跪下去,匍匐在美津子的腳下,哀求道:“我答應你,隻要你肯放過他,你昨晚說的事,我答應你。”
美津子沒有說話,扭頭看了一眼宮司。
注意到自己母親的目光,小憐轉而匍匐在宮司的腳下,抓著他的衣角,“宮司大人,求你行行好,放了邦彥,我答應做你的妻子,為你生育後代,繼承神社。”
宮司低頭看著她,目光穿過她衣服的領口,看向脖根的深處。
這目光帶著些微的淫褻,但此刻小憐已經顧不上這麼多了,她一邊哀求,一邊哇哇大哭,像是被整個世界逼到絕境中的孩子。
我從沒有見過小憐的這一麵,現在她哭得那麼傷心、那麼絕望、那麼恥辱。
我感覺自己內心的憤怒像是從深淵騰起的狂龍,必須見血才能平息下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要殺人,殺掉這些欺負小憐的人,宮司、美津子……也許還有邦彥。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那個惡靈,他也在看我。他紅色的眼珠閃著猙獰殘忍的笑意,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根根血管,在皮膚下麵像是蛇那樣抽動。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此刻我們居然如此的默契,默契得就好像是同一個人。
小憐哭著說:“宮司大人,你願意放過他了麼?”
“彆這樣,憐子,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像是我的親生女兒一樣。”宮司伸手把小憐攙了起來,歎了口氣道:“我也想成全你們,不過這種事情,還是要你母親做主。”
宮司又說:“除了你們倆私自叛逃的事,昨晚神社裡供奉的神石也失竊了。神石是從先祖那裡繼承下來的,不容有失。隻要你把它還回來,我可以不計較這件事情。”
小憐低聲說:“我們真的沒有偷神社裡的東西,我隻是想要和邦彥離開。”
“我個人原意相信你,不過事關神社的千年傳承,不得不謹慎小心。”宮司說道:“這樣吧,你先帶這位客樣出去休息,在鎮魂石找回來之前,還需在本社客居幾日。”
這幾句對話像是一潑涼水澆了下來,把我心裡的邪火一下子澆滅了,我剛想踏出去的腳步也一下子收了回來。
神社裡供奉的石頭是我偷的,和邦彥無關,這頓鞭子本來應該抽在我身上才對。換而言之,小憐眼下的困境,其實大半是我造成的。
我該怎麼向她交代?
宮司對守在走廊外的神官比劃了一下,兩名神官走了進來,他們掏出鑰匙,解開了綁住邦彥四肢上的皮扣,像是拖一隻死豬那樣,把他拖了出去。
小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跟著他們離開。
我想跟上去,但宮司和美津子就站在門口,而我的能力隻是在影子裡隱形,並不能穿越物理障礙,我隻能期盼他們趕快離開。
美津子看了一眼遠去的女兒,低聲說:“你覺得是他們麼?”
宮司搖了搖頭,說:“當然不是,鎮魂石可不是一般人可以觸碰的,輕則精神受到衝擊而昏迷,重則因為靈魂創傷而喪失意識。能動用它的人,必須得是有血統的後裔。”
“您的意思是?”
“皓史的屍體你不是也檢查過麼,他的傷口被強烈的幽靈係能量侵蝕過,這顯然是借用了鎮魂石的力量。”
“您是說,偷走他的人是村裡的一員?可是,誰有這個能力?您不是守印人麼?”
“我也在納悶這件事。”宮司皺著眉:“按理說,鎮魂石上有我的精神烙印,沒有我的同意,沒人能動用它的力量,動了它,我這裡也會有所感應,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那個人是被鎮魂石主動接納了,我在上麵留下的精神烙印被更高級彆的烙印覆蓋了。”
“這不可能!”美津子倒吸了一口涼氣:“千年以降,除非傳說中的先祖重生,否則誰能讓鎮魂石主動認可?”
“我也這麼覺得。”宮司點了點頭,說道:“不過,我雖然不知道拿走鎮魂石的人是誰,但我能感應到,它就在村子裡。”
美津子想了想,說:“這樣也好,借這件事讓憐子讓步,把她拴住。過完生日,她就十六歲成年了,那件事也該操辦了。”
“你來安排吧。”宮司淡淡地說。
美津子白了他一眼,嗔道:“得了便宜還賣乖。”
宮司微微露出笑容,他伸手勾住美津子的肩膀,在她的耳邊說:“血統衰退越來越嚴重了,年輕一輩中彆說出現自然覺醒的人,連能與鎮魂石構建精神鏈接的人都沒有一個,我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千年傳承,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它斷絕。”
美津子搖頭歎息道:“唉,我苦命的女兒。”
“就快了,按照預言,鎮魂石裡的那隻精靈快要與鎮魂石融為一體了,我們再把鎮魂石上的封印解開,我們就將徹底收服它,得到它的力量。三輪這個姓將重返人間,到時候,我們不止將得到自由,甚至是屬於我們的王國。”宮司用沉雄莊重的聲音說。
美津子把頭輕輕靠在宮司的肩膀上,沒有說話。
我聽得呆住了,他們說的話每個字我都認識,但連起來,我卻一句都聽不懂。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鬼,而他們是人。因為他們生活在陽光下,我生活在影子裡。也許我錯了,其實每個人都生活在影子裡,因為每個人的心都藏在極深的黑暗裡,再強烈的陽光也照不到那裡去。
生活在陽光下的就一定是人麼?生活在影子裡的就一定是鬼麼?我不知道。
我再次扭頭看向那個惡靈,現在他已經從剛才的憤怒中平靜下來了,臉上掛著事不關己的漠然。